吳邪幾乎是逃走的。
他在走回主屋的時候腦海仍然一片混亂,就連自己的手機停了都沒有發現,他隨便在走廊上挑了個無人的角落,一屁股就坐了下去,鴕鳥地把頭埋在膝蓋裡,過了片刻,才慢吞吞地拿起丟在一邊的手機,播了電話回去。
「……喂,小花?」
『怎麼過這麼久才接?小三爺。』解雨臣的聲音聽起來十分疲倦,一開口就近似抱怨,但也沒想要吳邪的答案,接著就道,『張起靈在你身旁嗎?』
吳邪下意識地搖了搖頭,才意識到解雨臣看不到他的動作,「小哥不在。」
『那好,我跟你說件重要的事。』解雨臣開頭的口吻本是極端索利乾脆,語音收住後卻再沒了下文,吳邪側耳聽了一陣,忍不住開口喚了一聲,「小花?」
解雨臣嘆了口氣,罕見地用種含糊的語氣說了下去,『……我要你幫忙辦件事,你先答應我。』
吳邪愣了一下,他所認識的解雨臣一向胸有成竹,難得會用這種近乎粗魯的手法談判,他心裡凜了凜,沒有明確地回應,就道,「你說。」
解雨臣當然不會聽不出吳邪語氣中的保留態度,他頓了頓,才道,『啞巴張……你幫我把那把我給他的刀拿回來,把刀交給瞎子就行。』
「什麼意思……?」
解雨臣雖然沒把話說明白,意思卻是吳邪一聽就懂。吳邪整個人一瞬間都繃緊了起來,先是吞吞吐吐地問,「小花,你的意思是……」
解雨臣冷笑了一聲,沒有回答。電光石火之間,張起靈站在花樹下、靜靜地閉上了眼的畫面閃過吳邪的腦海,畫面混雜在花海與風中,似歲月靜好間的一片截影,輕淺悠然。吳邪腦中的熱血不知怎麼地就炸了起來,讓他無法抑制地就壓低聲音吼,「不行!你不說清楚,我沒辦法幫你!」
『……』解雨臣咬牙,『小三爺,你裝傻到這地步,就是逼我挑明了說。』
「你就說!」
『好,很好,』解雨臣的話語頓了頓,冰冷的笑意含在嘴裡,被齎成粉碎,冷冷地道,『吳邪,我懷疑這人根本不是張起靈,他是假貨。』
――張起靈已經說了:吳邪,誰也別相信,包括我。
吳邪整個人都呆了,過了片刻,才吶吶地道,「不、不可能的…小花……」
『我比你更希望這件事情是我的情報錯誤,畢竟,那個男人如果真的不是張起靈,只代表我們現在面臨的困境比我們本來所預期得更加艱難。』解雨臣疲憊地道,『我需要決定性地證據來確定下一步,你就算是當作為了證明他是清白的,也要把他的刀拿來給我。』
「……你起碼告訴我,為什麼是刀?」一把刀能證明什麼呢?吳邪想不明白。如果要證明這個人是不是張起靈,吳邪始終認為,自己的直覺絕對會比一把死物更加地準確。他無法不這麼猜想:解雨臣是否是打算卸除張起靈的武裝?儘管少了一把刀,張起靈的力量也未必會下降多少,但是解雨臣不信任張起靈的態度表現得十分明顯,解家小九爺就算在武力上贏不過張起靈,在鬥智上卻絕不會落於下風。吳邪不可能任由自己成為解雨臣手中的一隻棋子,如果解雨臣不能提出合理的解釋,他絕不會幫忙。
解雨臣似乎是嘆了口氣,再度開口的聲音不只疲備,幾乎是壓抑,『……你知道嗎?我本來不想告訴你。』
「但看來你別無選擇了,小九爺。」冷冷的一聲小九爺昭示了吳邪心裡的不滿,解雨臣僵了一下,接著才低低地道,『我手下的人,近日去了一趟青銅門。』
「你派人去那邊幹什麼?」吳邪有幾分意外,據他所知,解家應該與那道門沒有糾葛才對。
『我知道你們有過約定……張起靈突然提前回來,就把你捲進了張家的內部鬥爭中,就怕這裡面有貓膩,我不放心,就派了一批人過去。運氣也算好,他們過去的時候青銅門正好是開的……你猜他們在裡面發現了什麼?』
吳邪瞪大了眼睛,語氣中充滿不可置信,「你不會是要說……那把你給小哥的刀?」
『不只如此,他們還帶回一具屍骨,體型就跟張起靈差不多,你一定猜到了,右手食指與中指的指骨也比常人長上一節。』解雨臣毫無笑意地笑了一聲,『屍體已經腐爛得看不出臉了,但刀的確是我那把。就算那屍體是別的張家人,如果是啞巴張,你能想像他會在殺了人之後把刀丟在屍體旁邊嗎?什麼樣的情況下,他會選擇不要把刀拿走?』
吳邪心亂得渾身都沒了力氣,一時半刻說不出一句話來,就聽得解雨臣低低地苦笑,『吳邪,我知道你很難相信我說的,可是你想想,我有什麼騙你的必要?這種事情,也不是隨隨便便就能夠騙人的,你要是不相信,我可以讓你看看我手下帶回來的東西,我都還停在解家的地下室裡。』
「……」吳邪聽見自己的聲音,不能明白自己究竟說了什麼,遙遙遠遠斷斷續續,他掛了電話,又隔了片刻,才從懷中摸出自己的筆記本,像是初次練習寫字一般,歪歪斜斜地寫下張起靈跟解雨臣的名字。
曾有個人說過:我與這個世界的聯繫,只剩下你了。能夠得到張起靈說出這麼一句話,始終是他把握了張起靈某一部份本質的證明,不論這個人變成什麼模樣,吳邪相信自己能夠認得出來。相處至今,吳邪也從未覺得張起靈身上有任何的不對勁之處,那人一直是一樣地隱瞞真相、一樣地冷漠疏離、也一樣地自說自話、自以為是,張起靈一直都是這樣的,吳邪所認識的張起靈,一直都是這樣的。
但是解雨臣說,不對,那個人不是張起靈。
解雨臣如果沒有騙人,那他的推測合情合理。在幾次與張家人的交鋒中,張起靈都未曾對張家人下過殺手,而張啟山也提過「你殺不了張家人的」,吳邪不清楚具體的理由,但他猜張家人一定對於張起靈有某種程度的制約――如果青銅門裡的屍體是別的張家人,那絕不可能會是張起靈下的手,則張起靈為何要把刀留在屍體旁?就算是張起靈殺的,這樣的行為也無從索解,唯一的可能就是吳邪想也不敢去想的:張起靈已經死在青銅門裡,現在吳邪身旁的那個人是假貨。
當然,解雨臣並非完全沒有騙他的理由,解家對於吳家的盤口有所覬覦也在情理之中。
於是,現在問題變得簡單明瞭了:吳邪,他在心裡低低地問著自己――你要信誰,解雨臣還是張起靈?而那個人說的那句話又在他腦中響起,不論那個人是誰,那是張起靈的聲音,他說:吳邪,誰也別相信,包括我。吳邪又想起他對解雨臣的回答:我知道了,我看著辦。
吳邪低著頭,把筆記本上的那兩個名字一起劃掉,在下面端端正正地寫了兩個字:吳邪。
――既然誰也不能相信,他就要相信自己。
自己主動去贏得一切的解答。
※
對於吳邪而言,坐而思不如起而行,那個人已經告訴了他整間屋子中只有花林不會受到監視、也告訴了他逃離的方法,再留下來坐困愁城就太傻了。他立馬就挖起了還在睡覺的胖子,把人抓到花林裡,大致地說明了一下現在的情況。
胖子的眉頭越皺越深,吳邪正打算接一句「不管情況如何,我們總要想個辦法證明小哥的清白」來安撫胖子,卻沒想到胖子居然語出驚人,「我一直都有點懷疑……死人妖都找出這等證據了,看來再裝聾作啞下去也不是辦法。」
吳邪確實十分意外,他沒想到胖子居然也對張起靈有懷疑,到底是自己太過盲目,還是有什麼更具體的線索他並未掌握?但無論如何,現在不是追究這個的時機。
吳邪想來想去,仍然覺得刀是這一切的突破口。解雨臣給張起靈的那把刀他也拿來把玩過,吳邪對自己的記憶力算得上是有自信,再加上他從事古董行業,一向善於注意細節,如果那把刀真是偽造的,他沒有看不出來的理由。
張起靈的刀鮮少離身,即便是吳邪能趁著張起靈去盥洗的時候把刀拿過來觀察,一但被張起靈發現,如果那個人真是假的,他的處境絕對大有危險。如今之計,最妥當的方法,還是得用個不著痕跡的方式把刀騙過來。
「我必須回西泠印社拿個東西。」
「沒問題,胖爺我開車,只是……」胖子遲疑了一下,「就我們爺倆,這人會不會太少了點?如果路上發生什麼事……不然這樣,天真你要拿什麼,我去幫你拿?」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吳邪搖了搖頭,「我放東西的地方用虹膜掃瞄才能開啟,你去了也打不開。」他話風一轉,笑了笑,從懷裡摸出件軟軟的東西,胖子一看就瞪直了眼睛,「你放心,小爺我也沒打算出去送死,基本的偽裝還是需要的。」
「這……人皮面具?天真果然是向小哥看齊,連這種東西都隨身自備啊,哪時候也奪個奧斯卡影帝來瞧瞧?」
吳邪「呸」了一口,還沒來得及指責胖子哪壺不開提哪壺,這種時候又跟他提張起靈,就聽得一聲嬌脆的女聲低喝著傳來,「誰在那裡!」
劇情峰迴路轉。
在花林裡被張海杏抓個正著,吳邪內心哀嘆一聲「我命休矣」,只能睜眼說瞎話地一口咬定自己是被關煩了想叫胖子帶自己出去透透氣,內心七上八下地,也不知張海杏究竟把他們的對話聽去了多少。而張海杏那雙丹鳳眼一挑,往吳邪手上看去,就似笑非笑地道,「這準備工作還真挺到位啊,想出去透透氣,竟連人皮面具都準備好了。」
吳邪身後的冷汗簡直如瀑布般下,他見過張海杏的身手,憑他跟胖子加起來也真不一定打得過,更何況,一旦跟張海杏打上了,跟那不知真假的張起靈也就算是翻了臉,如果張起靈是真的還好,是假的的話,他跟胖子的命只怕就到頭了。
吳邪乾笑了兩聲,只能順著她話說,「我還是知道點輕重的,不過就想回自己的鋪子看一看,也沒想給自己找死啊。」
「我看你就是個找死的賤脾氣。」張海杏又哼了一聲,如果是平常的吳邪定然會發作,但此刻的他卻又是乾乾地笑了兩聲,手已經忍不住摸到了內袋裡的槍上,而張海杏一瞬也不瞬地瞪著他,吳邪發誓那女人絕對看見了自己的小動作,卻仍是驕傲又豔麗地一笑,大有「看你能鼓搗出什麼樣花樣」的意味。
「也好,對姑奶奶我的胃口,就帶你出去吧。」
吳邪簡直分不清他跟胖子是被張海杏綁架的、還是被張海杏綁架的,總之是被張海杏綁架的。
那女人開起車來跟飆車差不多快,吳邪在後座顛得都要吐了,而胖子顯然是早有經驗,上車前凝重地拍了拍吳邪,道:沒小哥在,沒人攔得下那瘋婆子,咱們哥兒倆都得保重。
吳邪勉勉強強地問,「那個,把車開到西泠印社,成麼?」
「出來逛逛還指定地點,真把姑娘我當成司機了不成?」張海杏哼了一聲,吳邪心裡直罵娘,敢情這婆娘就把人拐出來讓她飆會兒車,玩爽了就把人再拎回去呢,重點是他得去西泠印社啊!
眼見吳邪無話,胖子冒著咬到舌頭的風險開口說了一串,「唉唷,虧你還是個姑娘呢,這等沒眼沒色,咱們天真苦守小哥回來多年,好不容易見到面了就被帶到鳥不生蛋的地方,他之前備下來要給小哥的東西都還沒給著呢,就回去拿拿又有何不可。」
張海杏瞇著眼看了後照鏡一眼,就問吳邪,「是麼?」
能說不是麼!吳邪悲憤,明明胖子說的也是實話,被那張不三不四的嘴說起來就是有幾分歪斜跑調,他僵硬地點了點頭,而張海杏又笑了,「好吧,就這麼大發慈悲一回。」
張海杏用了一個小時左右就從荒山野嶺飆到了西泠印社。吳邪已經很久沒感覺自己離死亡這麼近了。要進西泠印社之前,三人又發生了爭執,原因無它,人皮面具只有一張,給吳邪用去就沒有了。要說張家沒派人在西泠印社守著是不可能的,不論是胖子或張海杏陪著進去,都有被認出的可能性,那吳邪的人皮面具也就毫無意義了。
「還是我進去,我會縮骨,換個髮型,還可以勉強唬弄個一時半刻。」張海杏道,看著胖子的眼神滿是不屑,「就你這身膘,不論換幾張臉都會給人一眼認出吧。」
吳邪不想承認,但自己還真有幾分贊同張海杏的想法,胖子差點沒跳起來,整個車身都給震得一抖,「妳懂什麼,胖爺我這身神膘……」
「好了,海杏跟我下車,胖子你在車上等著,隨機應便。」吳邪低喝了一聲,震住準備開始碎碎唸的胖子,而張海杏的骨頭「咯咯」幾聲作響,整個人變成了嬌小的女孩,吳邪推門下車,兩個態度自然地像一般遊客父女一樣、手拉手進了西泠印社。
張家果然個個是影帝,縮骨後的張海杏一蹦一跳地進了西泠印社,見著架子上的古玩奇珍滿臉都是好奇,她連聲音都變成了小女孩的細嫩嬌脆,抓著吳邪嘰嘰喳喳地笑語連連,又纏著店員要他幫忙解釋,吳邪在桌邊輕敲了幾下暗號。見顧店的小伙子眼神一凜看了過來,輕輕點了兩下頭轉身就繞進內堂。
吳邪打開保險櫃,從櫃中捧出了他從張家樓裡帶回來的那把黑金短刀。那時他就想,小哥的刀沒了,這把雖然短小了點,好歹也是他祖先用過的,總不會只能拿來削果皮,順手就摸出了張家樓,後來忙得一直沒時間處理,直到他與張起靈訂了十年之約,吳邪一個人回到了杭州,漸漸地靜下心來,才又想起這把刀。
黑金短刀本已爛得連刀柄都沒了,刀刃卻仍峰利非常,吳邪用了一些道上的關係,尋覓能人巧匠,再按照記憶中黑金古刀的模樣,為黑金短刀配了小上一號的刀柄跟刀鞘。一眼望去,宛如張起靈當年握在手裡,威風凜凜,破開一切危險的那把長刀。
吳邪握著那把刀,他知道自己不會有很多時間,卻又忍不住想著:他本打算以「送你把稱手的刀」的名義把黑金短刀交給張起靈,把那把小花給他的刀拿過來看看,如果那人真是張起靈那自是最好,但如果最後那人不是張起靈……
如果那人不是張起靈,吳邪卻把黑金短刀交了出去,簡直像是親手把最後一點他跟張起靈的關聯也送給了別人,他能夠忍受嗎?他願意拿這把自己保養了五年、心心念念想要交給張起靈的刀去冒這個險嗎?
吳邪握著刀的手輕輕地顫了顫。
但是他沒有更安全、更好的辦法。
甩了甩頭,撇開腦海的思緒,吳邪正待闔上保險櫃,卻見櫃中還孤伶伶地躺著一只貝雕麒麟的木盒,吳邪似是有感,伸手就想把盒子拿起,同一時間,張海杏踏進了後堂走來。她仍保持著小女孩的姿態,衝著吳邪就是一笑,「弄好了麼?」
「好了。」吳邪點了點頭,心下一凜,迅速地收回了手,把保險箱一把關上。張海杏仍是那一臉似有深意的笑,「你還真安心把我一個人丟在外面,都不怕我動什麼手腳……」話語方落,吳邪聽見自己身後極輕的腳步落地聲,一轉頭就看見一把槍正對著自己的臉。
握著槍的男子看來十分蒼老,滿頭的髮都已是灰白,但那雙埋在深深眼瞼下的眼瞳卻是精光四射,他似乎是一開始就藏身於室內,吳邪進來得匆忙,外面的店又不時響起遊客跟伙計對談的聲音,竟沒發現室內多了一人的呼吸之聲。
只見那男子開口,語音模糊卻神態猙獰,咧嘴一笑,「終於等到你,吳邪。」
「砰」的一聲,手中的槍毫不猶豫地扣下鈑機。
※
電光石火之間,吳邪腦中千般念頭――西泠印社裡出現了一個不認識的老頭,拿著槍要殺自己,他怎麼知道吳邪會出現在這裡?自己帶著面具,他又如何判斷出這人是吳邪?顯然是張海杏報的信兒。張海杏既然賣了他,那麼,那個在樹下對他說「誰也別相信,包括我」的那個人、是否也參與了這一切?
吳邪感覺到心跳急促,呼吸混亂,他想退,卻又無路可退,只能眼睜睜地看子彈脫離槍口,往自己飛來。
如果在這裡死了……
張起靈面朝著高聳的雪山,安穩的神情,空寂的長跪。
他說:吳邪,如果十年後,你還記得我……
――老子連你是死是活,那個人究竟是不是你都還沒搞清楚,可沒打算要把自己交待在這個地方!吳邪悶哼一聲,勉力後退,而張海杏對那男子怒吼了聲「你竟敢――」,瘦小的身軀猛地往吳邪撲來,將他整個人撲倒,竟是硬生生為他受了一發子彈,口中震得噴出一口鮮血,全部噴在吳邪的臉上。
吳邪的內心猛一震動,只來得及抱住張海杏的身軀,順著衝擊力向後跌坐。黑金短刀脫手前被他的指尖勉力一勾,龍吟了一聲,順勢滑落出鞘,橫插在他跟張海杏身前,攔住男子的腳步。吳邪的左肩有熱辣蔓延,讓他下意識地用右手握住自己左邊的肩膀,防備地看著男子。而那男子看著他的神情,卻是意外一笑,「黑金短刀……張起靈給你的?」
吳邪倔強地瞪視著,並不回答,內心已經在尋思搶刀之法。男子把握在手上的槍收進懷中,低頭就要撿起黑金短刀,一瞬之間,彷彿整個心臟都被拉扯揪起,吳邪怒得就想撲上去搶,卻瞬間被打昏。
再醒過來的時候,他手腳都被綁住,固定在椅子上,四周的環境看來是倉庫,倒是沒人看守。張海杏還保持著縮骨的姿態,整個人倒在地上,長髮散亂,胖子卻不見蹤影,也不知是順利逃脫,還是已經遭遇不測,吳邪內心的憂慮更添幾分,先輕輕地用腳推了推張海杏,「喂、海杏、海杏,妳還好嗎?」
張海杏模糊地哼了一聲,勉力抬眼往他看來,那張臉上滿是血污,雙眼幾分渙散,過了幾秒,才漸漸地恢復透澈明亮,低低地哼了聲,「醒了啊……」
吳邪壓低了聲音,「妳還好嗎?能夠站得起來?」張海杏沒有被綑住,吳邪當然沒有傻到以為因為張海杏跟那些張家人同為本家,所以有特殊待遇,多半只是因為張海杏根本就沒有被綑綁的必要。
解雨臣曾跟吳邪說過,縮骨時,全身上下的骨頭都是以不正常的姿態強迫地錯開,被拳頭打中已是比平常要痛上數十倍,而在縮骨狀態下被子彈打中要害,就得散功,是否能夠回復平常的樣子生活也是未可知之數。吳邪想到這裡,連忙又問道,「子彈打中的是要害嗎?」
張海杏又哼了一聲,微弱地道,「姑奶奶沒那麼弱……散功什麼的……」她沒再說下去,喘了半晌,勉力動了動身子,鞋底彈出一把小小的鋼片,「可能會割到你……要是叫出來、保不定會引來那個人。」
張海杏因為無法施力,腳尖一直在發抖,她先割開了吳邪手上的束縛,任吳邪拿走刀片,再割開腳上的繩子,還在動作間,聽得張海杏低聲道,「剛剛那個男人,就是張隆半……他的手段比張啟山更加直接而瘋狂,你要小心。」
吳邪怔了怔,「張隆半……不是妳父親?」
張海杏嘲諷地低笑了聲,「你知道這件事啊……難怪你不信任我們,但你也看到了、這就是我父親……」她的語音越來越微弱而糢糊,吳邪內心一酸。在張隆半出現在西泠印社的那一瞬間,他真的以為是張海杏出賣了他,自己從未信任過她,但潑辣如張海杏,卻仍捨命保護了自己。他俯下身,就想抱起張海杏,而張海杏對他微弱地搖了搖頭,急促地道,「白痴,走……」
「怎麼可能把你一個人留在這裡?別說笑了。」吳邪低聲說著,而張海杏的雙眼幾乎已經渙散,強撐著想說些什麼,卻從口邊溢出更多鮮血,吳邪勉強地把她背到自己的背上,把她口袋中的槍摸出來收到自己身上,再拿出自己放在暗袋中的那把慣用槍,小心翼翼地往倉庫門口走去。
倉庫並沒有上鎖,吳邪整個人的神經都繃緊了起來,這太不對勁了,無人看守的倉庫、沒有上鎖的門扉,甚至是沒有綁死的人質,簡易像是蓄意要放他們逃走似的,但這怎麼可能?不通情理,卻又想像不到敵人到底會在什麼地方動手腳。吳邪吞了口口水,把背上似已昏迷的張海杏又背緊了點,才伸手推開倉庫的門。
那一瞬間,他的耳朵聽見了極輕極輕的「喀喀」聲,就像在倉庫的深處、有著什麼機關被啟動的聲音。吳邪臉色一變,他用盡此生最快的速度衝了出去,就在同時,「轟」的一聲在倉庫裡炸裂了開來,吳邪被爆炸的熱浪所波及,整個人連著背上的張海杏都被掀翻,槍也脫手飛出,他內心暗叫一聲不好,只來得及以手護住頭部,只個人無能控制地在空中被氣流所牽引,接著重重摔落地面。
分不出過了多久,一名男子走到他的面前,蹲下,笑著開口。
是張隆半。
「你果然出來了。雖然帶上張海杏有點出乎我的意料之外。」
「……那是你女兒,」頭跟耳朵都疼痛地像是會流出血來,吳邪眼前一陣昏暗,隔了片刻,才漸漸地變亮,他啞著聲音說,「如果我不帶她出來,她就要被炸死了……」
張隆半搖了搖頭,「那又如何?」發話的唇邊扯出諷刺的笑,「張家人向來不明白這些。真可惜,如果你不帶著她,你或許還有機會一個人離開的,吳邪。」
張家人向來不明白這些。所以,該捨棄的就捨棄,該殘忍的就殘忍。張海杏受了重傷,躺在倉庫裡,如果吳邪不背著她出來,自己逃走的話,張海杏必然會淹沒在爆炸的喧囂裡,被熾熱的光與火燄奪去性命。而即便是吳邪帶上了她,憑吳邪自己的力量,兩個人也不可能安全地逃離這裡。
吳邪上揚的眸迎上張隆半陰沉的眼,渾身疼痛,但熱辣而痛處的憤怒卻以左肩為起始點,向著全身擴散,幾乎將他整個的意識與理智都燒成一片空白與灰燼。憤怒的光影在眼前混亂地閃爍,成為迷亂的光球,左肩痛得就像是不屬於自己,他覺得張隆半很可悲,這個人什麼都不明白,可是吳邪也一樣地可悲,自己什麼都做不到。
為什麼什麼都做不到,他明明應該,很強……
吳邪無從理解自己是什麼時候失去了意識,整個身體都被更本能、更原始的力量所掌控,恍恍惚惚之間站起了身,而張隆半把黑金短刀拋到吳邪面前,一開一闔地說著些什麼,吳邪完全無法明白,張隆半的笑聲吳邪聽不見,他說:好,再像以前那樣,再訓練你一次,然後殺了你。
『――吳邪,你不要成為張起靈,不值得。』
時空的縫隙之間是誰這麼說過,那遙遠模糊的嗓音被憤怒給吞沒了,只剩下一點細微的溫度,不可聽聞、不可理解、不可追思。吳邪俯下身體,無意識地想要撿起那把黑金短刀,而猛然斜裡射來的一槍打在黑金短刀的刀柄上,將短刀斜地打飛了出去,金屬的震動發出了「嗡」的一聲,不知何時出現的張起靈從屋頂上飛身而下,將黑金短刀抄進手裡,一旋身攬住吳邪,吳邪還沒回過神來,就看到張起靈站在自己的身前,一手拿著黑金短刀,另一隻手把自己往後推去,低聲道,「快走。」
張、起靈……吳邪怔怔地看著他,一瞬間有千般念頭閃過腦海,左肩的熱燙似乎得到了扼止,漸漸地降下了溫度。他想說什麼卻又不知該說什麼,只能看著張起靈渾身浴滿了鮮血,顯然是從外面一路突破張隆半的人馬,殺了進來。未曾痊癒的痂再度綻裂,新的傷口披散出赤色的液體,暈染了張起靈一身,幾乎連那雙眼瞳中都是濃濃的血紅與殺意。吳邪下意識地退了一步,而張起靈漠然地抽出了黑金短刀,面對著張隆半。
「不關他的事,讓他走。」張起靈沉聲說道,張隆半不懷好意地瞇起了眼,「你憑什麼提岀這個要求?『族長』。」加重稱呼的諷刺意味自然無法激怒張起靈,張起靈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又道,「你何嘗願意真的把吳邪殺死?張隆半,別再自欺欺人。」
張隆半的臉上閃過了明顯的錯愕與隱約的難堪,還有近乎不存在的掙扎,他猛然一拔腰間的苗刀,對著張起靈一個揮舞,直逼顏面,便是放聲大笑,「張起靈,你根本不明白。」
「……」
「你根本不明白,如果是那個孩子,絕不會甘心這樣活下去,更不會甘願於成為張啟山的實驗品。」張隆半的眼瞳顫動著,滿是生命終末的瘋狂與絕望,撲過來的同時手中的彎刀向下破開,但他說話的聲音卻漸漸地低沉而平穩了下來,「我沒有選擇。」
張起靈沒有回應他的話,刀未出鞘,直接架住了張隆半的彎刀,他順勢迴旋一踢,踢上張隆半的胸腹之間,將張隆半整個人震退一步,緊接著雙足一點借力躍起,由高處下劈。張隆半沒有直接架擋,後退避了開來。一人攻勢凌厲,一人意存游走,打了一陣子,張起靈臉色越見蒼白,他身上明明已經受了太多傷,常理來說,張隆半不必直接打倒他,只要拖到張起靈的肉體無法繼續支撐,自然會獲勝,更何況張起靈無法對張家人痛下殺手,從這個角度而言,張隆半可說是立於不敗之地。然而,張起靈渾身上下凌厲的殺氣並未隨著肉體的衰落而消散,仍然厚重而逼人,幾乎讓人喘不過氣來。
張隆半右臂蓄力,再次發動攻擊,猛然揚的刀幾乎貼著張起靈的頰側削了過去,帶起的氣流利如延伸的刀鋒。張起靈身子側身閃開,一連側踢,回勾腿,直拳,將張隆半擊飛了出去,接著左手握上刀鞘,一拉一帶之間暗色的刀鋒終於出鞘,帶起一流黑色的光,橫在身前。張隆半勉力爬起,卻沒有立刻攻上,似乎對於黑金短刀的鋒利頗為忌憚,反而又一連後退數步,更拉開了距離。
兩人僵持了片刻,張起靈道,「一旦刀出鞘,你打不過我,張隆半。」
「……我本就沒想打贏你。」張隆半看著他,越過他的身影看著吳邪,過了半晌,他搖了搖頭,揚起的笑意幾分苦澀,「你也跟我一樣,沒給自己別的選擇。你要保他,那就守好了,張起靈。」他把手中的彎刀遠遠地拋了出去,往張起靈又走了數步,臉上的痛苦被瘋狂而釋然的笑所掩蓋,張起靈沒有退後,「你……」
「時間到了。」
張隆半這麼說,那一個瞬間,他餘下的尾音被猛然爆起的巨大聲響給吞沒,張起靈臉色一變,迴身抱住吳邪,飛速地後退。
劇烈的震動與光色從張隆半腳踩的地面爆開,張起靈勉力用空餘的那隻手遮住吳邪的雙耳與眼,而吳邪所有的感知都被正面衝擊的爆破所淹沒,即便是隔著張起靈的手掌,他仍然感覺得到灼濃的光蔓延。
不知是否是錯覺,他竟看見張隆半在光中的神情化成了無以言喻的微笑,望著他的眼眸略瞇,溫暖而柔軟。
是誰怔了怔,眼眶不自覺地就濕了。
綻放開來的光與熱度彷彿破開了時空,連結了記憶。突然之間,所有的痛楚與無力都不復存在,力量從左肩湧至指尖,破爛的上衣間隙,麒麟踏火的紋身仰首而嘯,吳邪伸出手,想要吶喊些什麼,但在這絕對壓倒性的溫暖之中,一切的傷痛與溫柔都將被敉平,不復存在。張隆半融化在光裡,濃裂的光痕跟著吞沒張起靈與吳邪的身軀。
吳邪覺得渾身劇痛,但內心卻是安然。
白熾的光強烈到讓人無能視物,一片空白,吳邪什麼也看不見,只感覺到張起靈抱緊了自己,那衝出口邊的吶喊被毀滅的聲音所吞沒,只餘下一個名字。
張起靈喊他的名:……吳邪。而吳邪緊緊地閉上了眼。
宛若山河震動,天地傾頹,此生將盡,同歸毀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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