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傳】冰漾暨刊《My Dear》 - 【My Dear／全文】為什麼要相愛（冰漾）

　　「學長，喵喵今天用憂慮地表情問我說：『漾漾你跟學長為什麼要在一起？』」

　　某一天褚冥漾突然對他的學長說出這句話，在他坐在他身側看書的時候，故作不經意的語氣。而冰炎稍微側了側頭，表示的確有在聽，但沒有看向褚冥漾。

「哦？她怎麼這麼說？」

……你才是怎麼會這麼問！

「我們沒有在一起吧，學長。」

「那不是重點。」

……那麼什麼才是！

「回答問題，褚。」

真沒耐性，「喵喵說，人類跟精靈的壽命不同，總有一天人類會先死，所以相愛很辛苦。」

金髮的少女抓著電影傳單哭紅了眼睛認真地說著，路邊的人都用「她想看那片就要陪女朋友去啊幹嘛還弄哭人家」的眼神譴責他。姑且不論這種推論有多少錯誤，一部名叫「人與精靈殊途之羅密歐與茱麗葉」這種亂七八糟的片子他是絕對不會踏進電影院看的！

羅密歐與茱麗葉才想哭啊！守世界的傳說究竟是怎麼回事！

啊，話題扯遠了。

「那麼你覺得呢？」難得冰炎像是心情不錯，竟然放下了書，一手支著頭，認真地看著褚冥漾，褚冥漾愣了愣，總覺得他們的對話不在同一條線上。

「覺得什麼？」

「人類與精靈為什麼要相愛。」居然有耐性地再重複了一次。褚冥漾忍著探頭看看窗外今天是否下有紅雨的衝動，因為怕自己被種掉，沒有留意到用詞巧妙地改變。

「唔、沒想過這個問題啊，不知道……」

「……因為你是笨蛋。」過了一陣子，冰炎以一句老話蓋棺定論，像是很無趣地又把視線移回了書上。

被那句話的氣勢壓得無法明確反駁，褚冥漾只能小小聲地說出我才不是呢，而冰炎沒再看他一眼，只是淡淡地說：不是的話，就不會相愛了。

吶　，　為　什　麼　要　相　愛　？

大學畢業了之後，考量到父母都不年輕了，褚冥漾選擇搬回原世界居住，落腳的住處就在老家的旁邊。雖然他的學歷乍看之下有點奇怪，但在冰炎嘲笑一聲、叫他直接把履歷表寄給公司總裁之後、他也順利地成為平凡的上班族。偶爾週末時跟大家出來聚餐，或者是冰炎會在解決完任務後就近跑來他家，一手蛋糕一手幻武兵器地擅闖民宅，褚冥漾也只能由他。

才一下班打開家門，就看見不請自來地客人半躺坐在他家沙發上，冰炎身上還穿著黑袍，側眼看過來的紅瞳沒有往日的凌厲，而只是流動的月色一般的銀。

褚冥漾想要唸他卻還是只能苦笑，說著學長你把這當自己家嗎。

「差不多是這個意思，」毫不客氣的黑袍大人哼了一聲，伴隨著「你有意見嗎」的眼神。褚冥漾很久以前就覺得黑袍們要是知道客氣怎麼寫就不會考上黑袍，因此也只好聳了聳肩，放下公事包，進廚房拿了小包的蜜豆奶，丟給冰炎。

「這次的任務很累？」他坐到冰炎身邊，終於還是看不下去地幫冰炎把黑袍的釦子解開，讓冰炎不要被黑袍拘束得那麼辛苦，「你都把黑袍弄皺了，換下來啦。」

「你這樣看起來簡直像是哪裡來的妻子。」冰炎半瞇起眼睛，有些昏昏欲睡，但還有興致捉弄他，褚冥漾又是苦笑，「少來，嫁給學長的人一定會想死。」

這麼惡劣愛捉弄人又任性，就算長得這麼帥也令人發瘋，想想他慘痛的七年經驗就知道。

「什麼話。」哼了一聲。

「實話。」

「……算你說對了。」

「學長你想吃什麼？」話題快速地跳躍了開來，反正兩個人都只是隨便說說。

「都好，我不想動了，讓我睡一下，要吃飯再叫我。」

「欸，學長，不要睡沙發啊……算了，隨便你……」

他看見冰炎的時候，冰炎總是這麼累。

或許是因為他幾乎脫離了守世界，也不住在黑館了，每次冰炎都只有在原世界出完任務，才會順路到他家一趟。一個月兩個月三個月、一年兩年三年，間隔長長短短、又短短長長。有一次，他隔了三年才再次碰見冰炎，在看到自己床上倒著不明物體的時候差點要以為家裡遭了小偷。

想著還是不要吵他好了於是起身，卻又被冰炎抓住了手掌，傳來的溫度有些涼，但是卻又讓人懷念。褚冥漾突然覺得或許因為冰炎總是在出完任務，累到極點的時候才順路來看他一面。所以，偶爾才會想念。

一定是因為這樣，不是因為別的原因。

學長。在深沉波蕩的月色之下褚冥漾小聲地喚了一聲，冰炎沒理他，於是第二聲第三聲，漸漸地串成纏綿而低沉的聲響，順著姿勢半跪在冰炎身旁，看見冰炎的睫毛很長，銀髮在月光下彷彿閃閃發亮。

學長一點都沒有改變，除了不再揍他的頭之外。

……大概也是覺得，都是個大叔了沒什麼好揍了吧。褚冥漾摸摸自己看起來雖然還是很光滑卻已經有點歲月的臉，然後突然低低地笑了。

冰炎這次，又隔了半年才來找他。

其實、非常地想念。

「嘛，學長，不要裝睡，我還要去作菜。」

被說中了的身子強忍著僵硬，然後冰炎有些尷尬地更加閉緊了眼睛，賭氣開口。

「你管我。」

褚冥漾又笑了，看見冰炎面上浮現他所熟悉的神情。他想他知道那是什麼意思，但是他又想著、他也知道這樣是不行的。

這樣是不行的，一直以來，他所看著的那個背影，已經在他身後了。

※

褚冥漾做了個夢，夢境冉冉流動著近乎無聲，滿是溫柔的色彩環繞著，銀色與火色的光灑落他的臉孔，將他懷抱，在夢裡有個他再熟悉不過的人影朝他走來，情感漫開成為冰雪又成為火燄，牽來的掌心微涼，他一直眷戀的臉孔就在他眼前，載浮載沉，片片斷斷，但一言不發。

然後褚冥漾便突然想起了、突然想起了冰炎曾經問過他的那句話。

有些寂寞而清冷的神情，唇型開動著。

『那麼你覺得呢？』

『覺得什麼？』

『人類與精靈為什麼要相愛。』

夢境很短，到這裡便已醒來，褚冥漾分不清自己是否是被驚醒的，只是覺得睡意全失，銀亮的月色之下他張大眼，身側傳來平穩的呼吸聲。明明他堅持了冰炎很累他去睡沙發讓冰炎睡床，冰炎還是趁他睡著的時候偷偷把他搬到這張床上。

雖然已經是雙人床了，但睡不習慣的話還是覺得有點擠。褚冥漾調整了姿勢，不自覺地看向了冰炎，然後想起了那個夢，然後想起了冰炎的一切。

冰炎一直非常美麗，小的時候他只覺得這個學長強大得不可企及，而長大了的他才懂得那種經時間淬練永遠也不會老去的寂寞哀傷。

他得到過、接受過、也失去過，不會老去的冰炎所能夠給予的一切，他都觸碰過。冰炎不會老去，於是也就不會成長，這不是意謂著幼稚，而只是精靈長命造成的淡漠影響了一切的感知。

冰炎不會像他一樣那麼熱烈地哭、熱烈地笑、熱烈地體會短促的生命，所以冰炎不會像他那樣地老去那樣地成熟，那樣地感覺到疲倦與倉皇。

生命流逝得那麼快速。他一直追著的背影，如今，已經在他的身後了。

（為什麼要相愛？）

思緒到此而停頓，褚冥漾有些懊惱地止住了呼吸，而月色下冰炎沉睡的臉孔宛如美麗的雕像。應該是真的睡著了吧，褚冥漾想。

（你問，為什麼要相愛？）

如果是現在的話，應該不會被發現吧？褚冥漾又想，想起冰炎今天晚上的那個神情。

（吶、你為什麼要愛我？）

那麼，也不會讓冰炎記著，也不會讓冰炎想著，也不會讓冰炎感覺到痛苦掙扎與混亂。

（如果不愛我，那就不是相愛。）

褚冥漾的吐息混雜了冰炎的呼吸，柔軟而溫柔的低音宛如鼻歌，他黑色的髮梢流過頰邊，手小心翼翼地不要壓到冰炎的髮，然後輕輕地在月色下閉上眼。

他一直都知道冰炎那時候那種些微壓抑又忍耐的神情，是想要吻他的意思。

（我知道你其實是想問我，為什麼不相愛。）

一切都流動著，發出輕微動搖的沙沙聲響。

（吶、為什麼不相愛？）

――因為我是個膽小鬼。

我會老、我會死，我會對人生感到疲倦，我會對親友的離去感到哀傷，我會害怕你總有一日會拋棄我，我會畏懼操縱你的人生、讓你不能得到你應得的幸福。

學長，因為我是人類，我會懼怕。

因此他也只能在這有人相伴卻依然寥落的夜，落下私自吻過後、一個人寂寂的微笑。

※

冰炎留在他屋子裡的第二天。

並不是週休假日，因此褚冥漾仍然要外出工作，回到家時就看到冰炎仍然坐在沙發上，沒有看書也沒有做別的事，難得地像是在出神。

「學長？」

褚冥漾看了看電燈開關，但一時沒有伸指去按，只是不解地想著冰炎為何要一個人坐在暗中發呆，「怎麼不開燈？」

「沒要看什麼東西，懶得開。」

真是個好理由。

他脫下厚重的外套，因為室內居然跟室外一樣冷而揉揉鼻子，忍不住抱怨，「學長，很冷。」

「很冷不會開暖氣？」冰炎白他一眼。

「既然你在，我想省電費嘛，小氣鬼。」完全仗著自己已經是個大叔了於是不知死活，褚冥漾才不承認是自己臉皮越來越厚。

冰炎盯著他看了半晌，都看到他心裡發毛時，才突然地笑了。

「想要省電費，好啊，過來。」

……居然！

居然是好啊！

「不會是要把我揍到自體發熱吧，這個就免了，學長。」

褚冥漾一邊說著還是一邊走向冰炎，而對方對他伸出手。

「你都已經三十歲了為什麼腦還是這麼殘。」冰炎說著對他伸出了手，抓住了他的臂膀，然後稍微一使力，讓褚冥漾坐在他身邊。

「學長你也已經三十一歲了為什麼修養還是這麼差。」被強迫坐下的學弟小聲地說著，看著冰炎的臉孔，然後又捕捉覆於其上的月色，突然覺得有點焦躁。

為什麼又是這片月亮。

「你在想什麼？」過了一會兒，冰炎低聲說著，用左手握住他的右手，比平常都要高溫的溫暖傳來，褚冥漾別開頭不看他。

「在想你今天怎麼這麼奇怪？」

「是嗎？我總覺得你昨天晚上比較奇怪。」

「哪有？」

「……你要拿什麼來換電費？」話題又跳躍了開來，褚冥漾知道冰炎沒有在看他，但總是覺得不自在。不用轉頭不用閉眼也能想像得出冰炎現在的樣子，與十年前毫無分別的冷淡，與十年前毫無分別的帥氣，也是與十年前毫無分別的月光流在身上，暈開了銀色柔化了火色，於是轉成一首溫柔的戀歌流淌。

在心底。

「我有什麼可以換？」

他問，而冰炎突然側過頭來看他，伸出的右手捧住他的臉，轉往自己的方向。褚冥漾可以在他火紅的眸子之中看見自己的倒影，純粹得沒有別的身影，然後冰炎的氣息湊近，呼吸的交換，心底動搖的聲音比昨天晚上還要大聲，果然又是這片月光，褚冥漾覺得自己幾乎就要閉上眼睛。

但就在這個距離時冰炎停住了，比氣息更細微的話語輕著聲傳來，分不出是否有笑意。

「要給你選項也行。」

「……？」

「你可以跟昨天晚上一樣，吻我。」

「……」

呃，被發現了啊。

冰炎的聲音有些沙啞，淺淺地氣息噴觸在他的臉上，微涼地穿過他的軀體。而褚冥漾真想狡辯說我沒有、想開玩笑地說那只是不小心在床上跌倒、想跟學長說這種臺詞實在是太不要臉了虧他說的出口……但是最終還是懊惱地嘆息，什麼也沒辦法說出口。

「不願意嗎？」

「我應該願意嗎？」

「……」

寂靜之中月夜彷彿褪色了，其實只是因為有東西遮蔽住了所以一切都變得模糊不清，褚冥漾愣了一陣子之後才領悟到冰炎的手掩住了他的眼睛。

（為什麼要相愛？）

冰炎的髮代替月光在褚冥漾的身上留下了銀色的記號，冰冷的唇瓣幾乎要落上他的唇，但卻又很快地退了開來，放下手，以複雜的神色凝視著褚冥漾。

（為什麼不吻我？）

「我開玩笑的，就跟你一樣。」冰炎低聲說道，而褚冥漾想一定是冰炎的銀化為了月色滲入了他的心底，因為一片矇矓之中他根本看不到月光。

「……你為什麼還不去出任務？」

「哦？這是趕我走？」

「對，我趕你走。」

「褚冥漾，你膽子很大。」

「你種了我好了，反正這裡是我家。」

褚冥漾知道自己的聲音很沙啞，但他沒有哭，只是抓著冰炎的另外一隻手，然後冰炎將手抽了回來，在月色下閃閃發亮的半精靈很快地離開了他的身邊，拿起一直放在旁邊的黑袍套上，淡淡地說著。

「雖然滿想這麼做的，但我要回黑館了。」

褚冥漾怔了怔，然後冰炎又看了他一眼，唇角扯動，像是想笑又像是沒有，俯身時氣息落上他的髮，站直時人卻又離他好遠。褚冥漾突然覺得迷惑，不是動搖也不是痛苦，只是迷惑，在心裡如漣漪般散開。

「會希望我再來嗎？」

他想揍他，也想要說出自己內心真正想說的話，但是卻不知怎麼地、還是輕鬆地笑了，遊刃有餘地反問，「你說呢？」

冰炎沒有直接回答，身形踏出門外後，只剩下斷斷續續飄進褚冥漾耳中的句子。原來那樣的笑畢竟是換來那樣微弱的一個問句，冰炎的嗓音宛如嘆息。

「褚，你究竟是什麼時候變成了這樣的大人呢？」

褚冥漾沒有把只有自己聽到的回答說出口，而只是把臉埋入掌心。片斷而雜亂的意念在一切的色澤之中流動搖曳，令人目眩神迷。似乎有著什麼隨著冰炎的氣息塞入他的腦海，阻攔了思考。

過了很久之後，褚冥漾才緩慢地意識到那件事。

褪色的夜晚一片寂靜。

――怎麼會這樣地問我呢？

不就是你，讓我變成現在這個樣子的嗎，學長。

在一連串狡猾的大人才會使用的問句之後，沒有人說再見。

※

他有一個惡夢。

他會在這個惡夢的盡頭無限地下沉，就像是身在幽暗的水中，一切的知覺化為泡沫，靈魂沉重宛如水泥鉛塊，但知覺卻輕盈虛浮，就像是即將消失殆盡，再也不復留存。

沒有逃跑的念頭，甚至連活下來的意圖都已喪失，就只能感覺到自己的軀體與靈魂無止盡地朝著不同的方向分離、分離……

直到身軀感覺到銀亮的光透進水面，而靈魂觸碰到了地心的火燄。

褚冥漾被鬧鐘吵醒時是半夜三點，才剛睡下的時分，冰炎的離去已經是六個小時前的事。

思緒流動宛如汩汩的月色之湖，沉靜的色澤。他突然想起過去、還是學生時代的時候，冰炎稍微稚氣了一點的臉龐，皺著眉頭，沉聲呼喚他為褚的臉孔。

那時他們送冰炎進入冰牙族的領地，流離了彷彿萬水千山的旅途，回首時他已經得到了無人能匹敵的強大力量。引誘毀滅的低語就在他的掌中流轉，而始終沉睡著的冰炎卻在一片幽暗之中來入夢境。

那究竟是不是夢境？

『這個世界想要毀滅妖師，但是，我們什麼也沒做。』

『當羊群成為多數的時候就反過來獵殺狼，這就是運行的法則。』

『何者為白，又何者為黑？何者為善，又何者為惡？』

――我們到底有什麼錯，我們到底做錯了什麼……

矇矇矓矓的黑暗之中他的絕望攀爬而上，啃蝕他的理智，只要鬆手落地就足以毀滅世界的力量已歸他所有，到底還有什麼好掙扎與猶豫的，但是、但是、但是微涼的氣息在夢的盡頭來到他的唇邊，身軀感覺到銀亮的光透進水面，而靈魂觸碰到了地心的火燄，褚冥漾在海水的縫隙之間張開雙眼，看見冰炎稍微稚氣了一點的臉龐，皺著眉頭，沉聲呼喚他為褚的臉孔。

冰炎的嘴唇開闔著，因為太過靠近而幾乎看不清楚，然後來自冰炎的話語進入了他的腦海，是他既陌生又熟悉的四個字，化為氣泡，突然感覺疏離，因為冰炎的吻挾著氧氣落上他的唇，然後再感覺比疏離更深刻的寂寞。就在半夢半醒之間，自他口中散亂而出的泡沫說：我也是。

後來的褚冥漾說服自己那只是一場夢境，因為除了夢境之外沒有別的話語足以保護自己。現實是比冰炎的能力更加冷冽的冰刃，他不可能毀滅冰炎存在的世界，但就算是這個樣子、他們也無法在一起。

（學長，因為我是人類，我會懼怕。）

搖曳著動搖著崩毀著失去著，一切一切的情感，對未來的美好與嚮往，因為吻過的夢境太過寂寥而幻滅了。

此刻月色柔軟宛如一首歌，他按停鬧鐘，起身穿衣。白色的袍子、寬大的袖擺，是妖師一族的正統服飾。長長的，拖在地面的布料承載了月光。螢藍色的移動陣法於腳下旋出，讓月色與衣袍一同飄起，彷彿在歌中起舞的祈福之舞，冉冉地化成蝶翅般破碎的模樣。

――冰炎的髮代替月光在褚冥漾的身上留下了銀色的記號，冰冷的唇瓣幾乎要落上他的唇，但卻又很快地退了開來，放下手，以複雜的神色凝視著褚冥漾。

（冰炎問他說：會希望我再來嗎？）

他知道冰炎為什麼來找他、他知道冰炎準備離開他、他知道冰炎說不出口的告別，也知道冰炎現在身在何方。

滿是言靈的舞蹈之中景色變幻，落地時已身在那個青年的面前。

（而那刻褚冥漾多想回答：你明知道你不會。）

「……褚？」

那個青年、那個被稱為冰炎的青年臉孔滿是不可置信，身穿著冰牙一族的王族服飾，站在龐大的移動陣之中，螢藍的光芒幽亮如細碎的螢火，細微的光點不停地上浮，他螢亮的長髮無風而動，時間之河的水流發出歌聲構成這個陣法的全部，如羊水般溫暖的溫度環繞著。

繁麗的陣法紋路一路密密麻麻地開展著，蔓延到了天花版的盡頭，冰炎站在陣法的正中央，而褚冥漾正落在他的面前，抬起頭，微笑的時候連眼睛都略微瞇起，那是一個溫柔得令誰心痛的神情。

（想對你說：希望你幸福、希望你快樂、希望你得到……所有、世上最美好的東西。）

「颯彌亞殿下，我謹代表妖師一族的族人，為殿下的遠行，致上最終的祝福之意。」

（這就是不能與你相愛的原因。）

※

他想自己的確知道，總有一天、冰炎必須得回到千年之前，修正時空的傾斜。

他想自己在稍微成熟之後就開始明白了，冰炎身上的責任多麼重大，為他而死的那一次已經付出了所有的任性，從那之後，冰炎再也沒有逃脫的可能。

他想自己最終還是明白了，既然他的生命是有限的、既然冰炎的歸屬根本就不在這裡，那麼，還是什麼都不要開始比較好吧。

但生命就是那樣子的東西。渴望的事物往往得不到、畏懼的一切卻始終在人生的旅途上來來去去，將生命磨蝕的滿是傷痕。

褚冥漾修長的指掌因為年歲的老去而增生了厚厚的繭，變得粗糙的指腹撫過了牆壁上複雜的咒文，帶起一圈又一圈的亮光，從他的指尖幅散，然後以驚人的速度向著其他的咒文蔓延，一句一句亮起的咒文昭示了陣法的啟動，整個房間因而燦亮，如花火一般搖曳的力量旋動，在冰炎的頰邊流過異樣暉光，連同那張臉上動搖的神色。

這是應他褚冥漾之名而驅使、受他呼喚而啟動的陣法，足以跨越千年，反轉時之扭曲的祝禱。

褚冥漾並不是沒有看見，冰炎那瞬間露出的、無法言說的神情，他想著冰炎也不可能看不出來，這是他在他手中製作、在他手中完成的陣法。

他雖然如冰炎所說，將履歷表寄到了原世界的普通公司，但最後他所得到的工作、卻仍是來自守世界的任務。曾經，穿著和服的少女交給他一件最高等級的委托，承載了心的契約：為冰牙族最後剩下的一位王子製作、能夠讓他得到幸福的陣法吧。而褚冥漾總是想著為什麼呢。一日一日他在空曠的房間之中孤獨地為冰炎繪製著穿越時空的陣法，曾經沸騰著的疑問最終都已冷卻，只剩下輕微的反響。最終彷彿看透了一切的持扇少女卻只是嘆息著、低語說這是冰炎的選擇呢，他選擇了你，漾漾。

褚冥漾微笑著，聽不見心裡微弱的情緒，只是任閃爍的陣法在他手中發亮，照亮他與冰炎的臉孔，冰炎身上的精靈服飾冰冷而聖潔。他忍不住深深地看著，這最後能夠留下的樣貌終將沉靜在記憶的深處，在蒼老的晚上被喚起，一遍一遍地反覆閱讀。

「學長，你穿這樣、其實也滿好看的嘛。」

「你……」冰炎發出了一個微弱的聲音，眼瞳中的動搖還未消退，然後褚冥漾感覺到了溫度，原來是冰炎猛地將他擁入了懷中。

『褚，你究竟是什麼時候變成了這樣的大人呢？』

順著那個擁抱進入他軀體的情緒是那麼的劇烈，彷彿有很多特意遺忘的話語的痛苦的微笑的快樂的悲傷的愛情的一切與一切瞬間湧上。褚冥漾感覺到冰炎在顫抖，於是他也想陪著一同脆弱，他也想什麼話都不說，但因為他已經是成熟又狡猾的大人了，因此他還是靜靜地讓已成為本能的淡淡笑意流出口中。

「很意外？想說我怎麼會出現在這裡？」

（生命流逝得那麼快速。他一直追著的背影，如今，已經在他的身後了。）

冰炎沒有回答，於是他接著說了下去，沒有辦法伸手回抱冰炎，「不好意思呢，雖然學長特意想瞞過我，但是、我也沒有告訴學長，這個陣法是由我來製作的。」

沒有光源的室內只有陣法冰冷的微光，冰炎一時沒有說話，將他抱得更緊，感覺到冰炎的呼吸輕輕地觸在他的肩頸，褚冥漾突然想起了一些浮光掠影的什麼，然後冰炎的問句進入了他的腦海，翻覆著成為更劇烈的、彷彿將心臟都給撕開一般的暴風雨。

「你為什麼要這麼做？」冰炎低聲問他，問他說你為什麼要這麼做，為什麼、為什麼要這麼做，話語很輕但情緒卻沸騰燃燒著，幾乎讓兩個人都感覺到疼痛。褚冥漾不想回答，卻只是想著，我也有好多好多的問題想要問你。

一片靜寂之中褚冥漾幾乎以為要聽到是誰的哭聲，但其實誰都沒有哭：為什麼要選擇我呢？這樣的一個問題包含了千言萬語，化為無法成言的渴求，但卻是冰炎先問了出口。

褚冥漾感覺到眼眶酸痛近乎刺疼，與疼痛的體腔一起，用力地呼吸著，他們一直都在選擇、選擇了孤獨疏離寂寞、選擇了相愛、選擇了離別，就跟無數在時空之中無聲消滅的愛一樣。所以也只能把那麼多想要哭卻又哭不出來的淚水，最終化為沙啞的低語，綿延傳承到一切都變得稀薄溫柔的以後：到了現在，早就不重要了。

漫長近乎十年來他總是一個人畫著與冰炎告別的陣法，反芻自己的寂寞，扼殺自己的愛情，但他突然地想著冰炎在這段時間內也總是一個人出著任務，一個人面對黑館的房間，一個人靜靜地不知道在想些什麼，一個人在深夜的時候動搖著要不要吻他。他們都一樣寂寞也一樣失敗，假裝自己毫不在意於是長大，然後冰炎那時的嗓音又在他的腦海響起：人類與精靈為什麼要相愛。

褚冥漾想自己終於知道了答案。

「學長，」因為感覺到很累很疲倦了而放棄推開冰炎的懷抱，因此褚冥漾只是靜靜地待在冰炎的懷中，然後冰炎的微涼的指尖輕輕地撫過他的髮梢，另外一隻手扣住了他的手掌，很溫柔而很親暱的姿態，褚冥漾小聲地喚著，學長。

冰炎低低地應了一聲。

「學長，你回去之後，要做些什麼啊？」

冰炎哼了一聲，「把自己封印起來。」

「咦？」這樣是可以的嗎？

然後冰炎補了一句，「等到你出生，就去打爆你的腦袋。」

「呃哈哈哈……」

他說學長、他說嗯，短短的字詞串成對話，彷彿氣體似的彼此交換著，誰都沒有認真地想要說什麼，誰也都沒有注意他們說了什麼，只是想要以話語填充分別前的空白，想著這樣在往後的長日之中就可以感到安慰，覺得自己沒有浪費掉最後的時光，可是到頭來最後的時光又該說些什麼呢，淺淡的對白根本不足以表達這一切，又或者早已經沒什麼好表達了。

所以最終還是只能把這短短的一刻浪費掉吧。

「說認真的啦，學長。」

又哼了一聲，「我是說認真的。」

「……」真的嗎？

「那你呢，你又有什麼打算？」冰炎反問他。

「不知道，大概還是得找一個正常一點的工作吧，然後，然後找一個穩定的對象，然後，有一個家庭，然後……」褚冥漾的聲音逐漸小了下去，並不是因為覺得在冰炎面前說這些話很難堪，而是因為久違的太過強烈的情感衝擊讓他無法把話語順利地吐出，「學長……」

「嗯？」

「我想要好好的活下去，我會得到幸福。」他逼迫自己直率地說著，看著冰炎的雙眼，那雙紅到彷彿落日的眼瞳之中充滿了寂寥無聲的悲傷。褚冥漾不知道自己早已流露出絕望孤寂掙扎動搖畏懼，卻又拼了命強迫自己的眼神，「學長，你一定要記得。」

你一定要記得。

『……因為你是笨蛋。』

『少來，嫁給學長的人一定會想死。』

『你管我。』

那麼，這就是結束了。

――曾經冰炎的嘴唇開闔著，在他的面前，對他說出既陌生又熟悉的四個字，突然感覺疏離，然後再感覺比疏離更深刻的寂寞，就在半夢半醒之間，冰炎對他說我喜歡你，他對冰炎說我也是。

冰炎蒼白俊美的臉孔面對著他，隱藏了無數心思的、宛如燃燒的琉璃一般的眼瞳。他突然想要知道冰炎究竟在想些什麼，但又覺得沒有知道的必要。

「褚。」

最終他聽見冰炎淡淡地開口，終於鬆開了擁抱，但沒有放掉他的手掌，「你還是站到陣法外面吧。你站在裡面要怎麼啟動？」

褚冥漾又深深地看了冰炎幾眼，像是想要以腦海將之永遠記憶，但是又想嘲笑自己的愚蠢，因為這樣一個重要的人根本不可能會被忘記吧，在他短短的一百年的人生之中，怎麼捨得忘卻？

因此他也只能微笑地開口，「陣法已經啟動了啊，學長。」

猛然之間陣法的光芒大亮閃爍，浮騰而起，穿透他們兩人的軀體，而冰炎因為時間之流的迴旋飄浮離地，褚冥漾看著他們相握的那隻手，從掌心到指尖，緩緩地脫離。他竟然沒有辦法看冰炎最後一眼。

一定是因為陣法太亮才讓他的視線一片模糊，連吐出的祝福都有些不穩，只剩下跌撞的語氣，倉促到有點顫抖的笑意。

（絕對不會哭的，我想笑著跟你說再見。）

『我以妖師褚冥漾之名，祝福冰牙與獸王之子，橫渡時間的旅途必將安順無憂。颯彌亞．伊沐洛．巴瑟蘭之身，永受時間之河的保護，回到屬於他的時代，得到……』

「學長，我希望你得到、真正適合你的幸福。」

（因此你一定要記得。）

「學長……」褚冥漾幾乎覺得自己不能把這句話說出口，但或許是因為光影太過強烈，他已經看不清冰炎的臉了，所以才忍不住要出口。

褚冥漾說：學長，如果我也是精靈，無論他們怎麼求我，我也不會為他們完成這個陣法。

猛然之間陣法的光芒晃動了一下，彷彿受到了某種干擾，然後一隻手從光影之中穿出，緊緊地握住他的手掌，褚冥漾驚愕地看著，冰炎的舉動顯然影響了陣法的正常運轉，他正想叫冰炎放手，卻又因為冰炎的低語而怔住。

「……」送到他耳邊的，溫熱的氣流，讓人想哭的話語，沒有明天的告白。

褚。

（記得我們度過的一切。）

我不會。

（記得我的吻，記得我的微笑，記得你給予我的所有，記得我說我會得到幸福。）

忘記你的。

（所以你也一定要……）

所以我一定會□□□□□……

就算再怎麼睜大雙眼也已經看不見冰炎的臉了，再怎麼努力去辨聽也已聽不見冰炎的聲音。

鬆手的時候冰炎的身影便消弭崩毀，如風又如逝去的河水，只有餘下微藍的光點在空中旋動。褚冥漾失神地看著已經空無一人的位置。

帶來了很多，卻什麼也沒帶走，冰炎這個人，一直都是這個樣子的。褚冥漾苦笑地想著，想不出冰炎最後想要把什麼話語留給他，但是其實又不想要知道了。

倉然促然卻又太過漫長的告別之語在空中迴蕩，幻聽般的語調，祝福的暉光尚未散去，如銀色的月光，但這抹月光之中又逐漸的浮現出了火色，就像是心跳的火燄。

於是褚冥漾又聽見戀歌，聽見熟悉的聲音，在背後，僅僅只隔著一個呼吸的距離。

心跳聲徐緩了下來，慢速凝結。

「哭什麼。」

宛如虛幻的嗓音聽來成熟了些許，褚冥漾顫抖著身子，彷彿突然身至於深夜的山林之間，他站在殘舊的小屋之前，幽然無聲的樹木上有著溫柔的月光，輕柔的風拂過，帶起誰的銀色與火色的髮，自身後掠過褚冥漾的眼前，然後是誰的氣息貼近，近到幾乎只在耳廓，送來所有流動的記憶。

彷彿影像冉冉流動著近乎無聲，滿是溫柔的色彩環繞著。冰炎曾經朝他走來。

「不是就說了，你會得到幸福嗎？」

「不也是希望我得到幸福嗎？」

「只要是你說出口的話語，就必然會實現。」

「你是妖師，所以褚，不要害怕。」

如山間清泉一般的嗓音順著風流動，褚冥漾雙手掩住臉孔，他想著實在是太難看了所以不能夠回頭，然而如風一般輕柔的擁抱自背後環上了他的身軀，伴隨著無奈又難得笨拙的話語。

「笨蛋，在我這裡。」

「……你說的那個、幸福那類的東西。」

能夠把話說得這麼笨拙的人才是笨蛋吧，褚冥漾想著，然後笑了出來，細微的話語一時不能傳達，引起人後的人疑惑地嗯了聲。

於是褚冥漾便以帶笑的泣音再度覆誦了。

「你才是笨蛋，你才是。學長。」

曾經他對冰炎說我會得到幸福、對冰炎說我希望你也得到真正適合你的幸福。

（為什麼要相愛？）

（如果你不是笨蛋的話，就不會相愛了。）

說出口的言語即成為咒，所以他只要轉身緊緊用抱住，就能夠抓住一直以來的……

――所以我一定會回到你的身邊，褚。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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