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傳】暨刊《親愛的你教會我的那些事》 - 【親愛的／試閱】撞火車（冰漾）

都說，在一起的兩個人會相互學習、互相調整，最後一起成長。

這樣的過程，就像是步伐一樣。一開始的我們各走各的路，走在不同的路途上，看見不同的風景。然後某一天，我們走到同一個定點，張開眼睛，就看見了彼此。

那一瞬間就知道是這個人。

那一瞬間就知道，啊，就是這個人。

親　愛　的　你　教　會　我　的

　那　些　事

※

The first、關於撞火車

身為冰炎的代導學弟，褚冥漾在某日驀然回首時終於忍不住感嘆：啊，自己真的在學長身上學會了很多事呢。

「撇除基本的、實際方面的陣法學、符咒學、通用語跟精靈語之外，其實雜七雜八的也不少。」

「哦？」願聞其詳。

「譬如說像，如果心情不好就把鬼族的腦袋爆掉、出任務的時候把什麼炸了其實都沒關係、敵人一律殲滅、越見的牢房一定要撬開，對了，紫袍都是腹黑絕對不能得罪，還有，碰到安地爾就一定要逃命……之類叭啦叭啦有的沒的。」

「我碰到安地爾那種千年老妖怪絕對不會逃命。」

……所以前面的你都不否認就對了！

「嗯哼。」任性的黑袍笑哼了一聲。

「不過話又說回來了，第一個學會的、果然還是那件事吧。」

「哪件事？」

「就那件事啊。」

「少賣關子。」

「就……撞火車嘛。」

「……不，其實你根本就沒有學會好嗎。」白痴。

「咦！」3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QBFBwJFQbE
　　

※

於是回到事發現場。

褚冥漾還記得那時的自己是怎麼樣懷著惴惴不安的心在這個月臺等車，一方面擔心自己未知的前途一方面又哀弔自己逝去的青春。

所謂的未知前途就是指居然填上了這種不知從何來的高中，不知道將來有沒有大學可以唸，而逝去的青春就是這麼說起來我過去三年認真唸書究竟是為什麼！

Atlantis有設定入學門檻嗎！各項的學校評比中都沒有這個高中啊！如果是以零分為門檻的話他到底是為了什麼去考聯考的呢！

──後來的褚冥漾才知道，Atlantis其實是一所以壞掉、火星、神經病作為入學指標的學校，而他被錄取的原因其實是衰運。

可喜可賀，他果然不用去考聯考的嘛。

那時菜到連走路都會散發菜味的菜鳥妖師（而且自己還不知道）就這樣孤伶伶地站在月臺上，等候著不知從何方對著他惡意微笑的命運，當溫文優雅的學姐一把跳下月臺的時候他幾乎連靈魂都空了一半。

救護車！救護車在哪！救命啊他不敢看屍體！該不會從此就被怨靈纏上吧為什麼剛剛沒來得及拉住學姐呢──他在心中混亂地孟克了大約三分鐘，然後手機便挑這個時刻石破天驚地響起，他下意識地接起了電話。

『──你怎麼沒跟著撞車！』

……這就是那個對他來說、與生命同等重要的人，所對他說出的、第一句話。

唉。

「現在想起來，那時候的學長根本是故意整我的嘛。」褚冥漾忍不住感嘆地這麼說了一聲。

剛剛走到旁邊販賣機，買了一罐蜜豆奶的冰炎悠閒地坐在過往的位子上，瞥了褚冥漾一眼，「到現在才發現，活該你當時被我整。」

好吧，他已經是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成長成黑袍的妖師了，動心忍性動心忍性說好的動心忍性。

褚冥漾，加油！

「……那麼，回到原話題，正確地撞火車方式應該是？」有請學長大人明示。

「剛好進站了。」

冰炎沒理他，一掌壓扁他剛喝完的童年飲料，順手丟進旁邊的回收桶，站起時黑袍順著火車進站而翻湧的氣流飄蕩，掀起流暢的弧度，伴隨飛散搖曳的髮絲。而褚冥漾看著那樣的青年在銀色火色的光影中回過頭，明明不是晴天卻有強烈的逆光。

冰炎朝他伸出手。

「來吧。」

※

來什麼。

已過了十秒，正在空中打橫飛舞的褚冥漾忍不住緩慢地這麼想著。

來個鬼──

「學長我們不是要跳火車撞進校門嗎這個狀況是怎樣是怎樣是怎樣是怎樣啊啊啊啊啊啊──」

在高速激盪起的風聲中被裁碎的嗓音仍然餘音繞梁，充份顯示褚冥漾臨死前的怒吼多麼中氣十足。

「靠你自己不抓緊還在那邊給我叫！」要不是因為冰炎現在正一隻手抓著火車頭的鐵杆，一隻手抓著褚冥漾，沒有辦法緩出一隻手來，褚冥漾毫不懷疑，學長會痛揍他一頓。

但現在還不是感嘆自己沒人權的時刻，「學、學長，後面有山洞啦！」會撞上去會打出一個人印會滑下牆面會爆漿而死的──

眼看著褚冥漾一臉驚恐地指著後方大叫，冰炎嘖了一聲，深紅的眼瞳略微瞇起，「褚，你要是摔死了，我就再讓你死一千萬遍。」

「咦！學長你說什麼……」

不知是裝傻還是真的沒聽清楚冰炎的聲音，褚冥漾驚慌地試圖詢問，但還沒有中斷的話語一下斷了音。

冰炎突然鬆開了手，褚冥漾感覺到耳邊一下消弭了聲音，連風聲都聽不見，指尖微涼的溫度消逝之後，他整個人就順著風往後掠去，一連翻了幾滾之後在第三節的火車頂落定，眼睜睜地看著冰炎單手攀在火車頭，被漆黑的山洞給吞沒。

「學長學長學長學長學長學長學長學長學長學長學長──」

褚冥漾驚慌的叫聲在山洞中擴散成了無數回音。

「――靠你這又是在吵什麼！」

「我以為你被山洞吃掉了。」這是學弟眼眶泛淚的回答，因為被揍了很痛。

「見鬼的誰跟你被山洞吃掉！」不知何時已經來到褚冥漾旁邊的黑袍之鬼青筋又斷一根。

「誰叫學長突然放手，我還想說是不是山洞裡面又什麼危險……」

「我不放手的話你想撞到山洞旁的牆壁上嗎！」用點腦袋！白痴！

完全是沒有建設性的對話，冰炎扶額。

山洞的盡頭並不是破開的光線，而是一片幽暗中飛起的黃砂，褚冥漾眨了眨眼，下意識地感覺到危險，與冰炎對看了一眼之後背靠背地站起了身。

黑色的衣袍在強烈的風壓之下被扯出凜冽的線條，金色的鍊子晃動交撞彼此糾纏，在空中劃出一道一道眩目的光影，留下了細瑣但輕脆的金屬聲響。

「學長，你有聽到什麼聲音嗎？」

「嗯，是哭聲。」

在列車行駛的摩擦聲與金屬的脆響之中夾雜著不合諧的啜泣聲，低微壓抑而隱約，入耳的音色不似水而似沉沉的流砂般，一絲一絲地向下滑落，墜入不可知的空間之中。

那是有著什麼堵塞在心頭的悲傷與蒼涼，卻又溫柔得不可思議。

褚冥漾忍不住閉上了眼，傾聽著。那宛若迷惑旅人的歌謠。

歌謠承載一切情感，而歌詞傳頌一切劇情。於是他便突然理解了，突然理解了前方未知的沙塵中，究竟存在著怎麼樣的故事。

※

妖魔自獄界的深淵爬出。

他們憑藉的世界的五行而存在，依附於世界、生存於世界，但他們又渴望著毀滅世界。

每個種族都有自己的詛咒。妖師是孤獨，精靈是永生，而妖魔、就是毀滅。

命中帶來的詛咒的是生命的誓約，既是祝福也是永劫。孤獨中的情感份外的珍貴，永生中的短暫將使人永遠捨不得忘卻，而毀滅的渴望使得妖魔巡遊於世界。

於是妖魔們不敢停下步伐，一日一日他們旅行著，他們就是吟遊詩人他們便是歌者。踩踏著易碎而令人眷戀的世界，在旅行之中拾起微小的美麗片段，然後仔細珍藏。性格多變但極端執著的妖魔。這一切不過是為了遺忘。

毀滅世界的渴望在胸膛中咆嘯，但又被風聲、雨聲、腳步聲給淹沒。一片鼓動與混雜，無法專注、無法凝視、充滿了渴望但不知何處宣洩。

『直到我遇到那個、如世界一般純粹的男人──』

清晰的意念化為話語，穿透褚冥漾的腦海，令他張開了眼睛。

火車不知何時已然停駛，開闊的天地中全是幽暗的色澤，伴隨黃砂滾滾飛舞，擴散又攏聚，一片粉塵阻礙視線與腳步。站在他身側的冰炎挑了挑眉，低聲呼喚了自己的幻武兵器，在掌中成形的戈破開空中的沙塵，冰結的空氣化為混血精靈銳利的武器，延伸進眼前的黑暗，然後在一名少女的咽喉之處停下。

剛好承接住一滴由砂而化成的淚。

冰炎火紅的獸眼因為使用冰牙之力而染上森冷的霧氣，連嗓音都冷如刀鋒，沉沉地開口，對著那名正在哭泣的少女。

「土之妖魔，你擾亂學院的入口，綁架數名袍級，究竟意欲為何？」

※

傳說中妖魔的形態為蛇身人首，他們能驅使自身的屬性，並掌有操控空間的力量。如此強大而妖異的形態自然使人畏懼，但與他們令人懼怕的能力相反，妖魔皆擁有讓人類眷戀不已的美貌。3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kRLDk92W1r
　　盤坐於他們眼前的少女的上身具有人類的體態，姣好的面貌與指掌，而下身則是藏黃色的蛇身，蟠迴蜿蜒，淚水之間風沙散開，如煙又如霧。

「我、我只是，需要幫助……」

「你們，也是袍級，那麼……」那雙黃澄的眼在冰炎與褚冥漾身上流連游移，但眸光卻虛無漂渺，便如對於所見的一切皆不能目視，唯獨只看得見自己的淚水。

「褚！小心！」冰炎猛然感覺到異樣的氣流，妖魔長長的蛇尾突然向褚冥漾拍擊而來，冰炎提著長槍擋在褚冥漾身前，而褚冥漾自然地退後，接下來發生的異變卻使得他們兩個都措手不及，褚冥漾短暫地「啊」了一聲後，便已被那名少女困於身側。

就在烽云凋戈刺下去的那瞬間，蛇尾陡然散成一堆黃沙，冰炎一愣，正待直攻妖魔的本體，卻看見褚冥漾已被腳下凝成的土黃色手掌抓住，瞬間便被扯到那名少女身側。

「你們也是袍級，那麼、請幫我救回、我的戀人……」

黃沙散落又堆起，空氣變得更加乾燥。褚冥漾猛然查覺自己已經失去力氣，意識也開始混亂，但那名少女的聲音卻如此清晰，在褚冥漾即將要闔起的眼簾前，留下如一池星沙一般熠熠生輝的淚光。

騙鬼！我才不相信我訓練了這麼多年體能有這麼弱！這妖魔作弊！明明是妖魔用什麼催眠術！這根本就不公平──

最後閃過褚冥漾腦海的是這個念頭，隨著感覺到自己開始無止盡地下沉，沉入深深的地心。

而學長的喚聲如隔了流砂一般模糊不清。

※

流砂底部的世界沒有空氣。

流砂底部的世界仍然只有砂礫。

但不知為何，褚冥漾卻覺得自己聽見了歌聲，因而覺得安穩寧靜。

儘管是、那麼悲傷諷刺的歌聲。

──你掉的是金作的情人呢？還是銀作的情人？

金作的情人貪戀錢財，銀作的情人愛慕虛榮。

湖底有金作的情人，有銀作的情人。

金作的情人英俊瀟灑，銀作的情人才華出眾。

我的湖底，剛剛落進了金作的情人與銀作的情人。

那麼，你掉的是金作的情人呢，還是銀作的情人？

褚冥漾不自覺地傾聽著，或許是因為、這是一個如此擁擠又虛無的狀態之下，唯一讓人感覺到色彩、溫度、力量與存在的事物。

那樣的歌聲。

低迴悲傷的嗓音唱著包裝為童稚實則惡意諷刺的童謠，彷彿有著什麼樣的情感流入了他的腦海，於是他輕易地知曉了一切。

故事的開端並不難以想像。

由大地化成的少女結合所有砂土的特質，她固執、無趣、呆板卻又溫柔、剛強而堅定。作為一名成年未久的妖魔，她已經可以使用擬人的法術，藏起自己的蛇尾，換成人類的雙腳，以便巡遊大地，落下自己的腳步。

而就在旅途中，她遇見了如世界一般純粹的男子。妖魔也存在著些微的戀心，而她的種種美好成功地使得彼此相互吸引。她將那名男子帶回自己暫居的巢穴，在閃爍的星沙湖前發下愛戀的誓言。

但就在許下誓言的那一刻，男子被湖底掀起的沙浪捲去，就此失去了蹤跡，只剩下湖面些微縹緲可笑而又諷刺的歌聲。

──你掉的是金作的情人呢？還是銀作的情人？

彷彿玩鬧的歌詞卻成了詛咒，少女再也帶不回她的情人，於是她扭曲了學院入口的空間，將火車接往自己暫居的巢穴，期待能夠有誤入的袍級就此救出她的情人。

流沙底部的世界沒有空氣。

流沙底部的世界仍然只有沙礫。

但不知為何，褚冥漾卻覺得自己聽見了學長的聲音，他猛然張開眼睛，竟發現自己的眼前已不是無止盡下陷星沙，而是銀紅的色彩光影。

伴隨學長的呼喚。

※

冰炎穿著帆布鞋的足尖停在星沙湖湖岸，毫無縫隙地停住了腳，宛如翻湧星沙捲起便可觸及他的鞋面，而其中所含的異獸也將噬血出行，將冰炎一口吞噬，但冰炎只是沉穩地站著，環起雙手，冷冷地開口，「出來。」

方才褚冥漾被抓走後便起了一陣風沙，霧黃之中冰炎輕易地明白這一切不過是個陷阱，但隨著風沙漸息，妖魔與褚冥漾也已經不見人影。

所以他只好認命地前進。

此刻，一片靜默之中湖面再度有風沙吹起，旋成一陣細微而尖銳的嬉笑聲，「你要找剛剛掉進來那個黑袍嗎？他出不來喔。」

「我就是要找你。」而且，通常，那個笨蛋會連滾帶爬地跑出來。

念在現在情況特殊，冰炎決定不跟褚冥漾計較。

「嘻嘻，你是拿我沒辦法的，因為我只是沙子而已喔。」

又是一陣嬉笑聲，聲音由沙土作為媒介而傳送，在冰炎身周旋繞起一道黃色的旋風。

「沙子而已喔。」

「想要找到你要的東西，只有回答我的問題才能過關。」

──回應我的歌曲吧，尋找戀人的袍級。

你掉的是金作的情人呢？還是銀作的情人？

金作的情人貪戀錢財，銀作的情人愛慕虛榮。

湖底有金作的情人，有銀作的情人。

金作的情人英俊瀟灑，銀作的情人才華出眾。

我的湖底，剛剛落進了金作的情人與銀作的情人。

那麼，你掉的是金作的情人呢，還是銀作的情人？……

「嘻嘻，選擇吧，黑袍，你掉的是怎麼樣的情人呢。」

「不關你的事。」儘管不耐煩，但冰炎少見地並沒有馬上動手，他不再理會在身旁旋繞不已的黃沙，逕自蹲下了身，觀察腳邊的星沙湖。閃亮的沙子聚成湖水，在洞內不知何處照進的微弱光源中發出璀璨的星光，於是視線穿透不了底部。明明看著的東西不過是沙土卻彷彿正瞭望整個銀河一般，沒有盡頭。

「好兇喔，回答一下嘛。」

「回答一下嘛！」

「回答一下嘛──」

逐漸增強的語音，整座星沙湖開始掀起漣漪，然後變成浪花，接著成為巨浪。對眼前彷彿要將他吞噬掀起的沙浪不為所動，冰炎聽著那微弱的嗓音已經從嬉戲的童音轉為成年女性的咆嘯，忍不住稍微掀動了唇畔的線條。

「──再不回答的話，就殺了你們、殺了你們殺了你們、殺了你們殺了你們殺了你們讓你們一起死掉！」

「辦得到再說。」

出口的話語極盡挑釁，不知何時再次出現在手中的幻武兵器流利地挽出槍花，然後迎著風沙正面破開，銀色與火色的線條在星光中成為了燃燒的火燄，冰炎向湖面躍出去的身影毫無猶豫，「──褚，出來！」

下一秒落進他懷抱中的妖師不掩狼狽地吐掉口中的沙子，趴在他的肩上露出微笑。

「就說好幾次了，學長不要又像叫小狗一樣的叫我……」

「現在湖面波蕩這麼大，你要是還爬不出來，就連小狗都不如。」

「……學長你講話真的很壞。」

冰炎的腳步再次落回岸邊，稍微檢視了一下褚冥漾的狀態，確定他除了缺氧之外沒什麼大問題，「撐著點，等一下你要是倒了，你姐會很樂意把你再降回紫袍。」

「你們都是惡魔啦！不要這樣！」

「當面說我是惡魔，褚，你不錯。」微笑。

「學長你不要露出那種笑，不要揍我，我現在頭很昏……」

湖中的沙子已然聚起，在他們身側高速旋轉著，發出驚人的咆嘯聲，冰炎看著褚冥漾虛弱難受的表情，幾不可見地皺了皺眉頭，終於還是伸手扶住他的背脊。

褚冥漾側頭看向高張的湖面，沙群已然逐漸聚成一個女子的體態，人身蛇首的土之妖魔，忍不住喃喃地開口，「碎片……成形了。」

──透過嫉妒、憤怒、憎恨、絕望而成形。

冰炎冷靜地看著，開口問道，「要滅掉嗎？」

定了定神，不再總是被考驗，已然是青年的妖師回頭，微笑。

「我想是可以被淨化的，沒問題。」

於是他的學長、他的伴侶便毫不猶豫地知道，這種時候，就是要相信他。

※

嫉妒。

「為什麼我得不到？」

憤怒。

「為什麼欺騙我！」

憎恨。

「為什麼你是這樣的一個人──」

絕望。

「為什麼、不能愛我呢……」

站在前方的褚冥漾被強烈的風砂激得眼眶刺痛，忍不住瑟縮了一下，但仍堅定地舉起槍，低低開口，「因為妳殺了他。」

「我才沒有殺了他！」風砂怒吼，高速旋出的砂浪之中充滿著無數雜音：是他自己掉進去的……不對，是我把他拖進來的……我的戀人、那個女人的戀人，我看她痛苦的樣子，所以我才……

「好像混亂了呢。」冰炎悠哉地看著，褚冥漾稍微回過頭，有點想瞪他一眼，「會混亂是自然的，這個剛剛成形的妖魔，是外面那個土之妖魔的靈魂碎片。」

「看得出來。大概是感情生變，打擊過大於是分裂出來的吧。從歌詞判斷，感情生變的原因不外乎是因為對方人品不佳，貪戀她的金錢跟美色。」

……為、為什麼能夠判斷得這麼精準彷彿訓練有素，還有，「為什麼明明就猜得出來還要讓我被抓走被腦入侵學長你這樣對嗎你這樣何苦──」

「因為你是黑袍。」出個任務有點挑戰是正常的。

很好！理由換了嘛！哼！

「你再瞪我無所謂，被沙子吃掉我可不管喔。」

冰炎挑了挑眉，於是褚冥漾大著膽子哼了一聲，目光沒有離開星砂湖中已逐漸開始漫出黑色氣息的妖魔，「誰會被沙子吃掉。」

「以前的你絕對會。啊，好像要墮成魔族了。」

「那只是因為以前我還不是火星人！」

閃爍的星砂逐漸失去了色澤，變成灰白一片，而在這失色的夜空之上瀰漫不詳的黑霧，扭曲成黑色的土之妖魔正逐漸變大，隨時將要張狂地吼叫，撲上，將他與冰炎一口吞下。

「還記得你以前一天到晚在那邊腦殘說你不想成為火星人的，現在倒是挺自然就接受了嘛。」

「……我們還是先不要談這個好了，再這樣下去，她真的要變成魔族了。」

「不論是魔族或是妖魔，總之……」冰炎笑哼一聲，難得善意地決定先饒過他的學弟。手中的幻武一揮猛然轉為逆生，冰與火的長槍掃過，破開空氣中的砂塵。

冰炎眉毛一揚，側身，與雙手持槍、對著妖魔的褚冥漾背靠背著站立。

「──解決這個任務就對了。」

※

那時她遇到了、那個、如世界一般純粹的男人。

男人待她十分的溫柔。那時的她還只是剛剛成年的妖魔，就連通用語都說得十分勉強，永遠不能忘記那張臉孔在她結巴地說出「可以跟我回家嗎」時所露出的淺淺笑意。

於是她讓他看了她的真身。

在閃著純粹光芒的星砂湖之旁，她解除身上幻術的偽裝，露出人首蛇身的本貌，而那瞬間男子驚慌地推開了她，尖叫地後退，宛如她便是人族傳說中的讓人化成石像的梅杜莎，連看也不肯再看她一眼。

妳這個妖怪，不要靠近我──

還以為釣到一個大小姐可以不愁吃穿了！結果居然是個妖怪！

難怪長得這麼漂亮！妳到底佈下了怎麼樣的陷阱！妳要把我吃掉了嗎！妖怪！

妖怪妖怪妖怪妖怪妖怪妖怪妖怪妖怪妖怪妖怪妖怪妖怪妖怪妖怪妖怪妖怪妖怪妖怪妖怪妖怪妖怪妖怪妖怪妖怪妖怪妖怪妖怪妖怪妖怪妖怪妖怪妖怪──

尖叫漫出的嗓音在她腦中迴旋宛若詛咒，她本來是妖魔，是命中注定渴望著毀滅世界的妖魔。但即便是妖魔，也是有著戀心的。

被人捨棄的時候，也是會感覺到疼痛的。

──不是的，我沒有要傷害你。

不是的，我沒有存心要欺騙你。

是妖魔就不行嗎？是我的話……就不行嗎？

男子的純粹一如世界，他的純粹一如這個醜惡又值得毀滅卻讓妖魔矛盾地感覺到眷戀的世界。好色貪財歧視他人缺乏體諒言語凌虐自以為是，卻又一臉受害者的臉孔與隱藏於其下的惡意。

她最後回過神來的意識是自己抓住了那個男子的頸脖，將之高高地舉起，鬆手的那刻星砂湖中無數的浪潮將之吞沒食去，她矛盾地感覺到了一種毀滅世界的快意與自身被剝離的痛楚，彷彿伴隨那落入湖中的男子一同被分食撕裂，只剩下單薄的碎片，一直盤旋於星砂湖面，落淚的時刻池面便帶起漣漪，於是這座夜空的湖泊永不乾涸。

此刻的她已經渡過了數十年，但一切都像是暫停了一般並沒有往前，她仍然感覺得到痛苦，嫉妒、憤怒、憎恨、絕望。

褚冥漾人族的臉孔在她全是砂淚的眼中幻化成了過往的那個男子。

「毀滅你們──」

毀滅你們，毀滅這純粹得可恨的世界。

「學長，為什麼她老是攻擊我！」褚冥漾驚險地又往右跳開數步，冰炎順手將攻擊褚冥漾的黃沙藉由空氣中微少的水份凍結成冰，落到地上發出鈍鈍的聲響，「因為她過去的情人是人族？」

「啊啊！」不要欺負衰人！

「你要淨化她就快，這邊水氣快被我凍結完了。」冰炎將褚冥漾再向左一拉，幫他避開了攻擊，「或者是我就直接把她解決？」

「我知道了啦。」褚冥漾嘆了口氣，認命地舉起掌中的幻武，「米納斯，麻煩你了，請讓她冷靜一點。」

湛藍的槍口爆出的只是純粹的清水，但強力的水柱讓褚冥漾稍微往後退了幾步，但猛然一個懷抱接下他的身體，為他消去了剩餘的後座力。

漫天的世界裡面全是水花，然後寒氣漫出，烽云凋戈斜斜地插上湖面，一時白霧蒸騰，散去之後只見堅硬發亮成為冰面的星砂湖，與凝固於其上，猙獰盤旋的妖魔身軀。

一時之間如此安靜。

所有戰鬥的聲音都停止了，湖中的星星也不再閃爍了。

褚冥漾脫出冰炎的懷抱，輕輕地走到那個妖魔身前，修長的指掌不顧冰面的凍寒，貼了上去，閉上眼睛。

「你也該、承認自己真實的心情了吧。」

※

一切一開始，就是一場自說自話的陷阱。

妖魔的靈魂受到打擊而分裂，碎片盤旋於湖上，成為吞沒情人的幻象。而殘餘的本體則被帶走了許多記憶，只剩下對於消失的愛人、無法延續的思念。

渴望拯救戀人的半身，與希冀以砂土埋藏那一切的碎片。彼此相互對視相互敵視，然而她們本來是一體的，本來、渴望的事情，就是一體的。

真正希望的事情其實既非救贖也非毀滅，她們、她所真正希望的，不過是……

褚冥漾張開了眼睛，直視著結冰的湖面，在混濁又透澈的湖面下沉睡著無數的白骨與少數的袍級，然後化成淚的砂帶起了一陣風，最初的那名少女再度出現在他們面前，緊緊地擁抱住自己已經結成冰雪的靈魂碎片。

無以言喻的悲傷，真正不能接受的是自己竟然將最重要的人親手葬送，真正痛苦的是、她畢竟還是不能逃開毀滅世界的詛咒──

『──我毀滅了、我的世界。』

化為意志的話語伴隨由砂形成的一滴淚，滴落冰面，然後被風吹散。

冰炎專注地看著，看著褚冥漾的背影，即便是看不見正面、也知道那個笨蛋必定露出了十分溫柔的微笑，「沒關係的，只要再重建一次，就好了。」

「以妖師之名，我祝福妳、土之妖魔，妳的步履必將再度散落大地，以巡遊者的身份重新建構世界，然後、尋找到真正適合你的人。」

『我不過是希望、能夠重新來過……』

「所以我把這個機會送給妳。」

如星砂一般閃爍的光芒緩緩環繞，然後縮小，成為明滅的光球，落在褚冥漾的掌心，不論是哪一個妖魔都已經消失了。還原成為最初的型態。

『我新看見的那個世界，是我可以、去的地方嗎？』

「當然可以囉，妳已經自由了，不會再被過去的回憶困住了。」

『會真正遇到，讓我不再想要毀滅一切的人嗎？』

「一定會的。」我以妖師之名發誓。

專注地看著那樣的背影，猛然的一個念頭閃過冰炎的腦海：這就是褚冥漾之所以強大的理由，因為他的話語是這麼的溫柔。

──那個笨蛋畢竟也成長了這麼多，從那時閉著眼準備好遺書狼狽地跳下月臺的少年，變成如今這樣溫柔而強大的黑袍。

於是他在褚冥漾看不見的角度微笑，看著褚冥漾手中的光球化為無數的砂淚落下，觸碰到那雙已無法挽留一切的雙手，然後消散而去。

一直閃爍著的星砂湖猛然消失，只留下一地的白骨與昏迷不醒的袍級。

原來化成砂的眼淚也會有溫度，也會碰撞折射出瑰麗的色彩。褚冥漾屏息地看著自己空無一物的手掌，久久沒有動彈，直到冰炎開口。

「你將她送回妖魔之地重生了？」

「嗯，我想、這樣子比較好吧。」褚冥漾靜靜地說著，然後冰炎牽起他的手，不顧他還沉浸著的情緒，開出傳送陣，「走了。」

「咦！咦！那這些袍級……」丟著不管嗎？

「叫提爾來搬就好，他會很開心的。」多了很多繡花的機會。

不知何時他們已經回到了最初的那個月臺上，又是兩個人一同坐在候車處的場景。褚冥漾側頭看著，他的學長大人依然用著很囂張的姿勢坐著，手上拿著不符合形象的童年飲料，無視他可憐的學弟始終如一的困擾神情。

「……吶，學長，你不覺得她很可憐嗎？」

猶豫了再三的話語終於出口，毫無意外地得到冰炎嗤笑的回答，「雖然是這樣，但這也是她自己造成的。」

「學長！你很沒有同情心欸！」

「褚，你已經給了她再一次的機會，不需要再同情她什麼，這都是她自己的選擇。」

「……可是，」冰炎猛然伸過來環住他肩膀的手截落了剩下的語句，褚冥漾突然有點忘了自己接下來要說些什麼。

「不要可是了，你的言靈絕對不會失誤，所以、不用浪費同情心在她身上。」

「……」

又起風了。

聽見了火車遠遠的聲音，褚冥漾突然有點想笑著說學長你是在介意什麼呢，但又怕被揍而沒有說話，只是微笑。而不知道褚冥漾滿腦子亂七八糟念頭的冰炎只是將頭靠上他的肩，然後有些模糊地開口。

「褚。」

「嗯？」

「其實，那首歌的選項，根本一開始就錯誤了。」

「啊？」在說些什麼啊？

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開始微笑的冰炎抬起頭，面對著他。

無須視覺也可以想像那樣的場景，冰炎的微笑會在褚冥漾的眸底閃爍發亮，一如星砂，又一如那純粹的世界，最美好而柔軟的那一個部份。

即便是自信到自傲的笑容也讓他感覺溫度與溫柔。

於是褚冥漾閉上了眼睛，察覺他所慣熟的、有些低沉的嗓音已湊到他的唇邊，吐氣，吻上氣音的回答。

不是金的也不是銀的，重點是。

「真正重要的戀人，是絕對、不可能會被弄掉的。」

──那個笨蛋會連滾帶爬地跑出來。

進站的火車彷彿帶來過往的一切，一節一節一段一段，帶起他們的髮與衣角與記憶：鬼王塚時他跳下來、急到要哭了的神情，時間交流之處、他終於落淚的微笑，再次復活時哭著笨拙的話語。當他離開的時候、當他回來的時候，當他們相視的時候，當他們牽手的時候。

──就算我放棄了、我死去了、我不再呼喚你了。

你也會不顧一切地出現在我的面前。

「不管相隔多麼地遙遠。」

※

「結果，學長你還說什麼撞火車！你根本只是拐我去出任務啊你這個人！」

「那又怎樣。」

他絕對不會承認，是因為有點懷念褚冥漾那時被他捉弄到嚇得半死的表情，才突然興起舊地重遊的想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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