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傳】兩極之間（冰漾）*END - 【特傳】兩極之間05（冰漾）

章之五　　陰影

有著些什麼、螫伏在光亮之下的東西，正緩慢逼近。

淹沒足踝爬上背脊，我們彼此注視著擁抱著但沒有任何言語出口，眼睜睜地看著對方被毫不留情地吞滅。在眼瞳之中看不見彼此呼救的倒影，於是我們沉默如同死寂。

『是你嗎，還是我呢？』

『那又有什麼不同？對我們來說，這兩個結果完全是一樣的。』

他猛然張開雙眼的時候還未黎明，在天濛濛亮的時刻，幽微的光線透過窗戶灑進室內，那張再熟悉不過的臉孔在眼前放大沉睡。

冷靜了思緒，褚冥漾稍微撐起了身體，有些意外地發現自己被銀髮青年緊緊地抱在懷裡，對方疲倦的眼睛下圍有著陰影，輕淺的呼吸起伏，他不自覺地認真凝視了起來。

緊閉的眼簾附著淡銀色的、像是在發光的睫毛，即便是那雙眼睛因為沉睡而密闔著，他仍然可以輕易地想起薄薄眼皮之下的眼瞳，在透明的玻璃體之中沉澱著一圈鮮豔的紅，明亮的熾人的讓人無法移開視線的、美麗雙眼。

視線不自覺地下移，帶到了銀色混雜紅色的髮絲與面容，柔軟的長髮四散蔓延，甚至有一些糾纏到了自己的身上，沒有缺點的臉孔沉靜宛若天使，安寧而寂寞的淡淡微笑留在唇角。

――學長在笑。

大概是好夢吧？

那麼，還是不要吵醒他好了。

同樣露出了淺淺的笑意，褚冥漾輕手輕腳地推開環抱著自己的青年，一個人走到屋外，深深地呼吸著這世界剛剛自睡眠甦醒時、留下的夜露氣息。

未散的清晨霧氣柔柔地環繞，彷彿被龍神精靈溫柔擁抱的觸感，褚冥漾不自覺地嘆氣，然後指掌按上受傷的手臂。

已經半點都不會痛了，彷彿那焚燒般的痛楚都只是過眼雲煙一樣的錯覺。

「漾漾。」

低沉而細微的呼喚自身側傳來，褚冥漾側頭看去，才發現是自己那戴著眼鏡的友人。少許的驚訝與無措沒有表露於外，他只是淡笑回應。

「千冬歲，好久不見了，早安。」

結果他用力地、用力地，被揍了一拳在心口。

「你這個笨蛋！」

「……千冬歲？」因為剛睡醒的乏力也因為毫無準備，他踉蹌地往後跌了幾步，差點坐倒。

「我不跟笨蛋說話。」

你已經說了，唉，「千冬歲，對不起。」

千冬歲沉默了一陣子，「如果有煩惱，就應該跟我們分擔，漾漾。」他輕輕地說著，儘管自己也明白久未相見，說起這些話有多麼突兀，「你背不動的東西、可以分一些放我們肩上，就像是我們也願意讓你承受我們的重量。我們相信你是夠堅強的。」

明明只是很簡單的幾句話，卻突然讓人覺得心沉甸甸地有了重量，褚冥漾想了很久仍然不知道怎麼回答，最終只能說。

「對不起，我以後不會一個人逃走了。」

「你還以為你有以後？」冷哼了一聲，「冰炎學長已經抓到你了，你還想逃到哪裡？」

「呃，如果千冬歲你不要這麼直接的話，我會很開心的。」

「哼。」

一時之間沒有人再說話，只是肩併肩地站著，沉默地等候日出的時刻。

初昇的朝陽在天與地的交際之出留下變幻的色彩，雲流飛揚膨脹，溫暖而美麗的澤色中點綴著一閃一閃的事物，在霧氣蒼茫之中閃爍著彷彿星砂一般晶亮的光芒。

「千冬歲，那是什麼？」

「什麼是什麼？」

「閃亮亮的，在地平線那邊。」

「哦，那是一種花，」千冬歲側頭看他，「要去看嗎？你會有興趣的，那種花很有趣呢。」

「什麼很有趣？」

神秘的微笑出現在神喻世家的少主臉上，紫金的瞳孔在日光下折射出絢爛的光芒。

「……」

等到千冬歲偕同他的兄長離去，褚冥漾也忘記自己在那片花海之中坐了多久之時，他仍在回憶著那個悲傷的夢、那些痛苦的情感、被焚燒的痛覺、溫熱的眼淚滑過自己冰冷臉孔的溫度平衡，夏碎與千冬歲所告訴他的幾句話，還有醒過來的時候、學長臉上淺淺的微笑。

「你這白痴！叫你怎麼不回答，我……」

他看見混血的精靈朝他而來，邊靠近邊慣性地罵著，但他沒有仔細去聽，伸出的雙手永遠不可能落空，被緊緊地握住，然後整個人被拉入對方的懷中。

「一大早起來發什麼神經病，穿這麼少你想感冒嗎？夏碎跟千冬歲呢？我明明叫他們要看好你的……」

「學長。」

「幹嘛？」

「學長、學長、學長、學長、學長、學長、學長……」

稍微鬆開懷抱的精靈似乎臉紅了，「幹什麼一直叫，你該不會發燒了吧？」

黑髮的青年笑。他想起在秋日下離去的友人，紅袍與紫袍同行向更遠的天地的盡頭，贈別的話語只留在他的耳際。

『那是一種不知名的花朵。銀色的瓣身，花蕊附近是一圈透亮的鮮紅――是的，我就知道你會想到這個，就跟冰炎學長一樣，是吧？』

『你不用再按著肩頭了，冰炎沒有轉移傷口。因為他說，反正你們不會分開，誰受傷都是一樣的。』

『好好保重了，或許哪天會再見吧，漾漾。』

「學長、學長、學長、學長……」

穿著白色衣袍的青年淺淺地微笑，出口的呼喚變得微弱而綿長，近乎纏綿的溫柔。

「吵死了！你怎麼回事啊你――」

熾亮的日光下，他們站在草原之上，風吹動千朵透明銀亮的花，在他們身邊擺動形成花浪，連同對方柔軟的髮。他微笑地將一朵剛摘下來的花朵遞過，而他不明所以地接下。他想著他身前的男人付出了一切、為了來到這個時代與他相見，他想起夢中出現的那個名字、讓他直覺地感覺到溫暖與熟悉的名字。

――此刻我內心的情感，應該用什麼言語來表達呢？

「學長，我喜歡你。」

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

所以，無論怎麼樣――

他忍住身上不知何時又起的、焚燒似的疼痛，朝著對方微笑。

無論怎麼樣，都會陪你到最後的。

所以，不要再哭也不要再寂寞了，颯彌亞。

※

其實這樣的旅行也如同逃亡。

冰炎很清楚公會明白他們的行蹤，即便是夏碎跟千冬歲沒有上報，關於他們的訊息也因為太過鮮明的個人特徵易於掌握。這是場冰凍著的假戰，一方並不認真地逃一方並不認真地追，兩方都在等待中相互試探。

但即便是如此，也是該離開的時刻了。

「你們可以考慮帶著剩餘人口集體遷到有公會所在的大城。那邊有公會的衛兵駐守著，要防禦什麼的也比較容易。我跟褚不可能一直留在這裡，但要護送你們過去是沒有問題。」

銀紅雙色的長髮隨著動作擺動，冰炎沉吟著，在地圖上面畫出一條彎曲的線，「這條路雖然路途長了點，但據我的估計應該是比較安全的一條。我們時間不多了，最多一個星期就得出發，在那之前，可以做好所有準備嗎？」

談話告一個段落之後，他一個人留在暫時充作會議室的房間內等候褚冥漾。太陽一吋一吋地滑動，日光一時一時地斜移，沒有焦急的感覺，儘管自己從來不是個有耐心的人，但只要整理起那個傢伙留在自己腦中的思緒，初見、相識、對話、彼此溫暖的擁抱、自己努力付出改變的一切，接下來才將開始收線的命運，就無法留意分毫時間流動的重量。

他記得第一次看見褚冥漾時，那個黑髮蒼白的少年身上淺淺的、流動著的能量光芒的色澤，密密地環繞，屬於千年前強大的妖師，幾近無敵的力量。

幾乎只是一瞬之間，他體內深種的詛咒就起了共鳴的感應。

那時冰炎可以感覺到自己從內心透上來的冰寒，還有對於命運無可違逆的壓力，那個愚蠢天真而善良的少年繼承了力量，於是被決定了未來的道路，先天能力即為詛咒，他的性命注定要在鬼族滅亡之刻由他奪去。

他為了自己的活命穿越了千年，奪去褚冥漾的生命那時即為妖師之力的釋放。那個青年黑藍的髮會在空氣中散落，伴隨著噴出的鮮血染紅那白皙的臉孔，離開軀體的能量如靛藍的蝶翩翩飛舞，試圖尋找下一個宿主但又被他所下的術密密地封鎖住。

等到戰爭勝利、鬼族滅亡之後，他將殺死褚冥漾，然後在沒有任何威脅搶奪的情況之下，一個人守護那個人所留下來的所有能力，直到力量消散、詛咒斷絕為止。

這就是，冰牙燄谷兩族與無殿的契約。

『所以，由我來引導你們。』

華貴的和服上面繡繪金紅的彼岸花朵，鮮明朱紅宛若隨時將要滴血似的瓣瓣跌落。

『監視褚冥漾，竊聽他的心聲也可以，將他留在你的身邊，在鬼族被消滅之前不要讓他離開一步。保護他，彷彿珍寶一般地保護他，然後，等到一切終結之時――』

絕色麗人的唇瓣一開一闔，說。

殺、死、他、吧――

「學長！你在發什麼呆！」

猛然回過神才發現那張臉孔正在自己眼前，不過數吋，滿臉擔心的神色，冰炎瞬間把自己從思考中抽出，試圖控制外顯的情緒卻力不從心，冰冷的汗滴沿著臉側滑下蒸發於空氣。

「你、你沒事靠這麼近幹什麼？」

「明明就是學長在發呆……」碎碎唸碎碎唸，「啊！還是我靠太近，學長會害羞？」會嗎會嗎？

浮上心口的情緒先是無力，接著就是強烈地、想要扁人的衝動，「褚――」

「好嘛好嘛對不起，不要種我……」

決定無視腦殘學弟碎碎唸著「明明會害羞又兇，學長真麻煩」之類的話語，冰炎收斂住心神，轉過了話題，「為什麼出去看看去了這麼久？」

「啊，這個嘛，」褚冥漾抓了抓頭髮，「沒什麼啦，四處看了看小孩們的情況。倒是你、學長。」

「怎麼樣？」

一個微笑浮現在那張臉上，然後黑髮青年在不短的沉默之後，試探性地，輕輕地給予一個擁抱，「如果有煩惱，也該考慮告訴我吧。」

略高於本身的溫暖體溫環繞，因為沒有預料，冰炎僵住了身子，一瞬無法動彈。

――那個青年黑藍的髮會在空氣中散落，伴隨著噴出的鮮血染紅那白皙的臉孔，離開軀體的能量如靛藍的蝶翩翩飛舞。

學長，我喜歡你。

『所以，由我來引導你們。』

學長，不要忘記我，也不要離開我，這樣可以嗎？

就算是這樣、冰炎試圖抬手回應這個擁抱卻無法動彈，從來不曾出現過的雙眼刺痛清晰浮現，一切突然在眼前快速閃過，連同最後那嚴酷如冬雪的四個字。

他知道就算是這樣，那個青年還是會笑著的，就算是這樣，他的學弟還是會笑著說……

一切都給你沒有關係，學長。

無聲的時間流逝著不知多久，最終，冰炎將那句話在心中輕輕地默念出聲，反覆咀嚼一般，露出了淺淡的笑意，反手環上褚冥漾的身軀。

※

出發前，他才看到褚冥漾手上牽著一個小女孩。

城主的動作十分快速，在三天之內就準備好所有人的撤離。考慮到人數與能量消耗問題，他們決定兩人輪流使用大型傳送陣法，花上一個星期將居民傳至目的地左近，然後由冰炎獨身護送所有居民進入公會的保護範圍。

那個被褚冥漾牽著的小女孩有雙怯弱的黑眸，在褚冥漾伸手的時候露出畏縮卻寂寞的笑，膽小同時渴求，複雜的神色在那雙與黑眸青年同色的眼瞳之中顯露無遺。

「那是哪一家的小孩？」

「噢，其實我也搞不清楚……好像是父母在鬼族的攻擊中離開了的樣子。」褚冥漾抓了抓頭，目送小女孩跑開的背影，那瘦小的手掌緊緊抓著一顆糖果，沒離開幾步的距離突然又回過身，朝褚冥漾大大地送了個笑臉，用力揮手。

「怎麼只給一顆？」冰炎嗤笑了一聲，「太小氣了吧，我們隨時要回原世界買都可以啊。」

「給她太多顆不知道又會出什麼問題……她似乎人緣不太好的樣子。」黑髮青年用力嘆了口氣，「為了給她一顆，只好全部的小孩都各給一顆……」這下損失慘重了，唉。

過了半晌沒聽到身邊人的回答，直到他將視線望向身旁的精靈之時，才捕捉到對方唇角似笑非笑的弧度，伴隨淡淡的一句。

「笨蛋。」

「咦！」怎麼又罵我！

「不要再碎碎唸了，開你的傳送陣，要是敢給我失敗皮就繃緊點。」

「好啦好啦，老是這麼兇……」一邊招呼所有居民相互靠近，直到聚成傳送陣足以容納的大小，褚冥漾拿出冰炎之前教他繪製的傳送符，閉上眼睛。

因為能量的流動，他半長的黑髮輕輕地飄起，身邊環繞著的光芒從原本的幾不可見變成透亮的天藍色，溫潤的黑瞳垂落，明明一語不發卻可以感覺到他在心底不停地呢喃著希望不要失敗，用著慎重無比地表情將符紙拋落。

繁雜華麗的陣法在所有人腳底下展開，然後浮起透過身軀，冰炎在閉上眼睛感覺地點轉移之時，突然地想到、還是別告訴那笨蛋，等把居民都送到之後帶他回去買蛋糕這件事好了。

就當作是驚喜吧。

接下來的幾天，他們輪流使用傳送陣，因為駐紮的地點都在野外，所以要不時巡視營地各區，以確定人數的正確與安全，比起之前居住於內外城交界的疏離、現在的感覺跟居民有更進一步的親近，尤其是褚冥漾，很快地跟所有的小孩子們打成了一片。

「啊，你們不要跑離營地太遠，到時候迷路了就不去找你們噢。」

「褚哥哥，來玩球――」

「來玩、來玩，來玩嘛！」

「我在說什麼你們回答我什麼！你們這群小鬼――」

日子一天一天地流逝，安穩而平凡彷彿就將這樣走到盡頭。

「怎麼樣？追小孩跑步追得累了嗎？」冰炎看了猛然坐在他身邊的褚冥漾一眼，沒有放下手上的書。

「為什麼那群小孩都不會欺負你啊？這實在太不公平了。」難道是因為學長長得臉比較兇的樣子嗎？

冰炎一臉老神在在，「就算是小孩，也懂得柿子要挑軟的啃的道理。」

「……」有差那麼多嗎！

不過就是沒有學長厲害沒有學長生人勿近的氣勢也沒有學長瞪人的本領罷了！獸眼又不是人人都學得會的！他才加入火星人的行列沒多久啊！

湊近他耳邊的語氣輕柔得近乎溫存，伴隨那個人最無害的微笑，「褚，你再腦殘，我就把你種在這裡。」

好啦！學長你不要變臉啦！明明聽不到我在想什麼為什麼還可以這麼兇狠――

「實在是因為你的表情太愚蠢了。」一秒撇頭。

褚冥漾哼了一聲，決定要開始懷疑學長是不是用了新的方式竊聽自己的心聲。他才正想開口反駁，卻又在突然之間不得不收住語音。

「……！」

猛然竄入體內的是無可比擬的劇痛，伴隨著他已經習慣的、火燄焚燒一般的熾辣，黑髮的青年悶哼了一聲，整個人一陣痙攣，側身歪倒時正好被冰炎給接住，但他連對方面容一瞬浮現的驚愕與隨之而起的擔憂都無法捕捉，只覺得眼前一片白茫。

當然，他也沒有餘力去注意，懷抱著自己的銀髮精靈沉下了臉色，紅透的眼瞳之中滿是自己的倒影――映在對方眼瞳之中的臉側，爬滿了似蝶又似蛇般彎曲文字的紫紅咒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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