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迷途之中03】
本來HIRO打算返回自己的時空以後便立即展開研究,但CASS阿姨卻不容分說的硬是要他跟著一起進行兩人的家族旅行。他沒辦法,只好點頭同意──他是理解的,這五年來他幾乎不分日夜進行研究的事情阿姨肯定是看在眼底的。
HIRO一方面感激CASS阿姨對他的耐心和體貼,一方面卻也為此感到心情複雜。CASS阿姨為了他以及過世五年的TADASHI並未成婚。她為他們犧牲的不僅僅是金錢,更是大把大把的人生歲月。
他曾經試著說服CASS阿姨不需要再為他操心了,即便她擁有家庭也絲毫不會改變他對她的愛,那些關於家庭的溫暖,都會長存在心中。但CASS阿姨顯然不領情。
──你得先養成每天整理儀容的習慣再來和我談論人生規劃。
光是這樣的一句話便讓他啞口無言。即便後來他完成CASS阿姨的要求也仍然無法改變她的想法,HIRO從來沒有感到如此挫折過。所以後來他也只能盡可能滿足CASS阿姨的希望,不管是怎樣的小事他都樂於代勞。
這是他回報從小養育他的阿姨唯一的方式。
「HIRO,雖然我不清楚你現在正在進行什麼研究。不過要懂得適可而止,你經常投入過頭什麼都忘記了。」
CASS阿姨的叮嚀讓他感到窩心,與此同時也無比愧疚。不只是讓對方為自己擔憂,更是這五年來對於研究時光機的事情隻字未提。不知怎地,他就是明白,CASS阿姨若是得知他的企圖肯定不會同意的。
「抱歉,讓妳擔心了。我會注意的。」
「你也是成年人了,我就不像個老太婆一樣囉囉唆唆的。走吧,難得能夠來一趟旅行,不好好玩夠本就太可惜了。」
CASS阿姨漾起一抹稱得上燦爛的笑容,HIRO這才注意到她眼角的魚尾紋似乎相比五年前更加明顯了,皮膚也有些乾燥,連妝容也變得濃厚了──這大概是遮掩歲月在她身上落下痕跡的方法吧。但他光是意識到CASS阿姨逐漸在老去就感到哀傷。
那是一種淡淡的,不仔細去感受便會忽略的細微感觸。相比TADASHI的死亡悲傷的程度肯定不及,但卻也是無法抹滅的感覺。他知道總有一天死亡會將他們分開,他將會永遠的失去某個人,在企圖改變過去卻失敗的過程中,他不只一次想要放棄。
他知道的,只要還擁有生命便會因為死亡而被分開。他曾經嘗試著想要說服自己,接受TADASHI的死亡,然後讓自己朝著未來前進。但也或許TADASHI的存在過於龐大,讓他怎樣也無法接受事實。滿腦子都是如果他還活著。
最後他不再勉強自己接受那些想法,而後下定決心要努力到最後。意識到CASS阿姨逐漸流失歲月,他更堅定了這樣的意念。
即便被質疑他只是害怕孤單也在所不惜。
*
在結束了與CASS阿姨的旅行後,他仍然持續研究,同時也將上一次時空跳躍的結果和發現整理在資料中並試圖尋找解決方法,但卻遇到許多瓶頸。那些是現今科學所無法解決的問題,他不管怎麼尋找資料就是毫無進展,這讓HIRO沮喪極了。
就連BAYMAX似乎也因為感受到他的焦躁而不只一次表達它的擔憂。但他也因此更加煩躁,專屬於他的研究室地面上早已充滿著各式各樣的文件資料,凌亂的程度大概就像被調皮的貓咪弄亂打結的毛線球,他的思緒也亂做一團。
「HIRO,跟你說過多少遍了,至少吃飯時間得要出現,其他時間我不會干涉你的活動。」
CASS阿姨微慍的嗓音傳入耳膜,但這並不是最讓他感到驚訝的事情,而是對方手中拿著他這些日子以來的筆記,那本充滿皺褶及髒污的筆記本,HIRO彷彿聞到沾染在上頭的油汙氣味,夾帶著強烈的心跳聲,他都要以為自己的心臟正要逃竄而出。
這是什麼?CASS阿姨基於愛乾淨的性格以為那是他隨手亂丟的廢棄物而翻閱了起來,HIRO甚至來不及阻止,就算想要將筆記搶奪回來,也完全礙於對方的氣勢只得作罷。他見到總是疼愛自己的女性表情越漸難看。
被發現了。
他以為可以神不知鬼不覺地讓TADASHI復活的事情,終究還是紙包不住火的被察覺了。還是在這樣糟糕的狀況下被揭穿。
「HIRO,你能跟我解釋一下這是怎麼回事嗎?」
CASS阿姨顯然氣壞了,但仍然壓住即將爆發的脾氣等待他的說明。但他也知道這沒什麼好說的,他的目的還有研究的過程、每一次的結果都記載在上頭,識字的人總是能看懂的。
而理解他才能的人,也確實無法將那筆記當作是玩笑話。
HIRO深深地吸了口氣,他想好好地將所有的事情表達出來,CASS阿姨或許也能夠贊同的吧?畢竟他們都同樣想念TADASHI,同樣的愛他。
他有些自我感覺良好的認為CASS阿姨甚至會感到開心。只要好好解釋的話,阿姨一定能夠理解的。
「我……非常想念TADASHI,即使過了五年也無法接受他死去的事實。所以我在研究時光機,想要讓他回來。」
說著這段話的同時他感覺自己似乎又死了一遍,撕心裂肺的心痛。而面前的CASS阿姨一反常態的哭了。
你怎麼會想做這種傻事?她哭泣的模樣猶如無助的孩子等待著被安撫,但卻又嘗試著要讓自己勇敢,那令人心疼的模樣一度讓HIRO啞口無言。他未曾預料會得到這樣的反應。
「CASS阿姨,我不能沒有TADASHI,就像妳一樣。我相信妳可以理解的。我們都同樣愛著他,不是嗎?請妳支持我,我真的──」
「不要把我也扯進去合理化你這些違背大自然法則的行為!HIRO,你明明知道不論做什麼,我們的那個TADASHI都不會回來了,你為什麼還要這麼做?你不是對我說,你已經振作起來了嗎?」
不是說,一個人也可以勇敢地活著了嗎?CASS阿姨的聲音恍若悲鳴一般的不斷的在耳邊迴響,那是遭受背叛而難以忍受的模樣。但此時此刻他不才是那個被徹底否認、被捨棄的人嗎?
HIRO無法接受最親近的CASS阿姨如此否定他的盼望與目標。這讓他由悲傷轉為憤怒,為什麼誰都無法理解他的希望?杯麵是機器人所以不理解是應該的,但為什麼他最相信、應該最理解他的CASS阿姨也不懂?甚至還責備他?
「妳為什麼不明白?沒有TADASHI的話,我要活著做什麼──」
他幾乎以為自己哭了出來,以為自己失去了理智,但實際上,他卻還能夠將時光機的光膜展開來,憤怒讓他只想遠遠地、遠遠地逃離這裡。他無法忍受CASS阿姨那樣心痛而氣憤的目光。
你錯了,那不是對的。
那樣的目光就像是不斷的對他重播這樣的一段話似的,煩人得很。他不想承認那確實有些道理,因為如果連這個目標都失去的話,他真的不知道自己還能夠怎麼活著。
內心空蕩蕩的,裡面除了執著以外,裝不了任何東西。而他也不想裝其他的東西。
我想要我的哥哥。他想。
HIRO不顧CASS阿姨的呼喚,隨手拿著遙控按鈕一腳踏入時光機裡,拋下一切的逃離。就像這些日子以來他不斷的逃避著重要兄長逝世的現實,轉而沉浸在不切實際的發明之中。
跳越時空的同時他也緊抱著自己的雙肩哭了起來,這五年來的堅強全都瓦解了。他再也無法克制自己內心的失落與痛苦。賦予他世界色彩的是TADASHI,是他帶著年幼的他進到研究室裡,是他的兄長讓他知道這世界上還有更美麗的景色。狂妄的他,第一次學會沉著,取得了目標。
然後卻也是第一次經歷被掠奪一切的痛苦。
「為什麼──」
這個世界為什麼對你這麼殘忍?
又為什麼對我如此嚴厲──
『「為什麼你就這樣死了?」』
熟悉的低沉嗓音與他的聲音重疊,但卻有著一段距離。HIRO這才發現自己竟在不知不覺的狀態下已經抵達別的時空。而映入眼簾的是悲慟的TADASHI,那痛苦的悲鳴不只與他異口同聲,更讓他聯想到離開前傷心欲絕的CASS阿姨。但即使如此,他的內心還是感覺自己被否定。那種不舒服的感受無法在一時間內緩解。
須臾間他無法理解究竟發生什麼事情而顯得茫然。內心的那些複雜情緒也被悄悄地轉移了。從小到大他是第一次見到重要的兄長那麼痛苦的模樣,幾乎是死去一樣的面容。那是他也非常熟悉的絕望。見到對方面前的墓碑上有著自己十三歲的照片,他有些訝異的理解了這個世界的自己已經死去了。
原來是這樣啊。就像我一樣。這裡的TADASHI永遠的失去了HIRO,就像我永遠的失去了TADASHI一樣。
他吸了吸鼻,剎那間也從熱烈的情緒中冷卻下來。呆呆地望著遠處的兄長不斷地哭泣著,接下來剩下沙啞的呼喚聲,最後TADASHI什麼聲響也未再製造。只是靜靜地坐在「他」的墓碑前,那應該充滿粗繭的大手溫柔的撫摸著無機質的石材,就像是往常對方總會在他心情不好的時候弄亂他的髮一樣。雖然見不到他的模樣,但他就能感覺到,TADASHI一定在心中呼喊著他的名諱。不知怎地HIRO就是有這樣的感覺。
他能夠明白兄長的悲傷,那些絕望。他也能夠感受到對方的傷心欲絕。
因為他們是兄弟啊。這世界上最密不可分的關係。他們彼此理解對方,一起生活過的默契,那些東西不管怎樣都不會消失的。所以他知道的。
因為他同樣無法失去TADASHI。即使實際體驗過也無法接受。
HIRO企圖轉移注意力的朝著他處眺望,然而意外的發現站在TADASHI有段距離的CASS阿姨,她站在有些年歲的老樹旁,被啄木鳥啄出的橢圓形樹洞裡藏著一隻松鼠,無辜的大眼似乎也望著悲傷的TADASHI。青翠的葉片互相碰觸就像手牽著手一般,變得有些強烈的風聲猶如世界悲傷的悲鳴聲。
CASS阿姨沒有任何目的的只是安靜地守護著TADASHI並且一點一點的拭去不斷落下的晶瑩,他能理解她的悲傷。並且也為她的哀傷感到難以承受。
他想讓阿姨別哭了,可是卻發現早在來到這個時空之前,他已經徹徹底底地惹哭了重要的家人。
除了TADASHI之外,他只剩下CASS阿姨這個至親了。
──你怎麼會想要做這樣的傻事?
那讓他悲慟欲絕的言語此時卻喪失了攻擊力。他好像有些理解了說這句話的人內心有多難過。就像現在他想要對專注於墓碑的TADASHI說的話一樣。
雖然你失去了兄弟,但還有阿姨啊。他想CASS阿姨在那時候一定也想要這樣告訴他吧。
你還有我啊。雖然失去了重要的家庭一員,儘管如此我們還有彼此,還可以繼續度過平凡無奇的每一天。
我仍然會為了你的一點小成功而喜悅。
所謂的家人也只是這樣而已。總會失去,但其實或許從未遺失。正如與一個人相遇可以不記得第一次遇到的情境,卻可以永遠記住對那人的第一印象。他也會永遠記得離去的摯愛最美麗的模樣,並且以此為傲。
他好像見到了精力充沛總是開朗大笑的兄長。
「TADASHI,我很想你。可是我用錯想念的方式了,你會原諒我吧?」
HIRO曾經以為無法捨去的執著,剎那間竟變得一點也不重要了。他只想著必須返回屬於自己的時空,那裡還有這世界上唯一的親人在等他。那個人也在為他落淚,為他心痛甚至輾轉難眠。
他望向有段距離的兩位家人,心裡想著CASS阿姨一定會好好的開導傷心的TADASHI,接著便按下手中的按鈕打算返回原時空。
他緩緩地遞上雙瞳,做好心理準備。回去之後一定要好好的向CASS阿姨認錯,並且真心地尋找想要做的事情。第一件事情就決定去探望長眠於墓地的兄長吧,他認真的思忖著。
不可思議的內容不再迷惘而悵然若失。他知道自己找了這麼久,終於找到即便失去TADASHI也能夠好好生存的理由了。
因為他並沒有遺失任何關於兄長的回憶。耳邊還能夠聽到TADASHI說,HIRO是我的驕傲。
──「HIRO?你是HIRO嗎?」
看吧,他聽見了TADASHI有些慌張但卻充滿喜悅的呼喚。起先還沉浸在溫暖感受中的HIRO這才發覺不對勁的睜開眼眸。
遙控按鈕仍然在他手中且沒有發揮任何作用。
他依然在同個時空。
手中的按鈕已經損壞了,這所代表的意義讓人打從心底發毛。至少HIRO無法想像如果他回不去原時空會造成什麼嚴重的後果。
「抱歉,我這才注意到你只是長得和我兄弟很像。如果讓你困擾的話,我真的很遺憾。」
面前的TADASHI因為過於悲傷而顯得沒有注意到他的異狀,單純的當作自己造成陌生人的麻煩而感到愧疚。
但眼下,他實在沒有多餘的心力能夠偽裝了。
他必須要回去原本的時空才行。因為他要做的事情還很多。他相信這次CASS阿姨一定會贊同他的想法的。他想要讓她開心。
他一個人實在沒自信能夠找到回去的方法。平行世界實在過於龐大,那是科學家們傾盡一生可能也無法研究透徹的項目。不管他是怎樣的天才,都無法一個人完成的。
他比誰都要清楚。
「TADASHI,不管你相不相信,我是別的時空的HIRO──」
就像過去一樣,他不曾遲疑的對面前的兄長提出協助的請求。
而面前的TADASHI緩緩地伸出手,紅腫的雙眼瞇了起來,他沙啞的嗓音傳入耳膜,他說,「來吧,兄弟。我會幫助你的,所以都對我說清楚吧。」
熟悉的溫度在手中恣意的擴散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