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你這個大白癡!」
當木吉鐵平打開門扉的一瞬間,迎接他的,是一記狠勁十足的友情破顏「腿」。
左側面頰一剎那的凹陷之後,是堪比拳頭大的突起。頂著一臉誇張的熱燙腫塊的木吉,艱難地從距離門板三公尺外的地面爬起來,滿臉不解地瞧著無緣無故踹飛自己的刺蝟頭少年,「很痛啊日向,幹什麼突然間……」
「我也很想揍你哦,鐵平。」語調溫柔,皮笑肉不笑的相田里子雙手盤在胸前,為栗色瀏海覆蓋的額角之上,一凸一凸的青筋紋路看上去極為可怖,「在旁邊偷聽不說,擅作主張地替我們接待客人,以為可以轉移你今早犯下的蠢事的焦點嗎?」
「怎麼會,我很認真地在反省啊。」狀似嚴肅的表情,為臉上滑稽的腫包裝飾後一點說服力也沒有,只讓談話的對象覺得棕髮的男人在耍著他們玩,更有砍人的衝動,但本人絲毫未察,「那名少年,非常的特別。」
如水一般沉靜無波的外表之下,潛伏著滿腔正義的熱血,心地似乎又特別善良。或許年紀輕輕,閱歷不足,再加上受制強加於身的詛咒的痛苦,思路與表達稍顯稚嫩,一雙善於察言觀色的藍眸,卻會洞悉人性,用澄淨的眼光,逐漸熟悉世間百態。
「但也不必信任到,把任何事都告訴他的地步吧。」對木吉鐵平的為人再了解不過,明白對方絕對管不住嘴巴的日向順平,推測了黑子哲也現在大概對誠凜與鄰國、動物們的恩怨知悉七、八成,是他們刻意隱瞞的部分。「如果那傢伙,實際上是敵人派來的奸細呢?」
「別想太多了啦,日向。」言下之意即為船到橋頭自然直,豪邁地拍了拍對方的肩頭,理所當然地換來右手被一掌揮開的回應,棕髮的男人也不甚在意,倏地收斂爽朗的笑容,一張成熟不少的臉龐轉而面對刺蝟頭少年身旁的伊月與里子,嘴角的弧度依舊,只是多了分玩味。「……看樣子是被逼急了,你們今天到底做了什麼啊?里子。」
意味不明的話語,卻無須對少女多做解釋,他觀察到對方的表情與自己相似的變化,以及一雙緊蹙的細眉,「你問反了吧,鐵平。似乎早該提醒日向君,那時候記得瞄準一點,一槍就把他們解決掉。」
空氣中穿透著,一股隱隱約約熟悉又令人厭惡的低氣壓。
在場四名身經百戰的少年少女幾乎同時感知到異樣,又或許,釋放出毫不修飾的殺意的囂張跋扈的入侵者,打從一開始就打算引起他們的注意力,蔑視一切人類引以為傲的守備與武器,對自身擁有絕對自信的大膽妄為的挑戰書。
「這不是挺有趣的嗎?」如此說著,語調也隨之上揚的木吉,漾起爽朗的笑容看向三名神色由複雜轉為嚴肅的夥伴,隨後便將背在身後的釣竿取下,放置於地面,順手接過相田里子手中那把未上膛的石火槍,輕而易舉地扛到肩上打量起來,「……正好,伊月新改良的石火槍必須測試一下性能吧?」
聞言,嘴角勾起了一抹勢在必得弧度的少女,反手抓起整齊疊放在床頭上的羽織,俐落地披到雙肩之上──
「日向君,傳消息下去,讓大夥備齊武器,看好小孩、老人跟牲畜,鐵平幫日向君的忙。……至於伊月君,跟我一起行動──集合石火箭隊,所有人在廣場待命。」
隨著少女的話語落下,刺耳響亮的急促金屬敲擊聲響徹全城,那是城門守衛傳遞而來的警訊,敵軍來襲,最危急的時刻。
霎時間,街頭巷尾的騷動傳入四人的耳中。在日向順平匆匆地抓過木吉鐵平的臂膀來到自己的工作岡位之時,相田里子與伊月俊同樣刻不容緩地著手進行自身的任務。
必須讓小瞧了他們的不速之客好好地見識一下,被逼上絕路的人類破釜沉舟的決心與力量。
「放馬過來,山犬。」
「明天就啟程?」
「黑子大人真的不多待幾天嗎?乾脆留在這裡工作就好了啊。」
面對福田與降旗兩個人的吃驚與挽留,在門口與他們道別的藍髮少年露出一抹柔和的笑容,最終還是輕輕搖了搖頭,「非常感謝你們的好意,但我必須盡早去見一個人。」
在兩名少年不解的目光之下,黑子並沒有多做解釋,畢竟,與森林中的守護神談判,試圖化解雙方心結這般大膽的想法,實在太過狂妄。除此之外,就連他自己也說不清,為什麼會如此執著於那名僅僅只有一面之緣的赤髮少年。
除去心底一股如覆上層層薄霧一般的預感再再告訴他,或許見到對方,就會知悉解除右臂詛咒的方法,另一方面,那雙隱含著自己看不透的東西,有如深潭般無法見底的紅瞳,確確實實地激起黑子哲也想一探究竟的好奇心了。
黑子瞧了眼站在棕髮少年的住所不遠處,正等著替自己領路的火神大我,以及他身邊的福田寬,倏地冒出一句,「降旗君擁有很好的朋友,請務必好好地珍惜。」
「黑子大人,你想起了家鄉的友人嗎?」一開始為對方提起此一話題稍顯錯愕,降旗光樹緊接著敏銳地察覺,面前這名狀似面無表情的藍髮少年,一雙平靜如水的眼睛裡,似乎投射出一抹少有的細緻情感。
名為「思鄉」的情懷。
降旗直覺地想道,立刻卻又認為自己的臆測理所當然。和自己相仿的年紀,黑子哲也所背負的東西卻比自己沉重太多了。
對他而言,誠凜是他此生第一個擁有歸屬感的容身之所,河原、福田、里子大人……這裡的每一個人都是他最重要的家人,每天過著簡單而開心的生活,即使偶有戰亂或是遇上如今天一般突發的危險,只要還和他最珍視的夥伴在一起,降旗知道,所有的困難到最後一定能迎刃而解。
即使明白藍髮的少年有迫不得已的苦衷,隻身一人離鄉背井,這種事他卻連想都不敢想。
降旗欽佩黑子的勇氣,卻也同情他的遭遇。
不為棕髮少年的話語驚愕,一雙藍眸依舊紋風不動的黑子,倒也誠實地點了點頭,「嗯,是任何事物也無可替代的朋友。」
──你是黑子嗎?我叫荻原成浩!
第一個以燦爛的笑靨,懷抱最純真的情感走入自己心房的陽光少年,最初帶領他認識世間的美好的重要之人。為了守護那個笑容,即使以肉身替對方擋下詛咒也在所不惜。
這個秘密,黑子就連荻原成浩本人也沒有透露,他只希望少年永遠保持那股善良、單純與熱血。
與好友的重逢,或許是支持黑子哲也說什麼也得活下去的動力來源也說不定。
他必須用自己的雙腳,再一次地踏進真正屬於自己的家園。
「這股令人作噁的氣息……」倏地,火神大我的喃喃自語打斷黑子與降旗的談話,他嫌惡地蹙起雙眉,右手不由自主地握向腰間的刀柄,「不會錯的,是『那傢伙』──」
門衛敲擊金屬板的巨響,在下一瞬間震動著耳膜,在黑子理解狀況以前,在降旗與福田還來不及開口阻止以前,紅髮的高大少年已然邁開步伐,以肉眼幾乎無法辨識的腳程,朝著人潮匯集之處長驅直入。
「山犬來襲!」
「老人、小孩和病人快躲進屋子裡!」
「其他人到廣場集合,聽從指令領取配發的武器,千萬不要慌!」
此刻,原先充滿熱鬧歡樂氣息的街道,只剩為毫無預警的敵襲惶惶不安的肅殺之氣,人聲紛雜,處處是匆促的腳步與叫喊。
「怎、怎麼會,難道是因為白天的時候……嗚哇!」正推敲著對方在這種時候入侵的理由的降旗,下一秒整個身子便被一股不算輕柔的力道推入敞開的木門內,一瞬間壓迫到手臂的傷,讓他不禁驚呼一聲,緊接在後撞上來的便是同樣處於恍惚狀態,尚未回過神來的福田寬。
是黑子,維持著推擋姿勢的藍髮少年滿面鎮定,自始自終都是一張沉靜的撲克臉,他抱著些許歉意,快速地對房門內的兩人說道:「恕我無禮,但也就像他們所說的,病人請盡快進入屋內,福田君,麻煩你照顧降旗君跟河原君。」
「黑、黑子大人……」不等兩人反應,碰的一聲闔上門板的黑子,便同樣飛也似地在人群中奔跑起來。
「都是些不夠塞牙縫的小角色啊……」
打了個誇張的哈欠,眼角甚至生理性地液出淚水的皮膚黝黑的少年,雙手十指超乎常人長度的指甲,就如短刃一般堅硬而銳利──那是從少年的指骨特化而來,專屬於野獸的凶器,他頭也不回,毫不在意地手刃了兩個手持長形武士刀,嘶吼著朝著他身後逼近的中年男人。
濺上作為武器的指甲的鮮血,則被他乾淨俐落地甩掉。青峰大輝一臉無趣地瞟過四周十幾名持刀對準自己的人,表面威嚇,卻渾身顫抖,不敢靠近他半步。
一夕之間暴露了生物最原始的本能,對死亡的恐懼的人們,對青峰而言,早已失去任何玩弄獵物的樂趣,遑論是他最主要的目的──與強者對戰的快感。
收去一手的指甲,藏進指頭之中,使其變回正常人類該有的長度,他掏了掏耳朵,語氣不甚愉快地自言自語著,「居然押錯寶了,這一條路上全是些小囉嘍。赤司那渾蛋一定早就預測到了,才會什麼都不說,那個料事如神的混帳──……唔哦!」
感受到殺氣的剎那,在刀光晃過來以前,反射神經異於常人的靛髮少年率先輕巧地往旁跳開一步,驚險地避開隨後深深地劈入他原先站立的位置,極為鋒利而沉重的武士刀的偷襲。
些許的錯愕以後,看清來者身分的青峰不怒反笑,興奮地顫抖起來,渾身毛髮直豎,就連頂上一對深黑色的獸耳都明顯地翻轉了幾下,「……撤回前言,赤司那傢伙還真是好心。」
在他眼前,果斷地拔出插在地面上的武士刀的,是一雙紅眸怒目相視,全身為沸騰的殺意團團包圍的火神大我。「我要殺了你,青峰大輝!」
話語落下的剎那,紅髮的少年立即傾身,並將長刀舉高至胸膛,準確地抵擋住幾乎算的上瞬間移動到他面前的獸耳少年,五根指頭之上似能將巨山豬開腸剖肚的銳利指甲。
近在咫尺的,是一張如同阿修羅一般可怖的臉龐,一口燦白的利齒正對著火神大我露出噬血的笑容,劍拔弩張。
「喲,那是我的台詞。我今天一定會殺了你……火神。」
一片狼藉。
門衛的屍體面目朝下,完完整整地躺在城門底下距離不遠處的溝渠內,通往內城的路途上,都是死狀不一的人們尚存餘溫的遺骸,肉體幾乎沒有受到什麼損傷,死亡的原因,通通都是脖頸處一道深可見骨的傷痕。
是一刀斃命。
一邊快步前行,一邊檢視地面上的屍體的藍髮少年蹙眉思索道。刻意避開大多數的人行走的路段,選擇這條人煙較為罕至的小徑前往集合地──中心廣場,黑子哲也卻同樣看見了一幕慘不忍睹的人間煉獄景象。
俐落得極致的刀法,不留一絲生機的殘忍手段,做到如此冷酷無情,毫無人性可言──
小心地避開,不去踩到地面上的屍首,以及汩汩流淌的血液,最後乾脆小跑起來的藍髮少年不解地思忖著,執行這般慘無人道的任務的,到底是什麼樣的人……抑或是,什麼樣的「生物」。
「嗚、嗚啊啊啊──……」倏地,一道顫抖著發出哀淒呻吟的聲線,引去了黑子哲也的注意力,緩緩地停下步伐以後,望向聲源,他發現,那是零星幾個同樣走在這條道路上的居民其中之一。滿臉驚恐的少年癱軟了身子,雙腿脫力地跪坐在地,單手食指指向黑子的正前方。
放眼望去,那僅僅只是一個種植幾棵高大樹木的陰暗之地,並無異樣。
「幽、幽靈……」
「什麼?」
牙關因劇烈顫抖而發出喀喀聲,影響少年說話的清晰度,但就在黑子嘗試跟對方確認話語的內容之際,「啪」的一聲,樹枝被外力折損的細微聲響,自那幾棵枝幹之後清楚地傳入黑子的耳中。
然後,隨著那藏匿在樹幹之後的「不明生物」一步一步地踏出陰影覆蓋之處,首先出現在屏氣凝神的藍髮少年面前的,是一張非人類,土偶似的醜陋臉龐。
仔細一看才發覺,那是一張木製的人偶面具。尾隨而來是連接面具的純白野獸毛皮、其上相同材質的仿製獸耳,以及一個身著緊身無袖上衣,露出大片白皙而精實腹部的人類男性完完整整的修長身軀。
面具之後,隱約可見幾綹顏色鮮艷的紅色髮絲。
──那是我們這邊流傳的代號,因為那個男人總是戴著一張鬼魅般的紅色面具,再加上鮮血似的紅髮紅眼,捉摸不定的實力……
土田聰史的話語言猶在耳,咽了口唾沫的黑子哲也,瞧見了緩步朝他逼近的男子,垂放在身側的右手握著的一把染上與其髮絲相同色彩的匕首,殷紅的液體「啪噠」一聲滴落在地。
赤色的……幽靈。
頃刻之間,沾血的利刃筆直地朝著黑子揮了過來,帶著最純粹的殺意。
──TBC──
ns3.138.140.5da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