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黑子大人,再穿過那一片樹林後,應該就看得到誠凜了。」乘著哲也二號的降旗說道,語氣之中藏不住即將返家的喜悅,一想到夥伴們見他居然活著回來時吃驚的表情,他便愉悅得似乎連嚴重骨折的右手臂一點也不痛了,少年嗤嗤地竊笑著。試探性地揮動臂膀,然後便驚異地發現,彷彿受傷的經歷只是一場夢般,完好如初的手臂煥然一新,甚至比以前還靈活,「…等等,真的痊癒了?」
不只是降旗光樹,就連原先耗盡體力的黑子,現在卻也身輕如燕,背負著昏迷不醒的河原浩一在山林小徑中健步如飛,大氣不喘一口,「奇怪,為什麼從那時候起,身體好像變輕了…」
刺眼的光源倒映而出,無法窺視真面目,頂著巨大珊瑚角的鹿,突如其來發作的邪魔的詛咒,以及,那個低沉、幽幻,卻又近在咫尺的嗓音…
包含巨山豬之死,諸多不解之謎,如同流沙般越滾越深,在黑子的心頭揮之不去。
他有預感,前方的道路,將是他解惑的關鍵之地。
人煙罕至的林蔭深處,利刃劃破空氣的尖銳「咻咻」聲不絕於耳。
靈巧的手筋不費吹灰之地揮動著沉重的刀身,速度極快,氣勢狠戾,帶有霸氣的刀刃為揮刀的主人注入了強勁的意念,這股「氣」甚至能傳播到遠方,其力斷金。
高大的紅髮少年屏氣凝神,模擬著敵人的行動,閉眼冥想下一步,彷若與周身融為一體的專注力,有如正埋伏著獵物的猛獸般的野性。
火神大我腦海中的假想敵,一直以來都只有唯一一個樣貌──黝黑而張狂的肌肉線條豪邁地展露於世人眼前,噬血狠戾而不把任何人放在眼裡的雙目,僅有一排尖牙與刀刃一樣的指甲作為武器,卻能在瞬間斬殺人類無數、血流成河,還有,肉眼幾乎追不上,真正為大自然所賦予的奔放速度。
睜眼的瞬間,以大地為著力點,順著腰腿,上至上肢,渾身的力量集中至刀刃之上,手腕一翻,強大的「氣」剎那間射出──
刀光一閃,數棵雄偉枝幹應聲斷成兩截,可見少年力道之驚人,技術之爐火純青。
但是,放鬆身子甩去刀刃殘渣的紅髮少年,卻蹙起兩道特別的分岔眉,有些不甘地咋著嘴,「這種程度,對那個混帳來說,根本不痛不癢。」
他的死敵──曾經在他們出征挖取鐵礦時單槍匹馬血染整座山頭,身體裡流著猛獸之血的恐怖傢伙,他絕對不會忘記,殘殺著人們時那張惡魔一樣的臉龐,以及噬虐而殘暴的手段。
當時就在對方幾乎要滅掉誠凜派出的所有人馬之前,頑強抵抗的火神卻莫名其妙地被放過了,只因當時的他不顧傷痕累累的殘破身軀,奮力地以刀刃襲向對方狂傲的嘴臉,好不容易讓靛髮少年的臂膀見了血。
或許是極少有機會碰上這般頑固的對手,又或許,對方野性的本能只是為噴濺而出的鮮紅色液體染上了更加強烈的嗜虐色彩,原先看上去興致缺缺的青峰大輝,一瞬間為怒目相待的火神引去全部的注意力。
──撤回前言,火神…你果然是最棒的…!
徹徹底底成為死對頭,的確是那一次血戰時候的事情,以「恢復體力之後再好好跟我打一場」為理由,他們就這樣被對方放過了,彷彿是被施捨的一條命曾讓火神耿耿於懷,到最後卻演變為對上那傢伙時產生絕對殺意的必要條件。
自那以後,每逢會面必交手已是兩人的默契,基本上如果火神不在場,青峰壓根提不起勁。
這也是讓紅髮的少年極度厭惡對方的原因之一──分明不把人命看在眼裡,好惡取決於獵物是否能激起獵手鬥志的自我中心的態度。
他發誓一定要親手殺了那個枉顧人命的傢伙。
雙方實力的差距不僅不會讓火神卻步,反而更加激起他遇強則強的潛力,只是,再怎麼說,普通人類的體能還是有極限值,跟擁有大自然天賦的野獸在本質上完全不同。「近身戰沒有勝算,可惡…」
在火神苦惱地模擬著下一次的對戰狀況時,有什麼幾乎沒有存在感的人悄然靠近他。
「請問誠凜城在這附近嗎?」
「你沒看到我現在很忙…嗚哦哦哦哦!!你是從哪裡冒出來的!」
「你好,我是黑子。…請問這是幹什麼?」
在火神嚇到跳腳而大叫以後,緊接著便是一把足足有一公尺半的長刀架到了藍髮少年的頸子上,一雙圓眸依舊平靜,絲毫沒有被殺人武器威脅震懾的驚恐神色。
「你是誰?」銳利的刀刃閃爍冷冽的光,打量著身分不明藍髮少年的赭色眼睛,透露絕對的敵意,他是真正想殺了對方,「為什麼會從森林的那一頭過來?…難不成,是魔法族的人?」
森林裡的死敵,人類的剋星,一想到青峰大輝那張可憎的嘴臉,同伴被利牙撕碎的模樣便同時會再度回到咬牙切齒的火神腦海中。眼前這個來路不明的傢伙,這麼神不知鬼不覺地接近感官極為敏銳的自己,他因此推測,對方有極大的可能性是那些傢伙的同夥,或許是被派來接近人類、欲取得情報後再發動攻擊將他們一網打盡。
「我是…」
「火神,快住手!黑子大人不是什麼壞人!」跟在藍髮少年身後,乘著羚角鹿的棕髮少年對著高大的男人喊道,一隻骨折的右臂似乎好的差不多了,只是為保險起見,依舊用布條高掛在頸子上。
見到熟悉的面容──卻不是此刻還應該出現的夥伴的臉龐,火神的反應比降旗想像中激烈許多,持刀的手明顯一抖,沉重的刀身差一點墜地,「降、降降降旗!?其他人說你掉到山谷底下去了,我還以為你已經…等等,不會是幽靈吧!」
與外表為之相反,孔武有力的紅髮少年事實上有個眾所皆知,甚至曾一度笑掉城裡一眾沒良心的人們大牙的罩門──他怕鬼,同時含括任何沒有實體的生物,包括運送糧食的途中,眼角餘光偶然會捕捉到的樹梢上的木靈。
幾乎快忍不住竊笑衝動的降旗光樹艱難地牽扯著顫抖的嘴角,「是黑子大人救了我們,你千萬不能傷害他。」
火神這才注意到,在藍髮少年背後,尚有一名失去意識的他們的夥伴河原。
半信半疑地將威脅他人的武器收回刀鞘,再度與拉下覆蓋口鼻面罩的黑子對上視線的時候,對方微微地向他頷首。
了解到是半途在叢林中認不得路的降旗委由黑子前來詢問剛好在此處練刀的火神,搔了搔火紅色腦袋的少年無奈地表示歉意,說明這陣子「那些傢伙」越來越明目張膽了,他才會這麼有緊戒心。
領著所有人包括一隻鹿,穿越叢叢林蔭以後,火神帶他們搭上橫渡寬廣湖面的小舟,對岸便是一座氣勢磅礡的堡壘一般的城鎮,城門的高處甚至配置了幾名守門人。幾座雄偉的建築之上,傾斜的屋頂類似煙囪的孔隙構造冒出陣陣濃煙。敲打著礦石的清脆聲響不絕於耳,運送貨物回程的牛隻,在工作崗位各司其職的人們,形成一副欣欣向榮的繁盛光景。
「儼然就像一座城堡…」
「那就是我們的誠凜城,煉鋼鑄鐵是城內的主要工作。」為下意識發出感嘆的黑子稍作解釋,注視著屬於自己的「家園」的降旗,與有榮焉的崇敬之情溢於言表。
入城以後,迎接黑子等人的,是降旗與河原的好友福田寬驚愕的臉龐,以及隨後差一點掐死棕髮少年的熱情擁抱與嚎啕大哭。
「我、我以為你們兩個都死了…嗚哇啊啊…」
「這不是好好地站在這裡了嗎?快救救河原,他的傷勢非常嚴重…」
「嗚嗚…可惡…幹脆被山犬吃掉算了,你們這兩個笨蛋…」
「喂喂喂…」
眼見這一幕的黑子,包裹面罩的嘴角微微勾起,看著降旗等人,他想起了遠在東方盡頭、代替他保護家園的那個人。
最重要的朋友。
舉城都在為平安無事歸來的兩人而驚異,但是,大部分的人更好奇的,則是那名揹著他們的同伴穿過危機四伏的森林返城,包著頭巾與蓑衣,身分不明的藍髮少年。
儘管尚有些人懷疑著少年或許是森林裡的敵人派來的間諜,但對方好歹救了他們的夥伴,該有的感謝與待客之道自是不會遺漏。
樸素的矮房內,一群人圍繞在香味四溢的鍋爐旁,享受整天辛勤工作後悠閒的晚飯時間,並且在今日,特別以佳餚款待城外來的稀客少年。
「嘿──你叫黑子啊,看起來比我們還年輕呢。」今晚城內的守夜人員之一,生得一副貓咪似的嘴巴的少年──小金井慎二打趣地審視著靜靜端著飯碗的黑子,笑咪咪地說道。
「…真是個有活力的城鎮。」面無表情的藍髮少年微微頷首,道出至今為止他在此地觀察出來的結論。無論男女、老少,皆有自己的份內事務,儘管似乎極為辛苦,人們的臉上卻都漾著一抹屬於小老百姓幸福滿足的笑容。
這跟黑子的家鄉景色完全不同,明洸村純樸而平靜,人們的步調更為悠閒,他們崇敬自然,安逸而與森林為伍,卻比不上較為熱鬧的誠凜的生命力。
這是個充滿著歡笑的活力四射的地方。
「是吧是吧~你也這麼認為吧!」方豪邁灌下一壺酒的小金井,臉色已開始泛紅,說話的口氣也變得更加大剌剌,「為了要在險惡的環境之下求生存,誠凜人的性格可都像打不死的蟑螂一樣頑強─!」
不理會微醺的同伴對自己人的糟糕比喻,個性看上去較為溫和的少年土田聰史緊接著說道,「老實說,真要多虧相田大人的努力,誠凜才有今日的繁榮。」
「相田大人?」
「相田景虎大人,他是一手建立起這個城鎮的人。雖然脾氣有點古怪,為人卻能幹又豪爽,教會我們很多事情。他和里子、就是他溺愛到不行的女兒,從前只要看到被人口販子抓去做工的小孩,或是被迫賣身的女孩子,都會耗費重金把他們贖回來,在座每一個人幾乎都曾在那樣的環境下吃過苦,你應該有注意到吧?這裡的主要工作,很多都是由我們這個年紀的人負責。這裡的工作雖然辛苦,但卻也是第一個給予我們真正的「家」的溫暖的地方,我們非常感謝那對父女。」
「……」
拉住土田衣袖的,是一名從頭到尾不發一語的高大少年,他似乎欲言又止,面有難色地看著友人。
「水戶部?」
「哎哎~水戶部他說,相田大人前幾年因意外去世了,大家都非常難過。」似乎是鎮上唯一能和沉默寡言的水戶部凜之助溝通的小金井,充當了隨行翻譯解釋道,「現在誠凜的主要領導人是里子,別看她只是個年紀和我們相仿的女孩,她可是獲得她老爸的真傳,行事作風恐怖得緊哩。」
一想到栗髮的少女每回抓到他們無故偷懶時候魔鬼一樣似笑非笑的表情,以及隨後堆積如山的「加班」工作,就連體型是對方好幾倍的高大少年都不禁打了個寒顫。
「平時里子是很溫柔的吧,就只有小金井在偷懶的時候會讓她大發雷霆。」
「說什麼呢土田你這傢伙。…水戶部你別同意他啊!」
一陣笑鬧過去,就連鮮有情緒浮動的黑子,都為這般熱鬧的氣氛動容,不禁莞爾。
「不過,還真想讓黑子你看看她獵殺『灰崎』那時候狠戾的模樣呢,就連身為男人的我們都不一定擁有那種氣魄了…」
「灰崎?」
陌生的名諱,腥風血雨的預感,化作浪濤,襲上藍髮少年波瀾不驚的心頭。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