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午後的公園吹著帶了太陽溫暖的微風,一陣落葉輕輕在空中轉著圈,像是棕色的蝴蝶般停駐在艾少少的馬尾巴上。
艾少少坐在公園的角落,一邊喝著美式咖啡,一邊看連續劇真人秀,距離她不到十公尺遠的小情侶正在吵架,叫罵聲沸沸揚揚,內容大致上是男朋友在外面聯誼,女朋友一生氣也跟學長跑去夜遊,兩個人互相覺得對方劈腿,所以鬧分手。這場架吵的青春洋溢,各種狗血電影台詞都出現了,艾少少邊聽邊點頭,認真抄了不少對白在筆記本裡,方便她哪天靈感枯竭當做後援。
曾經有人這樣告訴她,寫不出東西來時,只要找一個還算熱鬧的公園,拿杯咖啡坐在樹蔭下的角落,短短兩個小時內,平均至少可以看到三齣角色迥異,故事曲折堪比連續劇的真人秀,隨便一場都能拿來當做題材。
這段話是李淇禮說的,那時她不相信,直罵他胡說八道,為了要去公園散步想出這種彆腳的理由,貶低了作家的創意價值,氣嘟嘟的好幾天故意不理睬他。不過後來,等她開始照著淇禮的話到公園來,才發現還真有幾分道理,一點也不誇張,她每天在公園待兩個小時,除了會看到青春少男少女的口角,還會聽見鄰居大嬸抱怨老公跟婆婆的怨言,或是街坊鄰居的八卦,每一段都比她悶在家裡構思半天的故事來得精采。
這個世界永遠都出乎她的意料,她不相信的往往都是真的,她深信不疑的卻在轉瞬間變化。
艾少少始終相信她跟李淇禮會有一個幸福的家庭,也許生兩個胖娃娃。這是近在咫尺的事情,兩個人愛情長跑了十年,早就有規劃要結婚,他在電子業研發科的工作很穩定,艾少少的小說圈銷售量也很不錯,一切看起來都很順利,她從來沒想過淇禮有一天會離開。
可是淇禮真的離開了,用她料想不到的方式,當接到警察通知的電話,她還以為是哪個朋友開了個惡劣玩笑,連尾牙都堅持只喝烏龍茶的男朋友,為什麼會忽然在大半夜酒駕撞上安全島呢?這不合理,那時他們已經準備要結婚,喜帖發了,餐廳訂了,婚紗照裡兩個人笑的多幸福,甜蜜的化不開。
終究是化開了,什麼都化開了,留下艾少少一個人面對這措手未及的生活, 包括需要取消的婚禮,痛哭失聲的父母,冰冷的告別式,空蕩的家。
告別式上親友憐憫的眼神,扎的人渾身刺痛。
這些都是一年前的事了,艾少少深呼吸了一口氣,把差點掉進憂鬱泥坑裡的自己拉回來,重新專注於吵架的小情侶身上,不過不知道是現在年輕人的喜怒太無常,還是她恍神了太久,本來吵的老兇的情侶居然已經掛上笑容打鬧了起來,男孩把女朋友摟在懷裡,細細的在耳邊咬著悄悄話。
一股莫名的情緒湧上來,鼻子發酸,忽然覺得心裡某個部分空蕩蕩的,她聳起肩,兩手抱在胸前畏縮著,忍不住兩行眼淚就從眼眶中溜了下來, 午後的風還在吹著,滾燙的淚水被風帶涼,貼在皮膚上成了最痛的寒冽。 她要自己別再多想,日子還是要過,記憶卻不聽使喚,點點滴滴相處的畫面在腦海中掀起了無法壓抑的巨大浪濤,把堆砌出的堅強堡壘推垮,直擊牽扯著內心最柔軟、最不禁折騰的地方。
這一年來,她沒有聽朋友的勸告搬離和淇禮一起合租的房子,甚至沒有收起任何他的東西,好像他還活在這個公寓裡,成雙的碗筷、成對的枕頭,共同的朋友,共有的回憶,就連呼吸中嗅到的淡淡香水味都來自他書桌上的香水瓶,這些要艾少少怎麼捨得去收呢?如果收了,是不是就證明了淇禮真的不在了,她做不到,也不想做到。
而淇禮的父母很體諒她,沒有跟她提什麼遺物, 偶爾還會帶點燉湯之類的過來探望,尤其是淇禮的母親,幾乎把她當做自己的女兒看待,不斷提醒她好好為自己打算,趕快重新站起來過生活,不要在淇禮身上浪費青春光陰。
每次聽到她這麼說,艾少少總會反過來安慰老人家,勉強擠出有點苦澀的笑容,假裝很有朝氣:「伯母,我很好,不要擔心,你們才要好好照顧自己的身體。」
她沒有騙人,真的調適的蠻好的,以某個角度來說。
一個人的日子,她找到了另一種屬於自己的生活方式,窩在熟悉的封閉環境裡沒日沒夜的盯著電腦,假裝淇禮跟從前一樣在身邊陪著自己寫小說,所有醒著的時間幾乎都花在鍵盤上,產量反而比過去更豐富,完全不用擔心編輯寄電子郵件來催稿,每天除了去公園還有樓下的咖啡店以外,可以說是隔絕了跟外界的接觸。
一開始,她是想到了淇禮的話,帶著緬懷的打算來到公園,第一次自己來的那天,忘記在公園裡坐了多久才回家,只知道回家路上的天空很暗,烏雲籠罩,看不見星星跟月亮,路燈的光線揉在黑壓壓的夜色裡,暈染出了不夠清晰的視野,她邊走邊哭,回到家後居然躺在地板上睡著了。
那個晚上,艾少少夢到了淇禮。
從此以後,每天下午差不多的時間,像在進行一場儀式般的,她的雙腳便自動會往公園的方向走,拎著熱咖啡、口袋塞著筆記本,獨自坐在公園的角落觀察來往行人,記錄一些有趣的對白跟人物,然後趁著起風的時候,不管旁邊有沒有人,會不會成為其他人眼中的連續劇,她跟淇禮說話,問淇禮什麼時候再來看她。
絮語飄在晴朗的午後,落進陰雨的連綿。
「我好想你,你過的好嗎?你什麼時候還要再來看我阿?」
「不要擔心,我不會再計較你那天為什麼要喝酒了,如果你願意跟我說,那當然最好,如果你不願意,我就當做沒有這件事,所以…不要擔心,就回來看看我吧,像那天晚上一樣。」
「李淇禮,你還在嗎?你沒有特別信的宗教,我都不知道應該希望你上天堂,還是趕快喝了孟婆湯投胎…唉,這世界上真的有天堂嗎?真希望有,偷偷告訴你,說真的,我好怕你喝孟婆湯呢,萬一喝了投胎以後忘記我怎麼辦?那時我年紀大了,你一定認不出來,萬一擦身而過不是很可惜嗎?」
「欸…每天都跟你說話,大家都覺得我好無聊,你聽的到嗎?我好想你,好想你…」
電影裡這樣的場面總會有奇蹟發生,死去的那一方會以不同的方式帶來驚喜,傳遞給活著的人訊息,可惜這不是電影,沒辦法倒帶,沒辦法重來,沒辦法擁有後製的特效跟奇蹟,這是現實生活,風中永遠只有艾少少一個人的自言自語,有時傻笑有時哽咽,淇禮從沒有帶來過任何的訊息,就連在夢裡出現一次也沒有。
「我好想你,你知道嗎?」
艾少少瞇起了眼睛,低頭不敢直望越來越刺眼的陽光,淚水繼續流著,順著她的臉頰往下淌,滴濕了領口跟裙擺,益發張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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