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世浮沉【一】 - 第六章　根木之論

　　秦王府位於南宮城，距離趙伏的處所不遠，經過街市的途中，車水馬龍，人潮如流，他在馬車上，帶著張瞿的意見，準備面見梁延，兩人獄中相談，讓他確定了幾件事，一是入京之事，必然會起波瀾，其二就是秦王的態度，將決定齊州的未來。

　　趙伏到了秦王府，見府內前院擺滿了木箱，一旁的總管大聲吆和著，下人來來去去，忙著張羅，不敢懈怠，領路的老管家道：「趙大人，王爺正在接見客人，就讓小的先帶您去客房休息。」

　　趙伏明白入京在即，府內雜務忙碌，求見秦王者眾，齊州各方人物在此時一一現身，人人都在猜測梁延的心意，那怕是一丁點消息，都可為將來的勢力重組，預作準備，要是一個不小心，恐怕就會淹沒在權力的浪濤之中了，因此客氣回道：「有勞先生了。」

　　其實這陣子也有不少地方人士求見趙伏，他多以忙碌為藉口，或是輕描淡寫帶過話題，刺史之位由誰接任，雖未得梁延親口告知，但他心中有底，前日已向張瞿探過口風，今日再與秦王商議，便可掌握先機。

　　老管家帶著趙伏先是經過一處清幽的小院，接著才到達目的地，趙伏第一次來到這間廂房，規模確實有大戶人家的派頭，但裡頭的擺飾卻是簡單，除了基本家俱之外，僅有一組茶具和一套文房四寶，他靜靜了觀察一會兒，老管家突然道：「請大人稍坐，小的派人立刻送酒過來。」

　　「酒？」趙伏覺得疑惑，他清楚梁延不愛飲酒，任何會面時刻也只有喝茶的分，府內更是從未貯酒。

　　還未得到解答，便有下人拿著酒罈走入房內，老管家接過酒碗，笑道：「這是孫大人的珍藏，王爺知道趙大人識酒，特地贈予大人品嚐。」

　　孫大人名亦文，任刺史佐官別駕，又是梁延的長婿，孫氏為齊州當地世家大族，梁延為了攏絡地方勢力而結親，孫亦文自恃出身高貴，對趙伏這類外地人諸多鄙視，因此兩人甚少交集。

　　聽了老管家之言，趙伏驚訝道：「是嗎！」隨後酒罈封口除去，香味撲鼻而來，他閉目沉溺道：「請先生替我謝過王爺和孫別駕。」

　　老管家替趙伏斟滿酒後，欠身道：「小的知道，請大人慢用。」

　　待所有人離開廂房，連人影都從庭院消失後，趙伏突然睜開雙眼，望著几上除了一碗滿酒，還有另一支空碗，面色憂愁，這碗裡的清澈，他是見過的，對這濃郁的香氣，也非常熟悉，他站起身，先到庭院走了一圈，再回房內，走向床榻左方的木櫃，拿起毛筆細察，又翻看了茶具，飲茶所用漆杯，緣邊鑲有鳥紋，雖不如梁延所用的華麗，仍是非常細緻，只見裡外一塵不染，他心道：「之前待的廂房也不見如此細心。」

　　「軍師怎麼擱著美酒不嚐呢？」趙伏忙著觀察環境，完全沒發現已有人走近，他急中生智道：「獨自飲酒，多不痛快，趙某正待大人來訪。」

　　「孫某只是小小的別駕，軍師如此稱呼可折煞我了。」孫亦文手拿紙扇，大搖大擺的走向茶几坐下，酸酸說道。

　　「我等同為齊州勞心勞力，何須分官職大小，更何況孫大人身分並不一般。」話到盡處，趙伏口氣漸緩，眼帶笑意看著孫亦文。

　　孫亦文聽得出趙伏的嘲諷，他不悅的撇過頭，吐了口悶氣，再回頭道：「你高興怎麼稱呼就怎麼稱呼吧！」

　　「趙某不敢。」趙伏客套說著，並拿起空碗再道：「來，大人，嚐嚐。」正欲滿酒，孫亦文卻以紙扇擋住罈口道：「聽說軍師挺愛這“醉吟香”？」他敲著酒罈，再賊笑道：「我和軍師一樣，也是位識酒之人，我知道這酒裡頭的成分，兗州可尋不著啊！」

　　趙伏面無表情，徐徐回道：「商賈行商各處，尋他地之物製酒，方能在兗州眾酒之中出類拔萃。」

　　見情勢逆轉，孫亦文得意的甩開扇子，輕輕搖道：「你說的對，只是這釀酒商可真神秘，賺了這麼多錢，身分也不被發現，我說這花費，該不會落在不可告人之處吧！」

　　聽完孫亦文的話後，趙伏抽了抽眉道：「大人不妨有話直說。」

　　孫亦文向來說話直接，要不是趙伏一開始的暗諷，他也無須有樣學樣，跟著拐彎抹角，然而趙伏接不下話，卻反過來要求直白，令他覺得不爽，但話題仍舊要回歸正軌，因此繼續道：「我今日是來表明日立場。」

　　趙伏雙手緊捉膝蓋，面有難色道：「願聞其詳。」

　　孫亦文用扇指著門道：「去外頭談。」

　　廂房外的庭院有一棵柳樹，萬條垂綠，輕風揚絮，兩人站在一旁，融入景色，然而所論並非附庸風雅，而是現實的賦比，孫亦文以扇輕挑柳枝道：「齊州即樹，欲建宮室而伐之，樹離謂材，深根在土。」像是忘了背好的台詞一樣，他皺起眉頭，努力喚起記憶後，道：「木材受漆縱然光鮮亮麗，但失了根，只能等待腐朽......」又遇到瓶頸，他拿起紙扇搓了下頭，繼續道：「有土之根方能再生，不知軍師想尋根還是隨木？」順利結束要說的話，才不鬆了口氣。

　　不知是何人指點，讓孫亦文背了這段話，違背他向來直白的風格，趙伏覺得很不習慣，若裝作不解意思，恐怕孫亦文也不會罷休，他只好回道：「趙某想尋求生路。」

　　聽了趙伏的回答，孫亦文非常滿意，他笑道：「軍師果然是聰明人。」任務已達成，他無意多留，又輕搖起扇道：「那麼，我就不打擾軍師了。」

　　離開之際，孫亦文瞥了屋內一眼，像是突然想起了甚麼事，再道：「見軍師對這間廂房有興趣，我不妨告訴你。」走近趙伏又輕聲道：「張瞿初來齊州，未置宅邸時，便是借住在此，自他離開後，一直保留著，無人入住過。」

　　趙伏頓時恍然大悟，內心升起異樣的情緒，他看著孫亦文，面帶微笑，衣袖一揮，彷彿捲起勝利的風離去。

　　梁延無子，僅有二位千金，小女兒仍待字閨中，王府內盛傳梁延有意招張瞿為婿，刺史之位既要留給自家人，除了張瞿外，長婿孫亦文也符合資格，但孫氏為齊州世家大族，梁延不可能放予權力，而張瞿行為不檢，又身為階下囚，人選之爭陷入迷霧，孫亦文想拉攏趙伏，甚至握有他的把柄。前日在獄中，趙伏曾試探張瞿，認為他並不知梁延對他的安排，才會提出先任後奏的辦法，但也不由得懷疑他的私心，或許張瞿正想利用自己傳話，藉此重獲自由，名正言順入主齊州。

　　「朽木或是深根？」想到孫亦文對自己說的話，趙伏開始猶豫了，無論做何選擇，所求的不過是一條生路罷了，先是答應了孫亦文，後又替張瞿做事，也許會令自己走上絕路，再想越覺得焦慮，他敲了敲頭，告訴自己要冷靜，內心分析道：「梁延有心，張瞿無意，結果未知；張瞿有心，梁延無意，傳話可助張瞿一臂之力，不傳則落孫氏；倘若梁、張二人皆無心意，盡歸孫氏。」依照推論，孫亦文的繼位可能性較大，他再思道：「若待秦王入朝後再請旨，無論誰有心誰無意，有了劉琮煥的支持，不僅是盤根錯節的孫氏，緊緊捉著齊州的土地，還會招來大斧啊！＂整理好思緒的趙伏，最後下定了決心。

　　良久之後，秦王請趙伏到書房議事。

　　「這些話是張瞿說的嗎？」聽了趙伏的建議，梁延馬上就想到他。

　　趙伏恭敬回道：「是，卑職曾向他請教。」他認為張瞿的意見無論有無私心都非常重要，至少能夠確定張瞿與劉琮煥並無勾結。

　　梁延冷冷道：「何必聽信階下囚之言，難道本王這裡只有他會出主意嗎？」張瞿人已下獄，卻不見反省，讓梁延有些動怒，他握起拳頭，露出了少見的憤恨眼神，再道：「先是勸進本王，現在又自請上任，他可是越來越放肆了。」他原有意讓張瞿成為繼承人，對他的行為舉止非常在意，一旦有了疏忽，將難以服眾。

　　趙伏對梁延的反應感到意外，但依然勸道：「張瞿的懷疑也不無道理，主公還是謹慎為上。」

　　梁延思考了一會兒，緩緩道：「劉琮煥盡忠職守，怎能依張瞿一席話，失信於他」他不滿張瞿恃寵而驕，無的放矢，無意深究他所謂的道理，而是遵從自己的直覺。

　　雖然梁延說得直接，趙伏仍小心提問道：「主公言下之意是？」

　　「依原定計畫，讓劉琮煥留守，刺史人選就待朝廷下詔吧！」梁延的語氣顯得落寞，話一說完，就望著窗外，若有所思。

　　趙伏察言觀色，決定先行離開，退離坐位時，梁延又喚道：「趙軍師且慢。」趙伏轉頭一望，看見一位娉婷少女走進，府裡的下人遞上漆杯，她輕手接過，放在兩人面前的案几上，梁延介紹道：「這位是小女，梁顯露。」

　　「卑職見過郡主。」趙伏招呼道，大家閨秀多是深居後院，他第一次與梁顯露會面，見她身姿绰約，容貌清麗，心中對張瞿的懷疑又多了幾分。

　　梁顯露微微欠身向趙伏回禮，梁延指著漆杯道：「請趙軍師嘗嘗小女的手藝。」下人隨後搬來了風爐並升好火，再送上漆壺，還有其他器具，沏茶首先便是煮水，待小泡冒出，梁顯露拉起袖口，露出白玉般的手臂，纖細的手指沾了些鹽，撒進鍋裡，水波漸盛後，舀水一瓢，用竹夾一邊拌著，再加入茶葉，由於梁延好濃茶，放入的量也多了些，沸騰之後，再將方才所舀的水倒入，最後去其上頭的厚沫。

　　梁顯露為兩人倒好茶後，細聲道：「父王，軍師，請用茶。」梁延看著女兒，眼神透露出驕傲，拿起滿好茶的漆杯，享受著撲鼻而來的香氣，梁顯露見趙伏呆望著漆杯，便道：「軍師，茶涼了就不好喝了。」

　　趙伏簡單的謝過梁延和梁顯露後，舉著漆杯道：「在下就不客氣了。」飲了一口後，無心細品茶的滋味，他的拇指輕拂杯沿上的鳥紋，一遍又一遍。

　　正當梁顯露為其父滿茶之時，梁延道：「本王決定，隔日就要離開。」

　　趙伏一驚，問道：「朝廷給的期限有七日，主公為何要這麼早出發？」藩王入京，茲事體大，原本的準備期間已有些急迫，更何況才過了三日，不知道梁延是對齊州太過放心，還是急著入朝為官，問罷，他灌了口茶，只覺得苦澀，內心為自己越來越不懂主公心思，感到沮喪。

　　趙伏的面色憂戚，梁延看在眼裡，他慢慢回道：「趙伏，本王想讓你掌管齊州。」

　　「咳、咳。」趙伏口中的茶噴了出來，幸好反應及時，用衣袖遮口，不至濺在梁延父女倆身上，但同一時間嗆到，卻止不住咳，梁顯露立即倒了一杯涼水，趙伏一手掩面，另一手準備接過杯子時，卻不小心碰到梁顯露的手，嚇得一抖差點滑去，待他拿穩後，一口氣將水灌盡，這才平息。

　　用手帕拭淨嘴邊的茶水後，趙伏問道：「主公不是在說笑吧！」

　　梁延皺眉回道：「本王從不說笑的。」

　　趙伏覺得不敢置信，他吞了吞口水，又偷瞄梁顯露一下，謹慎道：「主公，卑職已有家室，還有二子。」

　　「本王記得，長子叫做趙朗。」話未說完，梁延思考了一會，問道：「多大歲數了？」

　　趙伏拱手回道：「謝主公關心，犬子今年九歲。」

　　梁延嚐了口茶，疑惑道：「本王不記得你還有一子？」

　　趙伏再回道：「幼子出生一月有餘，僅有乳名。」

　　「都怪本王，害軍師太忙碌，連令郎的名字都沒時間取。」梁延明白所以，摸著鬍鬚再道：「不如讓本王替你想個名字。」

　　趙伏磕頭回道：「王爺賜名，乃趙家之福。」

　　「趙、茗。」梁延幾乎沒有思考，馬上說了出口。

　　「在下替犬子謝過主公。」茗即茶也，只能說梁延取這個名字，趙伏一點也不意外，不過話題已偏，疑惑還未得到解答，正想再提問，梁延突然收起笑容，嚴肅問道：「若是齊州陷入一片汪洋，軍師要如何選擇呢？」

　　趙伏不解，只能沉默，梁延靠近他再問道：「軍師要選擇捉住浮木還是溺根？」

　　同一時間，劉琮煥正在將軍府內閱讀書信，看完之後，便撕爛丟棄，怒氣沖沖地離開房間，想要出門騎馬奔個幾圈，發洩情緒，經過前廳時，卻見孫亦文搖著紙扇走進，但步伐卻慢得奇異，劉琮煥只得坐在主位，雙手抱胸，面色不悅的等他過來。

　　孫亦文坐定位後，拱手道：「將軍！」他看向左右，府內下人紛紛離開，再道：「趙軍師願意支持我等。」

　　劉琮煥挑了挑眉道：「真的？」比起孫亦文，他和趙伏雖然較為熟悉，但礙於計畫，不能主動向他告知。

　　「是啊，多虧你那紅粉知己，不直接問道，反而咬文爵字，讓我這話說得怎都不順。」孫亦文把玩手中的扇子，漫不經心回道。

　　劉琮煥知道趙伏說話向來繞腸，心思又細密，若是直接了當地問他，要不要幫忙，鐵定會被鄙視，還不如找個文采好的人，協助說詞，才能和趙伏談得上一塊，而所謂的＂紅粉知己＂，是他認識多年的女子，助他良多。

　　孫亦文將扇子開開合合，劉琮煥的視線不免被吸引住，他指著扇面問道：「上頭畫的是什麼？」

　　瞇眼看著劉琮煥，孫亦文揭開扇面，指著上頭的圖畫，驕傲說道：「這是揚州才子所繪的桂花。」

　　劉琮煥靠近細看，不稀罕道：「桂花顏色單調，怎麼不畫朵牡丹鮮豔一些？」

見有人不懂自己，孫亦文闔起扇子，撇嘴道：「這你就不懂了，桂花可食，又能入藥，更重要的是我夫人名叫玉桂。」說到妻子，他笑的幸福。

　　孫家夫妻感情融洽，劉琮煥覺得有些忌妒，他落寞道：「玉桂並非桂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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