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到底是勇者,還是雜工呢?唉、我的旅程要何時才能結束啊……」
菲爾望著無止盡的路途,嘆息了幾聲,他握僅從信使手上接到一封緊急的短信,無奈地騎著他用破銅爛鐵拼出來的愛車狂犬,他的背後揚起一陣長沙。
在這個被人稱作「被神所遺棄」的世界裡,天空呈現出極端的現象,東邊有日,西邊有月,北邊為永夜區,南邊為永日區。空中的繁星不再閃爍,其重疊處呈現橘紅色渲染著鈷藍,偶爾雲上會浮現前世界的倒影。
大地呈現出翳然原野的樣子,東邊大部分的草地早已沙漠化,分布於各處的人們集結在一起,在日月交界處組成了數個小鎮。
人們相信那是魔王復甦的現象,因為這個世界不可能一夕之間變成這種末日情景,於是存留下來的人們開始感到絕望,不知道自己還能活多久,各個小鎮也發生了暴動,搶奪彼此僅剩的食物。
即使沒有魔王,人們也能陷入一場混沌之中,彼此誰也不信誰,害怕對方其實是魔王的眷屬或親族。
然而,一位不知道從哪個小鎮來的紅眼男子率領著三百名長相相同的菁英們,整治遍佈在日與月交界處的三百個小鎮,並指定他的菁英們擔任鎮長,紅眼男子則在世界的中心設立「官方」,對下游的三百個小鎮下達統一的指令──
每隔一段時間,各個小鎮必須舉辦抽選會,選出十二名年輕男女,「官方」會派專車來接他們,並從中再選出一名最強的成為「勇者」,因為勇者和魔王之間存在著那種如紅線般的關係,絕對會牽引著彼此來到對方的所在地。
大多數的勇者們幾乎都在他們找到魔王的蹤影前逝去了,有的在討乏魔物時被殺掉,有的似乎抓到了點魔王的影子,卻來不及追蹤而死去,不過他們有著安定人心的作用,人們便將「官方」的地位建立起來。
按照前世界的標準推算時間,在那三百年之後,各個小鎮有著其獨特之處,經濟也透過販賣特色物品而提升,錢幣則是以金塊與銀塊來代替,而原來的三百名鎮長,則替換成各個小鎮所信任的鎮民來擔任。
儘管鎮長們並不信任「官方」,他們仍然對「官方」有著敬畏之情,畢竟他們不知道三百年前的紅眼男子死去後由誰來接任,不過他們依舊每隔一段時間選出十二名年輕男女,等待「官方」派專車來接送。
鎮長們目送那些被他們私底下稱為「犧牲品」的十二個勇者候選人們,由一群戴著防毒面具的接送員押至純白的車上,其中一名總會下來給予鎮長們一些金錢上的福利。
經過這次「官方」矯正所篩選後,留下的只有菲爾一人而已。
菲爾知道自己的使命是尋找魔王,並將之誅滅,不然他無法讓這個世界恢復原狀,更會對不起在他之前的犧牲品們。
勇者,並不是什麼多偉大的稱號,至少在第一勇者和唯一魔王大戰後,即是如此。
菲爾想到這邊,左邊的嘴角微微上升,他現在首要的任務是搜出魔王的根據地來,他騎著他的寶貝──「狂犬」。
狂犬快速地飆在前世界遺留下來的公路上,讓菲爾特別有快感,風聲呼嘯過他的耳旁,他摧緊油門,爽快地讓狂犬奔馳在空無一人的公路上。
菲爾沿途尋找附近是否有家旅店,他知道在這種空曠、鮮少人煙的地方,也只有這家旅店會開在這裡了。
「啊!看到了。」菲爾說道。他讓狂犬甩了個漂亮的尾,停在旅店門口。
菲爾走了進去,入口處響起了清澈的鈴聲。
叮鈴──
「歡迎光臨!」一位外表長得像是小孩子,實際上卻是這家旅店老闆的馬爾克姆,他轉頭望向菲爾,露出吃驚的表情。
「菲爾,還真是稀客啊!三年不見了。」
菲爾一看到馬爾克姆,立即上前抓起他的衣領,說:「三年不見個頭!你說,你拿到重要的情報?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菲爾,冷靜點,這邊還有其他客人。」
菲爾左顧右盼幾下,這邊除了他跟馬爾克姆,根本沒有其他旅客坐在吧檯附近,不過他還是將馬爾克姆放下,他只見馬爾克姆轉身忙著擦身後那些亮得反光的玻璃杯。
「這樣總可以了吧?馬爾克姆,我要一杯老樣子。」菲爾熟稔地坐在吧檯前第三個的空位,他迅速摘下防風鏡,讓它們垂掛在頸上。
「是、是……」馬爾克姆為菲爾調製一杯血腥瑪莉,遞給菲爾後,他繼續擦著酒杯,菲爾看著他身後的櫃子,裡頭擺滿了許多菲爾連聽都沒有聽過的酒瓶。他依舊摸不清馬爾克姆到底從哪邊得來這些物資。
菲爾將馬爾克姆託付給信使的信,重重地放於吧檯上,擺出一副不耐煩的表情,不過他很久沒來這裡了,雖然整體變化不大,但是他的眼睛仍然仔細地環顧著這間旅店。
菲爾記得這裡總共有三層樓,頂樓為馬爾克姆住處,二樓有六、七間空房提供客人住宿,而底層則是間酒吧,也是馬爾克姆時常待著的地方,他負責為客人料理一些大小事物。
菲爾靜靜地啜飲了一口,再以手背擦掉殘留在嘴角的猩紅色,問道:「現在,你可以告訴我了吧?馬爾克姆。」
「再那之前,你必須先付出這杯的代價。」
這時,馬爾克姆突然放下手上的玻璃杯,露出充滿魔性的眼神,朝著菲爾的方向走去,他也意識到馬爾克姆的用意,他順勢鬆開綁在脖子上的酒紅頭巾。
馬爾克姆輕鬆地躍到菲爾的腿上,他露出尖銳的獠牙,狠狠地刺入菲爾的脖子,菲爾任他吸吮著自己的血液,馬爾克姆也注意到菲爾的表情毫無變化,彷彿這只是一樁小事。
「嘖、真是個吝嗇的吸血鬼……」菲爾不悅地看著天花板上的電扇運轉,好催眠自己不在這邊殺了他。
「代價就是代價。」馬爾克姆的嘴角微微上揚,繼續享用菲爾體內流淌的珍品。
過了十幾分鐘,馬爾克姆才從菲爾的身上離開,然後伸手探入自己的口袋,掏出一條繡有玫瑰圖樣的手帕,優雅地擦了擦自己的嘴巴。
「一品脫的血液,正好換來你手上那杯血腥瑪莉。」
「我當然記得。」
這是他們倆人之間於三年前的協定,用菲爾身上的血液來交換他所需的用品,因為在馬爾克姆的面前,他是一位窮困的旅客,即便是以他的血液作為代價,他也覺得無所謂。
「菲爾,你的血液依然只存著這點價值呢……」
菲爾摸了摸馬爾克姆在他的脖子烙下的咬痕,他輕吐了一息,因為他又為了換取情報,而出賣自己的血液了。
「馬爾克姆,你還真是一點都不留情呢!」
「當然,不然我要怎麼生存下去。」
「那吃飽喝足的你,總能告訴我,你的目的為何了吧?」菲爾緊握著繫在腰旁的小刀,那是「官方」賦予勇者的特殊配備,只是菲爾為了方便攜帶,將勇者之件「盧比」縮小成一把看起來很鈍的小刀。
馬爾克姆沒有理會菲爾的抗議,他輕巧地走回櫃檯,坐在加了許多墊子的椅子上,他為自己調了一杯天使之吻,那是女孩子愛喝的調酒,但是馬爾克姆喜歡甜食,那可以幫他除去嘴裡的血腥味,他拎著上面的櫻桃,逗弄幾下才一口咬盡。
「馬爾克姆……」菲爾再次出聲抗議。
「噓、我正在細細地品嚐。」馬爾克姆刻意靠近菲爾的臉龐,讓他能夠清楚地看到嘴中的獠牙,因為大部分的人們都知道惹火吸血鬼沒什麼好下場,即使是像馬爾克姆如此溫馴的吸血鬼,他們也不敢隨意招惹他。
「嘖。」菲爾不耐煩地喝著血腥瑪莉,畢竟他並不喜歡喝血腥瑪莉,不過他的血液代價僅能換取一杯血腥瑪莉,沒得選擇的他,只好硬著頭皮飲下那杯緋紅如血的調酒。
菲爾比較偏愛使用威士忌為基底的調酒,因為烈酒可以暖暖身子,然而馬爾克姆告訴過他,以威士忌為基底的調酒大多難以顯示出威士忌的滋味,再說,菲爾的血液價值還不夠換一杯威士忌調酒。
當菲爾把血腥瑪莉喝到幾乎見底後,馬爾克姆才允許他講話,菲爾發現到馬爾克姆的瞳色產生變化,大概是馬爾克姆的身體開始吸收他的血液,馬爾克姆那雙湛藍色的眼瞳中泛起鮮紅色,正冷冷地等待菲爾的問話。
「馬爾克姆,你在信上寫著:『我接獲一個你或許會想知道的傳聞,如果你能在三個日月交替內,來到我的旅店,並且達成我指定的工作,你便能獲取所需的情報。』,這到底是什麼意思呢?你到底想要我做什麼?」
「這個嘛……一個一個問題慢慢來,首先,你不是一直在尋找各地奇怪的事件?我最近剛好聽到有旅客在討論。」
「他們在討論什麼呢?」
「聽說東邊的法珞小鎮近來出現了一隻詭異的魔物。」
「就這樣?你知道的就只有這一句話?饒了我吧!讓我從編號六的小鎮『歐法』跑到編號四的『黎爾』小鎮來找你……又耗費了我不少的能量……」
「是的,我只從其他旅客那邊聽到這些,不過對你來說,有總比沒有好吧?況且你似乎很熱衷於尋找魔物……」馬爾克姆語意深長地說道。
「嘛、我想避開那些魔物啊!一個人踏上旅行難免要多注意道路的情況。」菲爾倒抽了幾口氣,他不想在馬爾克姆前暴露自己的真實身分。
「這樣啊……但就我看來,你也看起來不像是會逃避危險的人。」馬爾克姆又開始擦起玻璃杯來,菲爾覺得馬爾克姆有些潔癖,他除了重複擦拭相同的玻璃杯外,他也不喜歡菲爾亂碰他的東西。
「換個條件好了,如果你能告訴我更多,我可以再給你一品脫的血,如何?」菲爾瞇起眼睛,認真地瞧著馬爾克姆。
「不、我不喝醉漢的血……」馬爾克姆輕蔑地看著菲爾,繼續說道:「你真弱,才一杯血腥瑪莉就醉了。」
「你怎麼看得出來我醉了呢?」
「當旅店老闆當久了,自然看得出來。」
菲爾困惑地看著馬爾克姆,他明明個頭如此嬌小,卻有辦法在這種鳥不生蛋的地方經營旅店,而且住宿於這間旅店的客人們也很稀少,誰知道他在沒有客人時,正在做些什麼事情?真是個可怕的傢伙。
「說起來……」馬爾克姆歪著嘴,停下擦拭杯子的動作。
「什麼?」
「你今夜若能在這打個工,或許我可以考慮看看。」
「打工?這邊又沒什麼人,一點也不缺人手吧!」
「這可難說,你知道吧!我的身分和你不大相同,我想今夜有些人可能會來找碴,也說不定。」
「找碴?馬爾克姆,你該不會惹到什麼重要的人物了吧?」
「你晚點就會知道了,還有,你想睡樓上的房間的話,需要三品脫的血液。」
「是……不對,三品脫?你想把我吸成人乾嗎?再說,我又沒答應要幫你。」。
「你會接下的,對吧?我的情報可是很昂貴的。」
菲爾看到馬爾克姆湛藍色的眼瞳中間泛起的鮮紅色面積更大了,他今天臉色看起來很紅潤,不像菲爾先前見到他那張蒼白、無血色的臉,頓時又覺得自己的力量有多弱小
「是!菲爾聽候你差遣……」菲爾又深深地吐了一息,他真的很不想接下這個爛工作,找不到魔王就算了,還要幫鎮民處理一些雜務,他成為勇者,根本是拿來當打雜用的。
水珠附著在旅店的玻璃窗上形成一道銀白色的保護膜,而外頭正值日與月分離之時,原本還有些人聲的街道,只剩下殘暴的風呼嘯過去,一股危險的氣息瀰漫整個黎爾小鎮。
在日與月交換了它們原來的位置後,北半球的天空呈現深藍色,南半球則是北半球半天的景色,到了早上,日與月又會滑回北半球,由於日夜溫差過大,清晨時官方總能在各個小鎮裡,統計出大約十位的平均死亡值。
菲爾換上一套馬爾克姆準備的服務生裝扮,無聊地坐在吧檯旁打瞌睡,酒精似乎對他的影響蠻大的,讓他沒辦法專注地看著門口過久,幾次門口響起門鈴聲,他都沒有察覺到。
菲爾幾次在夢中驚醒,但是他看到的景象和這間旅店不太一樣,那是一個漆成淺藍色的空間,有一張鋪著嫩粉色棉被的床,內部還有一股淡淡的玫瑰香,書桌上放了個銅製相框,鑲了張栗色髮女孩的照片,不過當他看著那女孩的照片時,有一種難以言喻的鬱悶,在他胸口不斷地蔓延開來,難受地快要喘不過氣。
菲爾知道那是夢境,然而內心深處卻認為那才是現實。
「不,無論身在何方,這一點都不重要……因為……」菲爾忽然從椅子上摔了下去,他茫然地看著地板,他記不起來方才究竟想說什麼。
「菲爾,認真點,好嗎?」馬爾克姆用力地敲了下菲爾的頭,順便幫他倒了杯冰水,想讓他醒醒自己的腦袋,畢竟等下可不容許他如此馬虎。
菲爾將那杯水放在吧檯上,自己則猛力往地上嗑了幾次頭,撞到額頭都有些滲出血來,馬爾克姆一聞到那股血味,獠牙也跟著跑出來了,他只好往菲爾的頭再敲一次。
「笨蛋,你想害死我嗎?」馬爾克姆嚴厲地斥責菲爾,然後靠著咬自己的手來恢復平靜。
「抱歉!不過不這麼做的話,我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哪邊。」菲爾拿起那杯冰水,他沒有往嘴裡倒,而是往自己的頭上澆,隨後再以脖子上的酒紅頭巾束起額上的髮絲。
「所以,現在你清醒了嗎?」
「當然!那我們在等誰們來呢?」
「你知道的吧?這幾百年來,一直有謠言說,魔王就要從第一勇者的束縛中甦醒了,所以一些親魔的魔族開始聚集起來,等待迎接他們的王。」
「我不太清楚說,那些話是吟遊詩人傳播的嗎?他們向來最愛製造恐慌,以此來愉悅眾人……」菲爾持續裝傻,他一點也不信任馬爾克姆,他也一直壓抑著想殺他的念頭,因為「吸血鬼」是魔族,還是魔族中力量排行第三的貴族,僅次於魔王的親信。
「哼、說得也是呢!你只是一個普通的旅者,不過吟遊詩人固有他們的重要性,千萬別小看他們,不然吃大虧的可是你。」馬爾克姆坐在他的位置上,看起來意外平靜,不像是在等待敵人到來的神情。
「馬爾克姆,你是屬於親人的,還是親魔的魔族呢?我想說,剛剛你說的那句話,也有這樣的意思吧?」菲爾戰戰兢兢詢問,其實他根本不在意馬爾克姆到底是親近哪一邊,因為結果無論如何,他都必須殺掉馬爾克姆。
「你說呢?還有,那群人已經不請自來了!」
菲爾驚訝地看著馬爾克姆,他只是一臉像在看戲般,指著大門附近那群黑影。
「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菲爾看著那團黑影逐漸變成雪白色的狼群,那些狼還能以後肢站立,宛若人類一般,他們卻不向菲爾攻擊,反倒在他面前下跪。
「勇者大人,小的親自來會晤您了。」站在最中間、右眼有著一道疤的狼如此恭敬地說道。
「就是這麼一回事,菲爾,不、勇者大人……」馬爾克姆的聲音變得異常冷酷,菲爾更無法從他的雙瞳讀出任何消息。
「你們在說什麼呢?我只是一名普通的旅者,並不是一名勇者。」菲爾繼續假裝著他捏造出來的身分,說道:「是吧,馬爾克姆?」
「你到底要裝到何時呢?菲爾,還是要我露出本性攻擊你,你才會承認呢?」馬爾克姆的表情看起來不像是在對菲爾開玩笑,他真的打算抱著必死的決心來攻擊菲爾,脅迫他露出原貌。
菲爾吐了一息,眼神也變得認真起來,回覆道:「對,我是勇者菲爾,如果我承認了,你還是想攻擊過來的話,請便!你可知道我有多麼想殺死你。」
菲爾將腰上的短刃拆下來,緊握在右手上,並且使之恢復原來的大小。鮮血般的紅刃上,被一條深紅的荊棘纏繞,勇者握住這把劍的同時,自己也會付出相應的代價。
「菲爾,若你能姑且聽我們的願望,我們便把性命交託在你手上。」馬爾克姆握住菲爾手上的勇者之劍,將刀鋒抵在自己的頸上。
「嘖、這不是一個無從選擇的選項嗎?」菲爾咬牙切齒地說道。
❊ ❊ ❊
「啊啊、外頭真是冷死了!我到底在做什麼?沒事幹嘛又接下了他們奇怪的請求,還好日與月正返回軌道……」菲爾從旅店出發到現在,他看到兩旁的景色沒有什麼改變──幾株快要枯萎的西洋接骨木,地上滿是砸爛的亮黑色果實,一兩株稀疏的椴樹,還有些低矮的灌木叢,還看著天空的景色逐漸分成橘紅色和藍紫色。
「唉、根本是末日來臨的景象,可人們還是活得好好的……」菲爾半抱怨地說道,他覺得活在這個被神所遺棄的世界一點價值也沒有,他只想要有個地方能夠提供他安靜地製作些小東西就好了。
菲爾在成為勇者之前,是名鐵匠。他習慣於鐵匠的工作模式:有人委託,就有工作;沒人委託,就當作興趣。
不過成為勇者後,鐵匠的生活對他來說,已經十分遙遠,遠得只剩他身上那件能證明他是鐵匠的灰色連身工作服。
「吶、狂犬,你想要再飆更快嗎?」菲爾一手緊抓著握把,另一手放在狂犬的頭上,狂犬則又用排氣管發出了些聲響,菲爾正要催緊油門時,突然感到一陣涼意,好像有什麼東西爬到他身上。
菲爾抖動肩膀,想要從後照鏡看清楚貼在他背後的是什麼東西,當他轉動身體時,那東西會跑到另一邊,菲爾不耐煩地用力扭動上半身,那東西便跑到菲爾的胸前,然後直接跳到他臉上,遮住他的視線,害他差點讓狂犬去撞樹,菲爾憑著直覺在駕駛狂犬。
「可惡!」菲爾使勁扯著貼在臉上的東西,他想要將它拿下來也無法,他只好從口袋掏出僅剩的打火器,小心地點燃在那東西上,那東西開始亂動,爬到菲爾的頭上,亂扯著菲爾的頭髮。
菲爾從後照鏡看到,那東西長得非常平凡,而且會令人覺得有些噁心,他以前看過一個外國影片「O達一族」,沒有什麼更貼切的名字能稱呼它──「手」。
「你這小傢伙到底是從哪裡來的?」他伸手去抓住那隻「手」,與其說是手,不如說是手掌,他沒有手臂,剛好斷在手踝的部份,那裡看不到任何血肉模糊、怵目驚心的畫面,僅有深邃的黑暗。
「手」一直指向旁邊的空地,用力的程度讓人難以想像這東西真的只有手掌而已,彷彿有人在背後操縱這隻「手」,菲爾往它指的方向看去,地面上寫著:「致親愛的勇者──我是魔王,快到聖地优蘭達,等你來討伐我。」
菲爾看到那有些噁心的話後,臉整個沉下來,冒出許多汗珠,臉色轉為青綠色,他握緊那隻「手」的力道更大了,他怒吼:「怎麼現在才給我提示呢?浪費我三年的時間,等我找到魔王,他的死期也到。」
菲爾眨了一下眼,將畫面保存起來,他戴的是智慧型隱形眼鏡,可以自動儲存眼睛所看到的場景,這是官方供給的配備之ㄧ,他只有保存兩副不同顏色,因為一副的保存期限約二十年。
菲爾現在戴的是深粉色的瞳片,畫面儲存起來後,會自動傳到菲爾持有的終端機裡,儘管現在還無法恢復到以前的科技水準,但是手機多少還能使用,不過訊號容易被太陽黑子干擾。
菲爾把狂犬停在路旁,從旁邊的單人座裡掏出一台無需插電、即可使用的電扇,他把魔王留下的訊息銷毀,然後再拿出繩子,把「手」綑綁在胸前,讓他不會跑去其他地方。
菲爾困惑地看著「手」,那隻手掌似乎很喜歡被綑綁的感覺,他揉了揉雙眼,因為他總覺得那隻手掌好像也會臉紅,也會感到害羞,菲爾覺得自己好像可以看得到那隻手下流的表情。
綁在胸前的「手」似乎察覺到他的情緒,開始亂晃動,在菲爾的胸前爬來爬去,使得菲爾無法好好駕駛狂犬,在千鈞一髮之下,使勁轉過髮夾彎,拯救狂犬一命。
「你給我安份一點!」菲爾怒斥那隻手,他把「手」綁在頭上,手整個趴在菲爾的玫瑰褐髮,因為吹風吹地很舒服,結果「手」似乎睡著了,菲爾感覺自己能夠清楚地聽得到它打呼的聲音。
「一隻手,也能逼瘋我……」菲爾嘆了口氣,發誓一定要打敗那個叫「魔王」的可惡傢伙,而且菲爾的奶奶在他臨走前,教導他一句很有效的咒語,能夠使魔王瞬間臣服於菲爾的腳下。
「哼、都怪你這個奇怪的生物,害我想起以前問奶奶的事情了……」
「手」安靜地趴著。
「以前聽奶奶說那些事情時,我還覺得魔王一定非常孤單、寂寞,但是成為勇者後,我唯一的念頭便是斬殺魔王,完成歷屆勇者沒有完成之事……」
「我想要成為最後的犧牲者,死亡對我來說,並不可怕……可怕的是……」
對菲爾來說,「勇者打敗魔王」這個不變的定理一直存在他心底。
當菲爾被選上當「勇者」,他被立即送去矯正所進行「身心強化治療」,菲爾被迫看著歷代的勇者們討伐魔物的各種殘暴影片,因為官方深怕被選上的勇者會叛逃與不忠,所以才在每位「勇者」的潛意識下了個暗示──必須打敗魔王。
「不說這些了,到時候還要跟凱西報告這一禮拜的行程呢……」
菲爾回想起那時被送進矯正所的場景,他渾身起了些雞皮疙瘩,那股逼迫他完成的力量,使他撐了三年之久,要不然以他的個性,他根本不想要承擔這麼大又麻煩的責任。
菲爾喜歡過著平凡無奇的日子,沒有長相畸形的怪獸侵擾他們的小鎮,沒有「魔王」,也用不著選勇者,大家也會變得比現在幸福許多,然而這是近期內不可能發生的事情,他身負重任,必須成為和第一勇者一樣的人。
菲爾回神過來時,他發現自己已經將狂犬停在旅店附近了,他拎著「手」,走入店內,他看到馬爾克姆甜美的笑容,三年前菲爾第一次看到馬爾克姆時,也是被這個笑容給欺騙了。
菲爾忘記這個世界的人們,很少會如此笑著。
「勇者,你真的是使命必達呢!」馬爾克姆笑得很燦爛,強忍著體內的勇者之劍所帶來的疼痛。
「別再笑!唼、我要是真相信你們,就不會把『盧比』分成那麼多等份插進你們的體內。」菲爾把那個生物丟給馬爾克姆。
馬爾克姆仔細端詳著,「手」的食指上戴著一個綠松石的指環,那才是他想要的東西。
「你還真是喜歡閃亮的東西呢!」
「這是魔王給我的款項,不然我又怎會冒死幫他傳遞訊息呢!」馬爾克姆一揮手,那些雪白色的狼便消失了,使得菲爾感到有些困惑。
「那是真的魔王嗎?我又憑什麼相信你呢?」
「信不信由你,被困在千里之外的魔王用念力聯繫我,希望我能轉告勇者,他特地派出分身來引領勇者,我想,我們的王大概太孤獨了,畢竟能夠配得上他的只有勇者一人。」馬爾克姆把「手」丟回菲爾的手上,「手」又開始四處亂爬,四處亂摸菲爾的身體,使得他奇怪地扭動身子。
「孤獨?魔王也會有這種感覺嗎?在他屠殺那些勇者和改變這個世界時,他有一絲憐憫嗎?」菲爾怎樣也抓不到頑固的「手」。
「菲爾,你不過是『病毒』控制的人偶,能以這種理所當然的方式來看待我們的王。」
「病毒?你是說,疾病嗎?疾病,也是由魔王創造的啊!把這個世界從天堂帶入地獄的,也是魔王。」
「你大概還沒看清楚這個世界的真相。」
「哪來的真相?再說,剛剛雪白色的狼說的事情,到底是真的,還假的呢?或許,我一開始就不該放縱你這麼久,早該把你殺了。」
「真的,有些魔族的確在北方的永夜區集結起來,他們靠著吟遊詩人描述的信息詩來尋找你的位置。」
「唔……馬爾克姆,你快把這傢伙捉走,從剛剛他就一直……」菲爾怎樣也抓不住「手」,它甚至想要拉開菲爾褲子上的皮帶,想要趁機做些什麼事情,而馬爾克姆不過是瞪了它一眼,「手」乖乖地爬到吧檯上,趴在那裡,一點動靜也沒有。
「明明能讓我的力氣盡失,卻制不好區區一個小魔物,這樣你還稱得上是『勇者』嗎?」馬爾克姆有氣無力地說道,他明顯比方才更失去一些力量,臉色變回吸血前的蒼白。他坐在那張放了許多軟墊的位子上,在菲爾和他的面前擺了兩杯調酒。
「本來當上勇者也不是我的意願,會製造出『勇者』這種犧牲品的,也只有那個魔王,沒有他的話,多少人能夠拾回他們的幸福呢!」
「幸福?嘛、對人類來說,幸福的確很重要,但就算沒有我們的王存在,人類總有一天會互相殺害而死吧!真是可喜可賀。」
菲爾無法反駁馬爾克姆的話,人類真的是一種複雜又醜陋的生物,靠著彼此的聯繫而活,卻又會相互背叛而死。
「在這樣彼此互相背叛的世界,我還是相信……」菲爾才說道一半,便被馬爾克姆打斷。
「什麼背叛,不背叛的,這種話不應該從一個勇者的口中說出來吧!在我看來,你也不過是個初出茅廬的屁孩,天真的可以,每次和你接觸時,我感受到的不是你的善良,而是偽善,到最後你為了活下去,還是會殺掉那些阻礙你的家伙,無論是人類,亦或是我族……」
馬爾克姆說出的話,字字句句都是把銳利的劍,冷冷地插在菲爾的心坎上,他半句也無法反駁,但是他的身體卻行動起來,硬是將放在馬爾克姆體內的「盧比」變回原樣,令馬爾克姆在一瞬間,吐出許多暗色的赭紅。
「奇怪,為什麼會這樣……?」菲爾控制不了自己的身體,腦中有一個念頭不停地命令著他的身體,叫他快點殺掉所有的魔物。
「哈哈哈──真是個懦夫,不過原本我就沒辦法活太久了,吸了太多你的血液,你大概不知道你的血液是致命的毒藥吧!來,快殺了我啊!你的手不是沾了很多我族的鮮血?」
「住口!我也是、我也是……不得已的啊……」菲爾聽到這句話後,身體不自覺躍到吧檯上,伸手將插在馬爾克姆腹部的劍出來,然而濺出來的鮮紅化成無數隻灰黑的蝙蝠,不停地攻擊菲爾。
「哈哈哈──」馬爾克姆疲憊地看著菲爾,說:「吶、菲爾,快點給我一擊痛快吧!從遇見你之後,這一直都是我渴求的結局。」
馬爾克姆閉上雙瞳,他早在三年前就認出菲爾的身分來,馬爾克姆第一次吸食他的血液時,也把無數的病毒吸入體內。
很可笑吧?荼毒這個世界的,原來是這個世界夢寐以求的救星,馬爾克姆心忖。
官方才是巨大的毒瘤,卻把這些過錯全推到魔王身上,讓存活下來的人以為「魔王」是罪大惡極的主因。
馬爾克姆想到此,不禁放聲大笑,在他大笑之餘,他看著自己的身上冒出更多更多的灰黑蝙蝠,看著菲爾癲狂地將勇者之劍刺入他的體內,那些蝙蝠環繞著菲爾。
「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菲爾的瞳孔中泛起和馬爾克姆不一樣的鮮紅,那是殺戮之意,勇者症候群發作起來的特徵之一。
「吶、殺了他吧!根本不用感到自責。」迷樣地少女聲不停促使菲爾揮動勇者之劍。
「對,就是這樣!真是個乖孩子。」菲爾的身體照著少女的指示而行動。
「你是誰?」菲爾納悶地問著空氣,臉頰上的汗珠緩緩地流下,像是在代替他流淚一樣。
「我,就是你啊……」
菲爾感受到少女拍著他的肩,她的身體散發出一種玫瑰花的香氣,和他在那個虛擬的房間聞到的味道一樣。當菲爾撇過頭,望向她時,少女早已消失。
馬爾克姆諷刺般的笑聲如雷貫耳,令菲爾感到十分難受,他不明白為何馬爾克姆能夠一直笑著。
「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
「哈哈哈哈哈──」
「住口!閉嘴!不要再笑了。」菲爾分不清楚這個憤怒,究竟是對自己的,還是對馬爾克姆的。他本來就不該在馬爾克姆身上,灌注多餘的感情,甚至知道他的名字,這會影響到他的攻擊力道。
「勇者,再會了。」馬爾克姆被砍下頭前最後一句話,他的臉依然掛著專屬他的笑靨。
菲爾看著馬爾克姆身上那一堆蝙蝠朝著大門飛出,他頓時也發現自己的心臟也如石頭般冰冷。
啊啊,又是這種令人快要窒息的氣氛──菲爾想不起來這種似曾相識的感覺是在哪邊兒體會過。
砰──綠松石的指環從馬爾克姆的手中滑落。
馬爾克姆最終像一團棉絮,身體被劃分成許多小蝙蝠,綿延不絕地飛出了這家旅店,地板上沒有留下一點赭紅。菲爾也沒有多餘的力氣去追馬爾克姆,他只是站在門口,發狂地吶喊著。
快要發瘋了──整個世界,還有身為勇者的自己。
菲爾坐在吧檯的第三個位置上,把玩著馬爾克姆喜愛的綠松石指環,飲盡不知道從何時就放在那的血腥瑪莉。
ns3.137.213.117da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