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 【00】─廢棄

　　　　　　　　　　　　感覺到在海底

　　　　　　　　　　　　　　　　　　感覺到沖刮耳膜的雜音

　　　　　　　　　　　　　　　　　　感覺到百呎上方的微光

　　　　　　　　　　　　　　　　　　感覺到無垠水牢的幽閉

　　　　　　　　　　　　　　　　　　感覺到氯化鹽類的鹹度

　　　　　　　　　　　　　　　　　　感覺到微浮氣泡的迸裂

　　　　　　　　　　　　　　　　　　感覺到水生腐敗的難聞

　　　　　　　　　　　　　　　　　　感覺到海底的所有感覺

　　　　　　　　　　　　　　　　　　　　　　　　　　　　全都消逝退去

　　「唉唷～你要在那趴到幾時呀！小藍。還有工作要做呢☆」

　　但藍塞歐魯不想做任何回應。

　　如果非得要他現在動起來、那他只有一件事想做：衝上樓去踹開門往這傢伙那張老掛著笑裡藏刀揶揄表情的臉狠狠地揍上一拳。

　　明明什麼也不知道。

　　什麼也沒能體會過。

　　但也或許、並不是那麼討厭這個人；僅是因為自己根本不可能去對坐在這人身邊的另一個人動手，只好將怒氣發洩在這個操縱著名叫亞努之ＰＣ的男人身上。

　　奧蘿菈盯著這顆跟自己有著相同顏色金髮的頭，倒也沒什麼感觸的樣子。

　　「不用管他了，剩下的我們自己來也可以。」

　　片响後空氣中凝結出了兩顆那兩人正等著要用的石頭。火紅色與冰藍色。

　　他看著她以相當機械式的動作冷漠地將那兩顆石子迅速一把抓走，而想起了方才史凱斯跟科爾貝尼克粗暴地破開他們的胸膛後謹慎輕柔地拿出並收起另外那六顆的模樣。

　　差距怎麼會這麼大？

　　到底誰才是人類啊！

　　有股熱辣的不舒暢感覺自腹腔衝至腦門。

　　然而一切已成定局：那八個人，徹徹底底地全消失了。唯一留下來的東西，接著也要被丟進身下這垣斷崖底端所連結之洶湧狂海中。

　　「學長──」雅斯金叫了他，同時操控ＰＣ走近他身旁。

　　搖搖頭，「我知道。」但是讓我靜一靜吧……沒說下去的是這句；不讓自己冷靜一下情緒的話，等站起身來看見那張臉孔時又得怒起來了。

　　現在他只想讓波濤的轟然巨響填滿自己的耳朵。

　　跟他有著相同心情的五人，也只能默默地陪在他身邊、然後看著下水儀式的作業過程。

　　玫蘿眼眶微紅，隨性地將控制器丟到桌上、扠起雙臂翹起腳並後仰靠在椅背上，以一個幾乎沒人從她嘴裡聽過的冷澈口氣嘲諷著：「等著瞧吧，絕對不會成功。」

　　她相信那兩人說的──這計劃是個只能哄騙小鬼的爛故事。

　　也相信自己的直覺；看著那八個顏色不同的碑文石被奧蘿菈轉移至遠方圓環上方一個個排起來的同時，就覺得海面下有種非常巨大且令人不敢想像的危險物體正蠢蠢欲動。

　　再怎麼說、自己也是曾被那玩意獵捕過的人哪，多少感覺得出來。

　　如果那些人就如同那女人所說的、是帶來毀滅的元兇……

　　那麼，就讓那些人來毀滅一切吧。

　　反正是個有著自私自利的領導群跟像自己這種沒用員工的公司所營運的爛遊戲。

　　她要見證這場好戲，這場報應。

　　不過其實也有另一個人對這行動的成功與否感到質疑。

　　「我說呀～～為什麼一定要執行這個步驟？碑文都到手了、跟碑文相對應的特殊ＰＣ也算納入我們的管轄之下了，像以前『碑文使』那樣運用八相的能力不是比較有趣嗎☆」

　　提出疑問的竟然是亞努。

　　「……你以為我們有辦法駕馭那些擁有脾氣大到不行之擬似人格的ＡＩ？」

　　「咦──妳不是為了這點、才放任小藍他們跟那些東西交流的～？」

　　聽到這句，六人臉色全變了。

　　「你們、這意思難道是說……有辦法讓他們繼續存在著是嗎？以某種形式！」烏露卡奴思訝異的大聲量，「而且……『放任』又是怎麼回事──」

　　藍塞歐魯站起來，「也就是說，我們的一舉一動早全被看在眼裡了──跟那群人的所有對話、被他們從不明怪物的攻擊中營救、甚至和他們的對戰等等……」

　　「還有你們三個被他們攻擊而昏迷的事實、以及玫蘿前輩那次……！！」萊涅克又驚又怒。

　　庫拉凱不自覺地瀉了股嘆息：「唉──連親弟弟都遭遇到了危險，虧妳還真能……」

　　眾矢之的，她漠然如常。

　　但回覆似是帶點猶豫，「那些事……跟這次的目的沒有任何關係。何況，隨隨便便就讓那些ＡＩ牽著鼻子走的你們，絕不可能像所謂碑文使的人一樣和『碑文』達到高度契合、還會反過來被駕馭吧。」

　　不要小看那些東西影響人心的力量，她最後加上這句。

　　無從轉圜，以碑文奏出的鎮魂曲平息破滅怒濤的行動繼續進行。

　　也只能壓抑住滿腔的疑問與無法諒解看著那道圓環緩緩地降下。

　　不過她好像還有什麼沒說完：「……我希望你們能相信，你們遇到的一切、並不是我刻意要讓它發生的。從一開始我就沒打算過要再次弄出碑文使ＰＣ之類的東西，自然沒必要那樣佈局。」

　　她想闡明自己沒有惡質到這種地步：玩弄人與人之間交流的純粹關係。

　　只是口氣跟措辭太過冷淡點就是。

　　被她這麼一句，弄得他們也不知該如何反應，惟獨亞努有法子答腔：「不過真的還是那種作法比較實際耶～？妳一直也不跟我說明白、為什麼要採取現在這種作法哪～～」

　　於是她面向他，身後的六人全從側面看到那淺金色的睫毛隨緩緩眨了下的眼瞼拍動。

　　「因為……沒有時間了。有人在『等待』著、『渴求』著他們……」

　　重錨的尖端、八個，點觸，水面。

　　意識上的漣漪，逐漸張開的同心圓波紋×８。

　　應該是Ｃ大調Ｌａ音。

　　交會錯綜、折射與反射，紊亂一片。

　　彷彿通了電。

　　「等、等等……這是怎樣！？」

　　地殼變動般的劇烈暴動。上至下、再添上水平擺盪。

　　眼前景象搖晃得兇、讓人頭暈得想吐，同時那畫面竟越來越「貼近」……

　　重心不穩下，藍塞歐魯試著以不被岩盤擠壓巨聲蓋過的音量叫出來：「這是什麼情況！太奇怪了、趕快讓那個圓環停止────」

　　「──沒辦法啦～！程式編寫的時候根本沒有設計可以強制中斷的功能啊！」

　　看來亞努也沒料到會有這種情形發生，驚慌不下於其他人。

　　停不下來，海葬繼續進行。錨本身已經浸入水裡、鏈條部份則沒隨地震擺動、一段段平穩且緩慢地讓狂嘯的浪花吞噬進去。

　　所有人都閉上眼睛想捱過去，並且放低身體姿態──

　　他們似乎沒注意到某個奇怪的地方。

　　或許是鏈條太長的緣故，等到這波騷亂停歇了之後，已不知是幾分鐘後的事。

　　瞬間風平浪靜了下來。

　　「……咦？停了嗎？」

　　每個人都只感覺到頭昏腦脹、就像坐上由越野賽車手所駕駛的公車行了一遭般。

　　「啊……」雅斯金最先抬頭，望向遠處天邊，「那個圓環、消失了。全進海裡了嗎……」

　　有點失落的語氣。

　　這下子真的、全沒了……那些人。

　　然而那個達成目的後理應不露半分欣喜並淡然地準備離去的人，卻愣愣地佇立著。

　　她輕撫自己的臉。

　　「……吶，小黑、還有大家，海風…………」

　　怎麼會有吹在臉上的感覺呢…？

　　「……！」先不論她說出這句話本身就很匪夷所思，現下的情形才是最要不得的──

　　精神意識，脫離。

　　「這這這這……這是怎樣啊！這種感覺……」烏露卡奴思傻傻盯著自己的兩手手心，ＰＣ的。

　　已有過同樣體驗的兩人……不、三人，則不作聲響地深呼吸。

　　慌亂、以及不適應，沒讓他們大吵大鬧起來，只餘茫然。

　　「嗚、哇──原來是這樣的感覺呀？還滿好玩的耶～身體輕飄飄的☆」

　　亞努的說話聲是現實中原本的聲音，但還是不減那股小孩般好奇大過驚訝的氣質。

　　見這人居然不把這嚴重狀況當一回事，「天哪你這大白痴、知道這樣有多危險嗎？！像你這種沒神經的ＫＹ笨蛋還能爬到上層部實在是──看你們兩個要怎麼負責啦！」萊涅克指著他鼻子大罵。

　　「嗯……還真的不知道該怎辦耶？嘿嘿☆」吐了吐舌頭。

　　「～～～～你啊！！！」

　　藍塞歐魯制止似地打斷他們：「……我想只要能登出就行了。在區域裡當然是無法登出，所以先回城鎮看看。雖不保證那樣一定就可行，但至少先安頓下來、再跟其他社內人員操作的一般ＧＭ會合。」

　　也只能這麼辦，其餘人以沉默表示贊成。

　　「就怕現在哪──整個遊戲裡的人都是同樣情形……唉，又是一次惡夢。」

　　想起曾遇上的相同經驗、城鎮中幾近暴動的場面，庫拉凱就頭疼。

　　藍塞歐魯拍拍他的肩，接著便準備朝地圖記錄點走去。但卻注意到奧蘿菈依舊動也不動地站在懸崖邊，旁邊的亞努一臉疑惑地看著她。

　　「怎麼啦～？走吧☆任務有沒有圓滿達成之類的到時再說、現在重要的是──」

　　欲言又止數秒，「……小黑，很奇怪……」

　　又聽到她這樣叫他，藍塞歐魯滿腦子問號。他沒想到那個冰山般的女人私底下是這樣叫她的搭檔，令他感到複雜……多少是她有著自己不知道的一面，卻又對這稍有點人味的舉止覺得稀奇。

　　（說什麼奇怪，從剛剛起妳才最奇怪了不是嗎……）

　　沒蹦出口，靜靜等她說下去。

　　背後垂洩下的那襲金色細絲很輕很輕地飛逸了起來，看來她好像低了頭。

　　「怎麼……這風拍在臉上……很難受、非常不舒服……覺得想趕快逃走。」

　　還算普通的一句話。「……既然這樣的話就別杵在那、快離開啊！」終於忍不住插嘴了。

　　但那對下方畫著黑色星星的眼睛驟地睜大。

　　「妳、妳說什……難道妳────」

　　忽然電訊交錯。

　　帶電的空氣撕裂所有人目前感官所依附著的這具身體、形成觸電般的刺痛。

　　地表又開始震動；雖不像之前那般激烈……

　　「──是那東西嗎！那個叫做『破滅』的……！」比對此時情況，藍塞歐魯隨即判定。

　　路才走到一半的萊涅克聽了，連忙轉頭：「什麼！？你是說那隻手一樣的──」

　　矍然伺望，探尋著「它」會從哪裡冒出來。然後看見……海平線扭曲出了一個弧度。

　　大家馬上衝到岸邊，「好像有什麼……要從海裡升起來了！！」

　　張大著嘴、目不轉睛盯著，甚至沒有半個人想到要逃。

　　龐大到無法一眼看完的某種物體，終於要浮出水面了。

　　首先是什麼的尖端部份，而且是無數隻。

　　「……角？是長角的怪物嗎！」

　　但其實連是不是生物都看不出來，因為實在太大、具體形狀根本不能辨識。

　　「喂喂喂我可不記得有准許過開發部的傢伙們做出這種東西啊～～！呀呼～完蛋了☆★☆」已經分不清亞努到底是太置身事外的神經大條還是慌張之下的胡言瘋語了。

　　持續上升中，接下來是一對平行排列著、極像眼睛的東西；說是眼睛、卻也未免太大顆就是。

　　這個倒還能看得出來有著生物的模樣，只是沒有瞳孔、一整片都是白中帶點黃濁。

　　「慢、慢著！」玫蘿扯開嗓門哇哇叫，「一般來說這麼大的東西從海裡爬上來的話、一定會有──」

　　海嘯。

　　而黃昏之海果不負眾望，馬上掀起一道破碎至天際、高到將碩大不明物體擋住的白浪。

　　事實上這樣的天災，毀滅總是一瞬間。

　　沒有人逃過，全都遭到無饒赦的吞沒。

　　Ｓｙｓｔｅｍ　Ｅｒｒｏｒ之後的一片黑，是心肺機能的瞬時強制切斷。

───盧米那‧克洛斯　混沌之門前

　　吟遊詩人站在這裡。

　　手指女性化地纏捲他那尖帽下垂著的金色鬈髮，臉上是納悶和不安。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為什麼八個人全都不在呢…？」

　　他記得斐德赫爾提過，不管何時他們一定會有人在線上，真有要事的話一個個找看看就行了；事實上在他印象裡、他們也鮮少登出。

　　非常奇怪。

　　然後是一種心壁被巨浪拍打著的隱約鼓動。

　　那天到了黃昏之海後，這感覺就只有愈發愈烈。而現在已經到了、心驚肉跳的程度。

　　雖然知道只要進去那個禁斷的喪失之地、或許就能明白些什麼，但問題是──

　　「──Ω伺服器哪來的區域傳送功能啊～～～～～！！」

　　不顧旁人眼光，他抱頭仰天大喊。

　　四周的人被嚇到後、竊竊私語；正常的，誰叫他要那麼大聲喊出這個任誰都知道的事實。

　　一般人打開這個混沌之門的功能列表後，只會看見傳送至其他伺服器以及「取消」的選項。是故當他與瑪哈、戈雷進入黃昏之海時，那兩人頓著不知弄些什麼的片刻後，瑪哈對他發佈分享了一串區域構成語彙──那時他就該對著開頭的「Ω」符號好好地提出質疑了。

　　總之現在是不得其門而入，「鎖匠」們也全沒回應。

　　還是說，鎖匠早已開了門進去，卻被反鎖了起來、甚至──

　　「不可能吧，以他們的能耐……」

　　嘴上這麼說，但他很清楚心裡的莫名焦躁不是假的。

　　也就是因為太專注、亞提司沒有第一時間察覺到地面微微的一股震盪。

　　霎時間，天搖地動。

　　畢竟是遊戲，不至於像真實的天災那樣有切身危險，故並沒有人慌張逃竄；鬥技場上的參賽者、客席的觀眾、以及街道上走動的玩家們，不約而同地停下所有動作，看著自己螢幕上的影像有如收訊不良般搖晃了數分之久停下後，開始嘈雜了起來。

　　「──剛剛那是什麼啊！？」

　　「伺服器出了什麼狀況嗎？還是線路問題？」

　　「ＧＭ呢──？趕快叫ＧＭ出來啊！！」

　　「比賽要中止嗎！喂、繼續比啊！我可是在這場下了大注────」

　　諸如此類。

　　反正死不了，「世界」怎麼了當然也就無關痛癢。

　　亞提司卻目瞪口呆。

　　有如餘震一般，身邊仍有極細微的電子訊號不停竄流。這種情形，對他來說不是第一次。

　　是那個、被他們叫作「破滅」的東西嗎？

　　他想著，並冒出了滴冷汗。

　　「真糟糕……到底該怎麼辦呢？早知道就好好學一下侵入系統的手法……」

　　現實裡的他翻著從身旁書架隨意抽出來的相關書籍，不過方法這種東西就是在急的時候才會更找不到，害得他翻書的力道越來越大、簡直要把書頁扯破了。

　　焦頭爛額，自然沒注意遊戲之中的ＰＣ身後、有誰走了過來。

　　對方沒出聲，於是過了好一會兒他才發現那人的存在。

　　「──咦？啊啊～～」驚覺自己似乎讓人家枯等了許久，趕緊先道個歉：「真不好意思、在下剛好正忙著一些事情。沒讓您等太久吧？這位女士……請問有什麼事嗎？」

　　黑紗下的兩片紅唇，饒富深意地彎了道嫵媚的嫣然。

　　身體冰冷冷的。

　　大概是海水吧？

　　周遭。

　　不能呼吸；就算做出吸氣吐氣的動作，口鼻內膜也只有滿覆的窒意。

　　有種連腦子都漬著大量海水的感覺。

　　張眼閉眼，看見的都一樣。

　　黑暗。

　　才在想著「啊，這就是死後的世界嗎」，又馬上否決掉。

　　曾聽過、人死之後，五感及第六感會陸續一一抽離，然後失去「存在自我」，最後迎接「虛無」。

　　而現在、他發現自己還能「想」，那應該就……還不算真正的「死」吧。

　　不然現在到底算什麼？

　　「說不定比死了還痛苦？」

　　因為什麼也抓不住。

在這世界裡────

不會讓你們任何一個人消失的。

　　「……！！」

　　那是誰？

　　銀鈴般悅耳、卻空靈難辨，但又滿載著無窮無盡的、溫暖……

　　奇妙的是，光是聽見那個聲音，身體四周就好像被灌飽了新鮮空氣的氣泡給裹覆住。

　　可以呼吸了。

　　他驚訝。

　　「這……究竟……」

　　才這麼自問著，眼前就浮現了個紅色光點。

　　一樣，睜眼闔眼，都會看見的光點。

　　「那個嘛～～是『真貨』啊。」

　　光點如此回答他。

　　「你是……！」

　　又再次驚訝。

　　「你──不是應該？……你現在在哪？！……不、『我們』現在……在哪？」

　　「不要隨便就把人家說成死掉了一樣！也不想想我是誰。」

　　死亡，的恐怖。死亡本身。死亡的另一面。就算如此……

　　而且「真貨」又是什麼？

　　「還是搞不懂啦。不管是你、或是這個世界──」

　　「…………」

　　對方回以無言。

　　不過他知道，那傢伙在歎笑；沒有聲音跟文字的表現，但就是知道、感覺得到。

　　「……好了，你差不多也該睡醒了。」

　　光源，弱了下來。像要消失般。

　　「等、等一下！你……」

　　想伸手抓住那光點，卻抓不到。因為那根本、不是伸手就能抓到的東西。

　　漸漸遠去、縮小。

　　叫著那個名字，卻一點也沒見光點有停下來的意思。

　　「之後再連絡啦。」

　　搞什麼，這傢伙……又是這句！明明說了也不見得真的會連絡！而且又要怎麼────

　　「────────！」

　　猛地張開眼，是陌生的天花板。

　　還有兩個女性，一左一右，全穿著病服。

　　「嗚啊、醒了！糟糕……」

　　「吼唷──所以才叫前輩妳不要這樣的嘛！」

　　玫蘿一手握著筆，另一隻手則正要拉開筆蓋。

　　瞄了瞄四周，稍微試著推敲出現況。

　　「……妳還真有閒情逸致哪，居然想對昏迷的人惡作劇。」藍塞歐魯無氣力地說道。

　　她趕緊將筆收到身後，「沒、沒啦，想說幫隊長畫上一個趕快清醒的符咒嘛……哈哈。」

　　被人從後面搥了一下頭。

　　「妳又在幹啥了！有夠不正經的……普天之下有誰會去把躺在病床上生死未卜的人畫成張大花臉的啊！」同樣穿著醫院的病服，雅斯金相當生氣的臉孔，沒戴眼鏡。

　　又被教訓了。她摸著頭，鼓起雙頰一臉不服氣：「幹嘛說些不吉利的話呀！什麼生死未卜……你老是這麼誇張！我們不是都好好地醒過來了嗎？所以隊長他也一定──」

　　「不對唷，」隔壁床上坐著的烏露卡奴思，抱著包零嘴邊吃邊插話了，「至少那個冰女情況就跟我們幾個差很多了。這種事本來就沒個準的……妳之前不也是一樣？」

　　「這話是沒錯──」

　　「慢著……」聽他一講，藍塞歐魯馬上坐起身，「你是說……她怎麼了嗎！？也被送來醫院了？」

　　「你這是廢話嘛。我們八個人全都在場不是嗎？」

　　站在他身邊另一側、病服穿來稍嫌過大而鬆垮垮的萊涅克，撇頭看往別處說了。

　　「那……」

　　「她住離這裡最近的那間單人房。」雅斯金比了比方向，「老爹應該在那邊看著。至於腹黑男嘛，是我們之中最早清醒的……完全不管醫生說要留院觀察的診斷、跑回公司去處理後續事宜了。」

　　「──我也去看看！」爬下床，衝出了病房。

　　輕蹙眉頭，她嘴唇泛白。

　　呼吸微弱、急促。

　　彷彿正做著什麼惡夢般。

　　雖然平常的臉色就不怎麼紅潤，不過現在真的是蒼白得嚇人。

　　「……她沒清醒過嗎？」

　　站在稍遠處觀看。身旁是明明沒那麼老，卻憔悴得像是與其擁有之ＰＣ庫拉凱年紀相同的男子。

　　醫生及護士忙著測量所有數據、並照料著。

　　「雖然看來是不算完全的昏迷，也就是說跟咱們那個笨丫頭那次不一樣。」聲音中透露著疲憊，「不過明明沒任何外傷、更沒有感染徵兆……卻高燒不退、心跳脈搏也快得不像話。」

　　「就像過度驚嚇、陷入恐慌狀態？」

　　因為看起來就像被什麼給追趕著似的。

　　「嗯……完全無法跟她這個人有所聯想的症狀。」

　　不能否認這是事實，藍塞歐魯長嘆了一口深深的氣。

　　也只好靜靜地繼續看著。

　　過了一會兒，療程似乎結束，醫生朝兩人走了過來。

　　「你、是她的家屬吧？看來你也是正常恢復意識了……」醫生推了推眼鏡，盯著手上夾有幾張紙的板子問道：「不曉得你知不知道關於她的病歷上、這個──」

　　「醫生、就跟你說過那沒什麼了嘛～～」

　　打斷這話的是，不知何時出現在房門口，一身黑色西裝的人。

　　遊戲內的事件相關處理應該是暫告一段落了。

　　見他笑嘻嘻地走過來，「……幹嘛不讓醫生說完啊。」不悅地問他。

　　「沒啦～只是想說你老姊不會想讓你去在意一些雞毛蒜皮小事罷了。」流利地聳了個肩，「她也很明白自己沒血沒淚得有點嚴重、多少會去做些什麼心理諮詢的呀。就別去挖人家少女的秘密嘛。」

　　醫生已經識相地離開，於是這所謂雞毛蒜皮的小事就這樣被他的笑語不了了之地帶過。

　　拿他沒轍，兩人只能默默瞅著他那充滿心機的笑容看。

　　「……結果到底怎樣了？那個東西。」庫拉凱開口了。

　　「不知道哪～～嘛、現在正在進行Ω伺服器的淨空及封鎖作業就是了。」

　　他鬆了鬆領帶，拉張椅子坐下。似乎也是頗帶倦容。

　　既然到了得封鎖的程度，那也就代表系統障害的原因──被通稱「破滅」的龐大異常數據並沒有如他們兩人事前所說的、得以平息。「這麼說計畫果然失敗了哪。沒被釘得滿頭包？」

　　「放～心啦，那都還在我能掌握的範圍內。是說那些老頭真的是有夠……」

　　「你也差不多該適可而止一點！別再拿人命來當爭權鬥勢的籌碼了！」

　　不顧旁邊有著病人，庫拉凱厲聲斥責起來。

　　沒想到他卻更笑得一發不可收拾：「哈哈哈……別鬧了，老爹。『爭權鬥勢』這回事原本就不是什麼小兒科的東西了，不擇手段之下你認為人命算得了什麼啊？」

　　「你自己都出事了不是嗎──！」被他這論調氣得更壓不下音量。

　　他卻依然嬉笑滿不在乎。

　　藍塞歐魯冷眼看著，「……總之你們就是打算、要搞出什麼決定性的功績，好用來壓過上層部那群倚老賣老的，結果卻連著我們這些基層的也一起都扯進來。」

　　還有那些人。一想到就不禁拳頭緊握。

　　「別這麼說嘛！現在大家都在同一條船上，而且好好做些大事不是挺好的嗎～？」

　　庫拉凱煩躁地摀了嘴一下，想必是煩到菸癮犯了，「就說我最討厭那類的事了──」

　　「唉唷，老爹你還寶刀未老、別說得好像自己已經引退隱居起來了啦！」

　　看來這男人不但一點也沒收手的意思，還拼命要拖人下水。

　　「結果也只為自己而已……還說什麼本社利益奉為最高原則咧。」藍塞歐魯沒好氣地下結論。

　　然而這個被諷刺的人卻沒繼續油腔滑調，站起來細看床上意識不清氣若游絲的那張臉，「……那可不是亂說的哦。只是如果不在我掌控之下的話、那利益什麼的哪有意義呀～？而且啊──」

　　「？」

　　亞努轉過頭，又笑了。

　　「雖然這女人到底想幹嘛我是不清楚……不過也沒必要知道。我只能說，我們都有各自的目的、才會訂出這一連串的計畫；說來說去，真要站到最頂端嘛、我多的是辦法呀～～不需要搞得這麼複雜。」

　　權勢之類的，只不過是附屬品而已。

　　果然就像他的喜好色、ＰＣ外表、本名及眾多綽號那樣，是深不可測的濁黑。

　　「而且你們難道不想知道更多嗎？那個『世界』。」

　　那個已經不是單純遊戲的世界。

　　「何況是不是也該負些什麼責任呢…？」

　　對那些他們錯手抹去的存在、長久以來維持著的那個世界之存滅與否。

　　看吧，他又在設局、慫恿、半強迫地逼人陪他淌這攤渾水了。

　　著實是難以脫身。

　　「啊～～好累，我回自己病房乖乖當個病人囉？」

　　沒法多說什麼，兩人滿腹無奈地目送黑色背影消失於門外。

　　「都什麼時代了、醫院伙食就非得要這麼難吃嗎──！」

　　烏露卡奴思抱怨著。雖然他還是猛吃。

　　這間房間住的是男性四人，不過兩個女生捧著餐盤過來湊熱鬧一起吃。

　　「才住一天而已，不要嫌東嫌西的啦！我才悶咧，剛出院又入院了。」

　　說完這句，玫蘿又放下湯碗、若有所思。

　　上一次幸運得救後，連道謝都沒能好好謝一個、就對人家做了那種事。

　　而這次、該向誰致謝？

　　「好奇怪唷，以那個特殊情形來說，被滔天巨浪襲擊、然後呈現溺斃狀態的我們，在這裡──現實裡的身體跟精神應該也會……可是這次居然……」

　　想不太起來在水中發生了什麼。

　　雅斯金把食用完畢的餐具擱在床邊櫃上，「那先不說、光是胸口挖了個大洞還能沒事，就已經該謝天謝地了。實在是痛到喔……那兩個小子下手真的是有夠重。」

　　藍塞歐魯憶起醒來前的夢，「說不定是有什麼庇祐著我們……吧。」

　　真貨，指的是什麼？

　　他努力回想、是否曾經出現過什麼辭彙是和這個字眼相對應的──

　　──果然是仿冒的女神哪……ｗ

　　「！！」

　　那是科爾貝尼克在變成一堆白藍交雜碎片前說過的話。

　　「……女神！」手上的筷子滑落。

　　被他沒頭沒腦冒出這句，萊涅克發出了高音的疑問：「哈啊！？你突然間說什麼啊？『女神』什麼的、不是跟我們一起進醫院了嗎！」

　　但那是假的；膺品。

　　藍塞歐魯想向大家說明自己的那個夢，卻不知該從哪開始講起。

　　因為太虛渺了。那是心靈的境界、有太多無法以語言文字表現。

　　然而沒人放在心上。就這樣結束用餐、打發時間般閒聊笑鬧著。

　　到了入寢時間。

　　「明天一早就可以出院了，大家也早點睡吧！晚安～～」玫蘿和萊涅克回了自己病房。

　　熄燈後，是輾轉難眠。

　　因為是夜晚。

　　黃昏過後的夜晚。

　　為什麼腦中會浮現出這樣的境象、他完全沒頭緒。是昨天的災難造成了心理外傷、導致一種混淆不清的恐懼嗎？──明明是那個「世界」的故事，卻覺得連「這裡」都是此般設定。

　　睡不著……今晚肯定沒辦法睡著了。他靜悄悄地下床。

　　漫無目的，於是很自然地往她的房間走去。發現一盞小燈開著，而她起身坐在床上。

　　專注地、出神地、眼神如夢似幻地朝窗戶方向看著些什麼。

　　那幅描繪著夜色的畫框。

　　「……醒了啊。」

　　沒有瞥過來看他。

　　輕輕地開了口，「黎明前的夜，是最深最長的夜……」

　　「這種話聽在不會有下一個黎明的人耳裡，不是諷刺得很嗎？」

　　嘛，雖然已經聽不見了。

　　總算願意轉頭，「還在為那種事生氣…？僅僅的程式語言構成物……」

　　實在令人很火大。開口閉口就是這個冷硬卻堅若磐石的事實。

　　「管他是程式還是人、對妳來說其實全都是拿來使用的『物品』而已，根本沒必要特地去點明他們是些什麼東西吧？而且說來說去，他們可是比妳還要更像人類、妳知道嗎！」

　　口氣與情緒沒來由地沸騰著；為了不是生命的生命，朝著自己唯一的血親。

　　她端注著他不悅的神情，迷濛地。

　　「你還是這樣呢。雖然在我、甚至其他人面前不太表露出來……」蒼白得如蓋了層粉的唇間，灑落一道薄弱破碎的微笑，「天真、純粹、任性、情緒化……然後是，溫柔。」

　　對那些不是人的東西也能如此溫柔。

　　從她嘴裡說出來，就像在嘲笑自己還是個小孩子般，「任性什麼的……為了自己的目的、隨便就做些連能不能成功都不知道的危險舉動的人，哪有資格這樣說別人啊！？」

　　從進來到現在，他的每一句話都帶著刺；想要把那個隨意抹殺掉「他人」存在的惡意想法與行為給刺出一幅血繪、好讓她明白自己到底做了多冷血無情的事。

　　就算沒有現實、那些人也是切切實實地活在那個世界，燃燒著定義於數位上的生命──

　　她卻下令將其消滅。

　　對著這每句處處是指責的話語，她吞下了沉默。

　　「……對我倒是一點也不溫柔。」

　　聽到她這句，也不禁傻了。這才發現自己不自覺中對她太過苛責；好歹也是個剛脫離險境的病人。

　　「希望得到溫柔對待前、先想想自己如何吧。」走到她跟前，伸手朝她額頭探了探溫度。「……還很燙啊不是嗎！幹嘛硬要爬起來啦……趕快躺好！我去叫護士小姐。」

　　帶點蠻橫地逼她躺下並拉好被子、馬上就要衝出房門。

　　「不要這樣大驚小怪……我已經好多了。雖然你說燙、但我覺得溫度已經降了很多，應該很快就會沒事了。」有點安心地閉上眼，「什麼時候你也變成這樣了呢？果然是受到那個人的影響哪。」

　　將真正的溫柔隱藏在急切的莽撞行為與焦躁的無禮言詞之中。

　　說是影響、或許他的性格原本就多少是如此的吧……在某些時候才會稍稍顯露出來。

　　他知道她指的是什麼，而停下腳步，「真好笑，妳不是不把它當成人看的嗎？」

　　說完就頭也不回地離去了。

　　最後還是不忘留下這麼一句，她輕嘆著。

　　「這小子脾氣也真是有夠拗的～～竟然對妳說那種話。」

　　另一個人走進來，闔上房門。

　　雖然因昏暗而無法看清，不過那張臉絕對又在笑了。

　　「反正怎解釋他也聽不進去的。」

　　又再次坐了起身。

　　「妳還真不痛不癢呢。完全不被體諒、卻一點都不難過。」走近床邊，故意讓她瞄見自己的賊笑。

　　她舉起手，將頰邊細髮撥至耳後。

　　「……沒關係的。雖然感覺得到、也還是感受不到。」

　　這話說得如此沒有邏輯，「唉唷、不用講得那麼抽象啦，雖然我懂是什麼意思。」他卻了然於心。

　　她點點頭。

　　「是說，妳啊──」延長了一下語尾，「那時候、就真的『感受』到了？」

　　又點了點頭。

　　似乎是什麼不得了的回答，他罕見地沉重吁了口氣。

　　「……是怎樣的感覺？」

　　面對這問題，她沒看他，交疊置於被單上的雙手收緊，「……很、可怕……排山倒海的恐懼感。」

　　而他則面色凝重起來：「所以……現實中的身體才會反映出這麼嚴重的症狀嗎。」

　　第三次的點頭。

　　思索了片刻，他拍了下手。

　　「好了、下一步的行動方針就這麼決定吧！虎視眈眈的老鬼們那邊、我已經佈置好了～～看他們迫不及待的樣子，大概明後天就會……嘻嘻。」非常狡獪的笑意，「接著是用到手的特殊ＰＣ排除殘餘的系統障害；然後妳嘛──太危險了，不要再繼續親自投入這個『世界』了，好嗎～？」

　　她空洞地注視他。

　　「……不要騙人了，小黑。知道我現在這樣、你不是最高興的才對嗎？怎會叫我別繼續……」

　　好似被說中了，卻又不是全中，「話不能這麼說呀～！人身安全很重要的！吶、我也不是說妳不能繼續進行其他計畫來達成目的，但妳可以下命令叫別人做就好了嘛～～」他有點焦急。

　　「那樣是沒有用的。」很直截了當。

　　見她如此頑固，「我說妳啊、到底想做些什麼～？差不多也該好好跟我說清楚──」

　　這時護士打開門，喚了她的名字。

　　「聽說妳醒了卻還是發著燒嗎？唉呀真是的……趕快來吃個藥吧。」

　　護士連忙倒了杯水讓她服藥、並將活動床拉平扶她躺下，最後催他回房後先行離去。

　　「唉～算了、妳先好好休息，我會幫妳請個幾天假。」他充滿無奈。

　　用棉被埋著半張臉，她點頭。

　　但卻在對方踏離門框外的最後一步時說了一句：

　　「不管你怎麼說，我……絕對會再次進入那個世界的，小黑。」

　　沒多作回應，他替她關上門走了。

　　星空，雖亮卻暗。

　　其實也沒幾顆星星，倒是人工照明較為顯眼多了。

　　水泥，柏油，聚酯合成物。

　　　　　R E A L

　　這裡是現實世界。

　　說是真實、也只是感官認知構成的假象吧？

　　那到底還有什麼是真正存在著的？

　　坐在走廊板凳上，他沉思著。

　　「怎麼，睡不著啊？」

　　是那道被尼古丁長年浸蝕而沙啞的嗓音。

　　挪了挪身，空了個位子好給他坐。

　　不知該說些什麼。

　　庫拉凱瞭解，於是打算由自己打開話題：「她醒了是吧。」

　　「……嗯。」

　　「這麼說來，明天開始又得好好工作了哪──在她的指揮下。」

　　就算是再怎麼不想做的事、也得去做。

　　「真不知道接下來要做些什麼…？」

　　「嘛──做跟之前一樣的工作吧？所謂的有害、不當的存在，也已經消失了……剩下的就是那個棘手的大規模系統異常。就結果而論就是、跟以前每天在做的差不了多少嘛。」

　　說完便掏了掏口袋，拿出菸點起。

　　「……到底是哪裡『有害』了啊。」

　　就算有辦法對其他玩家做出會影響至現實肉體的精神性損害，但也得要看他們有沒有對人家進行攻擊；如果是隨心所欲見人就砍、那針對他們的抹滅行動就不可能拖到今日了。

　　那是一種無奈：他們只存活在那裡，所以在那個世界裡裝成是個一般人似的活著。

　　「話也不是這樣說啦……就算他們再低調，但畢竟還是有潛在的危險性。而且對上面的決策者來說，不受控制、就算一種有害的存在了。」

　　「既然這樣那幹嘛要『存在』啊！一定有什麼意義的不是嗎？」藍塞歐魯用力搥了自己大腿。

　　有點被這微怒的暴舉嚇到，庫拉凱叼著菸看著他的臉不放。

　　「如果說『名字』之類的，也許是有著文字文件上的意義，不過那實在也不算多重要吧？我比較在意的是、她說他們是『世界』的基底……如果真這樣，那怎麼又把人家隨便削除掉啊！」

　　或該說，真的能削除嗎？

　　包括那個「破滅」也是。

　　藍塞歐魯抱住頭，「……現在有再多疑問也得不到解答了。這一切本來就只有那些人明白──他們究竟是什麼存在、又為什麼會是這種形式的存在……許許多多，都只有他們知道……」

　　可是現在這樣、又要怎麼去問出答案呢？

　　都消失了不是？

　　在自己的眼前。

　　到最後，最氣的還是什麼都不知道的自己。

　　看他這樣，庫拉凱再也想不出任何安慰的話了。

　　時間隨呼出的煙圈流逝。

　　「老爹……給我一根。」他垂著頭伸手要著。

　　「啊啊──？你不抽菸的吧？」雖然這麼說，還是往那攤平的手中放了根菸及打火機。

　　看著手中兩樣物件，猶疑了一下，按下打火機。

　　瞧他稚拙地直接開火炙著菸頭，不禁搖頭：「不是這樣啦──！要吸一口才會點得著！」

　　「喔、喔喔……」照對方說的做了，「──咳咳咳、呸……這什麼啊！你都抽這種東西嗎！」

　　嗆得流出眼淚了。

　　拍了他的頭一下，「那你幹嘛還跟我要！？」

　　沒把菸弄熄、也沒還給對方，「……我又沒說要抽。」

　　說畢，便靜靜地，望著那裊裊而上的煙絲，欣賞著其舞姿。

　　「喂喂……當作是祭拜的焚香是吧？很浪費耶。」頭痛般地扶著太陽穴，「那你就好好追思一番吧，弄好就趕快來睡了。就算沒睡意、躺在床上久了也會不知不覺睡著的啦──」

　　不作聲，點了頭。

　　走廊上又只剩他一人。

　　嗅著那許多人避之唯恐不及的味道，他仍目不轉睛。

　　光是燃燒，就是有害。

　　那為什麼還要把這種東西做出來？

　　如果菸這「物品」也擁有自我意識的話，那它會不會怨恨自己的存在？

　　被製作出來、為的只有永遠的燃燒殆盡、變成垃圾箱裡的灰以及煙蒂。

　　廢棄物。

　　嘴裡有著剛剛吸的那口煙留下的苦澀，他咬了咬下唇。

　　「該死……混帳東西！」

　　他罵的是自己。

　　一拳握熄了即將燒盡的菸，完全不在乎掌中的灼痛，悽然離去。

　　輪迴之蛇依舊轉動著。

　　在他終於進入不安穩睡眠之中的六萬六千三百六十四分零七秒後。

　　生體金屬碰撞的聲音，陪隨踱在無機質地板上的腳步聲響著。

　　黑得發亮的弧角，尖得爍閃的膝角。

　　「唷，早安。」

　　打了個呵欠。

　　像沒發生過任何事一樣。

　　打招呼的對象們，全都轉過頭來。

　　「又是你最慢！怎麼每次都拖拖拉拉的。」睽違已久，塔兒佛絲威壓姿態的斥責。

　　真是一點也不體貼，「我有什麼辦法。就是花了這麼多時間啊！是說妳啊，重新弄了個身體以後、還是那副暴露狂的樣子……稍微多遮一點不行嗎？ｗｗｗ」

　　「少、少囉嗦！你──」正要衝過去往他臉上揍一拳，被苦笑著的梅加司拉住了。

　　「嘛～嘛～！別一醒來火氣就這麼大啦！你們兩個。史凱斯你也真是的、幹嘛故意激她這點呢？如果沒裸露這麼多的話、塔兒佛絲的賣點不就沒了嗎？」接著就受到肘尖顏面重擊。

　　「～～～～～～（爆汗）。」如果他有鼻黏膜跟血管的構造，現在絕對滿臉鼻血。

　　幸災樂禍地笑了笑，「看來這兩個是沒問題、完好如初……那，你們怎麼樣啊？」朝其他人問了。

　　率先回答的是斐德赫爾，「我也沒有什麼大礙。趁著這次的重新構築，加上了許多新機能，目前還在測試有沒有執行上的障礙就是了。」

　　緊接著是戈雷充滿埋怨的嘆息，「什～～麼叫沒有大礙啊……假面你真是太沒神經了哪～！我們被人家暗算了耶！搞得整個ＰＣ身體都沒了、差點連核心的碑文都報銷了耶！唉……真是失算……」

　　看來他的精神上打擊是還沒回復。

　　「我就說了嘛……管理者都是些不可相信的傢伙……。」瑪哈不是很高興地眨了眨大眼。

　　看她這樣，「嘛，也不全然是這樣啦。他們好像是受人唆使的──被那兩個約你們去那裡的人，隱瞞住有關於我們的『那個事實』、叫他們做的。」他如此解釋著。

　　詢索著他的細微表情，伊霓絲擔憂地問了：「那……他們後來知道了嗎？」

　　「……啊啊。」

　　「這樣啊……」幽幽地降低音量，她低下頭，「但最後果然還是……嗎？因為我們畢竟不是……」

　　「──洩氣什麼啊妳？知道就知道了、管他的咧。我才想讓你們看看那幾個傻子有多笨！知道我們是什麼東西以後、竟然替我們求情起來……早就說他們腦子真的是有問題了嘛！阿哈哈ｗ」

　　明明最在意這件事的人就是他自己，現在竟大言不慚。

　　瑪哈當然曉得這箇中轉折，「……還真敢說哪。我猜被他們知道的瞬間你一定快哭了……」

　　「哈啊？！妳不要亂講哦、我哪可能會哭啊！……嘛、如果說不甘願是的確有一點啦……」非常不自在，他抓了抓頭，「吼──不然妳可以問科爾貝尼克啦，我真的沒有……阿勒，這顆豆怎麼了？」

　　一副相當消沉、魂魄都飛走般的神情。

　　雖然原本就差不了多少，但現在嚴重到誰都看得出來。

　　連史凱斯這句話也完全沒聽見似的，「這是怎樣？ＰＣ沒搞好嗎。」指著他問向其他人。

　　大家聳聳肩。

　　其實他有在聽，只是沒心力反應罷了。而現在才終於願意出聲，「……我哪，ＰＣ一重建完覺得很悶，就先連結到外部的下注網站……想看一下很久沒能看到的賭盤情況……」說這話時的眼神是往一個不知名的遠方而飄去的。

　　光聽他說到這裡，史凱斯就忍不住皺眉了；除了那個要死不活的口氣外，還因著話中驚人的內幕，「你這顆糟糕豆……該不會也在跟人家搞什麼ＲＭＴ吧！？」

　　這時斐德赫爾插嘴了：「其實這也不是什麼大事。我們自己本身根本就用不到外部的貨幣，但對某些玩家就不是這樣了……總之你該把它當作一種為備不時之需的外幣存款。」

　　「就算你這樣說，可是這麼一來現實跟虛擬不就亂七八糟了嗎！唉、算了……」這種事不是他所在行的、於是不想再多說，「然後咧？繼續說下去啊！」

　　這下科爾貝尼克的表情變成了疑惑，「……怎麼，你不知道呀…？那麼大一件事……」

　　「什麼事啦！我可是ＰＣ一弄好、就馬上衝過來了，誰還像你那麼閒去看些有的沒的啊！」

　　有事不趕快說完，讓這個一向急躁的人就更火大了。

　　不過其他人似乎都已知道。

　　「盧米那‧克洛斯被關閉了。」斐德赫爾為他解答，「重新開放日期未定──這只是表面上。現在不管怎麼偵測都偵測不到Ω伺服器。就算關閉，只要線路還存在、我們就一定能侵入才是，換言之……」

　　史凱斯聽著，慢慢睜大眼，不敢置信。

　　「……你是說，『那東西』的本體潛伏著的Ω伺服器、遭受到現實中的物理性破壞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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