瓶邪 - 憑脅

壹

　　山間之路、林中之徑，自古即為行者避之唯恐不及。原因不外乎二：小路崎嶇難行，甚而坡度過於陡峭，是其一；路窄而易遭匪賊來劫，不幸遇刺亦難逃出生天，便是其二。

　　停在林野小道上的馬車，正面臨第一種困擾。

　　身為杭州大賈吳家唯一繼承人的小三爺，望著窗外滿林蓊鬱卻提不起一點雅緻。長聲一歎，懊惱著自己不該為了貪圖那區區幾個時辰的時間，選擇一條危險性較高的路走。

　　這下可好了，馬車的輪子突然壞掉，在這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地方——距離上一個經過的民居也有二天一夜的路程——要上哪兒去尋個工匠來修理呢？

　　唉……

　　「少爺、少爺！」

　　突然下人的叫喚從另一側窗口傳來，他回頭，卻見得對方冒著冷汗，眼神中是如何強壓也掩蓋不了的慌張。

　　「少爺！這輪子壞得不大對勁！輪軸斷裂的地方太過平整，我們可能——」

　　「——！」

　　話語未畢，他便看到一抹人影閃身來到嚇人背後，一記手刀準確地砍在後頸——其速度之快讓他甚至來不及出聲警示，只能眼睜睜看著一切發生。

　　視線因莫名的恐懼而不斷飄移，卻在對上那雙冷淡黑眸的剎那被牢牢定住，無法移開。

　　那人僅是輕輕瞥了他一眼。

　　彷彿過了很久很久，他才意識到馬車的門已經被無聲地打開了。

　　吞了口口水試圖嚥下所有害怕，但話音中的微微顫抖早已洩漏他的軟弱。

　　「你……想做什麼？」

　　沉默。

　　而後薄唇輕啟。

　　「和我一起走，吳邪。」

貳

　　曾經名列九門貴族之一的吳家，在幾十年前王朝動盪後便逐漸沒落；然而靠著當時當家的吳老狗吳五爺，帶領家族轉往經商發展，終成地方上數一數二的商業大家，保住其世世代代在杭州奠基的地位。

　　出生在這樣的家族中，外出遇劫總是難免——可劫財也就罷了，給給銀子便能輕易打發，對家財不只萬貫的吳家而言不算什麼；但吳邪卻未曾料到，自己居然也有遭人劫色的一天？

　　試問一個大男人是能有何色可劫？清麗俊雅的容貌？高挑修長身材？吳邪可不認為自己擁有任何足以吸引另一個大男人來劫色的條件，就算是斷袖之癖，也太過份一點……

　　只是想歸想，吳邪還是不敢直接把這些話告訴坐在身旁那位連笑都沒笑過的傢伙。

　　他挺怕話一出口，對方就會立刻把自己給生吞活剝、拆吃入腹了。

　　於是現在坐在柴火堆旁的二人，你看著我、我看著你，任憑寂靜徘徊四週。

　　率先打破無聲的是打劫人的男子。

　　「吳邪，吃點東西。」

　　眨了眨眼，看著遞到眼前份量不多的乾糧，吳邪霎時有些錯愕。他原先想反問對方是不是在開他玩笑，不過一對上那雙深不見底的黑色眸子，所有質疑都被硬生生吞回了腹中。

　　「……謝謝。」

　　最後他只是輕輕這麼說了一句，接過將成為今天晚餐的乾糧。

　　然後沉默再度降臨。

　　但這次沒有維持太久。

　　「我不會害你。」男子淡淡的吐出話語，「相信我。」

　　「……」

　　吳邪實在無法理解男子究竟在想些什麼。相信他？去相信一個綁架他，而他甚至不知道名字的人，是瘋了不成？

　　可是心底卻有一個聲音，吶喊著要自己相信他。

　　「要我相信……至少也得先報上名來吧？」

　　幾不可見的淡笑微揚在那彷若冰霜的面容。

　　「張起靈。」

參

　　這些日子相處下來，除了不能回家和隨時隨地有個男人跟前跟後外，愛去哪就去哪，想做什麼就做什麼，讓吳邪一點被綁架的感覺也沒有；相反地，比起在家中處處受規範，這樣輕鬆愜意的生活更讓他感到自在。

　　這天他一時興起，拉著張起靈來到鄰近城中的戲樓看戲——幸好他被「劫」走的時候還有從馬車上偷偷揣了一點銀兩在身上。

　　會突然跑到城中觀戲，倒不是什麼想增加什麼生活情趣，而是因為戲班的當家花旦解語花，正是吳邪好些年沒見面的發小。

　　果然多年不見，解語花已然出落成絕世美人，身段婀娜，音腔婉轉，眉目之間溢著柔媚，一顰一笑無不得滿坐驚呼。

　　「如何？我發小不愧為一代名旦吧？」

　　踏出包廂的時候，吳邪笑著問張起靈，語氣中不經意流露一點驕傲。

　　張起靈只是輕輕瞟了他一眼，沒有回答。

　　「說到我這發小，他可是——」

　　「吳邪！」

　　沒等吳邪把話說完，眼角掃到不遠處一閃而逝的銀光，張起靈一把將他拉到自己身後護著，繃緊神經警戒著四週。

　　「小、小哥？發生什麼……」

　　「安靜。」

　　不明就裡的吳邪聽話地閉上嘴巴，心中因張起靈臉上的嚴肅而緊張。

　　屏氣凝神。

　　倏然寒光劃破戲樓裡滿片昏暗，張起靈迅速地拔刀擋下向他們飛來的小刀。

　　但顯然對方不打算給予任何一丁點緩衝時間，數把小刀和暗器接二連三從各處飛來，張起靈自然擋得下、躲得掉，可顧忌身後的吳邪並沒有和自己一般靈活的身手，不敢擅加妄動。

　　「呵！」

　　緊接著低聲冷笑而來，一柄匕首向吳邪後背刺去；然而張起靈才剛打下迎面飛來的暗器，根本來不及回身至吳邪後頭——

　　「——喀鏘！」

　　吳邪回頭，只見粉色綴花的衣袖掠過眼前，而沒有利器穿入體內的灼痛感。

　　一把古色古香，卻是以鋼為骨的紙扇抵住了兇器。

　　「你，別太過份了。」

　　一雙微鳳的美眸瞅著出現在他們面前的黑衣男子。

　　是解語花。

　　「嘿、沒想到花爺居然會大發慈悲，為一個小小戲迷擋下攻擊啊？」

　　以黑布矇眼的臉上扯出了一抹挑釁似的笑容。

　　「這裡是我的地盤，由不得你亂來。」

　　語罷，展著扇的腕一翻、一推，主動將扇面送向刃尖，用扇骨限制住了匕首。

　　「小花……？」

　　「快走。」

　　沒讓吳邪再有機會多說什麼，張起靈趁著刺客被解語花纏住之時，拉起他的手奪門而出。

肆

　　「呼、呼……」

　　拔腿狂奔了不曉得多久，在吳邪以為自己就要因喘不過氣而死的時候，跑在前方的張起靈終於停下了腳步。

　　「剛剛那是怎麼回事？為什麼、為什麼會突然冒出一個人——」

　　「吳邪。」

　　硬生生打斷了吳邪有些激動的問句，張起靈一臉凝重地望著他。

　　「有人，要殺你。」頓了下，「這就是為什麼我必須把你帶走的原因。」

　　「……？」

　　像是無法理解張起靈的話語般，吳邪的臉上盡是茫然。

　　「你難道沒有發現，我們正在往你家的方向前進嗎？」

　　沉默。

　　這點吳邪倒是真的沒有察覺，畢竟大戶少爺出門從來都依賴馬車、轎子，誰會去在乎路是怎麼個走法呢？

　　不過張起靈不在乎這個，緊接著說了下去。

　　「今天日落之前，我會把你送到家。到了你家，你就安全了。」

　　吳邪聽得一愣一愣，一直到身前的人又要繼續前行，才顫顫地開口。

　　「小、不，張起靈……你為什麼要幫我？」

　　回頭，張起靈向他走近，直直地望進他的眼底。

　　唇邊微微掀起了點笑意，摻雜些落寞的笑意。

　　「為了你沒可能再想起的事情。」

　　之後，二人什麼都沒有再多說，一前一後經由小路、走過村莊、穿越大道，花了二個時辰才終於來到吳家座落在城中的宅邸。吳邪想藉報答之名挽留張起靈住上個幾天，卻只得到搖頭作為回應。

　　「當你需要的時候，我會出現；可是，我不會待在這裡。」

　　他湊近對方的耳畔，溫柔的氣息在那裡留下了最後一句話語。

伍

　　當家中長輩看見吳邪平安歸來，無不喜極而泣。原來在他山中「遇劫」的幾個時辰前，家裡意外探聽到地方官僚不滿吳家在杭州聲勢之大，欲絕其後，順帶將惶恐丟入吳家動搖人心，雇了刺客埋伏暗殺；卻不料吳邪沒有走大部份馬車會走的路，一方要殺一方要救，都找不著他們的共同目標。

　　接著便是不久前發生的一連串事件。

　　思及此，吳邪輕歎了口氣。

　　從那以後，他真的再也沒有見過張起靈。

　　他依然想不通所謂「沒可能再想起的事情」究竟是什麼。

　　他亦不懂對方抱持著什麼樣的情感。

　　然而張起靈似乎也不指望他會曉得。

　　因為那抹笑，是多麼地落寞呀……

　　只餘一語，依稀在耳。

　　『用我的一生，再換你十年天真無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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