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君 - 祸水

黑子哲也知道，从一出生，他就注定不是会一生平安喜乐度过的孩子。

那是一个格外寒冷的冬天，屋外漆黑如墨，他伴随着母亲撕心裂肺的哭号呱呱坠地的那一刻，天边竟炸开了反常的雷声，夹杂着可怖的闪电，将破落的村庄照得惨白如昼。

可是刚出生的婴儿一双眼睛无波无澜，没有放肆的啼哭，湛蓝的瞳仁安静的审视着这个世界。

那一夜的雷电劈断了村口百年的梧桐树，它承载着人们的信仰，代表着村庄的根。

“妖孽”

神婆看着襁褓里的他，吐出了两个字。

初生婴儿清澈的眼睛对上神婆那双浑浊的、近乎半瞎的双目，此时此刻开始，他的一生都与这两个字连血带肉的生长在了一起，拆分不得。

“他是天命降罪之人，会给我们的村子带来劫难。”

没有人敢否认“神”的旨意。父亲征兵远走，母亲孤身一人无法保护村里的流言蜚语容不下的弱小婴孩，又无法割舍自己的亲生骨肉，只得远离故土，无依无靠的带着他生活在险峻的大山里，冰冷潮湿的山洞、母亲坐在火堆旁苍白憔悴的侧脸，是他熟悉到几乎是烙印在虹膜的场景。

“哲也，再忍一下，忍到你长大一点，我们就下山去。”

母亲不止一次的在他因为寒冷、病痛颤抖不已的时候将他紧紧的圈在怀里，一遍一遍的说着这样的话，不知道是在安慰他，还是快要坚持不下去的她自己。

他用生来就淡漠的眼神仰头看着山洞外的凄风冷雨，没有一点的恐惧，他有一个秘密，一个连母亲都不知道的秘密——他拥有所有的记忆。

从母体到降生，从婴孩到稚童，每一分每一秒的记忆都严丝合缝的嵌在脑子里，没有一丝的错漏。

这该说是他的幸运还是不幸？他不知道。

母亲一天比一天更加苍老虚弱，而自己也才是走路刚刚不会随便摔倒的年纪，因为困窘的生活显得比年龄更加弱小，这样下去，什么时候才能挨到能互相扶持着下山，又怎样度过下山之后的日子？

母亲看不到生活的希望，他也是。

可是至少有一个要好好地活下去。

那又是一个寂静浓黑的夜晚，母亲寻找食物回来之后累的睡下，黑子把火堆生得很旺，让它足够支持一段时间。

然后便头也不回的离开了那个山洞。

第二天有村里的猎人追逐猎物走到了这里，发现了消失在村子里好几年的女人。他将昏迷过去的女人带回了村子，她醒来之后疯狂般的想要寻找自己的孩子。

所有人都劝她放弃他，放弃那个天命不垂的妖孽。

然而她执着的要回去，挣扎着爬出了屋子，却在门口像被雷击了一样猛然停下。

院子里是猎人正在处理打回来的猎物，剥皮挖心掏出五脏，血腥的味道浓稠的包裹上来。

白花花的阳光下，她看到了一只本来应属于自己孩子的鞋子。

她像疯了一样挖开那畜生的胃袋，粘稠的血液，味道刺激恶心的液体之中，除了碎肉和渣滓已经什么都看不到。

她的前半生就在这一个瞬间切开了一个断点，有关那个孩子的一切戛然而止，头顶的日光刺眼得惨烈，已经被剥下的狼皮摆在一边，安静的看着脸色惨白的女人晕了过去。

黑子没有再回到那个山洞，他赤着脚找到了另一处歇息的地方，开始了一个人的日子。

深山里除了未知和恐惧几乎什么都没有，他艰难的生存着，在某一年接近冬天的时候，三天没能找到东西吃的他晕倒在了树下。

他以为自己会这样无声无息的死去，然而醒来的时候，眼前却是自己熟悉的住处。

他的身边趴着一匹母狼，身下有小狼崽贪婪的吃奶，一边甩着已经看不出是什么动物的血红的肉。

他就这样被狼莫名其妙的救了下来，在整个难捱的冬天与他们母子相依为命。

母狼与小狼应该是不知为何脱离了狼群，身体虚弱无法继续前行，而在这里安顿下来。由于没有足够的食物，母狼在春天到来之前倒下，闭眼之前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小狼崽。

黑子知道她的意思，点点头，它才不再有了声息。

他们靠着母狼的尸体活到了春暖花开的时候，黑子怀里抱着小狼崽，心里反而比以前更加安定。

“我们一起努力的活下去吧。”

黑子抚摸着它的头说。

长到更大的年纪的时候已经可以独自下山，卖掉深山里的草药，买一些制作精巧的日常用品和衣物。世人看到他的时候会露出惊为天人的神情，这时他才知道自己是所谓“美丽”的。

可是这有什么用？他并不是因为美丽而生存到现在，原始的世界那么危险，他从来没有机会和余裕去考虑这些。

有心怀不轨的人妄图将他诱拐到那糜烂的脂粉楼阁，企图利用他去招揽钱财。却每次都被他冰冷的刀锋吓退。

他警惕得像狼一样，没有人能够伤害到他。

可是这终究是不能长远的，他不能呆在深山里一辈子不出来，也不能在人世间永远也不回去。这两个地方各有各的危险，可是相比起来，他却更喜欢深山。

那里没有居心叵测疑神疑鬼的人类。

初生婴儿时的记忆太过于深刻和可怕，火把、黑夜、神婆、焦树、母亲，一切都那么的不堪回首。

他闭上了眼睛，企图暂时逃避掉这乌黑的一切，已经长大的成年公狼充当他的靠背和枕头，依偎着他睡过去。

又是一年的春暖花开，他准备去采药的时候，发现山洞旁，竟然开出了一朵蓝色的花。

细嫩、娇小，又随风摇摆着。

他不曾对这些事物有过任何的感情，此时此刻却也对它产生了垂怜。

他低头看了好久好久，然后仔细的为它开辟出一块地方供它生长。

当天晚上，他便开始做梦。

比起以前，这才是真正的梦境。

里面是没有见过的事物，没有见过的人。

那个人赤发异瞳，形容威严。他并不知道应该如何去形容一个男人的长相，但是他本能的觉得，他是好看的。至少比他见过的人都要让他觉得舒服。

梦里的自己不再有任何的警惕和凶狠，柔若无骨般的攀在他的怀里，享受着从未有过的安全感和依靠。

他的胸膛坚硬又舒服，手掌上的茧子轻轻的磨蹭着他的脸颊。

那感觉美妙的让自己恨不得永远不放开。

这种从未有过的体验新鲜又危险，他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紧紧抱着本来相互倚靠的狼，只对他驯服的野兽早已醒来，有些不解的看着他。

那株蓝色的花依旧开得漂亮，黑子在进出的时候时常蹲下身来看它，这让他觉得自己跟它仿佛越来越熟悉、越来越亲近。

而梦里，那一日的场景也出现得越来越频繁，越来越不同。

他跟那个男人用眼神交流着，彼此爱抚着。他们都是那样享受在一起的时光，以至于黑子每次都在察觉到将要醒来的时候开口告诉他自己的不舍与挽留。

可是他似乎从来未曾听见过，他只能恋恋不舍的看着他，然后感觉到自己慢慢的消失，然后缓缓的在晨光当中睁开眼睛。

梦中的相见如此短暂，以至于漫漫的长日显得愈发的难打发。

他流连在山中各种各样的景色当中，企图去寻找与他的瞳孔相似的野果，与他臂膀相似的树干。

“我好想见到他”。黑子抚摸着狼光滑的皮毛，喃喃低语。

狼看着外头淅淅沥沥的雨，闭上眼睛假寐。

雨就这样没个间歇的下着，等到黑子再想起来的时候，外头的那朵花已经凋零殆尽。

他捡起已经没个样子的残瓣，叹了口气。回到山洞里一个人坐了下来，捡了根树枝在地上凌乱的划来划去。

不知不觉的就划拉出了那朵花的形状。

发现了之后他又刻意的去修饰自己的画，直到跟记忆里的样子分毫不差。

那一夜他守着这朵花睡了过去，又一次毫不例外的做了梦。

这一次的梦不再如同从前，颜色格外的炽热激烈，那样陌生的快乐一次次将他带到从未到达过的高空，再一次次体验销魂蚀骨的坠落。

“来找我”

他惊喜的发现自己能够发出声音，而男人也听得见。

醒来的片刻身体是空虚的，可心情却是雀跃的。这虽然只是个梦，然而却比现实更加牵动他的心。

他从未对未来如此期待过。

可是从这一天开始，连续三天，出去觅食打猎的狼都没有回来，它从未如此过。

黑子有些慌乱，到处去寻找，直到天黑也没能找到，只能打道回府。

万幸的是狼已经自己回来，不幸的是他已经气息奄奄。

黑子用上了自己这些年所有认知当中可以用到的方法，狼却始终没有一点好转的苗头。这么多年的恐慌与寂寞一股脑的涌上来，淹没他的头顶。这个与他相牵相系的生命即将走到尽头，他不知道应该怎样去面对那样的以后。

他将狼带到了山谷中的湖边，在那里找了一个合适的地方，给狼喂食、喂水，尝试着各种草药，试图挽留下它。

他不记得自己陪它苟延残喘了多少日子，只知道他再怎么努力，它也没能好起来。

这一天他们依旧在冰冷的夜晚相依偎着睡过去，半梦半醒之间，他模糊的听到了有人在对他说话。

【把我埋在这里，然后去湖里把自己洗干净，好好的活下去。】

他被这句话惊醒，身旁的狼已经永远的闭上了眼睛。

难道这样大的一个世界，真的就只剩下了自己吗？

黑子没有得到答案。

他在狼永远睡着的地方徒手挖出了一个坟墓，仔仔细细的将它掩埋在里面。

他浑身泥泞的跳到湖里面去仔仔细细的清洗着自己，这是狼希望他做的。

可是他不知道该如何好好活下去。

憋了一口气深深的扎到水里，透过水面去看天空，一切都是如此的混浊不清。

忽然之间他听到了很大的动静，猛然冲出水面，他看到了一个陌生的队伍。

领头的男人看到他，表情凝固在了脸上。

当另一个细长眼眸的男人将一副神似自己的画像展开在他的面前的时候，黑子知道了那句好好活下去的意思。

那个人来找他了，他的生命中仅剩的那个人。

他没有过任何风流香艳的经历，但是却本能的知道应该怎样去做。

将自己整个献上去的时候，梦中的感觉变成了现实，他终于感觉自己整个都实实在在的存活了下来，在这个人的怀抱中。

他在路途中听到了所有关于他和那个被称为“陛下”的男人的流言，他知道了“昏君”和“祸水”两个词。

于是他依靠在他怀中问他，“你呢？你后悔吗？也许会因为我，成为他们口中的昏君。”

他说他不后悔，“因为我找到了你。”

从前是母亲，后来是狼，现在是赤司。

他与这个世界的联系如此单薄，茫茫天地永远只有一个人与他相依为命。

从前是他的亲人，现在是他的爱。

对于其他，他从来也不在乎。

那为自己而建造的奢华建筑也好，那琳琅满目的珍宝古玩也好，那虚伪又华丽的头衔也好。

被赤司征十郎拥抱的那一个瞬间的黑子哲也是真实存在的，是安全而幸福着的，就已经足够了。

新一轮的朝霞又升起了，他昏昏沉沉的睡了过去，神情恬淡又安稳。

梦境里充斥着再多的回忆他也不再害怕。

“妖孽”

他看到神婆颤巍巍的吐出了这样两个字。

黑子翻了个身，嘴角勾起了笑意，发丝在赤司胸前蹭了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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