鸣寒之蝉 - 【菊耀】[鸣寒之蝉] 月圆

是夜。微凉的夜风褪去了夏日的灼热，愈发清新可人起来。漆黑如墨的夜空之下，是灯火通明的古城。家家户户或在阁楼，或在高堂，或在庭院，举杯把酒，谈笑风生，大有一醉方休之意。而那些年幼的孩童，争抢着香甜的月饼，嘴里塞的鼓鼓囊囊的，还忙不迭往兜中揣上几块。打闹嬉戏间，他们跑进院里，见那波光粼粼的庭中，正是一池清辉月华。

——这是普天之下无数千家万户的夜晚。

而被这些人家众星拱月一般的，是富丽堂皇的宫殿。方才散了的宴席总觉余温犹在，侍卫僮仆在这样的夜里偷得一点清闲。此夜，这一国之中最崇高的地方，少了几分宦海人情，多了几许闲适自在。只有皇宫尚且沉默地立在夜空之下，流光溢彩间仿若没有什么能够映衬进那一片冰凉之中。

而再往上，那泼墨的穹顶，又似是镶嵌着万点星辰，在和煦的微风中，闪烁出点点光芒，群星之中，那一轮玉盘似的圆月，此时恰是月华，竟夺取了天地间所有的微光。

——这是一个王朝的千年古都。

——这是一个千年古都的中秋月圆。

“嗒——嗒——嗒——”微渺却清晰的敲击声传来。今夜，花好月圆合家欢聚，散去国宴后，婢女们全都被遣散，正值花季的少女稍事打扮一番便叽叽喳喳地赏月游街去了，嫔妃甚至都接了圣谕，欢喜地邀了家人一道共度佳节，夜风不辞辛劳，送来她们银铃般的欢笑。于是，现如今整座皇宫上上下下最为冷清的地方，莫过于眼前的皇帝寝宫了。而那一声又一声百无聊赖的敲击声，便是由此而来的。

那是斜倚于门栏的一个男子。褪去方才国宴上的大红龙袍与帝君冕旒，年轻的国君此时面上再无半点宴客时的虚情假意与逢场作戏，取而代之的是面无表情，以及其中隐隐透出的一抹倦色。新君上位，国邦未安，小乱四起，他不得已将兄弟姊妹遣往各地坐镇，才落得如今孑然一身。

半晌，他嘴角微杨，轻不可闻地低笑了一声，“呵…”

——呵，堂堂一国之君在中秋佳节竟孤寂至此，传出去真不知让世人作何感想。

依稀夜色，寝宫外的御花园似是隐隐透来桂花清甜的幽香。“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帝君的声音温润如玉，还带着些年少时明朗的影子。如今他斜倚在寝宫之中，缓缓吟着，借着月色，他眼眸中的落寞分外明晰。

“耀君真是吟得一手好词，在下十分钦佩。”近侍早已被遣散，亦无人通报求见，独余帝君一人的寝殿，此时竟倏地传来另一个清冷的男子之声！

那不速之客缓缓从殿角的阴影中显出身形来。那是一个身着亚麻色和服的青年，他步伐极轻，踱到帝君王耀身旁，无波无澜的黑色眼眸中映出了那轮明月。

王耀转头看向来人，面上竟浮现出欣喜之色，先前淡淡的阴霾更是一扫而光，“小菊你来啦阿鲁！……不过这首词并非我作，我还没有如此文采呢。”

“耀君过谦了，耀君的文采在下无论如何都是企及不上的。”名为本田菊的青年男子看向王耀，略一思索，道：“这词间不知为何，竟透出一股别样的哀愁来，与耀君此时的心绪，恐怕是一样的罢……”

“身为天子，果然是高处不胜寒么……”

王耀微微一怔，没有接话，而是望向了寝宫之外。月华如水，秋夜未央。

——他想起了他与本田菊初次见面的那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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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一个千年古国的太子，王耀的日子似乎是过于清闲了，整日里不是吟诗作画便是听那些迂腐的老夫子教授国学，丝毫没有插手政事的机会，在政敌的刻意为之下，世人眼中的太子王耀更是理所当然地冠上了“游手好闲”之名。

王耀并非喜欢招惹是非之人，但如今连他自己都觉得，这日子实在太过安逸无为了，故而他亦不喜欢成日无所事事之感。

——但现在他却深切地感谢着这样的日子，若非如是，或许他永远不会遇见本田菊。

那日正是几个月前的初秋，天气渐渐凉了下来，宫中的几株枫树仿佛在一夜之间被谁染得透红。王耀自一地金黄落叶前缓缓踱过，心中思忖着今日该如何熬过老头子艰深无趣的课业。秋风吹起，枫树哗哗地响着，似又红上了几分。“这色泽……倒是莫名地像从前的那只小狐狸啊……也不知它现在怎样了，有没有再被抓住——不是请它要来找我玩的吗阿鲁……”想到这里，王耀郁闷起来，嘴巴鼓成包子状，看起来竟是十分的可爱。

“噗嗤……”一声轻笑传进了他的耳朵。

“谁？！”王耀大惊。这儿虽比不上皇帝所住的大殿，但好歹也是皇宫，如此重地，什么人有那么大的能耐敢于孤身独闯？他转身，想要找到擅闯之人，同时手也象征性地摆出了防御的姿态。

然后他看见了那个身着亚麻色和服的青年。

他听得他说：“耀君，初次见面，在下本田菊，往后还请多多指教——”

他发觉自己被那双黯淡的黑眸紧紧地盯住了，竟似是此生再也挣脱不开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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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耀君？”

“耀君！”声线相叠，眼前本田菊的面孔与回忆重合，王耀吓了一跳，忙含糊地应道：“诶？！”

本田有些担忧地望着他，眼中暗含着歉意：“方才是在下失言了，若是因此而使耀君困扰了那么久，还请耀君莫要往心中去……”

“不，不是因为这个，”王耀于是明白了他眼中的歉意，“只是在想些事情罢了。”

“哦？那恕在下冒昧一问，耀君在想何事呢，竟如此出神？”

“我啊…我在想…”王耀顿了顿，“小菊，你到底是什么人呢？你不常出现，却总是到来的很及时。除了姓名，我对你概无所知，可你却一如既往地陪着我、帮着我…我真的好好奇阿鲁！”

“耀君，口癖又带出来了哟。”本田菊哑然失笑，看着王耀有些嗔怪的眼神，他转而正色起来。

“耀君无需知晓在下是何人、从何而来，您只消明白，在下会一直、一直站在您的身旁。”

“无论你荣华富贵君临天下，抑或是安然平静终此一生，在下一直都在。”

本田菊直直地正视着王耀深棕色的瞳仁，一字一顿，如同在念一个绵长的誓言。

——直到很久很久以后，当这个天下重新归于平静，当人们变得已经无从辨认自己的过往时，在一样的月光下，王耀还会时常忆起这个誓言，在未来一片迷茫，我们都不知前路将归于何方之时，依旧勇敢地许下的承诺，以及那一刹那心底如潮水般涌出的悸动。他甚至认为，正是因为如此，他才有勇气走过这大半生的年年月月。

——“无论你荣华富贵君临天下，抑或是安然平静终此一生，在下一直都在。”

所以人说，爱过，便是很长很好的一生。

“小菊……”

“在。”

清辉月华，微凉夜风，桂树的清香在天与地之间荡漾，年幼时母亲哄我们入睡的故事一直相伴耳侧，月亮上捣药的兔子是多少个中秋的瑰丽幻想。庭前，夜凉如水，月下，相顾无言，黑色眼眸与琥珀瞳仁中，刻进了彼此的面影。

好像终此一生也无法将你从记忆中抹去。

“今夜的月色，很好看呢，你说呢？”

“……在下也如此认为。”

今夜，月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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