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lip Love - 執著

原來是夢。

阿透揉著壓痛的前額坐起身，恍恍惚惚。

近幾個月公事繁多，他心中焦慮，連辦公時短暫的午睡也能作夢，一覺過後，阿透的身體仍然疲憊，他卻在靠向椅背時笑了，夢見學生時代的事，總能在奔波於社會時救贖他。

阿透準備上工，轉身想伸展僵直的身體，笑容卻在眼神掃過左側時立刻僵硬。

他看見方維寧像個孩子一樣蹲坐在椅子上。

這並不稀奇，畢竟曾經是直屬學長的維尼，如今是辦公桌緊挨著他的好同事，可阿透之所以會注意對方，是因為這位好同事正在上班時間悿不知恥地看著當紅古裝劇，並且在兩人四目交集後，大聲朗讀出女主角的逐句臺詞。

「你的意思是說，若得所願，信女願一生吃素，永不成寵？」

幹！他說夢話了！

阿透當下只想找面牆一頭撞死，他果然不應該和同事在辦公室裡睡午覺，連想都不該想！他最近怎麼老做些不符合他風格的事！

維尼還在唸，阿透就鐵著臉伸長手，一把扯下維尼筆記型電腦上的耳機線，方維寧猝不及防，辦公室瞬間嘈雜起古裝劇。

教職同仁紛紛抬頭，見狀，方維寧猛地闔上筆電，又在周圍數道目光投射過來時更快地躲進座位，但阿透沒有漏看維尼臉上緊張的神情，報復的快感獲得滿足，阿透頓時心情平復。

「該死的！阿透！」方維寧壓低音量，像是這樣能為方才製造出的噪音彌補萬一，「主任在的話怎麼辦！」

「那我的心願就了了。」阿透冷淡地說，抓起桌上的文件繼續午休前的工作，丟下維尼左看右看，確定阿透真的將自己當作隱形人後，他珊珊然地收起戲劇性的表情，又打開筆電按下影片上的撥放鍵──包括他嘴上的。

「我是關心你，你的眼角上現在還有淚痕咧！午休整整一小時，就聽你在那邊唸『陳、陳』……ㄔㄣˊ甚麼來者？我沒聽清楚，你講話口齒不清，太斷斷續了。」

孰可忍，孰不可忍！阿透狠狠將資料夾敲在桌上，「碰！」一大聲，「我他媽在作夢！」

阿透一字字講得咬牙切齒，像有甚麼深仇大恨，「我眼干！」

見阿透氣得眼睛都要噴火，維尼一下子笑了出來，又像鬆一口氣般，心想自己實在太久沒看見阿透極力隱忍怒火的模樣了。

稍微恢復原本的樣子吧？維尼想。

兩個多月來，看著阿透為了處理導師班學生集體翹課的問題成天焦頭爛額，不僅早出晚歸又四處奔波，折騰得差點把自己也料理了，人瘦了，變得不大愛笑──其實阿透本來就不常笑（至於冷笑，他是不會承認那是一種笑容的），但阿透是個情緒很鮮明的人，如今維尼卻無法從阿透身上感受到直接的情緒波動，像所有的喜怒哀樂被阿透掖藏著，兩個月來的疲憊和焦躁逼得阿透像只壓力鍋，維尼再也沒看見阿透使出慣用刀子嘴咄咄逼人的樣子，或是每次都讓同事捏一把冷汗──手腳並用地料理學生。

不發火的孫透並不正常，維尼很擔心這只壓力鍋哪時爆炸，威力可是兩個多月累積下來的怒火。

好加在，在他努力不懈的激怒下，他終於能從阿透身上嗅到一些火藥味了，維尼安慰地勾起唇角，放寬了心，但阿透不曉得維尼心裡在想些甚麼，只見對方語畢還一臉風涼地笑，恨不得一掌滅了他。

阿透深深地吸一口氣，再把心中的晦氣吐盡般吐到底。

沒錯，他是說夢話了。

阿透承認這點，畢竟班上最近的煩心事多，他有些力不從心罷了，午夜夢迴間夢魘纏身也是難免。

思及至此，阿透忽然笑了出來，「有些」，真是個不錯的詞。

若說為了阻止事情鬧大，他每天約談同學探口風，利用下班時間奔波找人，又騎著那輛不知吃了他多少油錢的重機挨家挨戶巡邏，還悿著臉低聲下氣地做家庭訪問、安撫家長──如果這也算「有些」的話，他還真不知甚麼叫做輕描淡寫。

「玩笑先放一邊。」

方維寧又道，阿透見他收起嘻皮笑臉，可雙眼仍盯著螢幕也沒看過來，「要撐住哦！阿透，我們這種『T高關係人士』，若是不做出比別人更出色的成績是不行的，你也知道，我們會讓陳坤蒙羞。」

好一會兒，阿透只盯著手上的資料，也不回話。

他明白的，所以他才這麼拼命，方才夢裡陳坤對他說的話仍繚繞耳畔，天知道他甚至能回想起陳坤在畢業時遞給他聘書，手指擦過他手背的觸感。

半晌，阿透才點頭回應。

「我知道。」

「你不明白，孫老師。」

上午才交出去的班級手冊如今躺在他面前，阿透隔著辦公桌，和正捧著熱茶緩緩吹涼的中年男人對視，阿透視線下移，看見手冊上頭蓋著一個血紅的印章。

「我知道那些學生不是初犯，初夏開學時就已經有好幾檔的紀錄，很多事你也無可奈何，但集體翹課這種事……這樣說雖然不妥當，但你知道，學生分別翹課事小，集體翹課事大，家長會特別矚目這種事，況且傳到董事會裡也不好，哎！孫老師，你知道我不想對你做任何懲處，所以一直替你壓著這件事，別為難校長，更別讓我難做人，你自己得多加把勁。」

阿透好不容易才從齒縫間擠出一句話，「非常抱歉，主任。」

好在語氣聽起來還算謙恭有禮──或許只有他這麼覺得，因為主任的眼神離開茶杯，看了他一眼。

接著搖了搖頭。

「你應該知道再過幾周是教師評鑑了吧？」

「……是。」

「這樣說或許你不舒服，可最後評鑑報告都會交到董事會裡，就算撇開記過不說，你也不會想呈上這種成績給當初……」

主任及時打住，又搖了搖頭，阿透不曉得自己這次像被潑一臉糞的表情是否有把持住。

「總而言之，加油吧！孫老師，你這麼年輕，一定能好好跟孩子們溝通的。」

阿透又應了聲「是」，看著主任自顧自地開始品嘗熱茶，便拾起桌上的班級手冊後鞠躬離開。

一退出辦公室，阿透簡直無法再壓抑內心急速膨脹的怒火，啪！的一聲便往額頭上狠狠拍一巴掌，這掌又辣又痛，阿透看見窗戶裡自己，額頭上映出一抹鮮紅印子，就和那枚手冊印章一樣，阿透苦著臉笑了出來。

「老師！」

聽見呼喊阿透猛地抬頭，來不及整理表情就和幾個班上的女學生們對上眼，他看著三個小女生同時嚇得縮成一團。

阿透抹了一把臉。

「打鐘了，在幹嘛？」

「我、我們剛才去辦公室沒找到您，聽維尼……方、方老師說您在這裡！」

太好了，阿透想，他就需要主任來看這一幕。

連導師班的學生面對他都能抖成這樣，支支吾吾的連話也說不好，他真的看不出來年紀和師生親密度到底有甚麼狗屁關聯，他是不是該開背後那扇門為上司身教一下。

儘管內心跑馬燈似地腹誹，阿透仍冷著一張臉。

「講重點。」

「三班同學說他們今天晚上會在A社區集合！」

女孩們異口同聲、音準前所未有，只差沒向導師立正鞠躬，聽罷，阿透剛才想了甚麼全都拋到九霄雲外。

找各班學生當眼線果然有用！阿透頓覺精神大振。

天知道他渴望這天渴望多久了，每次都是學生後腳跟離開他前腳才到，這次佈下天羅地網，終於讓他得到即時逮人的風聲！

阿透想即刻動身，想將那群渾蛋一個不漏的全抓回來，綑死在課桌椅上，以確保他隔天還會在教室裡看見他們，他想這麼做想得不得了，可下午的會議馬上要開始了，結束後他甚至還有一堂課要上。

沒事。阿透安慰自己，不能操之過急，這次絕不會再失手！反覆地在內心覆誦後，阿透終於停止神經質的摩娑指尖，像個沒事人似地、不慍不火點個頭，又讓學生們夾緊屁股滾回教室，在確保三個女孩的身影消失在走廊盡頭後，阿透鞋跟一轉，迫不及待地往辦公室走。

這已經不曉得是第幾次了，畢竟他抓姦般現場逮人的次數就和他失敗的次數一樣多。

不過不要緊，阿透想，今天過後一切都不要緊。

　　他這次拼了命也要結束這場鬧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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