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斗] 鋼鐵的soulmate - 鋼鐵的soulmate

嗶──。

他張開眼睛，眼前是一張美麗而平淡的臉，很近地凝視著自己。「總算醒來了，你應該不記得任何事了。」

他試著眨眨眼睛，抬起手指。身體很受控制，但是……

是的，他並不記得任何事。雖然眼前的人所說的每一個字，他都能懂得意思。

卻沒有任何記憶。就像預設了成人應有常識與生活技能的初生婴孩。

「你叫山下智久，是我的── 私人事務助理機器人。」那人看著他說，「你上個星期受了傷，前皮質區硬碟有少許損壞。但沒關係，其他部分沒有故障，資訊都還在。那些事你過一陣子就會想起來的。」

機器人？他低頭看看自己的手──指頭前端覆有指甲，手心有掌紋，手背上甚至還布有細細的汗毛。

那人看著他把手攤開貼在臉頰上，忽然笑了。並且朝著他伸出手。

「有體溫，是嗎？你的外型是針對地球人社交需求開發的，你屬於亞洲機型，極度仿真，該有的，一應俱全。」

山下智久毫不遲疑地握住眼前的人的手，讓他拉起來。

「我是生田斗真，是你的主人，這是你首先需要記得的事。」

山下智久醒來的第一件事，是陪主人吃早餐。

室內的人工陽光很溫暖，山下抬頭看著室內穹頂上的擬真天幕，蔚藍色的晴天，飄著一點點細羊毛似的雲，還有一顆圓圓的橙色太陽。是的，他知道那並非真實的天空、真實的恆星，他知道晴天和雲的定義，他可以進一步告訴你雨層雲和積雨雲的不同；但他不記得這是哪裡，自己或生田斗真是誰。

他甚至不記得自己是機器人。這樣真的沒問題嗎？

就連早餐，都是主人為他做好端來的。

「吃吧。」生田斗真看著他面對食物時猶豫的表情，說，「你可以吃東西的，雖然也可以使用其他能源。不過既然是為了滿足一切社交需求所研發，和人類一同進食，是你工作的一部分。這個，是你最喜歡的──當然，可能你並不是那麼喜歡，只是因為我喜歡才這麼說罷了。」

山下確實喜歡眼前的食物味道。喜歡？他滿足地嚥下那沾滿起司醬的牛絞肉餅，同時感到迷惑。情緒或者偏好，在機器人身上是被允許的嗎？

但生田斗真剛剛說得那麼理所當然。

「主人。」

「叫我斗真就好。」

「這樣可以嗎？喜歡，或者討厭，還有其他的感覺──」

「那對你而言都是很重要的。沒有情緒反應能力的話，怎麼能說是社交用機器人呢？」他的主人完全知道他想問什麼，即使那是個未完的問句。

「那，要是感到悲傷，或者寂寞呢？」山下又問。

生田斗真放下刀叉，看著他。

山下智久從他眼睛裡面讀到某種資訊，也許，那就是悲傷吧。人類總是想要掩飾的脆弱感情。

「那就告訴我。」

「其他的感覺也可以說嗎？」

「如果你想說的話，就說。」

「我喜歡你。」

生田斗真收走碗盤的動作遲疑了片刻。

「你正是為了這個，才被製造出來，才存在於這個銀河系的。」他看著山下智久，說：「你必須喜歡我。」

山下又在那雙眼睛裡讀到類似的東西。

悲傷，或許，還有一點憂鬱。

其實山下沒有什麼需要做的事。生田斗真說自己是個模擬園藝設計師，負責讓地球人冰冷的虛擬艙房獲得帶有美感的綠意。他在家工作，反正所謂的花園不過是供人下載購買的程式。山下智久摸著模擬溫室角落的一簇小花茉莉，幾乎不敢相信那是虛構出來的，它們那麼可愛，而且聞起來甚至有很好的味道。

就和斗真一樣，只稍微，遜色一點。

「無聊嗎？」生田斗真不時會離開工作區域，來問他。他總是搖搖頭。

山下智久和狗玩了一會兒，他想那是隻真的狗，她的舌頭和鼻子很濕潤。雖然他自己也就是個被製作得像真的人類一樣的機器人。山下把鼻子埋進狗的耳朵裡，聞到動物──而不是玩具──的氣味，感到放心。

「她叫做Jam。」斗真是這麼說的。

Jam小姐。山下智久想問她：為什麼我們的主人看起來那麼悲傷呢？

生田斗真再一次步出工作區，看見Jam和山下窩在溫室的躺椅上午睡。Jam枕在他懷裡，露出肚子，看起來那麼安心。

斗真把人工日光調暗了，靜靜地走開。

他醒來的時候，Jam早就不知道跑到哪去了。

山下智久呆呆地望著人工穹頂的日落。

為什麼人類要把自然景象再現得如此逼真呢？他看著太陽沒入沒有人造物遮蔽的虛假地平線，餘光漫射在低雲上，染出一片明亮的橙紅，然後隨著光源遞減，變成清澈的紫色。

他目睹夕陽在眼前消失，感覺到悲傷，那幾乎是一種鄉愁，像個實際的固體，堵塞在胸口。

人類為什麼要把機器人做得這麼像他們？就連看著日落的心情都會如此相似。

他用手背輕輕擦去眼角的水滴。

晚餐前，生田斗真讓山下拿了一瓶酒來，並且遞給他一支開瓶器。「我想，你應該不會忘記怎麼開這個。」

的確，山下很順利地打開那軟木栓，但細緻的泡沫從瓶口溢出，沾了他滿手。

「先放著，晚餐喝正好。」把酒擺到餐桌上的時候，斗真那麼自然地捉住他的手，舔著上面殘留的香檳酒液。雖然沒有抽回手，但山下驚恐地睜大了眼睛望著他。

他停下動作，拿了張紙巾擦乾那隻手。

「你會想起來的。」斗真放開他的時候，肯定地說。山下卻覺得那聲音裡夾雜著絕望。

也許自己再也不會想起來了。

他和他之間的回憶，很重要嗎？

在那之後，生田斗真不太說話。他們就默默吃著晚餐。山下以為，人類特地開香檳應該有要慶祝什麼的意思，可是現在那只是普通的佐餐酒，咕嘟嘟冒著氣泡。

一串合成樂音突兀地打斷原本播放的弦樂。Jam跳起來衝到門口，高興地叫。

生田斗真向門口望一眼：「吃飯時間，不接待訪客。」

艙房管理系統以沉穩理性的女聲說：『客人已經在門口，請問要看看監視影像嗎？』

「嗯。」斗真看著盤子裡的菜餚，不置可否地回答。

山下看著門口的3D投影，一個和他們年紀相仿的男人很無聊似地看著他們的餐桌。當然，這只是錯覺，那人肯定就是站在門外望著這艙房的門罷了。

「你的朋友？」

生田斗真沒有回答山下。「跟他說，我們在吃飯，而且今天工作很多，想早點睡。」

『是的。』艙房管理系統答應著。

投影在門口的男人看起來像在說話，並且舉手拍著門。「不聽聽他在說什麼嗎？」山下問。

「切換到門口的語音交換系統，單向模式，我們只要聽就好。」『是的。』

「斗真──已經過了一個多星期，你都不肯出門，也不見我們。我們都很想知道你現在情況到底怎麼樣，還有你的機器人……」

「關掉吧。就說生田斗真很好，不過現在要睡了。」

『是的。』

斗真說完，推開了還有一半食物的盤子，站起來走進房間。

還好山下還記得怎麼處理那些垃圾，以及清洗餐具。

生田斗真從臥房出來找他的時候，山下正躺在躺椅上，凝望著穹頂的星空。

「還不想睡？要看星星的話，房間裡也有啊。」他從身後輕輕摸著山下的頭髮。

「這是冬天的夜空。那三顆星星是獵戶座的腰帶，應該配上下雪天才對。」

「這些事你倒是記得啊。那是我教你認的，獵戶座。」

「是嗎？」他看著他。覺得有些極其久遠的回憶在腦海中隱約騷動著，可完全判斷不出確切的形狀，就好像人類潛意識裡對巨大爬蟲類的恐懼，那是早在恐龍主宰地球的時代，就埋伏在基因裡的集體回憶。

機器人也有潛意識嗎？

「我也會做夢嗎？」躺在柔軟的床上，山下依然凝望著房頂仿真的夜空。其實他更想問生田斗真，他們這樣子是不是不太好？一個抱著機器人入眠的人類，並不符合他所知的常識。其實機器人可以不用睡覺，他們應該是連站著都能切換到休眠模式。

「偶爾會。」生田斗真輕輕笑了，「還說過夢話，在我們還小的時候。」

「真的？我也有小的時候嗎？」山下以為自己出廠時應該就是現在的樣子，以後也都還會維持現在這個樣子。

「有啊，你是成長型社交機器人。通常是父母親買來送給小孩當禮物的……」斗真突然停下不說了。

「我是你得到的禮物嗎？」山下猜想，他並不希望自己想起這個。

「嗯。我十一歲的生日禮物。」

「所以我今年已經十四歲了，我是一個好舊的機器人。」

斗真又笑了，伸出食指，點著山下的鼻尖。「我把你維護得很好，好嗎？」

「這樣嗎？」山下摸摸自己的皮膚，嗯，挺光滑的。「你，很喜歡我？」

生田斗真沒有說話。他只是很用力地抱著山下，山下覺得自己要被壓壞了，正想說話，卻感覺有什麼落在自己髮際，涼涼的。

下雪了？

然後他瞬間意會過來，那是和自己看著人造夕陽時從眼睛跑出來的，一樣的東西。

他們稱之為淚水的東西。

夜裡接著發生的事，遠遠超過了山下智久預期的範圍。

他有很多事想問斗真，可是又覺得開口很困難。想著想著，不知怎麼就進入休眠狀態了。

這一覺好像並沒有做夢。

「斗真，我可以問你一個問題嗎？」隔天早晨，山下看著斗真把真空包狗糧跟肉泥攪拌好，放進Jam小姐的碗裡。

「嗯？」

「為什麼我會忘掉以前的事？你說我受傷了，可是剛才淋浴的時候，我看了自己身上，並沒有看見什麼傷痕。」

斗真摸著愉快進食的Jam的後腦杓，說：「你的外傷都修好了，看不出來的。」

「為什麼我會受傷？」

斗真站起來，默默關掉了人工穹頂的影像，室內光線暗淡下來，像夜晚，卻沒有星星。「我們發生了車禍。」他讓窗子上的蔽景裝置敞開，灰濛濛的星際都會景色佔據了一整道牆。

他們的艙房是集合型摩天住宅的一部分，高聳得遠離了地面，但在與樓板平行的高度，仍然可以看見四周快速行進的車流。

山下智久看著那些在空中橫衝直撞的車輛，感覺像有人在他身體裡打翻了一桶冰冷黏膩的物質，腳下的地板即將融化消失。他開始暈眩地顫抖。

就在意識即將消褪之際，有人抱住他。

「沒事，沒事了。我把窗戶關起來了。對不起，對不起……」生田斗真抱著他不停道歉，像是程式錯亂的音樂播放器。

他們都沒有再提起那場車禍。

山下在起居室裡，試著變換穹頂模式，最後把場景設為熱帶島嶼海岸。萬里無雲的天幕下，透藍色的海浪在牆面一波波湧上、退卻，浮著嶙峋的波紋與泡沫。他覺得浪潮發出的節奏感很能撫慰人心。

斗真放下工作走出來，看到山下躺在地上的時候愣了一下。他慢慢走近，坐在山下身邊，「這是我最喜歡的一款場景。可是好久沒用了，因為看著會不知不覺太放鬆。」

「我也喜歡。」

「才沒有。你以前老嫌它很吵。」

「是嗎？」山下想像被海包圍，很舒服地閉上眼睛。

「你變了。難道說，這是受傷的後遺症？」

「如果我變了的話，你是不是會比較不喜歡我？」山下張開雙眼，側過臉看他。

「怎麼會呢。」斗真笑了，「你是這麼沒有安全感的人嗎？」

一個舊款的社交機器人怎麼會有安全感呢，主人並不是沒有其他選擇；何況，有些方面，專業機型的機器人絕對能做得比自己更好。山下看著他，眨眨眼睛。「我總覺得，你好像比較喜歡以前的我。」

「沒有那種事。」斗真望著寧靜的海平面。「我只是希望你能早點恢復。但是，如果真的想不起來了，也沒有關係，不要勉強。」

「有時候我覺得好像要記起什麼來了，可是一仔細想，卻又什麼都沒有。像我們昨天說到獵戶座的時候，就是這樣。」

「嗯。沒關係的。」

「可是我想要努力點，看能不能快點想起所有的事。不然我會覺得自己好像沒有用處……」

「沒有這回事，別亂想。」斗真湊過臉去，吻著他，結束了話題。

晚飯時間，那門鈴聲再度響起，幾乎是和昨晚一樣的時間。

『客人已經在門口，請問要看看監視影像嗎？』同樣沉穩的女聲詢問。

「不用了。」斗真有點粗魯地說。

「但昨天你那朋友看起來好像很擔心你……」山下停下手上的叉子。

「一樣，就說我們都累了。」

『是的。』

「斗真，你真的不讓他進來看看你？或者至少跟他說句話……」

「你根本什麼都不知道！到底憑什麼指揮我怎麼做？」斗真忽然提高了聲量。「明天開始，請把來找生田斗真的客人攔在中央大廳，別讓他們進到艙房門口。」

『是的。』艙房管理系統發出千篇一律的肯定回應。

山下低著頭，安靜地切著魚排，已經把魚肉切碎到叉子沒有辦法著力了。

「對不起，我剛剛不是有意那樣說的。」斗真按住他拿著刀子的右手。

「你說得沒錯，我的確是什麼都不知道……」

一滴，兩滴，眼淚打在魚肉碎末上，近似海水的成分，消失在人造海洋養殖生物的殘骸裡。

如果那尾魚有靈魂，或許它會作起徜徉於大海的夢。它對前世，可能比山下對自己遺失的記憶要清楚通透得多了。

斗真自背後環抱著安撫他，好不容易止住了山下的眼淚，生硬的合成樂音竟然又再次響起了。

「到底是誰，那麼有耐心──」

『客人已經在門口。客人有強制入艙權限，請問是否要主動開啟艙門？』

生田斗真的手離開山下的肩膀。他站直了身體，看著門口的方向，像看著遠方。

「怎麼了？來的是什麼人，他們怎麼會有強制入艙的權限？」山下回頭問他。

『第二次確認。客人有強制入艙權限，請問是否要主動開啟艙門？』女聲平靜和緩地重申。

「斗真……」

『最後一次確認。客人有強制入艙權限，請問是否要主動開啟艙門？』

「斗真？」山下也站起來，看著雕像一樣凍結著的主人。

「開門吧。」斗真下定決心似地說。

『是的。現在打開艙門。』

艙門無聲地滑動。幾秒之間，一群人湧進門內，前面的幾個人手上還拿著武器。

「第三新東京市警視廳，機器人犯罪科。」當中一個全副武裝的人亮出證件和准許強制搜索的命令晶片。「有相當證據顯示，這裡有違反機器人管制法1749-b、1753-a法令的情況。涉案者是編號P236554的QS107型機器人，持有人為生田斗真；請涉案者不要抵抗，我們手上有反物質武器；再說一次，請涉案者不要抵抗……」

山下迷惘地看著他們。「我……」

「我並沒有抵抗的意圖。」生田斗真舉起雙手，往前走。兩名刑警很快扣住他，為他戴上電子手銬。然後另一名警察走到山下身邊，關切地問：「生田先生嗎？你沒事吧。我們接獲報案，你已經失蹤九天……」

「等等，你們搞錯了。我才是山下智久──」山下看著要帶走斗真的刑警。

斗真確實沒有反抗，他只是再三回頭看著山下，他對山下說了句什麼，沒有發出聲音，但山下卻讀懂了那唇語。

對不起。他說。

「斗真！你、你沒事就好──」上回出現在門口那個投影的實體從人群中竄出來，衝到山下身邊，一下子抱住他。

「不，你在說什麼？我不是斗真，我是山下；他才是生田斗真啊。」山下茫然地推開那個人。

「斗真，你怎麼了？你到底在胡說些什麼？你不記得我了嗎？我是松本潤。」那個人頓住了一下，隨即恍然大悟地說：「你被他的暗示誤導了是嗎？你是人類，生田斗真。他才是你的機器人，他叫山下智久。記得嗎，十天前你們出了車禍，你受了點傷，然後我們趕到醫院去看你的時候，你已經出院了，是山下他冒用你的電子簽名──」

山下──不，生田斗真在一片混亂中凝視著松本潤的眼睛，說：「我是，生田斗真？」他仰起頭，想確定穹頂上那獵戶座腰帶的位置，但室內燈亮著，掩去了虛擬星空的光芒，什麼也看不見。

他昨天是怎麼說的、他說，『那是我教你認的，獵戶座。』

他想起來了。

生田斗真想起他十二歲那個冬天的晚上。外面飄起雪。自己先裝睡騙過爸爸媽媽，然後跟山下悄悄越過樓層管制區，登上頂樓去看雪。

那是他第一次親手摸到雪。因為輻射塵污染的問題，父母親從來不准他擅自到戶外去。

「現在是冬天。可惜根本看不見星星。」山下望著深灰色黯淡的天空說，「不然的話，在東南方天空可以看到獵戶座，最好辨認的就是三顆排列成一排的星星，那是獵戶座的腰帶噢。」

「你知道得真多。」斗真也望著東南邊的天空，好像再用力一點就可以看見獵戶座。

「因為我是機器人嘛。」山下主動握著他的手，很溫暖。機器人可以輕易保持體表恆溫。

因為三年級暑假到M-145小行星帶旅行的時候，遇上了太空郵輪核動力故障的意外事故，生田斗真過了好幾年遠距離自學的隔離生活。那麼喜歡朋友的他，只能透過視訊電話跟朋友聊聊天，日子過得很孤單。

直到他11歲生日那天。

「主人你好，我是山下智久。」斗真拆開那個巨大的包裝，看見一個漂亮的小男孩在對自己打招呼。

「不要叫我主人，叫我斗真就好。」他說。

之後，有很長一段時間，山下是他唯一碰得到面的朋友。

一直以來，他是山下唯一的朋友。不，他們並不只是朋友而已。

「哇噢，這就是你的機器人？他看起來簡直跟真人沒兩樣。」

升上高中的時候，斗真終於被醫生宣布可以回到學校上課。他很快便帶了新同學回家來玩。高機能的社交機器人在當時還是非常罕見的奢侈品，而且大半市場是成人型號，像山下這種成長型的更是少見。

「可以讓我摸摸看嗎？」其中一個同學搶先要求。

「嗯，當然可以啊。」斗真大方地答應，裝做沒注意到山下眼裡的反抗意味。

「他皮膚軟軟的還有彈性耶，頭髮也是──」

之後山下記恨了三個星期之久，期間一直故意叫他「主人」，而且不肯吃飯。

斗真也不怎麼放在心上。反正他是機器人，就算絕食也不會怎麼樣；而且，山下對自己，每次生氣根本都持續不了幾天，就全忘了。

可是人類的群體社會，要比機器人的心思複雜得多。

某天下課時，生田斗真在洗手間的隔間裡，聽見那些他邀請到家裡的同學低聲交談、竊笑著。

「這個世界上，居然真的有人把機器人當朋友，超蠢的！」

「唉唷，那種機器人，本來就是賣給沒朋友的有錢小孩玩的啊。可見像他那種人，還是有的吧。」

「機器人的外表做得挺可愛的就是了，如果是做成女孩子的話，買一個來玩玩也不賴！想跟她幹麻就幹麻──」

「對對！要買就買女生型號啊。欸，可是，女生型號的話，該不會脫掉衣服，就跟洋娃娃一樣，底下什麼都沒有──」

「噗！不會啦，我那天有特地確認一下，生田斗真他家那隻，該有的配件都有喔──」

「東西長是長了，能不能用就不知道了。」

「你嘴巴好壞！這種問題，去問生田君不就知道了嗎？」

「哈哈哈，你比我更壞吧！」

那天回家以後，斗真不再主動和山下說話。

山下來找他聊天，他也只是發出幾個語助詞敷衍了事；覺得煩了，就讓他休眠。

但是看他休眠了以後，孤伶伶地站在角落一動不動，斗真又會聯想到自己的處境。

睡覺的時候再把山下叫醒，「喂，睡覺了。」想想其實很可笑。

11歲以來，天天就像抱著熊寶寶一樣，抱著機器人入睡。這種事，絕對不能讓學校裡的人知道。

可斗真又覺得他們一定知道。

畢竟他們連更祕密的事情都猜到了。

此後，斗真不讓山下和他的朋友接觸。除了真的很親近的好友，像松本潤他們。

其他的普通朋友，並不需要知道他有這麼一個機器人。可是，每當考試考壞了，跟朋友吵架了，失戀了，他都會馬上回家跟山下智久說。

社交型機器人除了擁有溝通能力與情緒反應外，更獨特的是，他們擁有洞察人類心理資訊的能力。

「因為他是社交型機器人，利用內建的心理學能力給你錯誤的暗示，讓你在喪失短期記憶的情況下，混淆了你們之間的身分認知。」松本潤說。

「不，不是的，不是那樣……」

他想起來了。

那天，十天前。他和山下智久吵了一架。

吵架的原因是……對，那天斗真花了半個月完成的工作成品被退件了，他離開家一個人跑到pub喝了整夜的酒。結果清晨買完單走出去，就看到山下守在位於黑街深巷的店門口等著他。

「煩不煩啊，我有准你出門嗎？」他略過山下逕直往前走。

「我很擔心你。」

「你離我遠一點，小心我帶你去警察局，檢舉你未經授權濫用GPS系統。」

「我知道的。其實，斗真是害怕被別人看見，你跟一個機器人走在一起吧？」

「你閉嘴。」他注意到，暗巷裡有些身影不屬於人類，是等著買春客光顧的無主性愛機器人或者伴侶型機器人。他們賣得比人類性工作者便宜，但多半是脫逃或做了偽造登記的非法機器人。礙於這樣的身分，就算在人類手上吃了虧也往往不敢聲張；因此，某些有機器人癖好的變態專門在這種地方挑選下手的對象。

斗真刻意快步往前走，腳步發出很大聲響。

「我是機器人，這件事真的讓你感覺那麼丟臉嗎？」

「……原來你也知道，這很丟臉。」

山下聽了不再說話，但是依然緊緊跟在他身後。兩人終於步出暗巷，走在高懸著路燈的幹道上。

好不容易鬆了口氣，斗真索性停下腳步，「你到底有完沒完啊？這樣跟著我，你知道看在別人眼裡像什麼嗎？──他們會覺得你就是在巷子裡賣的，拉客拉到大街上來了。」

「……是很像啊。反正他們做的事，我也做不是嗎？」

他沒想到山下會這麼說。不，他沒想到山下心裡會這麼想。

「跟他們不一樣的地方是，我不收錢；而且我並不是為了這種目的製造的機型，我沒有那麼性感，技術也不夠好。」

「……你有必要站在路中央，高聲曝露自己的缺點嗎？」斗真覺得身體僵硬，他當下以為自己在生氣，但又好像不是那樣。胸腔裡並沒有熱騰騰的憤怒，反而是冰冷的凍住了。

「既然如此，我不懂你為什麼不早點賣掉我，去換一台那種用途的機器人──」

「好。我今天就帶你去賣了，貼錢換一台漂亮又不囉嗦的sex machine。」斗真用力扯著山下的手，氣沖沖地快步往前走，走到他停車的地方。

「你這樣算是酒駕──」

「都快要被賣掉了，你有餘力不如多關心自己以後該怎麼辦。」斗真用力把他塞進副駕駛座。

「我本來就沒有以後。」山下的表情很平靜。「我是成長型機器人，主程式只允許設定一位主人，和他同步成長；而且，我的型號太舊了，同型的產量又少，連拆掉當維修零件賣，都不知道有沒有人要。」

生田斗真發動了車子引擎，一下子把油門催到底。

對於他酒駕又刻意超速的違規行為，山下沒有再發表意見，只是靜靜地看著窗外。

接下來，斗真的記憶就跳接到自己醒來時，山下智久那離得很近的臉。

『總算醒來了，你應該不記得任何事了。』

現在，他都記得了。

他記得自己根本沒有要帶山下去報廢機器人市場。

當時只是情緒激動，才會對他說出那樣的話。

他不過是，恨自己過於脆弱又太不坦率了。

「等等，」斗真越過松本潤，向領頭的刑警詢問：「山下──我的機器人，他到底犯了什麼罪？」

那刑警露出懷疑的表情，翻動手上的電子文件：「他被指控的罪名有，涉及機器人管制法第1749條b項，偽造二級私文書罪；還有第1753條a項，綁架持有人罪……」

「綁架持有人？所謂的持有人，是指我嗎？」

「當然。」

「他沒有綁架過我。」生田斗真說。

「這個……等開偵查庭會再向你詳加詢問。」刑警皺起眉頭說。

「另外那個，偽造私文書──又是什麼？」

「是他幫你辦理出院時，冒用了你本人的電子簽章。」

「這個應該也是誤會了吧。我的電子簽章確實都由他保管，這麼做應該算是……代理行為？」

刑警看著斗真，兩邊眉頭湊得更緊了，「總之開偵查庭時，會再釐清這些細節部份。如果你說的屬實，機器人沒有具體犯行，就可能會以不起訴處分結案。」

「那他最快什麼時候可以回來？」

松本潤聽見斗真最後的問題，也露出了和刑警相似的表情。

只不過當了兩天的機器人，生田斗真就已經覺得夠寂寞了。

在他沒有察覺的時候，山下就在自己觸手可及之處，過了幾千個這樣的日子。

那些人都走了，松本潤坐在起居室裡喝啤酒，看著斗真把穹頂模式切換成熱帶島嶼佈景。

「你以前總是說這個主題很吵。」

「我知道，」斗真摟著Jam，低頭蹭著她軟軟的毛。「可是我現在喜歡。」

山下智久聽完不起訴處分的結果之後，知道自己可以回家了。

但他不太確定是不是還有那個地方可以回去。那天主人都已經明說了，要把他送去報廢市場。

他偷偷地往四周望，卻一直沒有看到生田斗真出現。

「他叫我帶你回去──」

山下還來不及問松本潤，回去哪裡？就被對方強制休眠了。

「哼，休眠開關居然在這種地方……」松本潤有點不甘願地把僵直的機器人拖到車上去。

嗶──。

他張開眼睛，眼前是一張美麗，帶著淡淡微笑的臉，很近地凝視著自己。「總算醒來了，你應該沒有忘記任何事吧？」

山下眨了眨眼睛，剛張開嘴要說話，很快就被吻住了。

「你叫山下智久，是我的──soul mate。」雙唇分開，那人有些彆扭地說，最後眼神略微飄向別處。接著，有點賭氣似地朝山下伸出右手。

山下智久毫不遲疑地握住生田斗真的手，讓他拉起來。

「我是生田斗真，是你的主人，這是你首先需要好好複習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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