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走出那間漫畫工作室,山下智久頂著裝滿資料的公事包在艷陽下奔跑,柏油路被烈日曝晒得有融化的跡象,遠端的路面上還蒸騰著海市蜃樓的虛幻光景。
今天就辭職吧。他想。把這半個月的薪水領了然後去吃一頓烤肉!
然而,那份意志很快就像燒肉餐後定番的冰淇淋一樣,在高溫下坍塌了。
他壯烈的一天是這樣開始的──
早上九點半,南谷副編輯長從玻璃隔間辦公室裡走出來,貓一樣無聲地站在山下後方。
他覺得後頸上汗毛直豎,轉過頭才看見南谷泉笑咪咪地看著他。
「山下,我們決定把高橋千帆下一季開始的新連載交給你負責。」當南谷副編輯長這麼開口的時候,他就知道,接下來這日子不會好過了。他已經不是第一次擔當高橋千帆這個漫畫家的責任編輯……雖然他在這家月刊編輯部裡還算半個新人,但打從一進來開始,他就接手了高橋這個爛攤子。只不過,當時他還不知道,前一任責編請辭的原因,只是納悶為什麼編輯長會把這個備受矚目的少女漫畫家新星交給新人負責。
當然他很快就發現,自己得到這個好機會的原因在於,高橋千帆指定要年輕男性擔任她的責任編輯──而且,必須得是夠美型的男生──
面試的時候,看柳瀨編輯長和南谷副編輯長打量他的表情,他早該明白。
所以第一次上門取稿時,他抱著大不了壯烈犧牲的心情去了。但是高橋千帆並沒有對他做出什麼奇怪的舉動;從第二次開始,他感覺整個工作室的女性助手們都壓抑著發出奇怪的笑聲。
等到收首冊單行本宣傳彩稿的時候,他才終於明白那笑聲所為何來。
除了那幾張B4全尺寸的精美彩稿之外,高橋還遞給他一疊夾著描圖紙的A4黑白原稿。「這不是給周刊用的。」這位素顏時目測年齡25歲,盛裝時像30歲,實際年齡不明的女性漫畫家說。
他看得出來,A4尺寸不是商業用稿的通常開數。
在電車上打開那疊原稿,山下智久還是不明所以。然後他看出漫畫裡那個黑髮有長瀏海的洋服男是自己……再然後他看見那個洋服男被另外一個淺色頭髮的男性角色強吻,並且推倒在地……
從此山下智久不再在電車上看任何原稿,尤其A4尺寸的。
「請問妳知道,天野日向是誰嗎?」回到辦公室,忍耐了半個小時後,他低聲問隔壁桌的編輯前輩。
「啊,天野就是在你之前請辭的那個執行編輯。」
……所以在漫畫上把他壓倒然後……的人,就是早一步從同一崗位上逃走的先烈。山下智久在下班前,把那份原稿用麥克筆塗黑,再丟進碎紙機裡。
大受好評的整部作品連載完畢之後,山下以為自己終於能逃脫高橋千帆的魔掌了。
「呼,我再也不要畫商業稿了!一般向少女漫畫根本就是地獄!」高橋用剛做好的漂亮假指甲敲著圖桌,大聲宣誓。
山下智久內心流著淚,祈禱過去那些可疑的原稿不會出現在同人誌展售會上。
但是,就算高橋千帆打算放過他,周刊編輯部可不想放過高橋這棵少女漫畫部門年度票選前三名的搖錢樹。
山下環顧辦公室,除了四十歲的美編主任和負責網頁管理的外派IT人員,《月刊noeud papillon》的編輯部裡,只有他一名男性員工。
他早該辭職的。
「可是……上次連載結束後,高橋老師說過,她實在不擅長少女漫畫的劇情設計……」
南谷泉笑咪咪地打斷他:「正是因為這樣,我們這次有個非常棒的企劃──你知道去年很紅的那個手機小說家,鈴音老師嗎?」
山下智久絕望地點點頭,雖然他不是少女,但是身為少女漫畫刊物的編輯,他很清楚相關風潮的動向──《花火、盛開》這部手機小說,實體化之後發行量超過兩百萬本,是去年出版界的話題作。隱藏在背後的神秘少女作家鈴音,佔據了兩個月的日本Yahoo熱門關鍵字搜索榜。
「我們打算請鈴音老師為高橋老師的新作擔任編劇,」南谷繼續說,「她們兩位都已經答應合作了。所以,今天要麻煩你帶合約到兩位老師家,打聲招呼,順便確定劇情大綱。」
事先倒是沒人想到要跟他這個責任編輯打聲招呼。
……於是山下被迫走出編輯部的空調辦公室。
兩個小時後,在離開高橋千帆的工作室之前,他感覺自己一天的體力已經消耗殆盡了。
2.
草草吃完消暑補氣的鰻魚飯,山下智久特意繞到附近有名的洋果子屋去買點心。這是副編輯長交代的,說鈴音老師喜歡吃那間店的草莓小點心和水果塔。
山下心痛地遞出萬圓大鈔,小心收好收據。少女作家的品味果然很少女,幾個做得很精緻的點心裝進粉紅色的漂亮紙盒裡,提帶還是暗金色緞帶,輕得完全不像價值數千圓的見面禮。
看著手上的福澤諭吉變成幾張野口英世,山下智久覺得自己越來越搞不懂這世界的價值觀──不管是二維還是三維的。
文學部畢業後會去noeud papillon編輯部面試,只是想藉這個管道跳槽到同一出版集團底下的少年漫畫部門當編輯。沒想到這一做就是兩年多,而且根本就沒有聽說誰要被調到樓上的少漫週刊。noeud papillon的編輯部成員大多是女性,月刊創刊將滿二十年,大家都把這份職業當做穩定的工作,就連大叔級的美編主任,也一副要在崗位上做到退休的樣子。他就提不出轉部門的申請。
再這樣下去,說不定哪天自己就不再能刺激高橋老師的衍生創作慾了……山下毫無把握地期待著。
但是想到除了高橋還得負責另一位少女作家,他心裡又不安起來。
早上離開編輯部之後,山下在樓下營銷部買了一本《花火、盛開》,在電車上就整部翻了一遍。果然,他完全不明白這部作品受歡迎的理由何在。
扣除那些暴力、迷幻藥物和沒頭沒腦的黑暗心理,其實是個非常老套的三角戀愛故事,女主角是個無端捲入少年幫派爭端的平凡高中生,卻被兩個幫派老大搶奪……唯一的優點大概是文筆流暢。
站在副編輯長給定的住址門前,山下智久輕輕搖搖頭,想要甩掉自己給這本小說下的無情評論。
跟他想像的不一樣,鈴音住的獨門住宅可不是那種郊區常見的的仿地中海風格的時尚小洋房,而是間古老的和式房屋。屋門前還有個小前院,看起來一點都不像當紅少女作家的住處,比較像是落魄極道老大住的地方。
……難怪會寫出那種幫派背景的小說嗎?
他深吸口氣,按下木板上的舊式門鈴。
過了近半分鐘,門靜悄悄地打開了。「有什麼事嗎?」開門的是個穿著藍色和服便裝的年輕男人。
山下想起鈴音的小說裡那兩個逞凶鬥狠的小混混,沒敢仔細看那人的臉。「你好,我是來找鈴音老師的,這是我的名片。」他用雙手奉上那張畫著大大小小蝴蝶結的粉紅色名片。
對方接過那張名片,看了一眼。「這名片還真可愛啊。請進。」
門完全打開了,山下智久鼓起勇氣踏進去。老房子裡沒有開燈,也沒有空調,但因為天花板高,站在玄關就可以感覺到一陣涼意。
他猶豫了一下,在玄關脫掉皮鞋,順手把男人剛脫在木地板前的拖鞋擺正。那人讚賞似地看了他一眼,卻沒有多做招待的意思。
進屋後再看,這人的皮膚很白,而且身形削瘦,倒不像是個混黑道的樣子。
山下拎著編輯包和那個少女到不行的點心盒,額頭淌著汗,卻挪不出手來擦掉。他等不到那男人進去叫人出來,只好先開口:「請問,鈴音老師現在不在嗎?」
「……啊咧,你們那個編輯長沒有跟你說嗎?噢,對了,有保密原則。」已經自行在座墊上盤腿坐下的男人歪著頭看他,「我就是『鈴音』。」他伸出修長的食指,裝可愛似地指著自己的臉頰。
「啊?!」雖然點心很輕,但山下智久得使勁拎著盒子,才沒讓它們摔在地上變成報廢品。
3.
「請坐、請坐!」不等山下在他對面的椅墊上坐好,自稱是鈴音老師本人的可疑男子已經迫不及待,動手解開點心盒上的緞帶。
那表情該怎麼說,像貓,或者像看見銅鑼燒的哆啦A夢。
山下從公事包裡拿出南谷泉交給他的作者資料。
「你是鈴音老師的話,那這個女孩是誰?!」他指著打印資料上的鈴音大頭貼追問。
「大概是某個住在鹿兒島的女孩子。」山下對面的『少女作家』用拇指和中指拈起一個草苺小點心,放進嘴巴。
「你,你們……」山下智久終於想通了,這是一個出版社與影子作家聯手打造的炒作騙局,而他自己正要成為擴大騙局的共犯。
「唉,你是走路過來的吧?外面真熱。」那人突然改變話題。
山下智久點點頭,以為對方是想表達慰問之意。
「巧克力都快要融掉了,這個還是要稍微冰一點比較好吃。」騙局主謀者用紙盒上的緞帶重新打了個蝴蝶結,一臉遺憾。
原來是想說點心的事。
山下智久鼓起臉頰,目送那傢伙提著洋果子禮盒走進另一扇門,接著聽到毫不意外的開關冰箱聲響。
意外的是,再度走進客廳裡的人,手上端著一壺冰麥茶。
「謝謝。」山下接過他遞過來的玻璃杯,「那個……請問你該怎麼稱呼?」
穿著便裝和服的人挺直腰桿正坐起來,一副文士作派:「就叫我鈴音老師吧。」
山下智久沉默了,感覺冰涼的麥茶在胃裡打漩渦。
「這名字不好叫出口是嗎?」那男人又鬆懈下來,抓了抓頭,「不然,也是可以叫我Rosemary Adams夫人,或是幸村敏太郎老師。」他拍著桌上的書。
山下智久看著桌上那兩本書:《克洛茲莊園的秘密夜情人》、《鹿兒島本線殺人事件》,嘴角不自覺抽搐了一下。
「這是什麼……」他指著那本畫著肉感薄紗洋妞的封面。
「莊園系列的哥德羅曼史小說。」
「那這個又是?」山下又指著那本畫著火車頭的文庫本。
「看不出來嗎?是使用火車時刻表詭計來佈局的推理小說。」
少女漫畫刊物的執行編輯伸手扶住額頭:「這些,還有那個《花火、盛開》,都是你寫的?」
「當然啊,我另外還寫了很多別的呢。」專業的影子作家說。
山下智久不是很想追問他另外還寫了些什麼,但心裡又不免好奇。他想了想,換了個方式問:「有什麼類型的小說是老師還沒有寫過的嗎?」
他對面的人扳了扳手指,然後伸出右手食指與中指,看著山下:「我一直很想寫但沒有寫過的有兩種,大河小說和男同志小說。」
屋子裡靜默了一會兒。山下輕輕咳了兩聲然後說:「以上是題外話,我今天來是……」
那人卻突兀地笑起來:「剛才有一半是騙你的。」
「啊?」山下覺得,把自己頭上的黑線收集起來,夠煮一鍋墨魚麵。
「我的確是一直想寫但從沒寫過大河小說,不過另外一種呢……」
「你不用說了。」
「……我還沒考慮要寫過。」那人用一種貍貓般狡猾的表情轉動眼睛,又補充:「至少今天以前沒有考慮要寫過。」
山下智久低著頭,雙手握拳。他要徹底暴走了。
「你到底叫什麼名字?!今天簽的約是法律文件需要提供本名,請你配合一點!」
那人靠在矮桌上,右手支著臉頰,微笑著說:「我是生田斗真,今後還請多多指教。」
4.
山下智久快要虛脫了,顧不得禮貌,他幫自己倒了一大杯麥茶,咕嚕咕嚕很快喝掉。放下杯子,拿手背揩過嘴唇時,他用難得的三白眼盯著生田斗真。
「我來跟你解釋一下合約內容,生田老師。」
「是──」剛剛還在擺文士派頭的人,這下又做出乖巧的樣子。
山下一邊解釋連載漫畫劇本原案的執行模式,一邊暗自提高警戒。生田斗真不曉得什麼時候、從哪裡拿出一本很少女的桃紅色小筆記本,低頭似乎認真在做著記錄。
「以這樣的進程要求,我們希望老師在下個月可以先交出五期連載份量的分鏡劇本。當然,在此之前,必須先跟高橋老師確認過基本設定和大綱──」山下智久一口氣說完,瞪著眼前的男人看,希望他對嚴格的進度提出抗議,或是跟自己討價還價。
但是生田斗真只是「喔」了一聲。
「……下個月的deadline沒問題?」其實早上南谷泉交代的內容是,下個月要拿到三期劇本和全部大綱。山下智久為了談判和氣憤才多加了兩期上去。
「沒問題。」斗真微笑著看他。
山下有點心虛。他忘了這人是可以同時一手寫莊園羅曼史,一手寫旅情推理小說的影子作家。
「既然這樣的話,就請老師簽一下合約書……」山下智久往包裡掏著事先擬好的格式化合約,突然又想起一件事。「那個,本社是要跟少女作家『鈴音』合作。雜誌上會針對這點加以宣傳,請老師務必要記得這點。」
「我知道。」斗真用少女的語氣說。
山下在肚子裡打了個冷顫,麥茶翻著波浪。他佯裝鎮定,把剛攤在桌上的合約書往對面推。「那麼……」
生田斗真卻按住了他的手。「關於這個,我這邊也有合約要給你們。」
隔著矮桌,以手為交點,兩個人靠得很近,近得感覺得到呼吸。當山下智久就要開始犯心悸的時候,生田斗真放手站了起來。
他從書櫃中排的抽屜裡拿出一份合約,也放在桌上。「這是我和《花火、盛開》的出版社共同擬定的保密約定。在我簽訂那份合約之前,」他指著山下拿出來的契約書,「希望你們先簽好這份。」
山下智久看著那份紙張比自己帶來的合約還要長的契約書,眨了幾下眼睛。
「我沒有代《noeud papillon》本社簽訂契約的權力。」他的聲音聽起來像拉直了的水平線。
「我知道,這是讓你帶回去給編輯長簽的。她是業務代表吧。」生田斗真又露出那種像貍貓的表情。「當然,也有屬於你的那份,山下先生。」他把另一張短許多的合約放在桌上。
山下垂著眼皮,快速掃了眼那份保證不外洩「鈴音」真實身分的個人合約。
「你可以帶回去好好考慮考慮。反正那份契約也不可能現在請編輯長來簽,對吧?等你把保密契約帶回來,我會當場簽好你們這份合約書。」
幸好山下智久就像高橋千帆畫的那樣,前額覆有長瀏海,不然他額頭上的青筋一定會很搶眼。
「這真是太可惜了。」他壓抑怒氣,把對方提出的兩份合約書裝進文件套裡收好。「生田老師除了寫作才華,還有其他各方面的發展才能……」比如說,加入黑道討債集團當脅迫人員之類的。
「沒錯。」沒想到被諷刺的人立刻大言不慚地附和:「在這份保密協定裡面,生田斗真可是以本人身分扮演了一個很重要的角色──」
山下智久並不想把合約拿出來細看。他賭氣似地用左手提起麥茶罐,一股腦往自己杯子裡倒。
「我呢,是鈴音老師的經紀人唷。」生田斗真變魔術般忽然拿出一張樸素的名片,上面除了手機號碼和mail,只有寥寥數字:『作家經紀人 生田斗真』。「可是,我好喜歡你們《noeud papillon》的名片。你們是在哪家印刷廠做的?我下次也要去訂做一盒那麼可愛的!」
山下智久忍著不去碰桌上那張名片,他覺得自己的怒火絕對會把那紙片生生燒個精光。
(既然喜歡那種裝可愛名片就來《noeud papillon》工作吧!來接受高橋千帆荼毒吧!反正老子今天回去交完合約書就要辭職!你儘管來接任這個鬼工作吧!)
他腦中的吶喊聲量高達85分貝。可惜生田斗真聽不見。
斗真繼續自說自話:「不過呢,說起來《noeud papillon》就是法文『蝴蝶結』的意思,所以印蝴蝶結圖案還有道理。我的名片上印蝴蝶結要幹麻呢?沒有意義啊。」說到最後一句,他歪著頭一臉天真狀。
「鈴鐺吧,」山下智久灌酒一樣灌完最後一杯麥茶。「你可以在名片上印一大堆貓鈴鐺,『鈴音老師』。」
5.
山下智久往出版社大樓走的時候,感覺自己像一片隨風凋零的枯葉,危顫顫地飄向目的地。天色漸漸暗下來,他在生田斗真那裡耽誤了太多時間,最關鍵的工作卻沒有完成。
在那個貍貓男的半誘導半強迫之下,他拜讀了那本《克洛茲莊園的秘密夜情人》──這是個饑渴的伯爵夫人和假扮成她家園丁的神祕公爵夜夜偷情的故事,如果要說有劇情的話就是如此。但說穿了,那完全是一本女性向色情讀物,完全不適合少女閱讀的色情讀物!
「……這不符合我們雜誌的讀者年齡層。」自覺心靈受到汙染的暢銷少女漫畫雜誌責任編輯作出委婉的評價。
「我知道啊,」生田斗真滿足地吃著從冰箱裡拿出來的點心。「但是很符合你的年齡層。」
山下智久把書用力拍在桌上。「不好意思,我該回去了。」他的語氣卻還是很有禮貌。
拐過上坡路段的時候,巷子裡的夜間營業場所正準備開張。一名散發著濃烈古龍水香氣的男人塞了張名片給山下智久:「小哥你缺錢嗎?對現在的工作厭倦了嗎?歡迎加入『華頓公爵俱樂部』──」
山下把那張比《noeud papillon》還要花俏的牛郎店名片揉成一團,丟進路邊的垃圾桶。其實如果是半天以前拿到,他說不定會收下,列入轉職方向的考慮範圍。
但現在,他對「公爵」這個字眼產生了某種心理陰影。
說起來,「鈴音」這名字挺適合當男公關花名的。他莫名奇妙想著,腦海裡浮現那傢伙穿著亮晶晶洋服,手握香檳杯眨眼睛裝可愛的畫面,在電梯前打了個哆嗦。
這是擔任漫畫刊物編輯的一大後遺症:太容易把想像給圖像化了。
出乎他意料,柳瀨編輯長讀了那份保密協定,二話不說就拿出會社代表章蓋了,臉上似乎沒什麼多餘的情緒。
「山下,你明天就把合約拿去鈴音老師家,順便跟他約好和高橋老師碰面的時間。也許首回連載前我們可以安排兩位老師的小對談,放在扉頁當做暖場預告,這件事情就交給你做企劃。」
兩枚魚雷在海面下同時引爆。
山下智久答了聲「是」,轉身走出小辦公間才感覺全身陡然一震。
讓貍貓男和高橋千帆對談?
對談內容還要刊在《noeud papillon》上?
這個企劃由自己負責?
他完全感受不到全權負責扉頁單元的興奮,心中只有末日感洋溢。
呆站半分鐘後,他敲門折回編輯長辦公室:「那個,編輯長,可是鈴音老師有身分保密協定,這樣安排他和高橋老師對談,會不會有什麼問題?」他希望柳瀨夠英明,聽了這番話會決定打退堂鼓。
「嗯……」柳瀨惠美子偏著頭考慮了一下。「不然,明天麻煩你再跑一趟,讓高橋老師也簽一份保密協定。順便拜託高橋老師畫幾幅『鈴音』的形象漫畫彩圖,告訴她我們會刊在扉頁上。辛苦你了,山下。」
……這就叫做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山下智久再次關上門告退,心如死灰。
煩惱接踵而至,他完全忘了自己要提辭呈的計畫。
6.
高橋千帆聽完「鈴音」的真實身分說明,臉上露出讓山下很掛礙的神祕微笑。她在保密協定上簽了名,眼鏡鏡片下兩眼放光。
「喂,那個蒙面代筆作家,本人長得怎麼樣?帥嗎?」趁山下智久在旁邊搧著合約書上未乾的字跡時,她積極地提問。
雖然對此人很有點意見,卻無法昧著良心說他不帥。山下嘟著嘴把合約對摺好,收起來。「……長相介於貓和貍貓之間。」
高橋提起一邊嘴角:「通常,只有覺得可愛的時候,才會用動物化的比喻形容別人喔。」
山下不動聲色扣上公事包:「是嗎?難怪我一直覺得高橋老師妳很像蛇。」
「嘿嘿,山下你今天特別有幹勁呢。」高橋千帆完全沒有受到打擊,笑著說:「請轉告那位『鈴音老師』,我很期待跟他對談──」
山下智久只想搖身變身成蒙哥,能一口氣把蛇吃掉。
開門時發現他今天手上沒有點心盒,生田斗真看起來略有不滿。山下假裝沒看見他嘟起嘴巴的表情,直接將簽好的三份保密協定放在桌上。
「全都弄好了,這樣老師你可以在契約書上蓋章了吧。」
生田斗真從書櫃抽屜裡拿出一個紅色半透明的草莓印章,蓋在合約上的動作俐落明快。山下根本來不及確認那是不是顆玩具印章,就看見「生田」兩個字端端正正落在立約人欄目中央。
山下吸了吸鼻子,掩飾自己臉上不受控制的微笑。
生田斗真又在契約書上親手簽了名字,才把它遞還給山下。
「請問老師對於這次的創作題材有沒有什麼初步概念?主角的人物設定之類的?」山下智久把契約書收進公事包,一邊問。
「啊,為了確定風格,我昨晚連夜看完了高橋千帆的那部漫畫……」生田斗真揉著眼睛說。
……貍貓男居然熬夜看完12集少女漫畫,負責該部作品後段部份的責編此刻不禁感到些許佩服。「辛苦了,老師你不會是剛剛才起床吧。」再仔細一看,這人的眼角好像比昨天更下垂了一點,眼下的陰影很明顯。
「那當然啊。」斗真說,理直氣壯,「唉,我肚子餓死了……早知道就留兩個水果塔今天吃。」
拐著彎,還是要埋怨山下今天沒帶點心來。
「……那我幫老師叫外賣吧,反正也該吃午飯了。你想吃什麼?」替經常耽誤用餐時間的漫畫家與助手叫外賣,也算是責編的工作範圍。
「我想吃跟昨天一樣的草莓點心。」
「那個沒有辦法。」只有見面禮可以跟雜誌社報帳,今天再拿收據回去,副編輯長也不會肯蓋章的。
「啊,那就讓我餓死吧。」生田斗真有氣無力地說,說著就在光可鑑人的木地板上側躺下來,枕著自己手臂。和服寬袖裡的臂彎露出來,襯著墨綠色的衣料顯得很白皙。
山下轉頭看了眼窗外,正午陽光亮得像剛上好油的武士刀,劈得死人。
如果就這樣被曬死,不曉得能不能算是殉職?
山下智久沿著跟前一天相同的路徑前進,手上提著一樣的粉紅色紙盒,感覺腳底的柏油路鋪面比昨天更為柔軟。
回到那間像荒廢極道總部的屋子裡,他看見精神奕奕的生田斗真,就知道自己上當了。
「請老師先給我錢,才有點心吃。」山下智久把盒子移到背後。
「不要這樣。你看,我請你吃蕎麥麵。剛剛才送來的。」斗真指著桌上的兩個麵碗說。
一碗蕎麥麵差不多只能換半個草苺小點心。對基本物價指數很敏銳的編輯拒絕這筆交易,他搖搖頭。
「趕快給我,你又不吃甜的。」貍貓男繼續進行哄騙。
這人是怎麼知道的?「誰說的,我最喜歡甜食了。」
「騙人,看你昨天看到點心的樣子就知道了。」生田斗真揪著提盒上的緞帶,一把搶過那盒洋果子。「這個要趕快冰起來,不然又要融掉了,浪費。」
山下目送貍貓男和三張野口英世一起走進廚房,深深覺得這就是浪費。然後發現這次遲遲沒聽見開冰箱的聲響。
可疑。
「……生田斗真,你是在偷吃點心吧!」對作者使用的敬語已經隨著室外氣溫蒸發了。
「才沒有。」有人明顯嚼著東西說。
山下智久看著面前兩碗素淨的竹籠蕎麥麵,決定一個人把兩份都吃掉。
……這種報復真是一點實質意義都沒有。
7.
「你們兩位看起來好像總是很涼快哪。」今天已經是第三次上門的麵店外送大叔,站在玄關用圍在頸間的毛巾擦著臉上的汗。
第一次是送兩份蕎麥麵來,第二次又送兩份烏龍麵來,順便收走前一次吃完的碗。這是第三次,收烏龍麵碗兼結帳。
一共送了四份麵,不過每次來都只看見相同的兩人班底,大叔其實有點疑心閣樓上窩藏了人質之類的。誰叫這房子看起來那麼像極道之家,而且屋裡還有黑色洋服男與和服便裝男對坐著喝酒,那氣氛怎麼看都不是很愉快,有種怪異的不協調感。
生田斗真捧著他剛剛吃完的烏龍冷麵碗公,踏著小碎步交給外送大叔。「謝謝,麻煩你了。請問這樣總共多少錢?」
人家報價的時候,他就回過頭盯著山下看。山下智久自顧自喝著罐裝啤酒,他在心裡默默修正對貍貓男的看法。
──臉像哆啦A夢,性格像胖虎,品味像靜香。
生田斗真拿著小錢包回到桌邊的時候,看見山下智久正為自己作出的結論激賞地點著頭。
「我下次想要寫一部蕎麥麵殺手的故事。」專業蒙面作家忽然說。
「蕎麥麵殺手……是喜歡吃蕎麥麵的,還是專門送蕎麥麵的殺手?」少女漫畫雜誌責編問。
說的就是你!吃掉我兩碗蕎麥麵的人!斗真貓一樣瞇細了眼睛:「他吃蕎麥麵也送蕎麥麵。頭上戴著很普通的外送頭巾,把武器藏在那個放麵碗的木提箱裡,到目標物的家門口按門鈴。『哈囉,午安,我是送蕎麥麵到府上來的。什麼?你們沒有人叫外賣嗎?唉,看來又弄錯了,那我只好把這四碗麵都吃掉了。』是個會這樣子用濃厚鼻音說話的裝糊塗殺手。」
別的不說,鼻音這個設定實在太容易對號入座了。
「你滿會模仿別人的。」山下說,鼻音依然很重。「所以他吃完蕎麥麵才會殺人嗎?」
「不。」斗真拿起啤酒罐,啜了一大口。「說到這個,就是蕎麥麵殺手的絕技了。他會在那人把門關上以前說:『請等等,讓我確定一下這份點單裡有些什麼。』然後裝模作樣打開木箱,把放在隔板上層的滅音手槍拿出來,一瞬間就把目標給斃了。」
「這樣聽起來,蕎麥麵殺手還挺帥的。」
「還好。」創作者拒絕承認他的人物有什麼特殊魅力存在。「這傢伙太貪吃了,殺完人就會坐在現場,把他帶來的箱子裡的麵吃掉……」
「……那箱子裡還真的有麵啊?」
「當然啊,至少有兩碗竹籠蕎麥。因為那是蕎麥麵殺手胃容量的底限。」
「沒有洋果子嗎?」
「喂,外送麵箱裡怎麼會有那種東西?!」
亂七八糟的對話,最後嘎然而止是因為兩個人都在拼命憋笑。
山下智久總算想起有正事要商量的時候,生田斗真已經進入午睡預備狀態,意識似乎完全模糊。
「你不要吵,等我起來再說。現在跟你講也都是胡言亂語,沒有用。」貍貓男斷然說完,就以低檔速慢吞吞走進屋子深處。
山下再度修正他對貍貓男的看法。
──臉像哆啦A夢,性格像胖虎,品味像靜香,想睡覺的時候像大雄。
這種集合根本就是人間凶器。
山下智久看了看矮桌周遭,把剛剛喝的啤酒空罐收拾乾淨了,拿起桌腳邊那本完全是山寨西村京太郎的《鹿兒島本線殺人事件》來打發時間。
……讀起來總是會比什麼鬼莊園的秘密情人好一點吧,至少在這種小說裡不會有一夜七次男的偉岸公爵大人出現。
8.
生田斗真的午睡時間很短,其實根本就是喝多了去小寐而已。
小說裡的那位偵探阿久刀川警部剛踏上鹿兒島的土地,山下智久就聽見房子裡頭傳來一陣重低音bass solo。他闔上書,看見一個穿著重金屬樂團紀念T恤和破牛仔褲的人從裡面搖搖晃晃地走出來。
喂,這是貍貓變身了嗎?
他發現自己面對任何奇怪的狀況都可以保持冷靜。
「好了,開始工作、開始工作。」斗真一邊輪流拉伸兩隻手臂,一邊如是宣布。
「……原來你也有普通的衣服啊?」
生田斗真低頭看著自己身上的短袖T恤。「當然啊,又不是夏季祭典,誰會整天穿和服走來走去?」
「說到整天穿著和服走來走去的人……不就是你嗎?!」山下智久指著他,大聲說。
「啊?」斗真想了想,「對耶,因為我昨天把衣服全部拿去送洗了。扣掉冬天的厚衣服,只剩下兩件和服便裝可以穿。你這兩天居然沒有被那種大正年間的文士打扮嚇到,真不愧是專業編輯。」
這算哪門子讚美。
不過,原來和服便裝不是貍貓男的穿著偏好,這點倒是令人意外。
「……『把衣服全部拿去送洗了』,這是什麼意思?」山下繼續追問。
「就是『把衣服全部拿去送洗了』的意思。喔,你千萬不要以為我不愛乾淨。」生田斗真認真搖著手說,「因為之前屋頂破了個洞,上星期下雨的時候房間漏水了,整理衣櫃的時候乾脆把所有的衣服都送去洗。是我考慮不周,忘記要留下換洗衣物,結果不要說外衣,洗完澡還差點沒內褲可穿。」
山下智久望著頭頂那片泛著奇異光澤的老舊天花板,試圖忘記關於內褲的話題。「屋頂已經修好了嗎?」
「沒問題,天一放晴馬上就找師傅來修了。」生田斗真四處張望,看見空啤酒罐被整理好收在袋子裡,露出微笑。
「你一個人住在這種地方,不會害怕嗎?」山下皺起眉頭。
「本來是我跟爺爺一起住在這裡的。我爺爺啊,年輕時可是稱霸這一帶的黑道老大,那已經是半個世紀前的往事了。」斗真說,嘆了口氣。「爺爺從前年開始行動不便,被姑姑送進熱海那邊的老人院了。後來我會接那麼多寫無聊小說的企劃,全都是為了存錢。希望早一點修好這間房子,把爺爺接回來一起住。」
山下沒接話,只是定定看著他。
生田斗真繼續說:「雖然不算是市中心,可是這附近的地價變得多貴你也知道……當初爺爺硬撐著不把這塊地皮賣給建商,我們還收到過威脅生命的恐嚇。我一直記得那天黃昏放學回家,看見他一個老人家站在門口阻止XX組黑幫份子闖進來的身影。現在我只希望早一點存到那筆目標金額──」
「這是你哪部小說的設定?」山下智久打斷他忘情的敘述。
「……啊?虧我剛剛還以為你相信了。」貍貓男一臉功敗垂成的遺憾表情,毫無撒謊者被揭穿的害羞。
「稍微用點腦筋就知道,太不合理了。你的《花火、盛開》可是狂賣了兩百萬本以上哦,鈴音老師。有這筆版稅怎麼可能會修不好這間房子?」
「喂,那是因為我還沒有講到叔叔積欠高利貸的部份好不好?」
「其實你是拿版稅買了人家的房子吧?」
斗真吐了吐舌頭:「寫了這麼多東西,好不容易有一本成功了。房地產投資是最靠得住的。」
「但,到底為什麼要買這種鬼屋啊?要投資也不是這樣做的吧?」山下心直口快地問了出來。
「胡說什麼!這才不是什麼鬼屋,這可是前青龍組老大的宅邸!」生田斗真露出憤慨的表情反駁。
「……你這是又在編了吧。」
「哼,我等一下就去儲藏室找那塊青龍組的匾額出來給你看!」
山下打量他的神情,無法確定這回是真是假。「那倒不必麻煩了。」說不定過一會兒,這人又會跑回來說忘記已經把匾額當柴燒了什麼的。「不過……你爺爺真的在熱海嗎?」
「我爺爺奶奶都在北海道過得好好的唷。」
山下無奈地看著他,已經沒有什麼因為被耍而生氣的感覺了。他又想起剛剛很在意的那個點:「你說昨天把衣服全部送洗了,洗完澡以後就沒上衣也沒內褲可穿了吧?」
「……我勸你不要繼續追究這件事。」擅長信口開河的小說家又以低沉的聲音提出警告。
「所以你這兩天都光屁股地穿著和服跑來跑去?!」完了,圖像化思考又出現了。山下智久雙手掩面。
「噓,」生田斗真伸食指擋在嘴唇前面。「才沒那回事,我只是光著屁股穿上和服,跑到前面那家便利商店買了啤酒和零食和兩件內褲。」
「啤酒和零食只是掩護吧。」
「沒錯。」貍貓男大方承認。
山下智久轉頭看著屋角那袋啤酒空罐。
「……就是這個了。」山下突然說。
「啊?!」
「我們的漫畫劇本原案。」山下智久越過矮桌,抓住他肩膀。
生田斗真一頭霧水地看著他:「光著屁股到便利商店買內褲發生的邂逅?我不認為這適合……」
「我是說住在黑幫老大留下來的漏雨破房子裡的女高中生主角!」山下大聲打斷他。「還有她住在熱海的硬漢爺爺。」
9.
「喂,我們這樣不算是抄襲《水手服與機關槍》嗎?」被按在筆記本電腦前的作家回過頭表示疑慮。責任編輯從後方把他的頭轉正了,對著螢幕。
山寨了許多名作都沒事,這時候倒會擔心抄襲了。也是,因為『鈴音』這個名字的累積資本,跟其他筆名的情況完全不同。山下智久想了想,說:「當然不算是抄襲,女主角又沒有要接任『青龍組』的老大。跟赤川次郎老師那部作品設定相同的部份,就只有這個高中女生是黑道老大的繼承人這點而已。」
生田斗真叭搭叭搭輸入了幾行文字,又停下來:「那個黑幫真的要叫『青龍組』啊?」
「有什麼關係,你不是說這裡的『青龍組』已經解散了嗎?」山下微笑著逼近。
「跟實際組織重名總是不好,改一個吧。」狸貓男順勢往後退卻,他的眼神閃爍,看起來有幾分像漫畫裡的少女星星眼。
「……那就隨便你改。」
「『山下組』怎麼樣──我是開玩笑的。」可是那一瞬間山下智久的樣子看起來確實像個發狠的老大。沒想到這傢伙平常軟呼呼的,一工作起來就變成鐵血編輯。生田斗真只好乖巧地說:「『京谷組』吧。」
「嗯。」
「女主角的名字呢?」
「要爽朗、可愛一點的。」
「皐月?早苗?碧?」斗真在白紙上寫下幾個名字,看著連連搖頭的山下,不知道他的標準在哪裡。「涼夏?」
山下終於點點頭。
「那讀起來跟『鈴音』只差一個假名!」
「又沒差……反正這個女主角的原型本來就是你。」
斗真點點頭,又覺得這句話好像哪裡怪怪的。
「男主角呢?」
「通常情況,需要兩個。」
狸貓男露出貓樣的微笑:「這個我知道,一個是前『京谷組』的小混混,爸爸本來就是組內核心幹部,和『涼夏』是青梅竹馬。另外一個,就是跟女主角同班的完美學生會主席同學。」
「……好老套。」
「老套是最不退流行的!」
山下想起那本老套到不行的《花火、盛開》,點點頭:「那再加一個設定好了。學生會主席同學他家一家三代都是警官。」
「嘖。」生田斗真從齒縫裡擠出聲音。「不簡單,編輯大人你比我還老套。」
這樣設定完主要角色的名字性格,畫好人物基本關係圖,太陽已經西沉了。
山下看著熱騰騰剛印出來的幾張紙,「借用一下傳真機,我要把這些fax給副編輯長和高橋老師。」
「傳真機?」斗真整個人垮在電腦椅上。「我家那台淹水的時候泡湯了。你去便利商店傳吧。順便幫我買幾罐啤酒跟晚餐……」
他話還沒說完就被整個拎了起來。
「老師,不好意思,我的服務額度到今天的點心時間為止,已經用完了。」山下用漫畫裡王子般的笑容擊倒他。「給我起來,一起去!」
這是條金科玉律:對付無賴的方法就是耍流氓。
一起去就一起去。雖然生田斗真不知道傳真幾頁紙為什麼需要出動兩個人,但在編輯大人的淫威之下,他只能選擇屈服。
外面的路燈剛亮起來,夕陽的餘暉把兩個男人的影子拉得很長。生田斗真刻意放慢腳步落在後面,趁機踩了山下智久影子上的腦袋幾下,才小跑步跟上去。
10.
「怎麼樣,有回音了嗎?」坐在居酒屋的板凳上,生田斗真問對面那個拿著手機在check mail的人。
「編輯部那邊說OK了,但高橋老師還沒有給我回覆。」山下智久把電話塞回口袋。
「萬一提綱被高橋千帆打回票,那我們今天不就做白工了?」話雖如此說,狸貓男正津津有味地吃著手上的起司雞軟骨串燒,沒有露出絲毫擔心的樣子。
「不會的,我敢說她會愛死那份原案大綱──主要角色除了涼夏之外都是男人,黑幫什麼的更是充滿了男性費洛蒙,這設定太符合高橋老師的胃口了。」
畢竟擔任高橋千帆的責編已經有兩年時間,高橋的反應果然不出山下意料。他在回家後收到那封簡短的mail:『鈴音老師是天才!!!』後面還加上一串跳動的心型記號,他忍不住輕聲笑出來。
山下智久在臨睡前把郵件原封不動轉寄給那個天才。
這種看似平靜而圓滿的局面維持不了多久。在編輯長三番兩次催促之後,山下總算敲定了高橋千帆和「鈴音」的對談時間。
他根本就不想出席那種媲美Freddy vs. Jason的恐怖對決戰場,但是身為一個熱愛工作的責任編輯,又找不到任何缺席的理由。
當天,山下智久硬著頭皮到達約定的飯店咖啡廳現場,在帶位服務生引領下進入包廂,卻意外發現兩名主角竟然都提前出現了,而且看起來相談甚歡。
他感覺自己的眼皮開始不自主的跳動。
「那我就不必再替兩位老師介紹了。」山下勉強做出微笑。
「嘿囉,山下。你看你看,這是我剛剛幫『鈴音老師』畫的Q版形象圖。」聽說今天不需要拍照,就完全沒打扮就來赴約的漫畫家,興致盎然地展示起她的即興作品。
山下智久看著餐墊紙上那個戴著貍貓頭套,做出各種萌姿態的三頭身貓耳少女,再看看對面那個一臉笑意的狸貓男:「畫得很像。」
「……哪裡像了啊?」生田斗真難得說話簡短而中肯。
「是吧、是吧?」高橋千帆注視著責任編輯,眼鏡底下閃過一絲狡黠的笑意。「我剛剛就說我最會捕捉人物神韻了,這可是我生平排名第二的專長。」
山下接過服務生遞來的Menu,用那菜單擋住來自高橋那側的視線,用眼神向貍貓男示意──求你千萬別接她話。
可惜生田斗真是個大近視眼,完全忽略他雙眼中傳遞的摩斯密碼。「哈?那高橋老師排名第一的專長是什麼?」
高橋千帆得意地笑了,摘下眼鏡:「在日常生活中尋找姦情。」
「什麼意──」
山下智久插話打斷了劇本作者的提問:「高橋老師,我認為那叫做妄想。」
高橋千帆微笑著把眼鏡戴上了,端起咖啡杯。
兩個小時後,對談終於結束。雖然不算參與者,可是得不斷介入導正話題的月刊編輯疲倦地關上錄音筆,兩位「老師」正在握手道別。
「妳對《花火、盛開》的兩位男主角的看法很有趣,高橋老師。」生田斗真開朗地說。
「希望我接下來的作品可以充分表現出『鈴音』的小說精髓,和老師你合作一定會很愉快。」高橋似乎很有信心。
明明是好一幅融洽的作者交流畫面,但山下智久坐在原位上卻感覺頭上有烏雲。狸貓男那副受到啟發的樣子是怎麼回事?!
他提著沉重的器材和編輯包,在櫃檯前結帳的時候,用餘光瞥見高橋千帆像蛇一樣滑溜溜地從旋轉門裡繞了一圈又溜回來。
「我差點忘記把這個送給你了,還好剛剛有收起來。」
走出飯店側門,看看四下無人,山下智久莫名地打開高橋塞到他手上的那張紙。上面是戴著貍貓頭套和鈴鐺項圈,趴在地上像貓一樣伸出單隻前爪的「鈴音」──並不是他剛才看過的三頭身Q版,這次是身體比例正常的真人版。
垂墜眼和貓嘴畫得唯妙唯肖。
但這個「鈴音」並不是個貓耳少女。他的胸線平坦,雖然全身上下只穿著一件露尾巴的荷葉邊小褲褲。
山下迅速把這張塗鴉收進公事包裡,最後卻又反常地忘了把它餵進碎紙機。
11.
過了兩天,山下智久再度造訪「鈴音」的家,午後毫無預兆地下起大雨。
「啊,山下你來了。快點進來快點進來。」這回生田斗真沒有對他空手而來提出抗議。
山下智久脫掉買傘前給淋得半濕的洋服外套,看看玄關附近並沒有地方掛,只好隨便搭在鞋櫃旁的矮凳子上。
屋主似乎完全沒有留意到他的窘境:「快點,你先看這個。」斗真手上揚著一疊稿子。
真不愧是專業級的,這麼快就寫了這許多。
但是四下的境況比稿件更吸引他的注意。
雖然平日的工作內容就是和一群具有間歇宅屬性的漫畫家周旋,但是山下看見屋子裡的慘況還是暗暗吃了一驚:矮桌旁散落一地的稿紙、桌下東倒西歪的機能飲料罐,還有下巴開始冒出鬍渣的那位「少女作家」。
他接過稿子之後,先把生田斗真推進浴室門裡面,再捲起襯衫衣袖收拾客廳裡的一片狼籍;同時努力催眠自己這一切真的還好,看起來至少比趕稿中的漫畫工作室整潔許多……
二十分鐘後,山下在恢復為可用狀態的矮桌前坐下來閱讀稿件。
再三十秒後,他衝到浴室前用力拍門。
「啊?」水聲停住,貍貓男在門板後發出懶洋洋的疑問。「洗手間是對面那間,你千萬別硬闖進來了。」
誰想硬闖進去啊?!「……我沒有要用洗手間。我只是想知道,你給我看的這個稿子到底是什麼?」
浴室門忽然打開。臉上沒有鬍渣的生田斗真在水汽和沐浴品香味中探出頭:「我那天說了要寫的『蕎麥麵殺手』啊!」
原來真的是……山下眼睜睜看著門又關上了。
「我沒有要看這個!你說要給我的分集劇情提綱呢?」
「你先看一下「蕎麥麵殺手」嘛,那是用你當原型寫的哦。」
山下無力地靠在浴室旁的牆板上,聽著牆那邊的水聲和屋瓦上的雨聲交錯,身上稍微變乾的衣服好像又變得潮溼了。
正當他準備放棄,走回客廳的時候,卻又被打開一道門縫的斗真叫住了。「喂,請你幫我拿條浴巾……」
山下看著那個頭髮濕漉漉貼在額間的小半張臉,斷然拒絕:「我才不要。」
「那我就只好光著屁股經過你面前,走到房間裡去穿衣服了……」貍貓男不勝委屈地說。
「反正你最近也不是第一次光屁股了。我現在閉上眼睛,給你十秒的時間。」山下雙手在胸口交叉,半閉著眼睛開始倒數。「十、九──」
「喂,我這樣跑過去,一定會著涼然後害你們月刊開天窗噢。」
「開什麼玩笑?現在可是夏天。」山下睜開眼睛。「你在這裡說這麼多,都沒在怕著涼了。」
「……我知道了,你打從一開始把我丟進浴室,就是計畫好想看我光著屁股──」
被如此無恥的指控,自覺受到挑釁,山下立刻走近浴室門口,把左手搭在門框上緣,直勾勾看著門縫裡那個放話的人,兩人的臉越靠越近。當生田斗真微微後退的時候,他卻忽然伸手把門關緊了。
門裡外的人同時透出一口無聲的長氣;但隔著那扇門板,彼此並不知曉。
「浴巾放在哪裡?」山下若無其事地問。
「客廳另一邊走廊盡頭,我房間裡,開門就看得到。噢,順便幫我拿套衣服,謝謝。」
任務完成。山下智久坐回矮桌前,有一搭沒一搭地翻著那份「蕎麥麵殺手」的犯罪小說原稿,覺得裡面的字句全在視網膜裡滴溜溜滑過,大腦無法捕捉住具體情節。而負責翻頁的手上又好像還殘留著浴巾柔細的觸感。
浴室裡響起吹風機運轉的聲音,雨停了。
生田斗真對著霧濛濛的鏡子發呆,直到熱風燙到右耳,他才發現自己忘記拿著吹風機的手需要調整方向。
頭髮只乾了一半。
幾隻麻雀站在雨後的屋脊上,低聲交頭接耳。
(奇怪了……) 這片屋頂下的兩個人同時對自己發出了疑問。
12.
「『蕎麥麵殺手』如何?」在浴室裡折騰了半天頭髮的人終於出場,卻丟出這麼一句話。
山下智久看看手上的幾章小說原稿,不想承認自己這段時間連半個字也沒看進去:「說過了,我今天不是來看這個的。」
他們隔著桌子把那份稿子推過來推過去。
「喂,這個是我連夜寫的。你帶回去看,然後我才會把分集大綱拿出來。」
「哼。」山下沒辦法,從鼻子裡發出意味不明的短音,勉強將稿子塞進公事包裡,很快對劇本作家伸出手。「快點拿來。」
生田斗真這才不情不願地奉上正宗的原稿。薄薄幾頁,厚度比起《蕎麥麵殺手》真是很正常。「你要在這裡看完?」
「當然。」
生田斗真站起來,進廚房開冰箱拿出紙盒牛奶,又回到桌邊坐下。他看看自己身上的藏青色T恤和卡其七分褲,忍不住抱怨:「這種搭配未免太沒品味了──你的私服很令人懷疑。」
「剛剛隨便拿的。如果你情願光著屁股的話,我不介意。」編輯大人抬頭,看見那盒牛奶。「……給客人的杯子呢?」
「誰說要請你喝了?」貍貓男雙手護住牛奶盒,轉身背對著客人,咕嚕咕嚕就著紙盒大口喝牛奶。
「沒禮貌。」山下嘟著嘴,覺得冰涼牛奶滑落他人食道的那種聲音根本是噪音。
灌完牛奶的人回過頭:「冰箱裡還有隔夜茶,你要不要?」擱冰箱裡的隔夜茶學名叫做冷泡茶,可他偏偏想說隔夜茶。
山下倒無所謂:「隨便。」
等那壺綠茶和杯子放上桌的時候,山下智久正好把稿子掃完了。
「第一回的腳本可以了。但是後面的大綱得重寫──」
生田斗真一臉錯愕:「……請問你是在報復剛才牛奶的事嗎?」
「當然不是,我是認真的。」山下看著他,眼睛眨也不眨。「二到五回的劇情發展是怎麼回事?涼夏的戲份為什麼越來越少?「京谷組」的事情在第一回提過以後,這幾回內都不用再提了。你要記得,這是少女漫畫,不是極道漫畫──」
在他這段話裡,生田斗真的臉從貍貓向貓逐漸過渡,最後完全變成一隻炸毛的貓。「涼夏明明在每一回裡都是主角啊!而且是你說虎之助爺爺很重要的,所以我才想先把爺爺的故事交代清楚嘛!我每一回不是都在結尾都留了轉折嗎?!」
山下冷靜地喝著綠茶,不理會炸毛哆啦A夢的仇恨視線:「虎之助爺爺是很重要啊,但他要壓到後面製造衝突。前三集只需要讓讀者認識幾個主角,對角色產生認同感就好,你要把重點放在涼夏的處境和心理上,注意劇情主線不要脫離日常生活跟校園範圍。」
炸完毛後,瞬間委頓在椅墊上的貓再度被人從頸後拎起來,扔進工作室裡。
恩威並施是很重要的,棍子之後要給紅蘿蔔──或者銅鑼燒。「可是第一集你就寫得很好。穿插在涼夏上課畫面的倒敘很適合漫畫化;對話也非常好,有抓到那個年紀的感覺。」山下的鼻音裡有種嗡嗡聲,近距離聽久了像有催眠效果。
坐在電腦前,生田斗真半茫然地點點頭,把手指放在鍵盤上。
「我回客廳等。你寫完了告訴我一聲。」
「喔。」
山下智久剛剛回到座位上坐下,又聽見貍貓男把門打開了。
「還需要什麼?」山下拿起桌上那份被退稿的大綱,「這個?」
「我需要點心……」
「在我們的連載拿到人氣獎勵金之前,沒有給高價洋果子屋的預算。」
「我只要便利商店賣的點心就好。」斗真可憐兮兮地做出讓步。
「你冰箱裡還有牛奶。」
「沒有點心就沒有大綱!」
感謝聖雄甘地的啟示,不合作不服從談判策略奏效。「你要吃什麼?」山下聲音平板地問。
「抹茶冰淇淋,冷凍銅鑼燒,還有red bull。」
這什麼……機器貓下午茶套餐?
山下在玄關穿好鞋,把外套留在凳子上。
「抹茶冰淇淋要Häagen-Dazs的!」有人在窗口大喊。
……要求可真多。
13.
一聽見開門聲,貍貓男立刻從工作室裡奔出來,坐在矮桌前等他的下午茶。
山下在換上粉紅色上衣的男人面前打開購物袋,覺得這場面好眼熟──他很久沒回老家,幫家裡那兩隻狗狗開罐頭了。
但是狗通常不會對罐頭來源提出意見,而這人則意見很多。「你為什麼要跑去超市買?怪不得出去那麼久。」
「誰叫你要吃Häagen-Dazs?便利店賣的小杯冰淇淋貴死了。」山下從袋子裡掏出抹茶冰淇淋、一罐機能飲料和……一顆蘋果,放在桌上。
說好的銅鑼燒呢?!「這個是什麼?」生田斗真指著蘋果問。
山下拎著購物袋逕自走進廚房:「生田老師,你的飲食習慣太不健康了,需要蔬菜和水果。銅鑼燒請你留到明天再吃。」他打開冰箱,把袋子裡的其他東西放進去。冰箱裡原本除了幾罐啤酒和牛奶,就只有半打雞蛋和起司片,起司還不是低脂的。他不敢細看雞蛋上印的生產日期。
「你是不是誤會了什麼啊?其實我在你看不見的時候,整天都在吃大量蔬菜和水果噢。」
「你就盡量編吧。」山下看了一眼冰箱上層,更精采,裡頭只有兩袋冰塊和表面結著霜花的幾塊冷凍漢堡肉。他把銅鑼燒放進去,又覺得這樣暴露著一點都不保險,突然間明白電視購物頻道上賣的冰箱鎖是賣給誰的──
責任編輯。那玩意一定全是各出版社的責任編輯訂購的。
生田斗真正在舀著冰淇淋吃,一臉了無生趣的樣子。
「你怎麼不拿進去吃?」鐵血編輯帶著督促之意問他。
「小學老師沒教過你,專心寫功課的時候不可以邊吃點心嗎?」
山下智久沒說話,從皮夾裡拿出超市的收據,遞給他:「喏。」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我要請領全額支出津貼,生田老師。」
「小氣鬼……」斗真咬著冰淇淋木匙,接過那張單據。「我頂多只需要給你冰淇淋、銅鑼燒和飲料的錢吧,誰叫你自作主張買了別的……」
山下表情平淡:「沒關係,其他費用可以直接從老師這次對談的車馬費中扣除。」實際上,他覺得自己沒多拿點代買服務費已經很厚道了,何況剛剛還繞了遠路幫貍貓男省錢。
生田斗真開始低聲碎碎念,龜速拿出錢包,山下只當充耳不聞,伸手接錢。
「我還沒跟你算過那天蕎麥麵的錢。」斗真想起來。
「說到這個,洋果子屋的收據我也還留著──」
「開玩笑的,蕎麥麵當然是請你吃的。」見風轉舵得可真快。他又看看桌上的東西,「山下君,你想不想吃蘋果?我再請你一次。」
「我很願意坐在這裡看著你把它吃掉。」
「……可是我現在吃飽了。」生田斗真把冰淇淋空杯往桌上一放,起身快步走向工作室──當然沒有忘記帶走他的red bull。
山下智久表情陰沉地拿起那顆被對方遺棄的蘋果,玩左右手拋接遊戲。這幕畫面就像在cosplay夜神月。
他想了想,放下蘋果,從公事包裡拿出那本──不,當然不是死亡筆記,是《蕎麥麵殺手》,從頭讀了起來。
腳本作家拿著新大綱回來的時候,看見他的鐵血責任編輯悠哉地趴在地上,一邊發出孩子氣的悶笑,一邊翻他的原稿。
那就像大雄忘記寫暑假作業,到了開學前夕還在專心看漫畫的姿勢。
……那是這傢伙完全放鬆的樣子嗎?
生田斗真吃驚地後退了兩步。
「啊,寫好了是嗎?」山下聽見腳步聲,立刻坐回椅墊上,若無其事得好像對方十秒前所見全是一場幻覺。
斗真默默把新的稿子遞過去,沒有提醒他,襯衫的領口鬆開了。
山下智久很正常地在讀那份大綱。
坐在他對面的貍貓男內心卻陷入震驚狀態。
……這是生田斗真第一次碰到跟自己一樣分裂的傢伙。而且他直到現在才發現。
14.
安靜的大房子裡,一時間只有風扇搖頭擺腦和山下智久翻動大綱原稿的聲音。生田斗真趴在桌沿,把下巴擱在手背上,仔細盯著他的責任編輯的臉。
這人其實長得不錯,相當不錯。他反省了一下,覺得《蕎麥麵殺手》裡關於主角外貌的描述應該要再加強一點。
「劇情這樣安排好多了,」山下把大綱重新按頁數順序排好。「我回去會把大綱交給副編輯長審核,不過我想應該是沒有問題了。你可以先按照大綱內容開始寫第二回腳本,我下次再來拿原稿。」視線從打印紙上移開,他才發現貍貓男正盯著自己看。「……你在看啥?」
「真的沒問題嗎?」生田斗真依然維持著那個趴趴熊般的姿勢。
「嗯,如果硬要說的話……朔太郎和將司同學的互動會不會太多了一點?」他指的是這部作品中的兩位男主角:黑道世家出身的岩本朔太郎和模範生警官之子南將司。
「我是想幫你激勵一下高橋老師的工作情緒。」
那位大姐還需要激勵嗎?山下苦笑了一下:「謝謝。老師你還真是用心良苦。」
他把大綱和攤在地板上的《蕎麥麵殺手》初稿都收進公事包裡。「那麼,我先告辭了。」
生田斗真坐起來,朝著那個鞠完躬的人指指自己脖子。
「啊。」山下笑了一下,扣緊領子,把領帶調正了。「我下個星期再來,不要忘了那個蘋果。」開門前,他沒有忘記丟在凳子上的外套。
下個星期。生田斗真把那顆青森產蘋果放在鼻尖,聞著那股清新微酸的甜香。窗外的天色完全暗下來的時候,他才發現自己正躺在剛剛山下趴著的位置上,手指頭在地板上摸著畫圈圈……
什麼跟什麼。他驚慌地站起來,拉開頭頂那盞吊燈。然後在那圈曖昧昏黃的光暈下微微喘著氣,心跳加速。
他知道自己得立刻做些什麼才行。
生田斗真緊接著衝進工作間裡──打開電腦裡那個名為《蕎麥麵殺手》的文件,然後用五百字左右的篇幅,詳細描寫蕎麥麵殺手在勘察任務前,穿上剪裁合身的洋服,用修長的手指繫上領帶的動作。
山下智久這天睡前想,來把手邊的《蕎麥麵殺手》看完吧,下午看到的那幾個段落實在是瞎掰得很有趣。他坐在床邊,從公事包裡撈出那份原稿。
躺在床上正要翻閱的時候,原稿裡掉出一張紙──高橋千帆在對談後塞給他的那張貓耳「鈴音」。
他膝反射般迅速地把那幅鋼筆漫畫摺起來,就像十六歲的時候在房間偷看色情書刊,聽見媽媽的腳步聲時那麼緊張。
何必呢?現在沒有人會突然闖進他的小公寓,而且這也不是什麼違禁書刊。山下想了想,又打開那張畫。然後判斷問題出在貓耳朵和貓尾巴和荷葉邊小褲褲上──這些元素的確是太色情了。他對自己點點頭,安心地將畫塞進枕頭底下,再一次打開《蕎麥麵殺手》。
奇怪的是,這次他又讀不進去了。
15.
「山下,你今天還是不跟我們出去吃午餐?」
山下智久對著來詢問的前輩點點頭,打開自己帶來的便當盒。
「那我們走囉──吶,今天吃什麼好?」
午休時間,noeud papillon編輯部裡的員工走了大半──就剩下山下和剛吃完愛妻便當,正趴在桌上睡午覺的美編部主任。
他帶自製便當,除了節約還有個原因:每天混在noeud papillon的娘子軍中吃午飯實在太為難他了。
在這個S出版集團的總社大樓裡,集合了旗下各家雜誌與出版社的一千多名員工。除了女性時尚月刊之外,noeud papillon的女員工比例應該是全社第一的。山下智久剛開始來上班的時候,連搭電梯都很尷尬──每當他伸手按下六樓「noeud papillon/花鏡月刊編輯部」的按鍵時,都可以感覺到背後異樣的視線。
跟noeud papillon分處六樓辦公室兩端的「花鏡」,是讀者年齡層稍高的淑女漫畫編輯部。
就職後那半年內,搭電梯時,他總是會以一種哀怨的眼神看著七樓的「Skip」少漫周刊編輯部。
其實山下智久是誤會了。在他按下六樓樓層鍵的時候,其他人會感到驚訝是因為──他看起來比較像是在20樓以上工作的人。
20樓到23樓,是S出版集團內幾本流行時尚雜誌的編輯部所在。隸屬於這幾層樓的員工,和其他出版社的人散發出來的氣場就是不太一樣。雖然山下身上沒有什麼名牌小物,可是乍看就是會被歸類為20樓那一掛的。氣質這件事很難解釋,美貌則是一望而知的,雖然他本人好像並不自覺。
「少年漫畫週刊到了夏天就會用泳裝美少女當封面,我們是不是應該讓本刊唯一男性編輯也上一次封面,刺激一下銷量?」南谷泉就曾經這樣對著他,半開玩笑的提議。
他當時勉為其難地笑笑帶過,心裡的OS是在職場中身為性別少數那方,忍耐是必需品。
其實南谷泉全然沒有惡意。
吃完飯,他拿著那個 (應該不會出現在20樓的) Rilakkuma便當盒在茶水間洗乾淨晾著,走到逃生梯邊的通風口處抽菸。
幾個七樓的編輯正好走樓梯上來,山下向他們點點頭,忽然發現自己沒有那麼嚮往轉調到樓上去了。
為什麼呢?是對noeud papillon編輯部產生了歸屬感嗎?
也許吧。他在金屬煙灰缸裡按熄了菸。
一個星期是七天。七天並不很長。
但是換句話說,「下個星期」的範圍裡包含了七天。而昨天是星期三,所以到「下個星期」,可能意味著三天後或者九天後……
生田斗真正在進行這種小學生算術題程度的思考。
今天午後沒有下雨,屋後的樹上有蟬在鼓譟。「吵死了。」他對著依然擺在矮桌上的蘋果說。
昨天熬夜寫的《蕎麥麵殺手》後續部份,印出來了放在桌上,被風扇吹得一翻一翻的。
生田斗真坐在桌邊,也翻來翻去摺著手機。
(要不要發一封mail,叫他來看《蕎麥麵殺手》?)
(沒有這個必要吧,太刻意了……)
(果然不該在作品完成前,隨便給別人看稿子。)
(找實際上認識的人當初稿讀者最麻煩了。)
(不過他是人物原型,又是職業編輯……)
(人家明明是漫畫雜誌的編輯!還是跟殺手題材八竿子打不著的少女漫畫!)
……就這樣,貍貓男越來越分裂了。
手機突然在他手上震動起來,生田斗真差點喊出聲。
一封新信件──「from:『蕎麥麵殺手』;title:『大綱沒問題了』」
他正坐起來,讀那封mail。
「以下內容和工作無關。你的《蕎麥麵殺手》有後續了嗎?晚上要不要一起吃飯?」
讀完新郵件,斗真很快把手機闔上。隔了三秒又打開,從頭讀了一遍。
然後他在涼涼的木地板上躺下來,滾來滾去。
山下智久那半個下午都有點心不在焉。他想不通,為什麼一封晚餐邀約需要等那麼久的回覆。
而且自己幹麻要這麼在意。
說不定那傢伙又連夜趕稿,正在睡覺呢。
從一點等到三點多,『鈴音』終於回信過來。
山下快速點開工作列上那個閃動的標記,和本人說話的感覺相反,對方的回信真是有夠簡短。
「好。」
……「好」什麼啊?語焉不詳的……
但他微笑著關上郵件視窗。
16.
他們的晚餐地點在離出版社大樓不遠的一間燒肉店。三個小時後,山下智久坐在該店內側的開放式包廂座,慢條斯理地剝著第二碟椒鹽毛豆。
生田斗真在外頭的帷幕玻璃前匆匆確認過自己的倒影,才深吸一口氣踏進店門。
「啊,讓你久等了。」這是他出現後的第一句話。
「沒關係,我也是剛剛下班。」拿桌邊的熱毛巾擦乾淨手,把毛豆往中間推的時候,山下偷瞄了眼手錶,他已經在這裡坐了40分鐘以上。
「因為我剛剛認真在想蕎麥麵殺手的事,不知不覺就坐著山手線繞了三圈……」
又在胡說了。「從你家到這裡,根本不是搭山手線吧。」
貍貓男微笑不語。他只是不想說實話:他在臨出門前才想到要把《蕎麥麵殺手》新章中那些冗長的細節描述刪掉,再重新印一份帶來。
至於需要刪節的理由,他自己也不是很想搞清楚。
店員端上先到的人早就點好的燒酌和一盤牛五花,兩個人又低頭研究菜單。
說起來,這是他們頭一次不是為了工作見面,加上兩個人都有點說不清道不明的心事,於是一開始,氣氛反而略為生疏起來。
還好是吃烤肉,手裡還算有事做,不怎麼尷尬。
是的,貍貓男也是會怕尷尬的。他那種魔幻寫實路線的說話風格,其實只是一種表演兼武裝。生田斗真骨子裡是個純正的熱血搖滾系文藝青年,這就是他分裂底下的上位人格真面目。
他斷斷續續問了山下一些工作上的事,山下智久就講了幾句。他講到工作時語氣很淡,得特別注意才能聽出絃外之音:其實他在《noeud papillon》編輯部裡過得有點悶。
生田斗真聽出來了,可是他正在苦惱要怎麼把問題延伸到另一個話題上。
趁山下低頭專心在烤牛舌上灑辣椒的時候,他低聲清了清喉嚨,然後說:「不過,做少女漫畫編輯,女朋友應該可以給你提供很多意見吧?」
「……女朋友?」山下抬起頭來,一點辣椒末不受控制地灑出來,掉在炭火裡,發出嗶嗶剝剝的聲音。「上一個很早就分手了,就在我剛進noeud papillon不久的時候……」
這種時候絕對不可以微笑,所以生田斗真拿起杯子喝了一口燒酌,嚴肅地問:「為什麼?」
山下看著塗著暗灰色不透光漆的天花板:「那個時候工作太忙了,根本沒什麼時間見面。而且,男朋友在少女漫畫雜誌工作,對女孩子來說,好像有點難以啟齒吧,特別是長輩問起來的時候。」
「會嗎?」貍貓男皺著眉頭問。「明明是挺浪漫的工作。」
山下笑了:「問題就是會被認為是個浪漫的工作吧,可是不是男人的那種浪漫。漫畫編輯聽起來生活已經夠不穩定了,何況是少女漫畫編輯。」他也跟著喝了口酒,「聽起來就是女人的工作,而且是結婚前就該辭職的那種。」
「但我覺得你很適合。」
如果是別人說這句話,或許多少有點不懷好意。生田斗真看起來卻很坦然,山下智久就微笑看著他。
「不針對少女漫畫,以共事經驗來說,你本來就很適合當編輯。」斗真看著他,「請相信鈴音、Rosemary Adams夫人和幸村敏太郎老師的共同保證,你是他們遇過的責任編輯中,眼光最精確、也是最好溝通的一個。」
「……我不記得我什麼時候跟後面那兩位共事過。」
「喔,那兩位老師只是慷慨提供過去經驗出來做比較。」生田斗真夾走沒有被辣椒污染的那塊牛舌。「而且,我也看了高橋千帆的那部漫畫。我記得你是後半段才接手的吧?那部作品的前半段雖然也很出色,但是一開始好看的漫畫到處都是,那一部難得的是連載到最後都沒有走樣,整體情節首尾很完整。」
「是嗎?」山下智久盯著他,露出懷疑的眼光。
「拜託,我這人講話最中肯了。」斗真點點頭,幾秒後加上但書,「……以作家經紀人的身分來說。」
山下在考慮要不要向他道謝,但想了想,還是把話跟辣牛舌一起吞回肚子裡。
「哎,我每次吃烤牛舌的時候,都會忍不住想到,這口感是不是和跟牛舌吻的感覺差不多……」貍貓男迅速改變話題。
山下看他一眼,從臉色判斷這人已經喝多了。
「我是不是還沒跟你提過,」他把手指放進洗手用的檸檬水盆裡,壓低聲音。「我屬牛。」
……生田斗真那半口燒酌全餵給他面前的桌巾和碟子了。
17.
吃完烤肉,他們又找了間小酒館聊了幾個小時,然後剛好趕在地鐵收班前在車站道別。
「喂,你等等可不要在車上睡著了。」山下接過《蕎麥麵殺手》的新章節,這麼對作者叮嚀。
其實兩個人喝的份量都不少,但是大概因為膚色差異,生田斗真看起來就是有點醉意;要說舉止跟平常有什麼不一樣的話,好像話稍微變少了些。
「我沒問題。」他點點頭,然後揮手道別走進車站票閘。
這狀態明明就離喝醉還有段很遠的距離,生田斗真進站後嘗試沿著月台地磚走直線,一點難度也沒有。他話變少只是因為想聽對方多說一點,把他話裡的內容記下來。
──那傢伙是屬牛的,比自己小半歲,差了一個學年,老家住在千葉那個村上春樹也住過的小市鎮,家裡有媽媽、妹妹,還養了兩隻狗。明治大學文學部畢業,因為想當Skip少漫周刊的編輯,結果誤打誤撞在noeud papillon編輯部待了兩年多;喝綠茶麥茶,不喝咖啡,似乎非常熱愛烤肉……
還有什麼?噢,他現在沒有女朋友,24歲,單身。
列車進站,貍貓男輕快地以貓步伐跳進車廂裡。
一路上,他盯著漆黑車窗中映出的人影,告訴自己:今晚心情絕佳,是因為搞定了「蕎麥麵殺手」的原型研究課題。
果然,職業殺手果然還是要保持單身比較酷。
唯一的遺憾是,沒有看到山下像那天趴在他家客廳的放鬆狀態;不過他在吃燒肉的中途,突然解下領帶並且以單手敞開襯衫上的兩顆釦子。
他決定把這段詳盡描寫放在《蕎麥麵殺手》的下一章裡。
山下智久讀完剛到手的《蕎麥麵殺手》原稿,摘下眼鏡放在床頭,腦海中疑雲密佈。
劇情上沒有問題,還是一樣有趣,但幾個過渡橋段銜接得很生硬,好像中間被刪掉了什麼似的。
真可疑。
貍貓男說得不錯,這人是很有點當編輯的天份──他竟然察覺了自己拿到的原稿是份刪節版。
可惜他還沒有天才到能直接識破被刪減的段落是什麼,刪減的動機又是什麼;否則生田斗真說不定可以提前親身體驗和牛 (男) 舌吻的口感。
山下從枕頭底下摸出那張紙,看了一眼放回原位,然後帶著微笑熄燈睡覺。
吃過飯、喝過酒,又長聊過一番,就是朋友了。朋友的話,互動自然不必像腳本作家和責編那麼公式化,三天兩頭傳個mail打個電話什麼的也不奇怪……
至少他們自認為不奇怪。
高橋千帆咪著眼睛盯住山下智久的背影,直到他放下攜帶電話。
「『鈴音老師』嗎?」她掩飾不住嘴角的笑意。
「嗯。」山下智久回到座位上,一張張翻著高橋畫好的Q版對談粉彩稿。上面的「鈴音」還真是個穿著貍貓套裝的貓嘴美少女形象。
「你們經常聊天?你連工作時間都會接他電話?」
「接原案作者的電話,難道不算是我工作的一部分嗎?」
這球殺得漂亮。但高橋眼中的笑意不減:「山下,我記得你一直到我出第九集單行本的時候,為了改稿問題,才終於給我你的手機號碼。那時候,你都擔任我的責編一年多了吧?」
山下把畫稿放進完稿袋,抬頭看她:「老師別忘了,文字稿比圖稿容易透過電話溝通。」
「哼,說不過你。」高橋千帆拉開抽屜,把幾張圖一併放入桌上的原稿袋裡,「我昨天還畫了幾張這次人設的非正式草圖,你先帶回去看看。要是你們有什麼意見,再跟我說。」
山下智久沒有問她,那句特別加重的『你們』是指他和誰;當然也沒有跟她說,他緊接著並不是要回辦公室,而是要去生田斗真家看第二回的連載腳本。
高橋千帆更是不可能告知他,那疊草稿裡還藏著什麼。她滿意地目送責任編輯離開工作室。
如果能預知接下來即將發生的連鎖效應,她應該會更為滿意。
18.
山下智久在貍貓宅大門前站了一會兒,才按下電鈴。
結果門立刻就開了──原來生田斗真此時人正好就等在門裡頭。
山下以為自己的行為被發現了,神色不禁有點尷尬;開門那人卻毫無所覺似地朝他招呼著:「午安,先把外套掛起來吧。」
奇了怪了。山下智久看著玄關牆邊明顯是新安裝上去的兩個白色掛勾,又偷瞄了斗真的背影一眼,才脫下身上那件灰色直條紋洋服外套。
客廳難得在午後就開著燈,生田斗真在矮桌邊坐著,桌上放著兩份稿子和冰麥茶。
「你要先看哪一份?」
竟然還有得選。山下智久更加疑惑:「當然是連載用的稿子。」
貍貓男沒有趁機抬槓,把右邊的那份稿件遞給他,然後順手在玻璃杯裡倒了一杯冰麥茶。「請用。」
山下快速掃過稿子的第一頁,看來真的是第二回連載腳本;他再看看玻璃杯裡的內容物,嗯,聞起來是麥茶沒錯。
「嗯?」
眼前一切實在正常到他忍不住要用鼻音發出質疑。
貍貓男對山下的不禮貌反應也並未提出抗議,只是偏著頭看他。「啊?」
「……你,不會是身體不舒服吧?」
「沒有啊。」斗真眨眨眼睛,看起來精神飽滿。
山下智久低著頭繼續看原稿,但才看了半頁,又忍不住想幫腳本作家找點事做──因為這人一直盯著他看。
於是山下智久肇下了一連串錯誤的開端:他把靠在桌邊的完稿袋打開,抽出高橋千帆後來放進去的那疊草稿,放在桌上:「這是我剛剛在高橋老師那邊拿到的人設草圖,你先看看吧。有什麼意見都可以說。」
「喔,我第一次看到漫畫的人設圖原稿耶。」狸貓男睜大了眼睛。
他們兩個就安靜地坐在矮桌兩端各看各的稿子,相安無事。只有桌上的那壺冰麥茶好像感覺到什麼,正涔涔冒著冷汗。
山下看完腳本稿,用鉛筆把幾個需要更改的段落圈起來,正準備跟斗真說明,抬起頭卻看見他呆呆看著手裡的圖紙,一動也不動。
不過是幾張草稿,怎麼看這麼久。「……設定上有什麼問題嗎?」
生田斗真把眼光從圖紙上移開,望著山下,但遲遲沒接話。
山下智久忽然頓悟了。他一把搶過那疊圖紙。
因為生田斗真已經看到最後一張圖了,這情勢可說一目暸然。
在那張B4圖紙上,用鉛筆勾勒了兩具糾纏的裸體……更進一步說,糾纏的是兩個男人;再進一步說,他們糾纏成正常位。只是因為視角的關係,在上方的那具身體擋住了交疊部分的重要細節,整體而言,這還算是幅稍微隱晦的色情漫畫圖片──如果被壓住的那個人物畫得不是那麼肖似他本人的話。
山下智久把那張圖揉成一團丟在地上,繼續往下翻。
看過的草圖又被生田斗真按順序排好,所以前幾張確實是漫畫人設圖,但最後三張則是用鉛筆畫的男男色情小短片。
最後那張因為只看得清底下那人的臉,山下只能看出那個紅著臉緊抓著淺色頭髮裸男背脊的人物是自己;但前兩張的視角很公平,他一下子就看清楚了,畫裡把自己按在牆上強吻的人,不是他未曾謀面的那位老班底天野日向,而是有雙垂墜大眼睛和貓嘴的傢伙。
命中注定的巧合從來不只是偶然。誰叫山下智久自從A4原稿事件之後就不在電車上看圖稿,這個習慣竟然反過來又被事件始作俑者利用了一把。是他親手把這種亂七八糟的驚喜圖拿給圖上的另一位主角看的。
他此刻只想拿把太刀趕去把高橋千帆砍了,然後當場切腹以謝世人。
不曉得是否受到過大衝擊,在這個過程中,生田斗真一直沒吭聲。
「對不起,我得回去找高橋老師。」山下智久這次說話時沒有正視他的雙眼,「晚點再過來。」他把草稿塞回完稿袋裡,頭一次露出陣腳大亂的樣子。
然後他用跑百米的速度離開了。
外套也沒拿,所以說要再回來應該是真的吧?
生田斗真慢慢走到大門邊,拉上門栓,再回到桌子前面,拾起腳邊滾落的那球紙團。
他打開紙團看了一眼,然後小心把圖紙攤平了,對摺好,隨手夾進那本《克洛茲莊園的秘密夜情人》裡,放進書櫃。
雖然未得本人授權這點做得不太妥當,但他其實覺得高橋千帆畫得不錯。
19.
事發之前,高橋千帆難得換上正式服裝,放下平日總是亂紮的頭髮,在工作室裡面試本次連載招募的新助手。
所以此刻除了當事人之外,還有見證人一號&二號在場,她們是:專職負責繪製背景的資深助手,和經她介紹前來應徵的無辜面試者。
急促的電鈴聲響起,高橋放下面試人帶來的作品集:「不好意思,我先去開個門。」她心想,可能是來推銷報紙的。完全沒想到她幾個小時前埋下的地雷已經提前引爆。
「高橋千帆──!」門一開,傳來武將叩關叫戰般饒富氣勢的低喝,坐在工作室裡的兩個年輕女孩都震了一震,面面相覷。
「咦,山下你還沒回公司?」高橋面對顯然是一路狂奔前來的責任編輯,處之泰然。
「妳可以跟我解釋一下,為什麼在人設草稿裡面會夾著這種東西嗎?!」山下智久喘息稍定,就在門口打開完稿袋。他多麼希望完稿袋夾層能像「蕎麥麵殺手」的外送麵箱一樣,藏有裝了滅音器的手槍。
「啊?噢……」高橋千帆看著他把稿子丟在門邊的文件櫃上,裝做這才想起來的樣子,「我大概是忘記先把私下畫的東西抽出來了。」
「妳不要裝作這是意外事件的樣子!」
高橋看著面前那張前所未見的怒容,心裡倒是有點意外。類似的惡作劇又不是第一次發生了,為什麼今天這人會忽然變得一點幽默感都沒有。
「本來就是意外事件嘛。喂,山下,你裝作沒看過不就好了。」她故作輕鬆地說。「我正在給新助手面試,你現在不要──」
誰說只要他裝作沒看過就好?山下智久背靠著門,直挺挺站著,大聲打斷她:「那妳打電話去跟他道歉!」
「……啊?」高橋是真的聽不懂他在說什麼了。「誰?跟誰道歉?」
「跟那個……貍貓……道歉。」說到貍貓男,山下的氣勢又突然弱了下來。
她懂了。「『鈴音老師』看到了?」
「廢話!」
「他看了很生氣?」
山下愣了一下,「……沒有。」他回想了幾秒,的確沒有。
「那我為什麼需要打電話向他道歉?」高橋立刻駁回他的要求,「生氣的是你,我可以跟你道歉。對不起。」她彎腰向山下鞠躬,趁低頭的時候偷偷微笑了。
山下智久一肚子的怒氣找不到出口。他又不是來要高橋向他低頭的,可是她剛剛說的話好像也有道理……
「總之、請妳以後不要再做這種事了!」山下指著櫃子上的稿件說。
「嗯……我保證以後只拿給你看就好。」一見他稍微退讓,高橋立刻故態復萌。「可是,誰知道你會連那個都拿給『鈴音老師』看啊?」
這就叫做打蛇隨杆上。
山下智久又火大起來:「我並不想看那種自己被別人拿來當玩笑的東西!老師,妳不要因為我一直以來都忍耐著,就以為自己的行為很合理!」
說出來了,他把忍了兩年的話全都一口氣說出來了。
「誰拿來當玩笑啊?!」高橋千帆卻在莫名其妙的點上被激怒了。她畫那些可都是認真的!「我修那三張圖的時間比畫『涼夏』人設的時間還要長,你以為我畫那些只是為了開你玩笑?」
嗯,她純粹是為了興趣而創作,興趣是不可污蔑的。惡作劇不過是附加價值。
盛怒之下,山下的語速越發急促:「不管高橋老師妳的創作動機是什麼,那樣在筆下任意扭曲別人的形象都太過份了!妳這次給我聽好了──我可是個攻!」
高橋千帆面無表情看著他。
原本坐在工作室沙發上的助手與準助手,也回過頭來看著他。
此際,室內鴉雀無聲。
「喔,早說嘛。」過了五秒,高橋平靜地開口說,「我明白了。」
「……妳不明白,我剛剛是說太快了。我是說,我可是個男人……」慘遭圍觀的攻君先生終於發現身上沒有外套可以拿來遮臉。他居然把外套忘在貍貓男那裡了。
連高橋都不忍再看他表情。她反應很快地轉過身,「嗯,這位是長期負責我們稿件的《noeud papillon》責任編輯,山下先生。」她簡單向已經露面的兩名助手介紹。
(是個攻。) 兩個女孩朝他點點頭。
山下智久木然地點頭回禮。
這次自我介紹的後座力肯定能令人回味再三,留下終身難以磨滅的印象。
……如果要滅口,他需要乾淨俐落一次做掉三個人。這難度對非職業殺手而言實在太高了。
生田斗真把電腦搬到客廳裡,一邊等山下回來,一邊繼續寫他的《蕎麥麵殺手》。
寫了很長的任務劇情段落,山下智久還是沒有出現。
然後他發現手機上有新郵件:「from:蕎麥麵殺手;title:今天先回公司了」
打開來,內容只有短短一段:「老師,不好意思,我改天再過去。」
貍貓男扁著嘴闔上電話,將電腦裡的文稿存檔後,一鍵關機,然後躺在地上發呆。
……這下沒動力出門了,晚上就叫蕎麥麵來吃好了。他想。
20.
形同槁木地離開工作室時,高橋千帆撂下的話依稀迴盪在山下智久耳邊:「山下,我認為你現在應該思考的方向是:『鈴音老師』會不會以為,你是故意把那幾張畫跟人設稿放在一起給他看的。」
轉移注意力就是這麼做的。
不安的種子就如此被播進他的意識裡,連夜生根發芽。
──萬一被高橋說中了怎麼辦?要怎麼跟人家解釋?
──今後他該怎麼面對貍貓男?會不會連忘了外套的事都被當作故意的?
這些在他分裂內心深處不斷繁衍的質疑,最後形成了可怕的結論──生田斗真現在一定覺得他是個可疑的變態。
山下隔天腦子裡就裝著這樣的心事去編輯部上班,連便當都沒有心情準備了,中午就到總社附近的家庭食堂吃咖哩飯。
拖得越久,他就越沒有勇氣裝作沒事人的樣子去看那份該看的稿子。
拖到下班後,山下智久繞進超市裡挑了一盒高級松茸、半隻薩摩雞,連雞蛋都選了平常絕對不會買的有機牧場雞蛋。
他回到家,立刻下廚用這些昂貴食材做了一大鍋松茸飯,足夠六人食用的滿滿一大鍋。
……這畫面連山下媽媽看到,大概都會嚇一跳。
然後他坐在差點溢鍋的電子鍋前面,理直氣壯打電話給生田斗真。
「喂,你晚飯吃過了沒?要不要吃松茸飯?」
「……啊?」
「我一個不小心就煮太多了。」
很好,貍貓男沒有追問他今晚非得把松茸飯吃掉不可的理由。山下智久一邊在鼻子裡哼著歌,一邊把發出雞高湯和松茸香氣的雜炊飯移到便當盒裡,在蓋上蓋子前,灑上一點芝麻海苔屑。
結束通話後,攤在客廳地板上打了一整天電動,差點就要風乾掉的生田斗真跳起來,第一件想到的事就是衝進浴室刮鬍子。
然後再衝進房間把收在衣架上的那件洋服外套拿出來,照原樣掛回玄關牆邊。
然後,把放在矮桌上的那顆蘋果放進冰箱裡。
……簡單說,這就是兩個分裂型人物分頭自己瞎折騰自己的過程。
「打擾了。你晚飯真的還沒吃吧?」山下智久進門時內心忐忑地問。
「喔,今天都在玩遊戲,所以還沒吃飯。」生田斗真這次倒是沒說謊,不過他也有點緊張。不只是擔心事前掩飾工作問題,這是他第一次看見這人穿T恤和五分褲的便服打扮。
山下初步判定這人應該沒覺得自己是變態,愉快地將兩個便當盒拎上桌。
他們誰都沒提昨天下午的小插曲,同心協力把那半鍋松茸飯吃完了;飯後繼續昨日未完成的改稿工作。
公事順利得異常,但是氣氛似乎又有點緊繃,不像過往相處那麼輕鬆。如果要追究原因的話,兩個人都難辭其咎。
「那麼,我下個星期再來拿第三回的腳本。晚安。」所以,當山下這麼說完,提著腳本定稿、空便當盒和外套離開的時候,生田斗真既有些失落感,同時也感覺略略鬆了一口氣。
他關好門,坐在玄關的那把矮凳子上,一踢一踢地蹬著腳上的拖鞋。
山下智久抱著自己的外套坐在電車上,忽然發現外套的味道聞起來跟平常不一樣,好像隱約帶著一縷玫瑰花香。
錯覺,一定是錯覺,貍貓家的玄關怎麼會有玫瑰味。他把外套放低,告訴自己,想些別的。
他這時候還不知道,貍貓男的品味有多麼像靜香;生田斗真每天睡前都要在床邊點一盞薰香燈,他最愛用的就是玫瑰香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