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野町協奏曲-第二樂章-溫柔、如歌的行板 - 31-45

31.

整個夏天，生田斗真失去了山下智久的所有線索。

到了這時候，他才發現他們之間的關聯如此薄弱，關於兩人秘密的戀情，他手上其實一點證據也沒有。山下走的時候，留給他的也只是單方面的承諾而已。

『等我到了營區，安頓下來就給你寫信。』

『一放假馬上就回新京來找你。』

言猶在耳。可是一直沒有任何來信；過了很多個假日，山下依然遲遲沒有出現在他眼前。

每天報紙一來，斗真都會先翻開瀏覽地方新聞，看奉天附近可發生了什麼事情，卻始終一無所獲。反應從剛開始的擔心，隨著時間拖長，慢慢轉為失望與無助。

也想過直接動身到奉天去，可是預先查了一下地圖，那裡陸軍營區數量真多，要在其中找一個人根本就無從著手。

偏偏不知怎地，媽媽近來非常熱衷於給他介紹相親對象。

斗真自然是認真地拒絕了。但是拒絕了幾次，媽媽見他的態度始終沒有軟化，竟索性邀請女孩和家長到家裡來。人都上門來了，他完全沒辦法推拖到底，還是得維持起碼的禮貌去應酬她們。

結果總是媽媽和女孩閒聊的時候居多。

每回這樣的場面結束，他都疲倦得不想再多說一句話，直接上樓回到房間，把門鎖上。

這天，相同的應酬了事，斗真坐在房間地板上，背靠著床架，手指撫過腳下老木板那嶙峋的紋路。他想念著幾個月前躺在這裡和他說話的人。他們躲在這個狹窄的空間裡接吻、擁抱、夜裡安靜但激烈地做愛，好像一切都是理所當然的，可以永遠繼續下去。

可他現在根本找不到那個人，就連看一眼都是奢侈。

萬一……如果他已經不愛了──斗真終究得考慮到這個可能性──至少，至少他會明白地告知自己吧？但，或許山下偏偏是那種說不出要分開的人？

斗真搖搖頭，好像這樣的動作可以驅散自己腦海裡最糟糕的猜想。他試著回想告別那天，站在月台上，山下在列車裡朝他微笑揮手的樣子。

奉天，明明是沿著南滿鐵路就能抵達的城市，卻好像比南太平洋上的島嶼還要遙遠。

在去年冬天預定好的行程拖延超過半年後，赤西仁終於給侯爵三催四請地離開了滿洲。

他差人給龜梨和也送了信，告知他啟程的時間地點船次，不忘重提自己多買了一張票，可是返國那天龜梨並沒有出現。

其實也在意料之中。但赤西還是覺得索然無味，也不理會那些簇擁著請他務必代為問候侯爵的政商名流，早早便進了艙房休息。

可就連進了頭等艙房，還是有人在外頭急急地敲門。

「誰啊？」赤西浮躁地皺起眉頭。

福助安靜地上前開門，門外一個矮小的少年探頭：「您好，不好意思，請問赤西──先生在嗎？」

「嗯？」

少年身上的服裝整潔考究，說話也算文雅有禮，看來不像是混進頭等艙區的普通乘客小孩，福助便讓他進門。他走近赤西，伸出原本藏在背後的手，手上拿著一枝紅玫瑰。

「──剛剛在碼頭那裡，一位軍官先生讓我帶給你的。」少年笑著，露出缺了兩顆犬齒的白牙。「他說，要跟你道歉；還有……」

赤西慌忙地起身，想立刻上甲板去，看那傢伙到底躲在哪裡，竟然沒給自己看見。卻被少年一把拉住了。

「還有，他說，他先走了，已經回新京去了，請您不用再費事找他。」

「……哼，這人廢話可真多。也虧你記得住。他還說了什麼嗎？」赤西停步，微蹲下身來平視著少年，接過他手上那枝玫瑰。

「只剩下最後一句了──祝您這趟旅途平安。」

赤西愣住，然後嘆了口氣，溫柔地摸摸少年的頭髮。「謝謝你了。福助──拿點巧克力什麼的過來給小朋友。」轉頭又問，「那先生，軍官先生給了你糖果什麼的嗎？」他有些好奇龜梨拿了什麼來，竟然差得動這富家少年。

少年笑得很開懷。「嗯，他給我這個！」從口袋裡掏出東西──被擦得閃閃發亮的准尉階級肩章和帝國陸軍軍徽。

在旅順港的碼頭邊，遠離人群的角落，龜梨和也一直等到輪船汽笛響罷，才轉身離開。

32.

初秋的日落染上了楓紅的色澤，新京城區裡沿路滿溢的綠色也漸漸溶入落葉的雜音。工作結束後，生田斗真為了拖延回家的時間，在順天廣場附近漫無目的地散步。他的母親最近不再邀請陌生的女孩到家裡來，可是情況完全沒有好轉，相反地──因為她已經相中了之前常到家裡來的一個女孩子，是他父親先前在道大的舊同僚的女兒，名字叫真木理子，只因為斗真也上過真木老師的課，理子來時便和她多說了兩句話，又因為是同鄉，談了些從前在札幌的事，似乎在母親看來就是特別投緣的意思。

原本對這些強迫式相親再怎麼厭煩，他都只是採取消極抵抗的方法應付，直到上個星期，生田家的晚餐桌上突然迸出『訂婚』的字眼。他簡直不敢相信，媽媽竟能那樣若無其事地提議，要讓他和理子在年前先訂婚，全然不顧兒子的抗議。最後甚至說出：『現在不喜歡她也不要緊，大家都是結婚以後慢慢培養感情的』這樣的話來。

當晚，生田斗真第一次在父母親面前摔了東西。不等父親出口教訓，他立刻就起身出門離開家。他在外面亂走了幾乎一整夜，近凌晨回家時，卻看見母親提著煤油燈在巷口等他。

『我知道你會回來的──』他不希望看到媽媽哭，可是也不想被親情挾制，失去決定自己生活方式的自由；他不想回家，可是又不願意令父母平添擔憂。

只好暫且拖延著。

一陣風吹來，斗真收緊外套的領口。轉涼的天氣讓他不由得想起去年相同的季節，想起他和山下在同樣的氣溫裡相遇。

斗真已經不再像去年那樣時時刻刻想念著札幌了。

在某個地方留下一點好的回憶以後，或許對此處的其他部分就不再那樣抗拒。

或者說，一個人的心裡本來就容納不了太多的思念，這只是排擠效應使然。

他正想著自己的心事，經過順天廣場出口的時候，看見一個眼熟的身影自前方經過，有如迷航者終於在茫茫大霧間發現燈塔的光。

「龜梨准尉──」

身著便裝的龜梨和也有些驚訝地回頭，看見喊他的人是生田斗真，便微笑著停下腳步。

「好久不見呢，生田君。」上次見面已經是斗真調往畜產獸醫大學前的事了，他受赤西之託去通知山下受傷的事。從春天到初秋，龜梨知道近半年間可以發生多少變遷，卻不曉得發生在斗真身上的事，只覺得他看起來似乎心事重重，那氣質和去年初見時的沉悶感又不大相同。

斗真沒多想，也不跟他寒暄，直接了當地開口：「我想請問，你知不知道山下智久現在隸屬哪個單位？」

龜梨意外地挑起眉，說：「山下？我以為你們……一直有聯絡。」

他們兩人立在兩排高大的西洋杉之間說話，生田斗真的聲音也像他的表情一樣給遮沒在陰影裡，暗暗的。「自從他去了奉天之後，我一直沒有他的消息。」

龜梨沉默了一下，「說實話，我確實也不清楚山下在奉天的情況。不過，我可以去問問在司令部的朋友，至少他在哪個單位什麼的，應該可以查得到。」他看看斗真，「你急著要知道嗎？」

「越快越好──」斗真原本想說，自己已經著急三個多月了；但想想又把話收了回去。

「那，如果你並不趕著去哪裡的話，我們可以現在立刻過去司令部。」龜梨指著新發路的方向。

生田斗真不曉得自己在司令部圍牆外等了多久。他抽完了身上僅剩的半包菸，然後看著天色慢慢暗下來，幾顆星星和半枚月亮的輪廓在深灰色天鵝絨似的夜空中浮現。

「讓你久等了──因為是拜託人家幫忙查資料，實在不好意思太快告辭。」龜梨遞給他一張紙，上面寫著單位和營區的地址番號。

「真的很謝謝你。」斗真本來覺得龜梨這個人有點深沉令人猜不透，甚且對山下抱持著微妙的不友善態度。沒想到自己唐突地開口詢問，他竟然肯幫忙到這種超乎彼此交情的程度，一時竟找不出適當的辭令向他道謝。

「沒什麼。」龜梨淡淡地說，「你見到山下的話，就幫我跟他打個招呼好了──」遲疑了幾秒，似乎還想說些什麼，可最後又打住了。「──嗯，再見。」

斗真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圍牆轉角，把手上的紙細心地摺好收進外套胸前的暗袋裡，讓那行地址熨貼著靠近心臟的位置。

33.

山下智久沒料到會接到斗真發來的電報。他從營區的收發室領走那紙電報，半天下來反反覆覆看了一遍又一遍，幾乎要把上面的那幾個字都磨淡了。自己從他的世界裡消失多久了呢？他在心裡默默計算著，已經超過三個月了？原來這樣麻木無感的日子，竟然也持續了一個完整的季節。

原來，再怎麼努力抹拭，都忘不掉的那個人，也始終沒有忘記自己。

這些日子裡他常常忍不住又要提筆給生田斗真寫信，想跟他說話。但不管最後有沒有寫完，那些零散的字紙全都和最早寄出去的那幾封信一樣，被燒掉了。

他卻捨不得燒這張署名為生田斗真的電報。

只可惜不是一般信件，電報的格式實在太過簡明扼要，缺乏夾帶私人感情或者秘密的空間，更無從辨識出發信人的手澤字跡。

山下這才發覺自己甚至沒有一張斗真寫的字，或者他的相片。

在他們的愛情裡，他得以完整擁有的，就只剩下腦海中的回憶而已；回憶的吉光片羽縱使再清晰，也不過像水中月，鏡中花；如夢似幻的泡影，無比美麗，但畢竟要成空。

得知山下智久在奉天的單位地址後，五天過去了，斗真給他發了兩通電報，都有如石沉大海般，沒有激起任何回響。

雖然不免失落，但事到如今，斗真心裡反而寧定了，再沒有其他多餘的懸念，決定了這就去找他吧。

至於見到山下以後，實質上對於母親給自己安排好訂婚對象之類的事，該怎麼因應，他也沒有多加考慮；總之先去見山下，然後從他那裡得到某種答覆後，自然就會有力量可以渡過這一切了──斗真確切地如此相信。

悄悄買好前往奉天的車票，斗真把它慎重地夾進那本白秋詩集裡，像個祈願的儀式。在出發前的那夜，他居然像小時候去戶外教學的前夕那樣，緊張得失眠了。

山下智久雖然稍微想過他來找自己的可能，卻沒有想到會在非假日的傍晚驀然看見他，所以第一眼幾乎以為是幻覺。然後隔著寬闊的馬路再望一眼，覺得斗真似乎是瘦了，頭髮也稍微長了點，但整個人仍然像籠罩著溫柔的淡淡光暈，如同珠貝用以包覆砂礫的圓融啞光。山下的胸口忽然牽動起一陣痛，既想要立刻飛奔過去擁抱他，又想要轉身就走；猶豫之間，竟然停在當場動彈不得。

斗真卻沒有馬上發現對面人群裡的山下，他正等得有點疲倦。舟車勞頓，加上前一晚沒睡好，眼神就格外迷茫。

直到山下越過馬路的時候，他才憑著軍裝和那步伐姿態辨識出他來。

「山下。」

他回頭，停住，四目交接，可是沒有激動的反應，只是臉上帶著禮貌性的微笑，聲音也是淺淡的，只有那麼一聲：「嗨。」

山下甚至沒有說：你怎麼來了。斗真直直盯著他看，突然發現自己不知道該說什麼。

人還是那個人，一樣漂亮，渾圓的黑眸裡像是含著沒說出口的千言萬語；但內裡似乎有些什麼改變了。他覺得眼前的山下更像是他們初遇時的山下智久，明明彼此只相隔半公尺，那距離卻又迢遠得難以跋涉。

「我們，找個地方坐下來說話吧。」山下先開口說。

生田斗真不會知道山下用了多大力氣忍住，才沒有趨前拉住他的手；他只能跟著山下的腳步，走進附近轉角那家喫茶店。他更不可能知道，三個月前自己的母親曾經和山下坐在這間店裡交涉；只覺得這地方確實很安靜，適合深談。包廂位的燈光是恰到好處的昏黃，收音機裡李香蘭幽幽唱著《蘇州之夜》，如泣如訴。

「伯父、伯母都好嗎？」

「嗯，還是那樣子。」遲疑了片刻，斗真小聲地問了：「為什麼到了這裡以後，完全不跟我聯絡？」

山下沉默以對。

「……你收到我發的電報了嗎？」

「嗯。」他點點頭。

「那為什麼不給我回電？」斗真突然覺得這場面極其荒謬，自己真像是個急著追問丈夫行蹤的小妻子。「你走的時候答應過什麼，自己都忘了嗎？」

「我說過太多話了，那裡面有一大半是我做不到的。」山下像下定了決心，抬頭直視著對面的人，「斗真，人都是會變的。對不起，是我不好，我當初不該跟你說那些話──」

「什麼意思？」斗真字字句句聽得真切，卻完全無法明白山下到底在說什麼。

「我不應該繼續欺騙你。既然對你沒有真心，就不能再跟你扯上關係了。」

生田斗真看著他，覺得時間應該要永遠凝固在此刻了。可是李香蘭的歌聲還在繼續唱著，唱完了蘇州之夜，剛剛開始唱《何日君再來》。那甜美歡愉的女高音，中日文交雜地唱出傷懷的離別詞句，像是在歌曲上鋪墊了一層華麗虛偽的情緒糖衣。但那歌詞卻又那麼諷刺地應景：忘れられないあのおもかげよともしび揺れるこの霧のなか……

34.

兩人那樣安靜地對坐著，收音機傳來的歌聲和店內其他人的交談聲從他們身邊流淌過去，像是在提示著：這個世界依然運轉如常。

「我……」山下試圖打破沉默。

「你剛剛是說，我們那些事情都是假的，你先前說過的話全都不能當真？」斗真勉力擠出一個微笑，打斷他。

山下沒搭話，正好侍應生這時候端來紅茶和咖啡，托盤上的骨瓷杯放在桌上發出清脆的碰撞聲。

心碎卻毫無聲息。

等侍應生走開之後，山下才緩緩地說：「你想要怎麼解釋都可以，反正我想說的話已經說完了。」

「就這樣？」生田斗真仍然微笑著。

「就這樣。」山下智久臉上卻沒有任何表情。

「嗯，不覺得讓我大老遠從新京到奉天來聽你說這些，很冤枉嗎？」斗真低下頭往紅茶裡加糖，專心地看著細緻的結晶體在茶水中溶化、消失。「要說明這種事的話，寫封信來就可以了──」

「寫信去，你會相信嗎？當面說不是更能說清楚？」山下看著他在茶杯裡拌勻砂糖的手勢，想起在他家裡喝的紅茶，和阿姨在這裡說過的那些話。

「……為什麼覺得看了信我還會不相信？還真當我對你一片癡心呢，山下智久。」斗真端起紅茶，喝了一口，太甜了。「也好，這下子省得我煩惱該怎麼跟你開口──」

他看見山下不無意外地睜圓了眼睛。

「我年底就要訂婚了。」

「恭喜。」山下很快接住這話題。

「只有一句『恭喜』啊？沒有其他話可說？你不想問問我，對方是怎麼樣的人嗎？」

「……她是怎麼樣的人呢？」山下聽見自己機械性地重覆了那問題。

「當然是個美女。我很膚淺的，一向就只喜歡長得好看的人。」斗真看著山下的臉，殘酷地微笑著。

「你們什麼時候結婚，請務必告訴我，就算屆時不能到場，也一定會送份禮金過去。」山下垂著眼睛避開那目光，若無其事地說。

生田斗真依然注視著他，「恐怕有困難吧？你既然已經說了不想和我扯上什麼關係，到時候我怎麼知道該上哪去找你要禮金？再說──你們老是四處調動，看現在太平洋戰事的局面，我可沒那能力去哪個熱帶島嶼上發喜帖去。」

山下沒抬眼看他，也不說話，正要舉起面前那隻咖啡杯的時候，被斗真按住手。

「山下智久，你現在到底是怎麼了？」他的聲音低低的，幾乎沙啞。「為什麼要說出那些言不由衷的話？你真的對我一點也不在意了？要不要拿面鏡子來看看你現在的表情？」

「我也在反省，自己怎麼會這麼矛盾呢。」山下忽然笑了，眼神裡流光閃爍。「我只是，很難接受你這麼快就有了別的對象而已。而且……我實在無法想像，你向那個女孩求婚的樣子。」

斗真鬆開覆在他手上的手，身體往後傾，靠向椅背。「看著我。你敢說你從來就不是真心的──你從來就沒有喜歡過我？」

「我剛才並不是那麼說的，」山下確實看著他，照著自己心裡排練過無數次的台詞，說：「斗真，我一直很羨慕你，羨慕你所擁有的一切，而且也真的很喜歡你的臉；從第一次看到你，我就很想知道，你在床上的時候會是什麼表情……」

生田斗真冷冷地回看他，沒有退讓。

「而你後來也沒讓我失望。就這方面而言，我是喜歡過你，只不過，這應該不是你指的那種喜歡吧？」

「……夠了。我真的不知道你這樣做，到底是想羞辱我，還是羞辱你自己？」斗真平靜地說，起身離座。「你怎麼會變成這樣呢？我還真不知道。但是，我剛剛說的全都是真的，我年底就要訂婚了，跟一個叫真木理子的女孩。關於這件事，你真的沒有其他的話可說了？除了那句──『恭喜』？」

「有什麼話比『恭喜』更適合這個場合呢？」

生田斗真覺得自己真是傻透了。話都說到這個地步，還真以為他會突然開口阻止自己訂婚嗎？他笑了笑，卻覺得有什麼就要從胸口湧出來，淹沒自己。

「也許，『再見』也很適合吧？──再見。」他用盡力氣，從容地說完最後這句話，便走向門口，離開了那家店。

一路上，斗真一再告訴自己要忍住，不能回頭。雖然明知道山下沒有跟上來，他已經不會跟上來了。

山下智久呆滯地坐在包廂裡，凝視著對面空下來的座位。

「不要離開我，不要走。我只有你，只剩下你了……」淚水滑進描著藍色玫瑰的慘白杯盞，融在苦澀的咖啡裡。

那些低微的話語被店內的音樂和人聲蓋過，沒有任何人聽見。

35.

回程的路上，生田斗真一路恍惚著。夜黯了，列車越過城市地帶，鐵軌四週便是荒涼的黑色原野。火車以特有的行進節奏搖晃著微星點綴的夜空，冒著蒸氣與煙霧朝北疾行。

如果可以把今天發生的事，就這樣和奉天一起拋在身後，那該有多好……

他沒有辦法抗拒去回想，他們在新京的最後那夜。

『斗真，這次不要關燈了──』山下那樣膩著聲拖住他的手。然後，在過程中他的確一直注視著自己的臉，也比之前都更投入、更煽情。本來以為是因為他右手終於恢復了的緣故，或者加上某種離別在即的情緒。

但，剛剛他說的那些話，『從第一次看到你，我就很想知道，你在床上的時候會是什麼表情。』就像酸液似地，一點一滴慢慢滲進斗真的記憶裡，腐蝕掉原有的甜美光彩。

他竟然連那一點回憶的權利都不留給他。

當天半夜才回到家。斗真甚至沒有理會母親的追問，只是沉默著走上樓，走進自己的房間，從未如此擁擠的房間──他們的過去，在這間小閣樓裡高聲喧嘩著，對已然消逝的愛情進行最嚴酷的刑求。

折磨得他輾轉難眠。

在家裡，他的話越發少了。

入冬時節，新京再度飄起初雪的那夜，生田斗真沒有回家。

隔天一早被同僚送回去的時候，他還宿醉未醒；過了半天，整夜沒睡的媽媽才瞧出情況不對勁，他昏沉沉地發起了高燒。

即使是那麼不清醒的狀態，在夢囈般的絮語裡，他都不曾喚一聲山下智久的名字。

就像那天，他始終都沒有掉半滴眼淚，最後還是微笑著走出山下的視線範圍。

已經沒有愛，沒有回憶了，他不能再失去自尊。

斗真這次著實病了，這場肺炎纏纏綿綿地拖掉了預計的訂婚期限，病程幾乎要比他和山下智久的戀情還要長了。他困在病榻中，諷刺地想。

赤西仁回到東京後，一改往日作風，竟然認真地關心起家族事業來，屢次向父親的秘書要了許多資料報表去研究。侯爵驚喜之餘，很快就忘記了應該追究兒子先前滯留滿洲的事。

比起這個，更令社交界驚奇的是，赤西雖然和過去一樣照常出入酒會舞場，卻不再攜帶各色女伴，總是一個人來，一個人走。隨著南方戰局發展失利，高級娛樂場所的境況本就越來越見蕭條；原本期待赤西仁回歸以提供閒話材料，以一振產業生機的那些好事之人，這下被鬱悶得全沒了勁，十分萎頓。

赤西得空時，便會吩咐福助往滿洲寄東西。他倒是從不寫信，就是寄些糖果餅乾襯衣毛襪什麼的；龜梨和也每次拆完包裹，都覺得自己像是個受領紅十字會救濟的小孩子。

他沒有什麼可以回寄給他的。再說，他也一樣不寫信。信上能說什麼呢，『謝謝你寄來的襯衫，非常合身』──？

有些人分明離開了，卻又像是無處不在，如影隨形。

命運亦復如是。

山下智久在移調文書裡讀到『關東軍司令部』這幾個字的時候，告訴自己，在那城市裡已經沒有什麼值得畏懼的事了。

──你再也沒有什麼可以失去的東西了。

但他還是寧可看見上面寫的是蒙古，甚至是太平洋，隨便哪裡都好。

他還是後悔了。他還是沒有辦法做到，不管是對任何人的承諾。

可是一切都來不及了。

龜梨和也第二次在偏僻的街區轉角，被一群陌生人拉進汽車裡，蒙上眼睛。

可這次這些人的手法粗魯得多了。他們也沒有去搜他身上的刀子。

他知道這些人是誰，他們這趟當然不是要帶他去看花。

「我們對你有點失望，龜梨准尉──噢，抱歉，現在是龜梨少尉了。」一個低沉有磁性的聲音在車子裡響起。「我們大家一直都沒有忘記河崎同志的犧牲，不過看起來，恭一郎最親愛的弟弟倒是已經忘掉他了。」

36.

桃紅又見一年春。

滿洲國康德十年，或者說昭和十八年的初春，與日本同屬軸心國戰友的德國，在史達林格勒一役以慘敗作收；而日軍在太平洋戰區，自去年夏天中途島戰役之後，便失去了鉗制盟軍的主控權，南進戰略也終告失利。

和去年相似的暖風，穿過這樣慘澹的春天，在日本本土終於開始實施電力與燈火管制的一個月後，生田斗真在新京的家裡和真木理子小姐完成簡單的訂婚儀式。

在年節間終於恢復健康的他，現在看起來倒比去年沉靜多了，雖然身材稍嫌清瘦了些，卻散發出成年男人的氣質。賓客都說，那必然是找到好對象安定下來的關係。理子聽了這話，低頭微微紅著臉。斗真也沒有多說話，他覺得自己從頭到尾都像是個局外人，帶著一段距離在旁觀這些事情發生。雖然鎮定地被按部就班的擺布著，卻不太能明白自己正在履行的儀式具有什麼樣的意義。

他穿上和式禮服端正地坐在那裡，就像個最好看的女兒節娃娃。

他並不討厭理子，雖然也說不上喜歡，但如果非要和這個小他三歲的女孩子一輩子綁在一起，好像也不至於非常難受。說到底，這個世界上還有什麼事，是可以稱得上會令人非常難受的呢？有時候想想，他也懷疑，去年那場肺炎在自己身上，是不是造成了某種失去感覺的後遺症。

自訂婚那天以後，斗真的左手無名指上多了枚白金戒指。但其餘的生活形態完全沒有改變。

他還不知道，這時候山下智久已經回到新京超過兩個月了。

在東京，赤西仁看著父親找來的工人在宅邸花園裡修葺防空洞，一邊心不在焉地處理些業務上的瑣事，偶爾抬頭看看六角窗外的草坪。他父親學不來京都公卿家那套和風優雅，索性把宅邸整理得徹底西化，他們的廣大庭院裡沒有石燈籠，沒有引水的竹筧，更沒有枯山水，倒是立了道精緻的爬藤玫瑰拱門，和修剪得很整齊的冬青樹籬，窗邊錯落種著月桂與女貞花，白色的細緻花穗正開得活潑張揚。

自從燈光管制實施後，上得了檯面的舞會自然都成了絕響，宅邸的訪客也少了；加上新年以來，所有新聞報導的內容也全經過官方管控，赤西仁的生活正陷於百無聊賴。偏偏侯爵這陣子又對戰局徹底悲觀了起來，一方面心情不佳，一方面開始專心做起囤積物資的準備。赤西仁始終找不到好機會向父親開口，說自己想再去一趟滿洲。

對赤西個人而言，不停向上堆疊的思念已經足以形成渡海的動機，可真的促使他動身的關鍵，還是女傭連同其他信件一起送上來的那張明信片。

因為被夾在其他慣例的社交信件裡，他竟然隔了好幾天才翻到它。一辨識出背面那雙色套印的「南湖風光」滿洲國宣傳畫，便立刻先抽出來看了。

沒寫寄件住址，署名是個莫名其妙的草寫K。

右欄也只有寥寥數行字；說了許久未見，謝謝關照什麼的，末尾卻綴上一句：不知何時能再一同賞花？

赤西仁的臉上登時綻放出笑容。這是……一封石破天驚的邀請函？

那傢伙現在鐵定非常非常想念自己吧，不然絕不會擠出這句話來，他把明信片按在唇上，心裡揣度著。

這次不妨直接跳過父親那關吧。他必須去滿洲，趁著春光還爛漫，一天也不能多等。

「吉武，」他揚著手，喚來管家，「幫我查往滿洲最快的航班，買兩張頭等艙的票；回頭順道吩咐福助打包我的行李，就說跟上次我們去的時候一樣──」

赤西站起來，眺著眼前這座精心雕琢的法式庭園摹本，心裡無比想念遠在新京的那株野玫瑰。

37.

搭上最快的輪船，加上接駁的車程，從東京抵達C城，不過是一天一夜的時間。

世界再大，也有其邊際，只要能找到確切方位，沒有哪個地方是絕對無法抵達的。

只或許，某些人的心已經是例外了。

赤西仁下了船，踏上旅順港的碼頭。這次，由於是秘密行程，少了許多閒雜人等來替他接風洗塵。他愉快地打發了幾個腳夫接過福助拖拉著的行李，便悠哉地走向行車路口。

沒想到已經有人在那等著他。「赤西少爺。」

是上回熱情招待過他的那商人田中先生，戴著頂和天氣不甚相符的軟邊禮帽，候在一輛黑色轎車旁。赤西看見他，先露出訝異的表情，然後微微一笑，招手示意腳夫將他的行李扛上車。

他也沒多問田中彥造是怎麼得知自己這趟行程的，逕自進了後座。

「少爺，」司機還沒發動車輛，田中便開了口：「別看我這個樣子，在滿洲還是頗有些人脈的，畢竟是在這塊地上作點生意餬口，黑道白道、左派右派，上上下下可都有些交情──」

「喔？」赤西仁看著窗外，姑且聽他這席話有什麼下文。

「要不，怎麼會知道您今天要來？」田中說到這，打量打量他臉上的神色，才繼續往下說，「少爺，我還知道是陣什麼風把您給吹來的……說起來，要不是那天我帶您去了那舞會，少爺您也不會招惹上這樣的麻煩。」

麻煩？赤西回頭看向田中。

「這次的情況可不單純……」田中彥造掏出手帕擦了擦額間的汗，「那個龜梨和也，他這陣子和地下黨人來往很頻繁，就連他的上頭，都開始留意了……」

赤西心下一凜。倒不是因為龜梨和左傾地下工作者有往來，而是聽見他因此被情報部上級盯上；想到他哥哥的事跡，也許已經被調查清楚了，不免擔心起他在軍中的處境。

「少爺，我本來不該多事；可田中我有今天這口飯吃，全託赤西侯爵的福，我實在不想看見您身陷險境──」

這老狐狸。赤西心想：是怕我父親到時候跟你追究責任的成分更多些吧？

但田中把話說得相當誠懇，「這趟您既然來了，我自然不能不盡力招待；可那個人嘛──您就別去見他了。看這態勢，我恐怕……恐怕他找您是另有圖謀──」

「另有圖謀嗎？」赤西仁爽朗地笑了出來，倒讓田中愣住了。他笑著瞧瞧田中彥造，意有所指地說：「誰又對我不是另有圖謀呢？我來這裡不也是對龜梨和也另有圖謀？」

「這個……我的意思是──」

赤西收起笑容，冷冷地打斷他，「我還擔心那傢伙對我沒有什麼圖謀呢。就算他親口坦承接近我是別有居心，我仍舊會回來見他的──只要他肯開口，我什麼都可以給他。其餘的話，你不用再說。」

此後，他們就這樣沉默著，直到車子開抵新京市區。

生田斗真自病癒回到工作崗位後，便不再繞過、避開那些對他而言具有回憶性質的地點。

其實，繼續住在這座城市裡，他本來就無處可逃。每天都必須拐過宿舍區的巷子轉角，必須回到自己的閣樓房間。大半個城裡都飄盪著逝去戀情的幽魂，拖著半透明的影子繚繚繞繞，超度不去。於是重新踏過每處往日足跡，慢慢稀釋掉那些意義，也就成了一種復健，一種祭奠。

從此以往，他日或忘。

38.

命運的細線在廣袤的時間平原上，也難免狹路相逢。

何況是身處在同一座城市裡。

在南湖公園的湖畔，生田斗真再度見到山下智久，幾乎錯疑自己是看見了過去的殘影。

但四周景色已經不像當年深秋的那晚，現在正逢鶯飛草長的北國春日，黃昏中的湖光閃動著陳年碎玻璃的色澤；輕脆，銳利，足以切開那道癒合不久的舊傷口。

斗真沒有猶豫，筆直地朝湖邊那個倚靠欄杆站著的背影走去，感覺自己的腳步中暗藏了自虐的快意。每踏出一步，都像在心口上劃一刀。

「山下？」

被呼喚的人回過頭來的表情，就像是親眼目睹了被自己殺害的亡靈。山下定在那裡沒動，只是微微張開嘴唇，猶疑間把所有想說的字眼都含在嘴裡，像含著硬糖果，最後卻什麼也沒說。

反而是斗真再次開的口，「你竟然也在新京。」他笑著，笑裡有幾分事不干己的嘲弄。

山下垂下眼睛，目光很快捕捉到對方左手上的那枚銀環。無名指，婚戒。他眨了眨眼睛。為什麼心裡會這麼痛？若非背後有道穩固的欄杆，幾乎已經無法站直身體。

「──我，過完年的時候回來的，現在就在司令部工作。」

司令部。斗真想起去年秋天那個涼爽的傍晚，他在司令部的高聳圍牆外等著龜梨和也帶來眼前這男人在奉天的地址。

他又無聲地笑了笑。

「你的身體，好了？」山下的聲音裡空蕩蕩的，有點虛弱，好像自己才是生病的那個人。「我剛回來的時候，去過你們學校……他們說，你病了，請了病假。」

「噢，病假請完還連著請了婚假，休息了很長一段時間，前陣子才回學校去。」斗真注意到山下投向自己左手的目光，忍不住說了謊。

而山下聽了竟然真的露出受傷的神情。他覺得非常好笑。

分明不愛了，卻希望對方繼續牽掛著自己；這世界上還有這樣自我中心的人？

更荒謬的是，他發現自己依然愛著這個自私到了極點的人。本來以為忘記得差不多了，但真的見到他，那種強烈的感覺又從骨髓底下透出來，通過全身──

「我還要趕回去吃晚餐呢。嗯，沒想到還有跟你說再見的機會。再見？」說完，根本不等對方回應，他轉身就走了。

其實根本就是逃跑呢。快步走出了公園，斗真用力地透出一口氣。他很懊惱，想不通自己怎麼會是這樣子。

好不容易回到家，幾乎已經呈現半虛脫狀態。母親剛準備好晚餐，看著他進飯廳就座。「今天爸爸和羽田助教授他們去喝酒，晚餐就我們兩個，不用等他了。」

出於某種對自己的逆反心理，在餐桌邊坐好後，斗真不急著開動。他微笑著，看著母親說：「媽，妳知道我今天在回來的路上，跟誰說話了嗎？」

「嗯？」母親脫下圍裙，在一旁坐著。

「山下智久。」他愉快地念出那個名字，卻意外地看見母親一下子僵住了。

「山下他，在新京？他……他去學校找你了？那時候他明明就答應了我──」

「……什麼？」斗真腦中一片空白，『山下智久』四個字原來是個靈驗的咒語，並且能夠控制的不只有他一個人嗎？「什麼約定？妳們哪時候作了什麼約定，我都不知道……」他起先還是帶著笑問，但話說到最後，又突然在電光石火間領悟了過來。

原來，是這樣？

「妳跟山下約定了，要他別再跟我聯絡是嗎，」他語尾竟然有點顫抖。「媽？」

「是──但他居然，居然還是去找你了……」他母親在慌亂中還有些氣憤。

「那是，什麼時候的事？他去奉天的時候？」

她鎮定下來，沒有回答，只是默默看著自己的兒子。看他眼裡靜靜溢出水滴。

「妳為什麼，要這麼做──」他低聲問。

「斗真，你看看自己。你本來不應該是這樣子的，一碰到這個人，就什麼都不對了。」

什麼都不對了，都是錯的……母親的話是真的，一碰到他，事情就要失控了。但那又怎麼樣呢？

斗真按著桌子站起來。

「你要去哪？！斗真──」

他並沒有憤怒地甩門，只是輕輕帶上大門，將母親的問句無聲地留在背後。

39.

他知道他還在那裡。就像此刻劇烈的心跳讓他確定自己的心臟位在左側胸腔，知道賣力奔跑就能夠往前。

山下智久真的還在南湖公園的湖邊，其實他只是沒有力氣離開。他坐在許久以前他們兩個人遇見的那片草皮上，安靜地發呆。

直到聽見腳步聲。他抬起頭。

「喂，你──」生田斗真在他眼前喘著氣，伸手一把拉起他，「跟我走──」山下從來不知道，從斗真那雙漂亮的手臂可以生出那麼大的力氣。

他沒有掙脫他，他根本就不想掙脫。是夢也好，就算最後是惡夢也沒關係。生田斗真拉著他的手，那力道幾近於粗暴，但是他願意跟他去任何地方，下地獄也可以。

他們進了南湖附近那間叫梅屋的旅館。斗真要了一間雙人房的時候，右手還緊緊扯著山下的手腕。

因為是兩個男人投宿，他們進的是擺放著兩張單人床的房間。山下隨即被丟在進門那張床上吻著，仍然沒有真實感。身體被壓制得發燙，意識逐漸模糊。雖然睽違將近一年，但對方是他身心日夜渴求的那個人，就連撕咬一般的吻都能撩起最深層的情欲，愈發不可收拾。

斗真像要發洩所有憤恨那樣，將全身重量壓在山下身上，山下卻順從地任其吮吻著，沒有一絲抗拒，兩人的喘息紊亂地在空氣中交織，失去語言。

像他們初次時那樣，斗真伸手解開山下的釦子，但這次更急不可耐；他把長褲扔到地上，半強制地按住山下的雙腿，打開他的身體。

他扶著他的腿蹭住自己腰側的時候，山下以茫然的神情問了一句：「你都對她這樣做嗎？」斗真一下子頓住，從上方深深看著他，然後，在完全沒有任何前戲的狀態下，挺身進入他。

山下只是在喉嚨裡悶哼了一聲，睜大了眼睛看著身上的人。斗真可以感覺到他盡了全力在放鬆身體，那觸感溫熱而緊窒，卻沒有預期的滯礙；明明就受傷了，卻還是迎合著自己。他也看著他，怨恨、懷念和愛意揉合在一起，從他漂亮深刻的雙眼裡透露出來。可同時，穿刺著身下那個人的動作卻毫無憐惜之意。

他幾乎是在侵犯他，因為是正面進入，更殘酷。過程中沒有吻，沒有撫摸，沒有擁抱，甚至並沒有多少痛快；只是赤裸裸的抽送律動。被反覆進出的人竟然也忍著不抱他的背，他僵著雙手抓住床單，偶爾發出碎片般的聲音，也分不出是出自愉悅還是痛苦。

「──你剛剛好像很想知道我都怎麼跟別人做？」斗真開口，聲音裡卻缺少了一點必要的冷酷。「你覺得我會不會對她做這個，嗯？」一邊說著，一邊伸手撫弄他抵在自己下腹部的欲望。

自下身湧上來的快感，瞬間淹沒了被穿透的痛楚，山下微微顫抖著仰起臉，牙關裡緊咬著不能吐露的呻吟，手捉住墊在頸後的枕頭角；腿卻不由自主緊緊扣住了斗真的後腰。

斗真望著他迷離的表情。「你不是說要看我在床上的樣子，現在這種你應該還沒有看過吧。」山下收了下巴，看向他，眼神像半夢半醒。

「斗真──」名字被呼喊出來的時候，斗真的右手上沾染了一片熱意，同時感覺自己在他體內的部分突然被收緊了包含著。高潮席捲而來，他還留在他的體內，身體也整個趴住他沒有離開。

好像這樣待久一點，就可以彌補他已經錯失的時間。

40.

原本狂潮般的呼吸慢慢平息，兩人這才聽見房頂的吊扇發出的聲音。扇葉耐心地攪拌著房間裡溫暖凝滯的空氣，潮濕而粘稠，彷彿是半流質，像蜂蜜。

生田斗真從他身上退出來，以側躺的姿勢留在床上，手輕輕地摸過身邊的人的臉頰，蜂蜜色澤的，光滑的，這個人實實在在存在著，就在這裡。山下看著他，看著他的手，半晌，說：「你，不回去沒關係嗎？」

他沒有立刻回答，覺得疲憊感一下子湧上來，很昏沉。他稍微有點疲倦的時候，眼睛的形狀就會和平常不一樣。山下看著他的眼睛，想吻它們，卻又不敢貿然行動。

「──為什麼要騙我？」其實他也猜得到是為什麼。

「嗯……」山下智久發出一個拖長的鼻音。他沒有那個意思，但聲音在激烈的性愛後自然帶著慵懶的味道。

「我媽媽什麼時候去找你的？」斗真輕輕撥開他額間被汗水濡濕的細髮，問。

「我有寫信給你。」他沒有針對問題回答。

「嗯。」

「──我很害怕。」沒有說明到底是害怕什麼，「那很奇怪……我以為自己已經沒有什麼害怕的事了。就連在蒙古的時候，都沒有怕過。」

斗真伸出左手蓋在他擺在身側的右手上，「你不需要害怕那個。」

「你應該要幸福的。」山下睜著透亮的雙眼，「如果因為我的關係，讓你不快樂……我不想要那樣。」

「你知道我從來就沒有這麼不快樂過嗎？快要一年了。」簡直不敢相信這種狀態還可以撐這麼久。「山下，你根本是捨近求遠啊。你以為少了你我就會幸福嗎？還是你就是在害怕實情會傷害我的家人？你不想要他們討厭你，是嗎？」

山下沒有說話。他垂下眼睛看著胸間的鍊墜。

「你真是笨蛋。居然寧可傷害真正在意你的人，只為了害怕那些無關緊要的人討厭你。你給我聽好了，我的母親並不是你母親，我的家人也不是你家人。我知道這樣說真的很殘酷，可是你的家人已經死了──而我還活著，我會痛……」

「對不起。」遲來的道歉帶著吻，封緘了那番既尖銳又溫柔的話語。

「不要再離開我了──」斗真的左手沿著山下的側臉，定在他下巴，卻被他的手捉住，手指摸著斗真的無名指。

戒指。

「我沒有結婚，」斗真開口。「這只是訂婚戒指。」他褪下手上那枚白金素面指環，拉過山下的手，套進他無名指。

介於剛好與過緊之間的尺寸，允許血液流通，但又具有存在感；就像是刻骨戀情對於自由意志的壓迫程度。

甜蜜又令人困擾的束縛。

「吶，跟我在一起吧──」山下說。

「不要搶走別人要講的台詞。」

戒指是信物，吻是憑證用的戳印。在暗室裡交換的誓言，沒有透過言語，就直接寫進了彼此心底。

41.

在大和飯店的水晶燈下，仍然是同樣雪白的桌巾，同樣剔透的高腳杯，注入同樣如血般緋紅的葡萄酒。室內樂演奏悠揚而和諧，伴以盛裝賓客的輕聲細語。彷彿窗外的世界沒有戰爭發生，時間也並未改寫此處的任何細節。

赤西仁照舊點了特級肋眼牛排，以銀色的餐刀巧妙地分解面前那塊肉，但他的心思其實全放在眼角餘光上：坐在他對面的龜梨和也正不動聲色地喝著甜菜羅宋湯。

「你一塊肉到底可以切多久？」龜梨放下湯匙，終於先打破沉默。

赤西聽了，開朗地笑起來。「覺不覺得我們桌上的食物，主要色系太統一了，看起來很血腥？」

紅酒配紅肉，加上甜菜湯和一隻焗螃蟹，確實色調很相似。

「血腥──你說這話是想讓人沒胃口？」龜梨一邊這樣回應，一邊伸叉子把螃蟹翻了個面，露出橘紅色蟹殼下雪白的蟹肉。「這樣可以了吧？」

「唉，我只是想聽你反駁說：『紅色哪裡血腥？這不就像是玫瑰的顏色。』之類的話而已。」

龜梨和也笑了，卻沒答話。他換了沙拉叉，從桌子中央的涼菜盆裡揀出一整枝筆直肥嫩的蘆筍，舉到面前，偏了頭觀察著。

「啊，真是長得好色情的一種蔬菜。」赤西評論道。

「請問在你眼裡有什麼不會變成色情的，嗯？」雖然這麼說，但龜梨將手上那蘆筍沾了點焗螃蟹的奶油醬汁，也不急著吃，伸出舌頭，慢慢繞著圈舔掉蘆筍尖上的那抹乳白色醬料。

「喂……」赤西仁竟然微微紅了臉，他很快環顧了一下四周，說：「不要在公共場合做這種事──」

「啊？在餐廳裡還不準人吃蘆筍？」龜梨露出無辜的笑。晃了晃手上的叉子，那枝蘆筍上的醬汁已經被舔乾淨了。「還是這個不準沾別的東西吃？」紅豔的舌尖再次覆上那根蔬菜紫紅色的頂端，這次並且更挑逗地在結尾處加上吸吮的步驟。

赤西瞪著他唇舌間的一連串動作，只覺得有股電流沿著脊柱湧上，卻找不到出口，在腦子裡嗡嗡鳴響。「──你想要現在就結束晚餐時間嗎？」

「我還沒吃飽呢。」說完，龜梨終於咬下一截蘆筍，發出很爽脆的聲音。「──好硬。」他悄聲感慨。

赤西盡力不去看他吞下那枝蘆筍的過程。但又很快發現，眼前確實沒有一樣食物是不帶色情意味的──這頓晚餐被龜梨和也吃成了漫長的前戲，每下咀嚼和吞嚥都是挑逗；包括吮乾淨一隻隻蟹腳所發出的細微聲響、舌尖與餐後甜點銀匙的緩慢接觸，甚至是他拿餐巾擦拭嘴角的輕柔手勢，都氤氳著高濃度的情慾暗示，一觸即發。

赤西仁對牛排沒了胃口，雖然還是鎮定地慢慢把切好的肉送進嘴裡，卻一點滋味都品嚐不出來。

「這個倒是很甜──」龜梨和也叉了一塊密瓜湊近赤西的唇邊，他看看那塊汁液淋漓的瓜果上留著的齒印，無意識地叼過，吃下。

甜點和水果都吃過了，那麼……

「我想再喝點烈酒──」龜梨向侍酒師揚手，打斷了赤西即將起身的動作。

「不回房間喝嗎？」

「在這裡喝，比較安全。」

赤西抿著唇恨恨地看著他，大半年未見，這傢伙似乎比先前更危險，更誘人。

「冰鎮伏特加──」

「兩杯，再來點魚子醬。」

敵手總得旗鼓相當，才奉陪得起一場足夠有張力的遊戲。就這方面而言，戀愛與戰鬥，其實非常相似。

42.

「今晚謝謝你的招待──」

赤西仁在餐廳門外通往樓梯的轉角，拉住了轉身要離開的龜梨和也，「啊──？」他可還沒吃到晚餐的主菜呢。

最後喝了兩杯伏特加，雖然是冰鎮過的，40%的酒精仍然作用力十足。龜梨的臉上帶了點飄忽的神態，目光流離，倒比平時多了幾分柔順之色；但他說出來的話仍然尖銳：「你在餐桌上說出『血腥』兩個字的時候就應該預料到現在的場面，赤西少爺，你還知道什麼叫做血腥？」

赤西放開他，長長嘆了口氣。「那是逗你的。」

「可惜沒有任何效果，而且還得罪我了。」龜梨這時候才露出笑容，「今晚應該夠你反省了。嗯？」

「我很想你。」赤西低聲說，懇求似的。

「看得出來──」眼神由上至下打量他一遍，唇角勾起弧度。「總之謝謝你的晚餐，螃蟹非常好吃。晚安。」

龜梨和也步出大和旅館，暮春時節的夜晚溫度宜人，風像冷水般浸透他身上的薄襯衫，因酒精作用而擴張中的皮膚微血管猛地被冷卻，臉上紅潮乍退，卻浮現了幾道血絲，如指甲刮過，輕微的新傷。

「這麼快就出來了？」轉過兩個拐角，一個身影跟上他的腳步。

「難不成你們很期待我陪他一整晚？那我現在回去敲他房門，應該還來得及。」雖然這麼說，但龜梨的腳步中可沒折返的趨勢。

「森岡叫你好好跟他周旋──」

「我今晚的表現不可能讓森岡不滿意的。不信的話，你回頭問問潛進餐廳裡那兩位。看看某個人的注意力是不是全在我身上。」龜梨在馬路的岔口停住。「別跟了吧，再往前就有崗哨了。」

那人略有些不甘似地，躊躇著剎住腳步。「知道有我們的人盯著你就好，希望你沒耍什麼多餘的花樣。」

龜梨背對著他，做出一個再會的手勢，往前走。

赤西仁進了房間，關好門，才從口袋裡掏出一張折好的紙條。那是剛才在樓下，出了餐廳之後，龜梨趁他拉住自己時，順勢悄悄塞進他手裡的。

『明日午後二時在郊區孟家屯演習四時結束』

還真是惜墨如金，赤西盯著上面的手寫字，露出微笑。

生田斗真連日都住在梅屋旅館裡，白天照常去學校工作。本來擔心母親會上畜產大學來找他，可是這樣的場面並沒有發生。他想知道家裡的現況，但又不願意回去看。媽媽一定會哭的，他還沒準備好面對那種眼淚。

起初，山下連著兩個晚上都過來，入夜就走。反正他得回營區過夜，於是斗真換進一間單人房。接著山下好像忙了起來，最後一次找他，幾乎是匆匆見了一面就走，他也沒有多問。

比起那些散佚的時光，他們這幾天擁有的已經太令人滿足。他這樣告訴自己。

這天傍晚，生田斗真走出校門後沒多久，一個聲音在他背後響起：「這兩天好嗎？」

瞬間，他想起去年入梅時節，那把悄無聲息撐過來的傘。

山下智久依然像幼貓一樣緊跟在他身後。沒有下雨，就似乎缺少了並肩走的理由。「吶，今天一起吃飯吧，我帶你去個地方。」今天是帶路的貓。

前後排序掉換，生田斗真跟著眼前的巨型貓隻走進住宅區的深巷裡，最後在一所小房子的紺碧色門前，山下掏出鑰匙開鎖。

「讓你一直住在旅館裡也不是辦法。」他推開門。

有點嗆鼻的，新油漆的味道簇擁上來。然後生田斗真才看見那間米色的小客廳。他過回頭，山下正忙著打開窗戶疏通空氣。

「這邊是，你……自己擦的油漆？」

「嗯。看得出來？可以感覺到裡面有我滿滿的愛……」只過了幾天，山下智久的某些技能迅速恢復了八成。

「是因為你漆得很不均勻。」生田斗真看著筆觸分明的牆面。雖然很業餘，但漆完整間屋子，大概得花幾個晚上吧；原來這幾天，他是在忙這個。

山下打開另一道門。「這裡是廚房──晚上吃松茸飯？」

「好。不，等一下──」他看山下轉過身來，才繼續說：「這房子是你租的？」

「嗯。」

「……你可以不必做到這樣的。」

「還好，我應該比你以為的有錢。」山下說，「你一定忘記了我還有薪餉吧？」

「不是這個問題──這些是我應該要自己解決的事。」

山下沒說話，從領口拉出項鍊來。鍊子底下除了原有的墜子，還穿進一枚戒指，色澤比銀質的鍊墜更明亮。

斗真的訂婚戒指。

「生田斗真，你現在已經沒有什麼需要自己解決的事了噢──怎麼樣，後悔了嗎？」山下的身體也像貓一樣蹭上斗真，鼻音在他耳際繾綣。

43.

演習過後的無人地帶，乾草地上還留著坦克履帶壓輾過的痕跡。比起煙硝火藥味，更濃重的是大量燃燒柴油的餘味。赤西仁皺了皺鼻子，下了車，慢慢走到長草叢邊，靠近那個立在一棵樹下的單薄身影。

「現在也算是演習的一部份？」赤西端詳著龜梨，覺得有點陌生，他從來沒見過他穿一身褐黃色作戰服的樣子。

「嗯，關於掩護的環節。」龜梨面無表情地回答，手上無意識地翻動著剛摘下來的戰鬥帽，風吹亂了他的髮絲。

「聽說你現在……身份挺複雜的。昨天晚上在飯店裡，有人盯梢？」

「在新京市內大概都會有人跟吧……今天這種演習場合，他們倒是混不進來的。」龜梨抬眼望向四周，「沒想到消息傳得那麼快，看來情況還真是不太妙。」他稍微皺了下眉頭，但眼睛裡卻有些笑意，像陽光下翻湧的波浪，明滅閃動。

「有人說，上頭也盯上你了。」

「喔，我說情報部真的沒那麼傻，不過他們大概也知道我幹不出什麼太具威脅性的事，還不急著把我處理掉吧。」

「……現在的狀況跟去年又不一樣了。我還是那一句，你跟我回東京吧。」赤西仁今天一直沒有露出笑容。

「我在滿洲還沒玩夠呢──」

「龜梨和也！」

「嗯，今天你來不是要陪我去看花？表情這麼嚴肅很沒意思啊。」龜梨把手上的作戰帽戴在赤西頭上，瞇細了眼睛看著他笑。

「到了花田那，太陽也該下山了，天都黑了還看得到花嗎？」赤西無奈地拉了拉帽簷。

「米白色防暑帽應該會比較適合你，戴了看起來像獵人──可以配你的獵裝和馬褲。」龜梨認真地評論著，「至於花嘛，今天不去看，下次不曉得要等多久才有機會了。老被人盯著，我暫時無法隨意離開新京。」

車程途中，天色漸漸暗下來，太陽沉沒在地平線背後，朝天際投擲出一片明媚的霞光。

龜梨和也看起來是累了，他一路上閉著眼睛也不知是睡是醒。赤西偶爾側過臉看他，依然覺得陌生，好像這趟是載了個毫無防備的小兵出來兜風，這不是他向來的口味，更像是軍部高層某些沉迷男風者的喜好。

車子忽然顛簸了一下，龜梨的頭便靠在他肩上，當真是睡著了呢。赤西把全身的注意力全轉移到左邊肩膀，專心感受那觸感與重量。

如果能夠就這樣把他載回東京就好。

可他隨即想起，這人宣稱過，自己並不是可以摘回家插瓶的切花。

車在花田旁停駐的時候，夜色已經全黑了。不過因為是郊外，沒有光害，星星點亮了夜晚，罌粟花在月光下倒看不太出顏色。為了看一片黑壓壓的草花，遠迢迢趕來這裡真是傻。赤西仁默默想著，自己遇上某個人以後，就有這麼傻。

赤西早打發了司機，吩咐他走遠點。可他卻不忍心打擾猶自沉睡的龜梨和也。雖然肩膀有點麻了，還是忍著沒有移動身體。

龜梨醒來的時候真有點吃驚。

「到了？怎麼不叫我──」他半醒中，迷迷糊糊揉著眼睛的樣子就像是個少年，明朗、無邪氣，還來不及負荷太多世故和煩惱。

「你似乎很累的樣子。」赤西伸手細細摸著他的眉角，自倔強的弧度往下，滑過顴骨，精巧的下顎線條，最後在頭頸交界處停住，托起他下巴，吻上去。

龜梨先本能地掙動了一下，然後隨著意識清醒，鬆開了牙關回吻他。車窗搖下一半，帶著夜露涼意的風充滿在車內，依然降低不了兩人之間的溫度。

嘴唇終於分開時，龜梨已經恢復他平常的神情，倨傲中帶著一絲挑釁。「跑到這裡來，原來首要之務是做這種事？」

「要不是你要求，我可是相當願意留在飯店裡做這個。」赤西二話不說便將他壓倒在座椅上，迫切地去解那件毫無情調的作戰服上衣。

幸好車子還夠寬敞，龜梨便從容地任他打開那排釦子，好像事不關己似地；赤西看了他那副表情，停下手，咬著下唇。「你，真是可惡……」

龜梨嗤的一聲笑了，「我這樣還不夠配合嗎，少爺？」

赤西狠狠瞪了他一眼，扯去他的腰帶，魯莽地掀開軍服下那件棉麻襯衣，卻不整件脫掉，只是往上推到他脅下位置，接著便急不可耐地湊上去，在他的胸前舔舐起來。然後，像是受到那陣意外吐露的呻吟所鼓動，舌尖慢慢下移，偶爾蠻橫地吮吻，像刻意要在情人的腰線上標定記號。最後停留在肚臍位置，舌頭柔軟地探入，在逗起適度的顫慄後便離開，回復一個最清純的吻。

龜梨和也看著赤西在他身上凝住不動，伸手反挑起他下巴，「怎麼，不繼續？」

「今天我也想像你這樣『配合』一次，嗯？」赤西說著便傾身靠向他，手撐在座椅邊緣，一邊膝蓋嵌進龜梨雙腿間的空位。

44.

「你……忍得住嗎？」龜梨仰頭看他，手往上探，撥開他額間散亂的前髮。然後兩手環扣在赤西頸後，兩人側臉很快疊合成一個深吻，唇齒交纏的前奏。在這個激烈而綿長的吻中，身體雖然不再保持冷靜，卻依舊僵持著相同的姿勢。

鼻樑上沁出的細汗在春夜裡冷冷滑落，但始終無助於降低體溫。

原本環在赤西仁頸後的那雙手，安靜地往下游移，觸摸著他的肩胛、背脊、後腰，然後徐緩地繞到前方，拉開繫在褲子裡的襯衫，解起前襟上的釦子。

「動作真慢！」嘴唇分開，赤西不耐煩地伸手去解襯衫上的其餘鈕扣，衣物自領口敞開。龜梨和也聽了只輕輕在他裸露的肩上啃了一口，隨即動手剝開他褲頭上的釘釦。

向來受制於自己的對方，這回採取略微主動的形勢，意外地撩人。赤西被煽動得幾近不能自制，正要出手把他放倒，卻被狠狠地以全力壓在座椅上。「你好像忘了自己剛剛說過什麼，」在挑釁語氣裡還融合了挑逗的味道，龜梨和也伏在他身上耳語著。「我這樣做還不夠『配合』嗎？少爺──」

「你……」半個字的音節，明快地斷在慾望與口腔的接觸時點上。赤西往下望去，看見前晚餐桌上那極其煽情的一幕，正在自己的身體上演著。

敏感處突然被溫暖地容納著，既是興奮，又有種微妙的滿足感油然而生。比起他習以為常的征服姿態，此刻被掌握著的情勢，倒也產生了某些前所未有的美妙感覺。在溫水般柔和的快感包圍中，赤西輕微地繃緊了身體。

但對方舌尖與手上的動作仍然稍嫌舒緩，他鼓勵地撫上龜梨的額頭，手指梳進他乾燥的髮流中。

龜梨和也卻停下了動作，他抬眼看看赤西，表情依然沉靜，「不愧是侯爵家的少爺，你好像挺習慣被服務的，嗯？」手指隨著疑問語氣在敏銳的前端碰觸了一下，帶起方才汩出的液體，以及一陣壓在喉間的呻吟。

他欺上前去，兩人便再度吻著。龜梨先讓赤西手忙腳亂地脫去自己的褲子，然後推開他，半跪著騎跨在他身上；極其挑逗地，讓那挺立的慾望在自己的兩腿之際到股溝間來回摩擦著。然後，深深吸氣，身體一沉，讓他進入體內。被充滿。

赤西望著他在身上緩慢擺動著腰身，感覺自己逐漸深入，隨著那姿勢，終於抵達先前未曾到過的深度。實現前所未有的激烈佔有慾。

「你是我的……」

隨著呻吟，他拱起身體，配合著身上的人的律動，加入小幅度的擺盪，一遍遍地進入，貫穿他。雖然這一次不是主導者，依然極具征服性的快感，並且，再度印證了他們兩人之間的契合程度。除了對方，再不能這樣盡情索求。

一輛停住的黑色汽車，在黑夜中的谷地邊緣微幅震動著。半敞的車窗裡，偶爾會洩露出令人臉紅的聲音與氣息。

安靜下來以後，又過了一會兒，車門打開。龜梨和也先下了車，在田壠邊的汲水器打了水，洗了手和臉。

料峭春寒裡，他蹲在田邊看著一大片收攏了花苞的罌粟，嘆了口氣。

「怎麼了？」赤西仁走近，也蹲下來，伸手順了順龜梨臉上掛著冰涼水滴的幾撮髮絲。

「這些花其實是無辜的吧。它們和玫瑰一樣美，但卻又不像玫瑰，可以只為了美麗而存活。」龜梨輕輕觸摸著一朵細緻的花芽。

「在大部分人眼裡，種它們的意義就是經濟價值……還有，麻醉和迷幻作用。」

龜梨收回手，沉默了幾秒鐘。「你說得對，還是那天下午在陽光下看比較漂亮。晚上就什麼也看不見了。」他又望了望那片廣大的花田，「說起來，也許它們不存在了，才更美。」

赤西沒有接話，他先站起來，逕直往車子的方向走。

一陣涼風吹過山谷，花都低了頭顫抖著，龜梨和也扣緊了作戰服領口上的那枚鈕扣。

45.

侵略者的筆與尺規，挾著槍砲之利，在地圖上擘劃出筆直規矩的城區幹道，那些陽剛方整的線條，描繪了新帝國主義者脆弱的夢境；但此處舊有民居的巷弄胡同，卻悄悄保留著生活的本來面目，在C城的角落裡寫下暗自蜿蜒的心事。

開了窗，便能聽見緊鄰人家的動靜。孩子打鬧的喧嘩、堆麻將牌的清脆聲響、隱約的電唱機歌聲，幽幽渺渺，飄忽的旋律歌詞，就像那首他很久以前聽過的、再也記不清楚的老歌謠。

「你瘦了。」山下智久按著斗真的脊樑骨說。聲音鈍鈍地，因為把臉貼在他頸後。

「這幾天，同一句話我大概聽你說了第一百零七次。」生田斗真趴在打開的上懸窗窗框上，讓清涼的晚風帶走指間夾著的菸霧。離開家時沒有帶別的衣物，他穿著山下的便服，腰際很顯鬆。

「吶，你會覺得這樣子很無聊嗎？」

「不會。」斗真看著菸頭的火在風裡亮了一下，燃盡了的煙草碎絲隨即散成灰屑。

「嗯。」山下仍然貓在他肩上，睫毛一眨一眨的刮著他頸側。失而復得，這次再怎樣也不想放手了。

如果可以的話。

「斗真──」他又喊他。

他就偏過頭由著他輕輕地吻。吻著小小的，輕盈的八分音符。圓滑線，如歌地；最後延長記號於嘴唇。

「你有沒有想過，如果我們不是在這個時代、在這裡遇見，也許會更好一點。」山下倚著一面新刷好的粉牆，問。

斗真在窗外的洗石子壁面上按熄了菸，回頭看他，微笑著。「沒想過，在這裡遇見不好嗎？要是在別的時代，也許根本就不會有機會認識。」

「會的。我們一定會相遇的，不管在哪裡。」

「你哪來的信心啊？」斗真笑著，伸食指點著山下的鼻尖。

「我就是知道。」山下很平淡地說。

「那就早一點遇到好了，我想看你小時候是什麼樣子。」

「你想看嗎？小時候的我。」

「對啊。」

「有噢，相片的話。」山下又從領口裡拎出那條項鍊。他摸著墜子，低頭看了看，把那胡桃形狀的銀質小匣子打開，往前遞去。

對開的雕花匣子裡放著小小的兩禎照片。一邊是個睜大眼睛的小孩，戴著一頂小水手帽，沒有笑，很端正地望著鏡頭。另一邊是位正裝的年輕女子，梳著島田髻，相貌很美。

「……你跟你媽媽很像。」斗真說完，又怕他想起家人的事而傷心，「你小時候真可愛，比我原先想的還要稍微可愛一點。」

山下淡淡微笑著，把墜子闔上，放回胸前。「早一點遇到的話，你還是會喜歡我的。」

「嗯，」他不反駁了，「那我們就一起去上學──」

「說不定還可以一起唱歌什麼的。」

「現在也可以一起唱歌啊。」

「唱什麼？《満州娘》？」山下說完，自顧自笑起來。

「……我看，不如來唱首《何日君再來》。」

山下便不笑了。「不要提那些事了。」他拉著他的手，眼睛裡有柔軟的光。「還是你想聽我多道歉幾次，我都可以說。對不起。」

「算了。」斗真嘆了口氣。「我沒有那個意思。」

「不要生我的氣了。」山下看著他的側影，「過兩天，等你準備好了，我陪你回去拿衣服和書？」

「嗯。」

兩人就那麼肩並肩坐在牆根的暗影裡，珍惜地呼吸著滿室的寂靜。

好不容易等到司機回來，把車開到附近高處的坡道上，倒又棄車而去了。

龜梨和也皺著眉頭看赤西仁。赤西說：「筒井他去附近空軍基地找汽油──不然油箱已經要見底了。」

「這樣我們能在早上之前回去新京嗎？」

「你就請一天假也沒什麼大不了的。如果很累的話，就先在車上睡一下吧。」

龜梨還想說些什麼，但又覺得跟這任性而為的傢伙爭辯，也沒多少意義，便不再言語，靜靜閉上眼睛靠著車窗睡了，

再醒來的時候，龜梨以為是天亮了。但睜開眼睛仔細看，才發現那不是日出，是火光。

剛才的那片罌粟花田，正熊熊燃燒著。

「醒了？」赤西仁不急不徐地問。

「那邊是怎麼回事？」

「不是你說的嗎──不存在的話，更美。到了早上，昨晚的花就都不存在了。」

龜梨打開車門，下了車，走近臨谷的道路邊緣。看這火的態勢，必定是加上了什麼助燃劑。

「你去哪弄來這麼多汽油？」

「不是跟你說附近有空軍基地。」赤西的聲音在他身旁響起。

「你真是……亂來。」中間的遲疑，像是找不到最貼切的形容詞。

「唉，我很少做這種好事的。」赤西把重音放在「好事」兩個字上。「做好事最麻煩了。不過，如果你要的話，這點麻煩也還好。噢，你別擔心延燒，那花田四邊的水渠都封起來放了水……」

龜梨和也沒有說話，他看著那一大片火，照得兩旁的樹林都像染了橙色，提早進入秋天。

赤西便也靜靜地看著他。

過了半晌，火勢衰弱下來以後，龜梨才總算又開口。「你說我要求什麼你都可以做？」

「是啊。」

「如果我要你把你父親持有的罌粟花田都燒了？」

「燒幾甲地跟燒幾百甲地，那也沒什麼差別。」赤西說完，以為對方會駁斥自己的算術能力，沒想到龜梨和也又不說話了。

「其實，」他看著最後那將熄未熄的紅色火燄，慢慢地說，「我確實有件事想要求你。不過，好像比放火燒幾百甲地還麻煩一點……」

赤西像預測到他接下來要說出的內容一樣，露出有幾分衰弱的微笑。

「仁──你明天就回東京去吧。戰爭結束以前，不要再過來這裡了，不然也許會發生我們都不想面對的狀況。你要相信我。」他停頓了片刻。「相信我，這些事結束以後我就會去找你的。」

「……這種約定，會不會太遙遠了？」

「不會的，很快就要結束了。很快的。」龜梨和也的聲音像花田裡最後那絲餘燼一樣細微，在風中搖曳著，斷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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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式是否有點離奇......

把調劑氣氛的亂入番外先拿掉了，如有殘稿請無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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