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在C城。
離開城區一段路程後,觸目所及的綠意漸次減少。
這座軍營的外圍,是一大片沙質地面,粗糲的沙地上爬著小小的蔓生植物,在枝端開出細緻的紫色花穗,像彈火中微渺的希望。
周遭空曠的平地被軍方當做跑馬場使用,近處沙上還留著清晰的馬蹄印子、被蹄鐵踏平壓扁的乾草葉。不遠處,從操練場傳來軍用靴整齊踩踏地面的步伐聲。
極不合宜地,在這片風景中有個約莫五六歲的孩子,蹲在灰撲撲的鐵網柵欄旁,正伸手揉著眼睛。也許是此地的軍人眷屬?被漫卷的風沙迷了眼睛嗎?
「小朋友,你怎麼會在這裡呢?」青年走過去,輕聲問道。但自那孩子懵懂的神色可以判斷,他聽不懂日語。
虧得這段圍籬離有憲兵駐衛的崗哨入口還有段距離,否則孩子或許會惹上麻煩。青年想。
然而,他隨即聽見有車輛駛近的聲音。是軍用卡車的隆隆引擎聲。
顯然並非現役軍人的自己,和這個孩子,必然相當惹眼吧。青年執起孩子的手,默禱著,希望這輛車可別停下來。
事與願違,他聽見車聲在身後猛地停住,然後,車門打開,一雙釘有金屬的鞋跟鏗然落地。
「什麼人?!」一名瘦削的軍裝男子向他喝問,聲音粗嘎如同摩擦玻璃。看他肩頭的標誌,是一名下士官。
「報告長官:我是獸醫科的實習生,呃,這是我弟弟……剛剛才發現他偷偷跟在我後面過來了……」青年用餘光盯著士官手上那把被反握著扣擊地面的步槍,幸好,並沒有上刺刀。
「你弟弟嗎?這裡連軍眷都不許進入,沒有軍階的實習生自然更要注意!」
「對不起。我等等會先讓他回去。」青年感覺手裡那隻孩子的小手在顫抖……不,顫抖的是他自己的手。像是察覺到他的異樣,孩子紅撲撲的臉蛋上那雙天真的瞳眸,正發出疑問的光。千萬不要說話啊,小朋友──
「你,叫什麼名字啊?」瘦削的男子似乎起了疑心,故作和藹地,低頭朝那孩子問。小孩卻退了一步,躲在獸醫實習生的身後。
「生田斗真。」青年緊緊地,握著手心裡的那隻小小的手。
「我不是問你,是問你弟弟──」下士官惱羞成怒地吼道。
這時,車門再度打開,生田低著頭,看見又一雙黑亮的軍靴踩在沙上。先下車的士官朝向那人,併攏了腳跟。
「大塚下士,我說,你在這裡為難小孩子做什麼呢?」
「報告長官,這個孩子非常可疑──」
「你覺得可能有這麼幼稚的特務嗎?」這人的話裡帶著調侃的語氣。
聽見這句話,生田斗真略略放下心。他沒有抬頭,光聽聲音,感覺是位年輕的軍官。他是在幫著自己嗎?
「報告長官,這個自稱獸醫實習生的也需要好好盤查──」
「你剛說你叫──生田?」
「是──」這時候生田才看向面前的軍人。意外地,是個相當好看的人,那種一眼望去,心中自然會浮現「美貌」二字的年輕男子。掛階陸軍少尉。
「大塚,不如你直接到兵馬廠去問獸醫科,看看是不是有叫這個名字的實習生要過來。」
「這個──」大塚下士猶豫著。
「是命令。」年輕的少尉斬釘截鐵地說。
「是。」大塚雖然滿腔不情願,但是立刻轉身往柵欄邊的側門快步走去。
和眼前的軍人沉默對立著,生田感覺四周好像顯得特別空曠。
「你身上應該帶著文件吧?」直到大塚走遠了,年輕的軍官才開口問他。
「啊,對──」生田斗真這才想起來,自己當然隨身帶著動員書。所以,這人剛剛的命令,只是打算把那個下士官支開嗎?
「等等進營區前,把文件拿給駐衛室的憲兵。」少尉打斷他取出動員書的動作,似乎並沒有要親自過目的意思。「先把這孩子帶走吧,走左邊那條小路最快,那裡平常也少有人巡邏。」說完就往卡車方向走。
所以現在是,可以離開了的意思?生田斗真鬆了口氣,牽著孩子的手快步往左邊雜樹林間的上坡路走過去。
「喂,等一下!」
他回頭,看見那少尉又從車上下來,小跑步接近他們。
「這個給你──」軍官遞過一個紙包,並且彎腰摸摸那孩子的頭。「嗯,快走吧。」
淡灰色的紙裡包裹著的東西,是什麼呢?
在陰涼的樹蔭小徑裡,生田看著那語言不通的孩子迫不急待地剝開紙包。
一顆紅豔豔的蘋果。
2.
「聽說你們這裡來了新實習生?」
「是。現在應該在馬廄那──」
生田斗真聽著門口的問答,然後又一雙軍靴走近自己。這些軍人都是一樣的走路法嗎?除了早上那陣小跑步,其他步伐都自制到近乎壓抑。
「你好,我是這裡最討人厭的情報部的龜梨。吃過飯了嗎?我們兩個來聊聊吧──」來人睜著長而透亮的眼睛直視著在石槽前撥弄草料的人。「請不要多想,我就是來進行身家調查的。」他敲著手上的文件夾說。
「又是一個帝大學生是嗎──」
「嗯,北海道帝國大學獸醫部畢業。」對方那個『又』字是什麼意思,生田在心裡推敲著,不太明白。「家父原本也在本校任教。」
「現在被徵調來建國大學?」
「是。我和家人一起過來的。」
「一家人住在城區?」
「嗯,所以我不留宿在這裡。」說真的,他自己大概也忍受不了軍營的生活,來替部隊工作也是逼不得已的,因為接到了特定職種動員令。
「──嗯。北海道帝大。『Boys, be ambitious.』」龜梨揚起雙眉,「宗教信仰呢?」 北海道道帝大素以自由主義思潮和基督徒校友眾多而在眾帝國大學中成為異數。
「神道教。」國家神道運動下的標準答案。龜梨聽了微笑著在紙上做記錄。生田看著他手上的文件夾,有好幾頁紙,全是自己的個人檔案吧。
「──其實所有要問的資料都在這裡了,不過規定如此,還是得全部向本人確認一遍。」似乎發現了生田的視線,龜梨一邊謄寫一邊說明。「順道一提,我過來之前,聽到步兵營那邊有人偷偷在抱怨你的事呢──」
「欸?」是早上那個大塚嗎?看來情報部的資訊收集很迅速確實。
「大塚上兵那傢伙本來就是個混帳。不過我可是第一次聽說那位帝大模範生沒照規定來,縱放可疑人士──很有趣呢。可惜沒能當場目睹。」
生田不知道該不該接話或者提問。這個龜梨,似乎屬於很難測度內心真意的類型。這或許得歸功於情報部的訓練,也或許根本就是他的個人特質。總之是個很適合擔當情報工作的人。
「我跟那個沒表情的傢伙之前曾經是同一個小隊的,在蒙古邊境駐紮的時候──喔,別看他軍階比我高,我們可以算是同時入伍的。」龜梨掛著准尉的肩章。「我已經算很順利囉,可是那傢伙升遷得比我更快呢,你知道為什麼嗎──?」
「嗯……」 生田斗真依然不知道自己該不該接話。
「他不怕死。或者說,他根本就想死。」龜梨停筆,輕聲說。「當初可能就是想要接近死亡,才從東京帝大退學來從軍吧──這真是大日本帝國陸軍之幸啊。」語氣裡帶著明確的嘲諷。
「說起來,山下少尉跟你是完全相反的類型呢,獸醫先生。」龜梨將鋼筆套上筆蓋,放回胸前口袋,站起來。「你說不定跟我還比較像,雖然,我喜歡植物勝過動物──但至少,它們都是生命,對吧?」
生田斗真轉頭看著柵欄裡的軍用馬匹。……不自由的,生命。
「話說回來,從札幌到這裡來,天氣方面應該比我們容易適應點吧?」臨走前,龜梨終於改變了話題。
「溫度是還好,可是這裡的空氣很差。」生田想起夜晚聽見父親咳嗽的聲音,還有環繞整座城市的灰色天際線。
「邊境地區的空氣就很好呢,不曉得跟北海道比怎麼樣。但是,如果是在交戰的時候──怎麼說,那裡就像是空氣很好的地獄唷。」
夜幕降臨,生田斗真回到城裡,搭上巴士的時候,看見大同大街的四線大道上布了崗哨。
這景象並不稀奇,因為滿洲國皇宮和官廳街就在左近。
有幾輛汽車在軍用車輛護駕中駛過。外裝全是黑色的,晶亮的玻璃和車身。
比夜色更黑。生田斗真疲倦地閉上眼。
「好新的城市。我們把這裡的歷史洗去哪了?」其中一輛汽車裡,有雙眼睛自半開的車窗中露出。「這裡有舞會嗎?」
「經常有的。明天晚上就有一場,社交界有名的幾位重要人物都會到,您也去吧?」
「希望明晚會舒服點,我到現在還是有暈船的感覺。福助,晚上先準備好我的tuxedo。」
「是。」
「還有要泡個澡──感覺這裡空氣好髒。」
「我會請飯店準備。」
「舞會啊,不曉得會不會遇到哪位滿洲的美人──」說話的人用手支著臉注視窗外,手指停在眼角,正好按住那枚淚痣。
一路燈火明滅,襯著只有月亮的深灰色夜空,像星星全都失足跌墜在此地。
3.
「報告。山下少尉,會客室有內地來的客人找你。」一名傳令兵在軍官休憩室門口站定。
「──會用到會客室的貴客哪,山下,該不會你又要升官了吧?」龜梨倚在窗邊照看著他養的幾株盆栽,看似對來人漫不經心,卻先一步插了話。
「會不會升遷這種事,相信你們情報部絕對比本人更早知道消息才對。」山下放下手邊的報紙站起身。「不過,是什麼樣的客人我還真猜不到。」
「內地,東京來的?如果是軍部那邊的事,就不是我們情報部能預料的囉──」
「我還以為,你們最清楚的就是軍部那邊的動靜了。」
無論是山下或龜梨,都沒猜中會客室裡的人是誰。
「赤西仁?!」
「喂,一來就直呼我名諱,你們做軍人的都這個樣子啊?」話雖這麼說,赤西臉上倒是笑盈盈的,他靠在沙發上,一副舒坦的姿態。
「我以為你還在紐約。什麼時候回日本的?」山下在一旁的沙發上坐下。
「美國現在可不能待了──」赤西壓低聲音。「我家老頭子在御前會議那裡頭還是有幾個朋友的。去年就把我叫回去了。」
「什麼意思?軍部那邊打算要挑美國人?」山下跟著低聲問。
「聽說目標是太平洋艦隊。」赤西聳聳肩。「反正,我就這麼回家啦──你知道我老爸現在生意做得很不賴,就讓我在家裡幫點忙──」
「幫忙花錢?」山下笑了笑。「我剛剛還猜你是要跟並木子爵的千金結婚才回國的。」
「哈。你不知道並木實良在上回內閣改組後已經差不多完蛋了嗎?」
山下智久抬頭望著他。「難道你爸跟並木不是好朋友嗎?」
「我家那專發戰爭財的老頭怎麼可能有什麼好朋友──並木失勢以後我馬上就跟美名子解除婚約了。現在我在東京社交圈可是炙手可熱的結婚對象呢。」
「是,赤西準侯爵──你們家父子還真狠哪。帝大預科時期,你不是還說過,美名子是個好女孩?」
「她是好女孩啊。不過,既然要結婚的話,比起好女孩,還是找個美人更愉快一點嘛。」赤西仁雙手交叉在胸前,望著天花板說。
「哈哈,你這方面倒是一點都沒變。」
「就不像你,怎麼會帝大念沒兩年跑來當軍人──還跑得這麼遠!」
「也不知道是誰在預科生時代就慘遭開除?」
「嘛,別提這個了。對了,今天晚上在開運街的飯店有舞會,感覺應該會很有意思,你要不要來──?」
「那種地方不是我進得去的吧,赤西少爺。」
「我說了你就能去。」
「還是算了,白天穿軍服晚上穿禮服,拘束死了。」
「不勉強你。但說真的,一直到剛剛你進來之前,我都在擔心。山下,看到你還會笑,我就可以安心了。你還是笑起來比較好看喔。」
「……從美國回來以後,你講話都這麼噁心嗎?」
「才沒有你們軍營裡的咖啡來得噁心!」赤西指著茶几上的咖啡杯。「這到底是什麼鬼東西做的,又濃又苦還不香,簡直就是生物武器。」
「關於這個,我可以幫你問問供給部,也許那配方會給你爸製造新軍需品的靈感。」
昨天那個情報部的龜梨的幾句話,一直卡在生田斗真的胸口。
他覺得龜梨准尉說的那個人,一點都不像是會小跑步追上來只為給孩子一顆蘋果的人。
不怕死、沒有表情?是說他不會笑嗎?
那張臉,不笑的話很可惜──
正發呆著這樣想的時候,生田就真的看見笑著的山下少尉和一個穿著米色洋服的年輕男人往馬廄走過來。
4.
生田斗真也不清楚,自己當下的反射動作為什麼是縮到草料間入口的木柱後面。
其實在這裡絕對還是會被看見的,只是不必與來人直接對望而已。
「幫我備兩匹馬。」山下對著軍馬廠的當值二等兵吩咐,目光倒完全沒有在旁邊的生田身上停留。
「我要白色的馬──」赤西指定道,一邊像巡視家業一樣抬著下巴環顧馬廄。
「嗯,請挑乖一點的馬,還有,盡量挑體格壯一點的。」山下於是向準備牽馬的士兵補充。
「喂,你什麼意思啊?」
「我看你在美國吃得挺好的樣子,這裡的蒙古馬個子比較小,不像阿拉伯種的馬,怕到時候你騎的馬萬一骨折,會給人家獸醫科添麻煩──」
聽見「獸醫科」,生田忍不住抬眼瞄了一下山下的方向,確定他是完全看著那個穿著獵裝的男人說話。
「真過分!四年多不見居然一來就這樣消遣我……」赤西邊抱怨邊從上衣口袋裡摸出一盒紙捲菸,自己先拿一根然後遞給山下,「要抽嗎?我從美國帶回來的噢──」
「那個,這裡是不能抽菸的。」此時,生田斗真忍不住指著旁邊嚴禁煙火的牌子出言阻止。馬廄和附屬建築全是木造的,旁邊又堆滿草料和乾穀物,確實禁不起些許火光的考驗。
「啊,抱歉──是我沒注意到。」赤西微笑著把菸收回口袋,看見山下回頭與那名沒穿軍服的青年四目交接,然後又猛然收回眼光,感覺這一幕的氣氛有點微妙。
剛剛的士兵和同伴牽來兩匹馬,馬鞍、韁繩和馬蹬都安好了,同時恭敬地遞上馬鞭。
一路騎上小山坡,赤西才開口:「你剛才為什麼要裝做不認識人家?」
「啊?什麼,不認識誰?」山下沒有回頭。
「剛剛那個──小獸醫?他不是軍人吧。」
「你從美國回來,還是有點長進嘛,居然一眼就看得出人家是獸醫──」山下輕輕揮鞭,馬兒便加快速度往山頂奔。
「不要迴避問題噢,山下。」赤西也提著韁繩,讓自己的馬追上去。「怎麼回事,你該不會跟人家玩玩過就不理人了吧?」
這回山下嗤的一聲笑了出來。「赤西仁,我不知道該說你想像力真的很豐富,還是太有推己及人的美德?『玩玩就不理人』,這句話應該是別人經常拿來指控你的台詞吧?」
「不然會是什麼情形?剛剛那個漂亮的小獸醫從我們過去就開始不停偷瞄你,那樣子看得我都快憋死了──好不容易你才正眼瞧一下他,居然馬上又裝作沒看見的樣子,這場面不是擺明了有鬼嗎?」
「我覺得你應該去寫小說的,赤西少爺。我跟人家不過是昨天打過那麼一次照面──」
「哈,才見過一面,後遺症就這麼大,那想必是相當深刻的一次照面啊。」
「我不像你,跟男的女的都可以玩得那麼深刻──嘿,這個話題可以停止了吧。」山下在制高點勒住馬。「看,這就是新京──」
眼前視野正可將C城一覽無遺。
「啊,這裡空氣果然不太好呢,鴿子色的城市啊。」懸浮的煙塵像薄紗般籠罩著這座據說是滿洲國首都的城。
「那邊的那幾條軌道就是……」山下揚著手上的馬鞭指向遠處。
「──南滿鐵路。」赤西卻沒有往那方向眺望,而是側過臉看向身邊的人,眼中微微露出擔憂之色。
趁著當值小兵交班的時候,生田斗真忍不住在調用馬匹的登記簿上偷看了那個名字。略為斜向一邊,但是相當規矩的鋼筆字跡,簽的是『山下智久』四個字。
今天和他一起來的那位,顯然不是軍人,看衣著應該是世家子弟,一般人可穿不起熨燙得那樣整齊,且完全不耐髒的米色獵裝。兩個人看起來感情很好的樣子……
自己到底在這裡揣測什麼呢?根本就是不認識的人。
他靜靜地闔上那本登記簿,並且刻意離得遠遠地。
但是,等到山下智久一個人牽著馬回來的時候,他還是忍不住開口了。「昨天早上的事,謝謝你──」
5.
「噢,那沒什麼。」山下的語氣仍和臉上的表情一樣從容平淡,但是他眼裡閃過的一瞬驚訝還是被斗真給注意到了。「不過──奉勸一句,下次撒這種謊的時候謹慎點好,在部隊這邊很麻煩的。那孩子一看就不是日本人。」
「但是根本沒有必要這樣為難一般的小孩──」生田沒有多想,便直率地說。
「一般的小孩?」出乎意料地,山下笑了,並且,那笑容極其殘酷。「你確定你分得清楚一般的小孩和反抗軍派來盯梢的小孩嗎,獸醫先生?──至少我分不出來。昨天會那麼簡單放了那孩子是因為我看過他,他是西郊那邊一個獵戶的兒子,有時候會在旁邊的樹林裡撿松果。如果換做是不知哪裡來的小孩,我會直接叫憲兵帶走──這跟是不是會連累你或者任何人都無關。所以,你真的不必跟我說謝謝。」
生田看著山下轉身走掉。
……也許,這個人真的跟龜梨形容的沒有兩樣吧。
雖然在內地和美國已經見識過各式各樣的舞會場子,但新京獨有的異國風情還是讓赤西感到很新鮮。
座上有幾位穿著合身旗袍的女子,一樣剪著很有意思的齊瀏海,挽著髻。襯托著現場樂隊演奏的變調華爾滋舞曲,格外有趣。
曲子和舞會大廳的裝飾風格倒是完全的俄羅斯風味。
好不容易在大廳裡繞了一圈,和各色人物寒暄握手完畢,落座後,他旁邊的大叔還在囉嗦個不停,大約是在解釋此地當前的政治局勢和社交圈裡的人際關係之類的。
赤西完全讓耳朵放空,接著毫不客氣地打了個呵欠。那些滿洲國的旗袍貴女們自然是招惹不起的。至於美人嘛,場子裡倒是有一個,不過……
「少爺您累了吧,明天我再帶您去看看侯爵投資的制鋼廠和農場──」
「哎,田中先生。」赤西笑著打斷這個傾力招待他的紅頂商人。「老實說,我父親把我叫來滿洲,並不是真心要我來這邊巡視他那些了不起的產業。我想他只是成天看我在東京閒晃看煩了而已。」
田中彥造一愣,不敢擅自接話。
「而我呢,也不大像我老爸。很抱歉,我對他在滿鐵的持股收益什麼的,或是你剛剛那一大篇關東軍和軍部的勢力糾葛,都不是很有興趣──我現在唯一想知道的是:那個跟在高橋大佐身邊的侍從官,他叫什麼名字?」
田中盯著赤西仁看,沒有說話,像是想確定這位侯爵家的繼承人是不是在開玩笑。赤西回以處變不驚的優雅微笑。
「呃,那個……」田中壓低了聲音,靠近赤西耳邊說。「少爺,那位可不是什麼侍從官,他是情報部的人,跟著高橋大佐來肯定是為了刺探什麼──」
「我也不是要關心他的職位或任務啊,只是想問一下名字。」赤西依然微笑著,眼神盯住站在舞廳一角的那名穿軍常服的男子。
「他叫龜梨──龜梨和也。」
得到答案,赤西滿意地伸手指摸了一下鼻翼,但沒有別開剛才鎖定的目光。因為對方也正毫不畏懼地回看著他,倆人的視線穿越場上那一對對隨著悠揚樂聲婆娑起舞的男女。
美人,難得的美人。
美得殺氣騰騰。
6.
「我出去走走。」晚飯後,生田斗真丟下這麼一句話,就離開家門散步去。也沒有目的地,只是不想待在家裡。
那個,可以說是家嗎?這個異國的陌生城市裡的制式配給宿舍。
也許是錯覺,晚上的C城裡,空氣似乎也比白天好一點,夜涼如水。
走著走著,不覺就穿過教員宿舍區,走進南湖公園裡了。園裡沿著湖畔點了一盞盞夜燈,映在沉靜的人造湖水中,優美得脫離了現實。
公園裡的暗影處有些兩兩成對的身影,戰爭時期這樣的情境也就像脫離了現實,生田想。
也許在這些情侶中有父親的學生也不一定。
到了冬天,這座湖面會結冰吧?說不定可以溜冰?想到札幌的冬天和大通公園的雪景,他忍不住懷念起來。
其實離開北海道還不到半年呢。
生田朝著湖岸走過去,發現黑暗中的草地上躺著個人,他差點就一腳踩上,自己嚇了一跳,幾乎喊出聲來。
停下來仔細看,那人似乎還活著的樣子,胸口還穩定地起伏著,大概是喝醉了,身上穿著學生式的卡其工作服,臉上蓋著一本攤開的書。
生田斗真彎腰確認封面上的字。
「海豹與雲」?北原白秋的詩集。
疑似醉倒的人突然伸手把蓋在臉上的書往下拉,露出一雙清醒明亮的眼睛。
「啊。」 「欸──」他們兩個人同時發出聲音。
「──你躺在這裡做什麼?」生田先發出疑問。
「看書。」那人回答得簡潔而理直氣壯。
「可是這裡這麼暗──」
「所以就暫時休息不看了啊。」山下智久單手闔起書本,坐了起來。
「那個,你的頭髮──」
「嗯?」山下摸摸頭頂,沾著了幾片落葉的樣子。
「看不出來,軍人也會讀白秋?」
「軍人可不全是文盲,而且,我這不是換下軍服了嗎?獸醫先生要幫情報部來審查假日讀物?」
「我以為你們晚上只能待在軍營裡。」
「你要不要去酒吧街那裡檢查看看,正在喝酒的都是些什麼職業的人?那條街光是步兵大概就可以湊出一個營喔。」
「……你剛才喝了酒?」生田覺得對方話多得不尋常,眼底也透著一股水汽。
「一點點罷了。」
打從下午回到營區後,山下便感覺自己心浮氣躁。
雖然不想承認,但是在軍馬廠那裡,對著那個獸醫失控了,說了意料之外的尖銳的話。
必須這麼做。
否則有些什麼不應該有的東西在胸口默默騷動著。
在那道舊傷口裡,即將發芽似地隱隱作痛。
山下傍晚離營外出的時候,連換上軍常服要陪長官去進行觀察任務的龜梨,看見他都露出了驚訝的神色。
平常的晚間他確實很少到城裡來,可是今天非常需要酒精。又不想和別人聊天,所以軍官俱樂部是不行的。結果獨自在小酒館裡喝了兩杯,反而覺得更悶了,沿路吹著風走到南湖來,在路上買了本書。
也許早上應該答應赤西仁,去參加那個什麼舞會──
那就不會又在這裡遇見這個人。
附近的湖岸邊突然發出嘩啦啦的聲響,讓他們兩人稍稍吃了一驚,同時轉過頭去。
「是野鴨子。」生田說。
兩個人就那麼看著被水禽擾亂了的湖面,沉默著。
「──下午說的話,請你不要放在心上。我當時大概是說得太急了。」山下站起來,突然開口。
生田回頭看著山下,山下別開了目光,正在整理身上並不凌亂的衣服,邊回答:「我本來就沒有放在心上。」
兩個人都說了謊。
「你家在這附近?」
「嗯,建國大學的教職員宿舍就在那邊,我爸是學校的老師──」
「是嗎。」突然意識到自己這問題提得唐突,山下一下子侷促起來。「我該回去了,呃,這本書給你──」
「咦?」雖然順著對方的話接過那冊詩集,但生田有點迷惑。
「把白秋的詩放在那裡,還是太可憐了。」
山下說完,便急匆匆地離開了。
「斗真──還沒睡吧。要不要吃蘋果?」入夜時分,媽媽邊問邊推開房間半掩的門。
「嗯。謝謝。」
在跳下床之前,為什麼要把那本書藏進枕頭底下呢?生田斗真一邊想,一邊咬開那顆削好的蘋果。
表層有點酸,但是靠近果核的部分卻又意外地甜美。
7.
「我說,你可以不要一直跟著我嗎──?」在飯店酒會場外的迴廊角落停步,龜梨開口問,但並沒有回頭。舞廳裡的弦樂隔著中庭聽來有幾分縹緲,影影綽綽。
「原來你看得到我嘛。」赤西仁笑著吃掉手上的魚子醬餅乾。「可是我並沒有跟著你啊,只是我們走的方向恰好一樣罷了。」
「請問你以為這條走廊底端有什麼?洗手間?」背靠著貼有New Deco風格壁紙的牆面,龜梨雙手抱胸正視著對方。走廊盡頭僅有一盞鵝黃色的復古壁燈投下橙黃的光暈,場景看似灑上金箔的巨幅砂畫。
「我就是以為這裡沒有人,所以我們才會一起過來──找個安靜的地方聊聊?」
「你可以不用靠這麼近說話,我的聽力沒有問題。」
「好嚴厲啊,龜梨准尉──」赤西將手上的那杯白酒一飲而盡。「這種沒有香檳的酒會,多沒意思啊,不是嗎?為什麼你們偏要跟法國人作對呢?」
龜梨從對方口中聽見自己的名字,微微瞇了瞇眼,眼角加深。「如果我們這些人不打仗的話,你難道就喝得起香檳嗎,赤西少爺?別忘了令祖和令尊是怎麼從沒落武家轉型成實業家的,靠的不就是日露戰爭嗎?」
「原來你知道我的名字,真是意外的驚喜啊。那我就不必多花時間自我介紹了──」
「我當然知道你是誰。而且我得說,你跟傳聞中一模一樣,也跟我想像的一模一樣──」龜梨和也第一次對赤西仁露出微笑,並且側過身,向著他吸了口氣。「不學無術,而且發出很濃的暴發戶的味道。」
話一說完,他立刻向迴廊出口走去。
赤西卻望著那背影笑開了。「不錯嘛,至少你還花力氣想像過我是什麼樣子。謝謝抬愛。」沒有刻意提高聲量,但知道他聽得很清楚。
「千萬別客氣。」
「──那個叫赤西仁的是你朋友?!」
山下一早打開房門,看見是龜梨和也站在面前氣沖沖發出質問的時候,委實有些摸不著頭緒。
「是啊,我的高校和預科同學……你們認識?」
帝大預科?不曉得那個有錢的侯爵當初花了多少錢把兒子弄進去──龜梨暗暗想著。「不認識。」他回答得斬釘截鐵,但從神情看來又不像是完全否定那麼單純。「他要到什麼時候才會回東京去?」
「赤西好像是前天才到滿洲的吧,看起來應該不會太快回去,那天他說之後可能還要往上海一趟──怎麼,現在情報部收集資料的範圍這麼廣泛?」
「純粹是私人問題。」龜梨揮揮手,似乎表示不要介意,但關上門之前又加了一句。「不過萬一他問你,麻煩你一定要說我不在這裡──」
「山下,你認識龜梨和也吧?」幾個小時後,赤西仁又出現在會客室,並且一開口就提出這樣的問題時,山下極力保持鎮定。
「認識。其實我們之前北進的時候被派在同一個小隊……」
「所以你跟他很熟?」赤西眼中放出異樣的光。不是吧?山下覺得這種景象很熟悉,因而感到些許不祥。
「很熟倒是談不上。你知道,他畢竟是情報部那邊的。」山下看著眼前的好友,最後判定他並沒有接收到自己企圖暗示的意思。
「他是情報部的我知道啊。我是想問,他還有沒有其他值得一提的事?」
「赤西仁,你什麼時候開始幫軍部做地下工作了?」
「啊?」赤西一愣,「哎唷,我昨天晚上不是去了舞會……」
嗯,經過昨晚在南湖公園的巧遇事件後,山下幾乎忘了舞會的事,這麼說來,龜梨昨天跟著高橋大佐去的,就是同一場舞會。
這樣一來,似乎可以比較光明地慶幸自己昨晚沒去那場子了,他想。
幸好赤西並沒有逼問關於龜梨當下是否在營區裡。
臨走前,侯爵家的繼承人一臉心情絕佳的樣子。當然,因為山下除了被本人囑咐不得透露的行蹤問題外,幾乎把所知的一切都招供了出來。雖然其實並沒有什麼了不起的資訊,但赤西連最無聊的細節都再三追問過了。
「對了,我剛剛進來的時候,看到你的那個獸醫,抱著一隻兔子,很可愛的樣子噢。」赤西坐上汽車前突然丟出這番話。
山下無奈地看著他。「……什麼我的獸醫啊──」自己又不是患畜;再說,那個『可愛』是在說兔子還是人嘛,真是語焉不詳。
上了車的那位看來是沒聽到的樣子。
車門被送客的憲兵用力關上,隨即在飛揚的塵沙中揚長而去。
8.
看著花匠翻好土,把運來的種苗一株株種在矮小的圍籬裡,龜梨和也臉上始終掛著那副似笑非笑的表情。
在軍營裡開闢小花園,這完全就是暴發戶風格的異想天開。
一次送來一卡車的各色花卉植株,也就更是暴發戶的大手筆。不知道他打通了哪個長官,竟然可以找人進來挖掉營區裡那角草皮,圍上矮籬。並且指定由龜梨准尉負責驗收來自某侯爵的善意餽贈,當然,名義上的受贈者是大日本帝國陸軍。
雖然大半花期未至,但光憑枝條葉片,龜梨和也當然辦認得出來,在那些花苗裡有好些是薔薇科植物:中國玫瑰,月季花,長春花。冠以這城市之名的花,或者應該說,這城市以之為名的花朵。
在單薄的綠意裡擅自伸展著稀疏而鮮嫩的刺。
長年均為開花期,就算在冬天,照樣能綻放地肆無忌憚。
那樣的花,卻毫無抵抗能力地被當作禮物送來了。
他大概知道,那個人從誰那裡打聽到自己的喜好。無所謂,反正這並不是什麼秘密。不過為了公平起見,來點等價交換遊戲也是挺有趣的。
管理他人的祕密,其實可以是件愉快的事。
「這花看起來好眼熟──玫瑰花?」 一名軍官在花圃旁駐足觀望,然後向在身旁監工的人提出疑問。
「是,也不是。」龜梨保持微笑,正視著對方寫滿疑問的雙眼。
兔子?
山下智久在牆角瞥見那隻灰色的毛茸茸小動物時,一開始心裡只浮現這樣單純的疑問。
然後想起了前天赤西仁丟下的話。
──小獸醫的兔子?
仔細觀察,看起來的確像受過傷的樣子,被困在士兵宿舍區的房舍角落。到底是怎麼跑進來的?
他沒費多少功夫,很輕易地就捉到了牠,並不怎麼掙扎。仔細一看,一邊後腳經過包紮,是隻比預期中還要瘦弱的野兔。大概就算被那些野蠻的老兵逮著的話,也不會考慮拿它來加菜的程度。
還思索著該拿這隻兔子怎麼辦,山下發現自己已經走到兵馬廠前了。為了怕引起注意與追問,小小的兔子被他裹在軍服外套裡,隨著腳步微微顫動著,就像是誰的心臟。
山下意外地看見龜梨和也靠在門邊和他說話。
雖然想轉身走開,但已經完全來不及迴避。
龜梨和也出聲叫住他。「現在是情報部執勤時間唷,山下少尉。」
「......你的花圃那麼快就完工了?」龜梨今天被指名接下的這份『閒差』,著實在同袍間引發一陣討論。
「園丁也是要休息的嘛。倒是你,午休時間過來這裡做什麼?要借調馬匹,還是──專程來看獸醫的?」
「你現在是轉調獸醫科了嗎?」山下頓了頓,「我是要送病患回來的──」說著,把外套裡的那隻兔子捧出來,遞給生田斗真。
「啊。」
龜梨忍不住笑出聲。「那位是什麼?我們還有......陸軍軍兔的編制?」
「我剛剛在兵舍旁邊捉到的。」山下不理會那調侃。
「──謝謝。它應該是中午前才跑出去的,早上看還好好地在籠子裡啊......沒想到都受傷了還能跑那麼遠……」生田斗真接過兔子,檢查了一下後腳的傷。
「它的腳,是被捕獸夾夾傷的?」
「呃,大概是吧──」生田突然想起什麼似地看了龜梨一眼,壓低聲音說,「是上次那個孩子抱來的……」
「軍兔應該不在情報部條列的管理範圍。所以,請放心,牠怎麼受傷或者是誰送來的,都不在我業務執掌之內──」龜梨站直了身體,一邊撢著剛才靠著牆沾上的的石灰,一邊說,「不過呢,山下,如果你外套裡還有哪匹軍馬的話,趕緊放出來比較好,看在我們同僚的份上,坦白從寬──我絕對不會因為你洩露我的私事而挾怨報復的。」
說完,龜梨微瞇著眼睛露出令人迷惑的笑容。
9.
赤西仁在水晶燈下明顯強忍著笑,還想裝做低頭專心切牛排的樣子,讓山下不太高興。
「幾年不見,我都忘了你做事一向這麼過火,這次居然想得出在營區裡種花圃的點子。大少爺,總之你的事我不想管了。以後也拜託別再來問我誰的喜好──」
「哎,這不是馬上請客跟你陪罪了嗎?再說我也暫時沒有對別人產生什麼新的興趣......不過,」赤西終於從牛排上抬起頭,看向桌子另一端的人。「山下,你這次的反應真是出乎我意料的激烈呢。」
「啊?」
「我本來以為,你真的對誰的想法都不會在意了,從那之後──」赤西往自己的杯子裡斟酒,血紅色的液體在明暗交錯的燈光下漾著艷麗的光。「可是看來不是這樣嘛。他──也不過是跟那個你認識沒幾天的小獸醫,聊了些關於你的事......」
「哈,『關於我的事』──我就是不知道在自己不值一提的人生中,有些什麼可以當作別人助興的談資?」山下左手持著餐刀,狠狠地切斷面前那塊牛肉上柔韌的筋絡。「說起來,我也只不過是把那個『他』的一點微不足道的事情告訴你罷了。我知道,這完全是他們情報部式的報復方法。」
「所以,你擔心被小獸醫知道的,到底是哪個部分呢?」
這回提問的尖銳度,讓山下微微愣住。赤西還是以一副不經意的樣子晃著手裡的廣口高腳杯。
「──沒有那種事,我並沒有在擔心什麼。你還是好好吃你的肋眼肉吧,赤西少爺。」
──南滿鐵路。
坐在路面軌道電車上,經過可以望見火車站的地方,生田斗真想著今天龜梨對自己說的那些話。
雖然完全搞不懂他為什麼要特地來跟自己說這個。
更搞不懂這世界上事情的巧合度,山下偏偏在對話結束前出現了,然後看那樣子,他跟龜梨兩個人近日大概發生了什麼不愉快。最後提到什麼洩漏隱私的──這幾個字眼由情報部的人說出來,特別的有違和感。
他們之間的不愉快,追根究底應該跟自己無關吧。但是這樣一想,又稍微感到悵惘。為什麼呢?
火車站在夜裡依然是個明亮的定位點。生田在襯著黑色背景的電車車窗上看見自己蒼白而清晰的倒影,遠方的車站彷彿隱沒在額角髮際間。
來到這個城市後,亞細亞號列車在鐵路沿線冒著煙呼嘯而過的景象,已經在不知不覺間成為日常風景的一部分了。
『你家住在建國大學的教職員宿舍區,那裡離鐵路不遠吧?』
『南滿鐵路,大日本帝國經略滿洲的命脈哪──很諷刺地,某個人想死的原因也跟那條鐵路有密切關係呢。你想聽嗎?』
『噢,看來好像是眼睛一亮的樣子嘛,獸醫先生。可不曉得你是對聽故事有興趣,還是對涉及其間的人有興趣呢?不管理由是哪個,對我而言都無所謂就是了。在故事開始之前我得先說,這是個悲劇唷──』
確實,那是個悲劇。即使敘事者平淡的語氣裡參雜著細微的惡意,也絲毫不減損故事本身的悲哀。
生田斗真無法克制地想著那雙蓋在白秋詩集下的眼睛。
裡面有溫柔的,微小的光。那溫柔也是用哀傷打磨出來的嗎?
令人想要小心翼翼對待的,同時也是令人想要親手毀壞的,那種程度的美好事物,幾乎不適合存在於此時此地。
就像種在交戰區軍營裡的薔薇花。
10.
山下智久帶著微醺的酒意,離開赤西下榻的飯店,還不到入夜時分,但寬敞街道上的行人已經非常少。大同大街的檢查哨架著鐵絲網,攔查每一輛經過的車。
因為不是穿軍服出來,被攔檢的時候添了點麻煩,當然核對過證件以後被鞠躬著順利放行了。
真是無謂啊。
這樣的檢查過濾得了什麼呢?又是為了保護誰呢?『皇宮』裡沒有實權的尊貴人物?還是官廳裡的傀儡官員們?
想著這些,把證件收回外套內側口袋時,山下回想起胸前窩藏著兔子的溫熱實感,心底湧出一股柔軟的暖意。
這是危險的信號,但已經無力防堵了。
擁抱有體溫的生命體,原來是這樣的感覺。幾乎要忘記了呢。
山下停下腳步,伸手確認垂在上衣領口內的項鍊鍊墜,知道確實好好掛著,然後才繼續往前走。任冷冽的風帶走臉頰上因酒意發出的溫度,很舒服。
想起上次稍微喝醉之後發生的事。現在也正朝著南湖公園的方向走,越過公園外的街區,他家就住在那裡的樣子。
應該要遠遠繞開的。
但山下沒有改變行進的方向。
有些什麼,開始在空中緩緩飄落。
「啊,下雪了。」父親從精裝書本上移開視線,看著窗外說。「在札幌的話,這時候也該點壁爐了。」
「哎呀,今天忘記了要買煤球──盆子裡的用完就沒了。竟然正好下起雪來……」母親想起來,焦慮地看著客廳裡燒了一半的小炭火盆。
「那我出去買吧。」生田斗真起身,從門邊的衣帽架上拿下父親的風衣。「爸,這個借我穿喔。」
兩人在宿舍區的轉角相遇時,都愣住了。
斗真看著對方尷尬的神色,忍住了不問他『你來這裡作什麼』,而盡量用若無其事的表情,搭訕著說:「下雪了呢,是我到這邊以後看到的第一場雪。」
山下點點頭,想藉動作掩飾自己內心小小的慌張,目光停留在對方手提的籃子上。
小獸醫穿著米色斗篷式連帽風衣,挽著煤球籃子的樣子很可愛,換個顏色的話就會像繪本童話書裡的小紅帽了。
「家裡的煤剛好用完了,今天這樣,不生火會很冷吧?噢這邊的教職員宿舍是沒有暖氣管的。」覺得山下似乎沒話可接的樣子,趕緊加上一句,「──你穿這樣不冷嗎?」
「還好。」臉上的熱意一路隨著酒精的味道退去,但此刻卻覺得兩頰有點發熱,沾在髮梢上的雪花溶化了,冰涼地沿著髮際淌下。
「會感冒的──你這件外套太薄了。」斗真走近一步,伸手輕輕拂去山下肩上的雪。山下微微向後閃躲了一下,眼神刻意避開他,看著遠處街道上的積雪。
生田斗真突然笑了,手指停在他的衣角,因為察覺到對方僵硬的態度。
據說是一個並不畏懼死亡的人呢,此刻在這裡,又因為感覺到什麼而害怕呢?
這一回並不是巧遇,非此處居民的話,沒有理由走到宿舍區來。
在街角遇見的小紅帽,並不是毫無誘惑對方的意識。
「我家就在那邊而已,進來坐一下吧。外面好冷──讓我拿一件大衣借你。」
有些什麼,在雪色掩映裡靜靜融化著。
11.
所謂的失控,大概指的就是這種狀態吧?
前往不應該走的方向,遇見必須避開的對象,然後,沒能拒絕他提出的邀約。環環相扣的骨牌效應。
不,非但沒能拒絕,而且,自己一開口居然說出的是:「那,讓我幫你提那個。」山下自己都嚇了一跳。
於是小紅帽回家時,空著手打開大門。
「我回來了──呃,剛好在外面遇到朋友,請他進來坐一下,我等等拿件外套給他。這是山下。」生田斗真一邊脫下身上的風衣,掛回架上,一邊漫不經心地介紹著。
「晚安──伯父伯母好。」貓咪一樣尾隨著屋主進門,山下乖巧地鞠躬,看起來完全褪去了穿著制服時的尖銳感。
「斗真這孩子,怎麼可以讓客人提東西!」接過那一籃煤球,母親以輕微責備的語氣向兒子叨唸。
「嗯,山下君還是學生嗎?」的確,山下平日外出的裝扮還是學生樣子,大概讓父親聯想到自己學校裡的學生們。
生田斗真突然想到,父親可是相當不喜歡軍人,每回提起相關話題都要生氣的,於是想把這個問句隨便應付過去。「唉,怎麼難得有客人就這樣盤查人家啊──」
「不,現在已經不是學生了──我在滿鐵擔任機電工程師。」山下卻淡淡地接走話尾。『滿鐵』兩個字出現的時候,生田斗真看了他一眼。
「──所以你知道了吧?」斗真很快說了要上樓拿衣服借給客人,便離開溫暖而略嫌狹窄的客廳。山下倒是緊跟著走上樓梯,他進門後溫順的樣子讓生田有點意外,不過,一踏上樓板他可就直接丟出了問句。
「知道什麼?」生田一進房間就打開那櫥西式衣櫃,翻動衣架時才想到,冬衣都還收在箱子裡沒有拿出來。「我還想問你剛剛為什麼那麼快說謊呢。而且說得好順口,像是準備好的台詞。」
「知識分子不都厭惡軍人嗎?──我父親以前也是那樣。」山下關上房門,背貼著門板站得很直。說話的聲音裡帶有某種細微的感情。
生田斗真不知道該說什麼,裝做專心地從床底下拉出衣服箱子。
「看來你是知道了沒錯嘛。龜梨跟你說到哪個部份了?」山下從鼻子裡輕輕地笑。
「......嗯,對於你家人發生那樣的事,我覺得很遺憾──」被逼得沒辦法,只好誠實回答。
「『我覺得很遺憾。』這種說法真不像日本人呢,生田君。」第一次聽到自己的名字從對方口中說出來,生田斗真停下動作看向依舊站在門邊的人。山下繼續說:「我不想要別人知道那些事的主要原因,就是討厭被同情──包括『覺得很遺憾』這種近代形式的同情。」
「我並沒有那個意思──」
「生長在幸福的家庭裡的溫柔的青年,對於他人不幸的際遇,所能給予的,大概也只有這種程度的同情吧?施捨一句『我覺得很遺憾』。」山下露出雕塑般的微笑,那神態完美而空無一物。
「……」
「剛才你分明不希望我對你父親說實話,卻又質疑我為什麼那麼快說謊,也是一種專屬於好青年的狡猾呢,生田君。不需要面對說謊與否的抉擇也真是幸福,這種幸福,大概可以讓你站在一個比較優越的位置看待別人──」
「山下,我的確是很同情你。」生田斗真從箱子裡抽出一件深藍色長大衣,站起來,直視著對方漆黑的瞳孔。「不過並不是因為你家人的事情,而是對於你本身;對於你看待他人的方式──站在優越的位置看待別人、高高在上的到底是誰呢?」
山下沒有別開眼光,像個倔強的孩子回瞪著生田,抿著唇,渾圓的眼睛迅速蒙上一層薄霧。
「你討厭別人同情你──真巧,我也正好最討厭別人一廂情願地想像我是個『溫柔的人』。就像我從來不可能做什麼夠殘酷的事──比如說,直接問你:『今天晚上為什麼來這裡?來找我嗎?又為什麼會想來找我呢?』」生田斗真邊說邊靠近他,最後幾乎倚在門框上。
山下似乎想回答什麼,但沒有發出聲音,因為在他開口說話之前,嘴唇已經先被用來接吻了。
厚重柔軟的毛呢大衣落在腳邊,無聲一如窗外的雪。
12.
他還清楚記得那天的事。因為確定劍道比賽晉級到關東賽區決選,預定啟程的前一天才拍了電報到滿洲給父母親,告訴他們自己暫時不能過去相聚了,請他們帶著妹妹好好地享受難得的旅行。是父親攜家赴任後的第一次長途旅行呢。
當天一整個上午,包括事發的時刻在內,他都在道場練習。
隔著一道海,直到晚上才接到噩耗。山下讀那紙電報的時候,只有茫然的感覺。
南滿鐵路發生事故──偏偏就是父親為之渡海工作的那條軌道;偏偏就是因為自己無法赴約,家人決定提前出發的那一天、那班列車。
長串生還的傷者名單裡,偏偏就是沒有他想看到的名字。
「山下,你明天一早就坐船過去吧,九點橫濱就有往旅順的船次──」在東京沒有別的親戚了,最早趕來家裡的人是老師。
「不,我要去比賽。」雖然流著眼淚,卻沒有哽咽。
全都是為了這場比賽啊。不,比賽只是藉口,山下很清楚自己只是想拖延親眼確認事實的時間。
拖不了幾天的。那樣的狀態撐不到賽程結束,最後拿了個和全國賽擦身而過的第六名。
到C城的時候,見到的已經是全無現實感的骨灰罐。當初為了他要留在東京繼續唸書,家裡並沒有帶多少東西過來,舉目所及全是陌生的器物。
拋下這些東西不在了的,真的是自己的家人嗎?
「骨灰就葬在這裡吧──我在東京也已經沒有家了。」安靜而悲傷的美少年得到了承辦人員的同情。他們悄悄地告訴他,這是起爆炸事故而不是新聞上所說的列車翻覆意外,原因是當地游擊隊的攻擊,那些反抗軍得到關東軍刻意放出的假消息,以為這班列車上有某位大人物在……
搞錯了,全都錯了。令人掉不出眼淚的真相。
到了這個地步,已經不知道要恨誰──是自己、關東軍,還是那些最後被搜捕處決的游擊隊成員?
那麼,就合二為一吧。帶著荒蕪的靈魂進大學讀了兩年工學部,山下終於遞了退學屆,再也沒有跟誰商量的必要了,填好志願入伍書,告訴面前那些穿著難看制服的人,他願意去滿洲。
這樣一來,就可以專心恨自己。
漫長到幾乎靜止的吻在腳步聲循樓梯漸漸接近時,仍然執迷地繼續,最後被門外的聲音打斷。
「斗真──你們要吃點心嗎?我拿了茶上來。」
「謝謝伯母,其實不用麻煩了,我還要趕著回宿舍去,馬上就要走了。」打開門,山下不知何時已經拾起那件大衣在手上,若無其事地應對著。
「這麼快。嗯,也有點晚了。斗真你送客人下去吧──下次再來坐唷,阿姨請你吃蛋糕。」
靜靜走出家門,拐過巷口之後,山下才開口說:「你真是很想要背叛這樣的家呢。或者說,背叛你那個溫柔好孩子的形象──剛剛你根本就想讓媽媽撞見吧?」
「啊,不覺得這樣很刺激嗎?」生田在巷口停住腳步,凝視著飄雪的夜色中,山下罩在自己最中意的那件大衣裡的背影。
「哈哈──總之謝謝了,衣服。」
就這樣一路慢慢走回去吧。路想來夠長,可以消化那吻,以及對那個人改觀的事。
但是穿在這件合身的大衣裡,行走間未免有種繼續被擁抱著的錯覺。
領口似乎還帶著那房間的味道,閣樓的味道,靠著木板門昏迷般吻著的味道──
山下加快腳步。
生田回到房間,關了燈躺在床上。隔了一會兒,把枕頭底下的那本白秋拿出來,從中間打開書頁,蓋在臉上。
剛剛那麼做,只是為了……他說的背叛嗎?
鼻尖抵著涼涼的書脊內側,把書往下拉,露出眼睛。黑暗中,可以看見天花板的形狀慢慢在眼底浮現。
不。
「還有……喜歡……吧,大概。」這樣對著白秋詩集,低聲地耳語了。
13.
龜梨和也再度擔當上頭指派的工作。這一回,是負責接待捐贈人視察花圃植栽的成果。
在赤西仁強烈的暗示下,原本陪同的高橋大佐中途就帶著傳令兵告退離開,長官一走,龜梨臉上的制式笑容瞬間消失。
赤西卻露出愉快的表情。「怎麼了,不喜歡玫瑰嗎?不太懂花的我倒是覺得它們很美呢──雖然整棵是刺,有扎手的危險──但是最美麗的東西往往如此,在親近之前得先付出代價嘛。」
「你怎麼可能不懂花呢?家學淵源可不是假的……我聽說赤西侯爵在滿洲的農場有一大半是靠種花賺取收益的,不是嗎?」
赤西聞言收斂了笑容。
「噢,但玫瑰和罌粟花當然是有差別的,遠迢迢經營數百甲地的玫瑰農場也太不切實際了。現在你們家的罌粟花田應該都埋在雪堆裡吧?但是在春夏時節的開花期,那景色可能比玫瑰花圃要美得多了。」
「沒想到你也很關心我家的產業嘛,龜梨准尉。」
「只是基於某種同業的好奇罷了──」不等赤西對『同業』二字發出疑問,龜梨接著說:「用刀槍殺人和種花殺人,相較之下,你們上流社會用的手法實在美得多,而且還能賺好多錢供你跳舞喝香檳呢,赤西少爺。」
「──你可還沒看過我跳舞──舞會那天你太早走了。」
「比起看你跳舞,其實我比較想參觀盛開的罌粟花田,最好是一整片紅色的花海。」龜梨轉頭看著花圃裡初含苞的暗紅色玫瑰,想到那年蒙古的嚴冬,雪地裡凝結的血,絕美,瀕臨死亡的意象。
而赤西仁盯著他凜冽的側臉。
真難搞,簡直既扎手又具成癮性,也不知更像是玫瑰還是罌粟花?不過,喜歡具有挑戰性和新鮮感的事,也算是家學淵源了。赤西很快就恢復了微笑。
「這個願望很簡單,明年四五月份開花的時候,我帶你去看,屆時還請你務必賞光。」
「明年春天只怕我們誰也不在滿洲了呢……這種非常時期,誰也不敢作長遠的計畫,你這個邀約的不確定性太高了。」
「那,過兩天──星期五晚上的舞會總不會太遠吧。我去上海前最後一次參加舞會了,你來吧?晚點我會請人送邀請卡過來──」
「又是舞會?你當所有人都跟你一樣不需要工作?」
「當然,會先請高橋大佐放你半天假。」赤西從容不迫地接過話。「相不相信,我也有辦法讓你明年春天一定留在滿洲?」
「我相信你有辦法啊。可是,我猜你大概還不是有辦法到能夠阻止侵略的進度。」龜梨也微笑著。「你知道,戰爭是殘酷的;有些時候,越殘酷的地方,對人就越公平──不管是平民還是華族,在戰場上誰都只是一條命罷了──」
「但有些人可以不上前線。」赤西不無自嘲之意地說。
「可誰都沒辦法阻止前線進逼到自己眼前。頂多,你槍膛和口袋裡會裝著更多子彈,活下來的機會就多一點點──可是呢,要死的話,只要一發子彈和正巧對的位置就夠了。」龜梨挑釁地伸直了右手按上對方的左胸膛。
「這種子彈的話,我很樂意多挨幾槍,請對準一點,再溫柔一點。」赤西壓低聲音說。
「……你這個人真是不正經透了。」
「謝謝你的讚美。」
自那晚之後,山下總是避開兵馬廠的方向。
但是大衣就掛在寢室門板的背後。雖然知道天氣越來越冷,至少應該早點派人拿去還給他。可是,就是不由得一天一天拖著。
拖著拖著,進入隆冬十二月,城市像從厚重的雪裡長出來似地;而在不下雪的遙遠南方,太平洋戰爭開始了。
那就是龜梨和也說的,前線逼近的情況。
不過就連龜梨,也沒想到自己的預言會實現得這麼快。
14.
街上響著叫賣快報的聲音。路兩旁有路人駐足專心讀著那份油印文字,或者三三兩兩交換著對時局的意見。
生田斗真沒有停下腳步,或者應該說,他是刻意要與那些字眼擦身而過,像一路上被腳尖踢開的雪。
但是回到家,竄進耳裡的還是同一場戰爭的消息。
「戰線主力要拉到太平洋去了──看來這裡駐守的軍隊早晚會大量調派到南方吧。」父親說完看看他,「也許你很快就不必再到營區去工作了,這樣也好。」
「不知道。就算軍隊南下,他們養的那些馬總不可能也帶上軍艦去吧?」
「嗯,至少城裡軍人變少是好事。現在這樣成天聽見軍靴喀搭喀搭走在路上,我就頭痛。」父親將手上的日報折好放回桌邊。家裡向來是這樣的,看過的報紙和早上送到時一樣整齊,甚至對折得更為平均。頭版上,海戰突擊成功的標題很刺眼。照理來說應該是雀躍歡騰的消息,但傳到久為戰線後方大本營的此地,氣氛有些走樣了,或許這才貼近實情。
像今天在軍營裡感受到的微妙的沉默。
生田斗真下意識地拿起報紙,眼神停留在第一則消息裡的那些陌生地名上。
太平洋列島啊──雖然從那些翻譯的音節裡嗅不出一點赤道海洋的氣息。
好遙遠。會去嗎?他們,或者他?
駐守滿洲國的軍隊確實接收了大規模調動的命令。但並非立即抽調兵力支援太平洋戰區,反而是以部門間的兵力分派為主,兩年前北進計畫的失敗已經是一次汙點,現在軍部又把部署重心放在以海、空軍為主的南方戰區,關東軍總司令部也不由得緊張起來。這些天軍機場起降的飛機數量比平日多了幾倍,低頻的螺旋引擎聲比軍靴走動的聲音更擾人心神。
山下智久在燈下把手上那張換防通知反覆看了又看,直到聽見敲門聲,才把它收進抽屜裡。
開門的時候碰到掛在門後那件大衣。柔軟的,過於柔軟的……
「山下。」龜梨和也站在門口,平淡的聲線拉回山下的注意力。「不好意思,請你去會客室跟赤西仁說,我們就要換防到邊境去,麻煩他以後不要再來了──」
「赤西?他在會客室?現在?!」山下回頭看一眼窗外沉濃的夜色。「等等……他人怎麼還在滿洲?還有,你這次會跟我們一起去換防?」
「不是。」龜梨露出一言難盡的表情,也不知道這句『不是』否認的是哪個問題。「我沒有接到換防通知……應該說,還沒有接到。至於會客室那位,我不曉得他為什麼這時候會跑回滿洲──」這話像是說到一半,沒有下文。隔了一會兒,龜梨嘆了口氣,眼睛看著地上。
「確定嗎?你要我那樣跟他說?」說謊倒是沒有什麼,山下知道這樣粗淺的謊絕對騙不過赤西仁,只是謊言裡的明確推拒意味,和眼前這個人流露出的猶疑不定,恰巧形成對比。
「──是。」龜梨仍然沒有抬起眼睛。「山下智久,別忘了你還欠我一個大人情。」像是怕對方不肯履行任務,冷冷地補上一句。
「別說得太客氣了,我欠你的是一條命。」
一打開會客室的門,立刻看見赤西疲倦但是欣慰的臉。只是在看清來人之後,他臉上的喜色立刻消失,剩下的全是疲憊的成分。
「……他不想見我?」
「我以為你從上海直接回東京去了。」山下沒有直接回答,但答案很明顯。
「我在上海知道珍珠港的事,當天就想從海路回來,結果等了好幾天的船票──本來還想坐車上來算了。」
「現在這種時候,陸路很不好走──」山下凝視著那張熟悉的臉上灼熱的眼神,心裡非常驚訝。
「聽說你們這邊在大調動,說什麼我都不會這樣回東京。」赤西按著太陽穴,任性地說。「那小子在我去上海前可是放了我鴿子,讓我在舞會裡浪費了一整個晚上在等待……」
「我們過兩天就要換防了,去北邊,滿蒙俄國邊境。」
「騙人。」
「是真的。我本來應該要開始收拾了……天曉得,你居然這時候跑來這裡。」
「騙人,你們現在又不是同一個單位的,怎麼會一起換防?」
「不同單位也可以編在一起調動啊。」
赤西沉默了一陣,閉上眼睛,又睜開。
「……我可以想辦法讓你們留在這裡。」
「赤西仁,這是軍令,不是你家的遊戲──」
「……你那麼想去邊境的話,你去。我會想辦法把那小子留在這裡……不,還是調回東京好……」
「你那樣做的話,只會適得其反罷了。現在的情勢跟半個月前不同了,再說,就算你達成目的,他也不會因此感激你──」
「你在說謊吧,山下。他沒有要走。你跟我一樣,完全不適合說謊啊。」赤西輕輕地笑。
「……走不走有那麼大的差別嗎?如果他不想見你──」
「可是他在這裡,至少我知道自己還可以做點什麼,還可以確定這個人好好活著──」
「好。赤西仁,我現在只問你一句話……你這次是認真的?」換山下輕輕笑了。
「啊哈,認不認真這種問題我沒有考慮過呢。我只是討厭後悔而已──」
「嗯。龜梨和也沒有要走,不過我兩天後要北上是真的。剛剛你叫我要去邊境就去吧,可是讓我有點傷心呢。」
赤西支著下巴打量山下的臉,然後說:「你變了。」
「啊?」
「我看得出來噢。所以這次我不打算擔心你了,山下──你的眼睛會笑了。」
15.
只是,討厭後悔……嗎?
也許之前的自己,並不會這麼輕易地接受赤西給的理由。後悔?再也沒有人比自己更明白那種痛了。
是嗎?
始終沒有睡著,山下智久在床上坐起來,從衣領裡拉出項鍊,打開銀質的鍊墜。
後悔嗎?
把鍊墜放回胸前的時候,手指掠過鎖骨下方的舊彈痕,早已不痛了。肉體的傷痊癒得很快,醫生說是年輕的緣故,大概也看出自己並沒有強烈的求生意志。他倒是還記得北方平原那片雪地裡的血花,沿路綻放著,自己的血。那鮮麗的印象比傷口的疼痛更清晰。
後悔的疼痛程度,遠甚於此;傷口的瘉合速度更是緩慢。
還是不要後悔比較好。
山下坐在桌前,伸左手打開那盞昏黃的閱讀燈。
生田斗真被玻璃窗上的聲響吵醒。
本來以為是風吹樹枝拍打窗戶的聲音,迷糊間一想不對,現在可不是在札幌的家,自己的房間窗外並沒有樹。勉強起身走近窗邊,正好看見一團雪球擊中窗玻璃。
是附近哪個頑劣的小孩半夜在惡作劇?
有點生氣地推開窗,卻發現兇手穿著黑色的軍用披風,低著頭在製造下一件兇器,深色的手套裡捏著一個雪球。
「──啊?」現在是在作夢嗎?
然後他看見山下抬起頭,發現被推開的窗和窗裡的人,微微愣了一下,接著笑了。
……笑了?
而且比了個手勢叫自己下去的樣子。
什麼嘛……雖然心裡這樣咕噥著,可生田很快地披了件呢絨外套就下樓了。顧慮到睡著的父母親,腳步放得很輕,從廚房邊的後門出去。
看見山下依然呆呆地站在巷子中央望著自己的窗。白色的雪景裡鑲著墨色的身影,這個人,還真不怕顯眼。
「喂──你在幹麻啊?」是小聲到接近氣聲的問話。
「來找你啊。」山下轉過身,但沒有移動腳步。剛剛那稀奇的笑容已經收起來了。
「小聲點……還有,可以不要站在路中間說話嗎?大半夜的,會吵到鄰居。」
「我以為你就喜歡這種調調呢。『不覺得這樣很刺激嗎』?」雖然這麼說,同時卻乖乖地走到通往後門的牆邊。
「現在這個時間,也太刺激了吧?」
「沒辦法。明天──不對,是今天早上,我就要走了噢。出發的時候你可能還在車上吧。」
「去哪?」這下生田才真的完全清醒了,可又有點覺得是在夢境裡。
「老地方呢,蒙古。」山下微笑著說。
該說,幸好不是太平洋嗎?生田斗真想起父親先前的那席話。
沉默。
「──會回來吧?」雖然不想這樣問,話還是溜出口了。
「誰知道呢。會的話,至少也要半年後了吧?也不曉得下次會調到哪個地方。」
更沉重的沉默。
「所以特地連夜來跟我道別?」生田故意用埋怨的語氣說。「明明可以早一點,在正常的時間講吧?」
「誰說是專程來跟你道別的啊……我是來還東西的。本來是想請別人送還給你就好的──可是……」
可是什麼呢?
「有樣東西得親自還給你才行。」
什麼東西?不就是件衣服嗎?
正這麼想的時候,山下遞過一直掛在他右手肘上的紙袋子。「喏,你的大衣──拖了這麼久才物歸原主真是不好意思。」臉上的表情倒是看不出一絲道歉的意味。
「嗯,再不還我,冬天可都快過完了呢。」
「還有一件東西。」山下從轉角踏進狹窄的後院甬道裡,兩個人便挨得很近。
「啊?什──」在問句完成之前,人已經被扣在牆上吻著。和那晚門板後面的吻相反的態勢,並且,更為激烈而充滿攻擊性。
不甘心發出聲音,但……
「看,相較之下,你的做法還是比我溫柔得多呢,生田君。」
「這算什麼嘛……」幾乎還有點喘不過氣來。
「必須親自還給你的啊,那天的──你覺得還不夠嗎?」
「不,是太多了吧。」有必要做到這種地步嗎?
「『不覺得這樣很刺激嗎?』」回答是挾帶著溫暖吐息的耳語。
「是啊,可惜我媽睡了沒機會看到──」
「那,要吵醒他們嗎?」再一次,雙唇糾纏著,但這回山下的手用來捧著臉,而不是把人壓在那道粗糙的磚牆上。隔著皮質手套,感覺不到彼此的體溫,可是唇舌間繾綣的溫度異常真實。
「喂,這樣子反而變成我又欠你了吧。」生田斗真終於成功推開對方,卻在上唇被咬了一記,齒印的觸感和痛楚,讓他想起以前照顧過的那些小小的獸。
「對不起,我忍不住。請當作吻別好了,再見──再拖下去的話,我可能會有陣前脫逃的疑慮。」山下說完,就真的轉身離開了。
這一次,完全跟不上他的步調。
「山下智久。」生田也跟到巷子裡,停住。
「原來生田君知道我的名字啊──」沒有回頭,沒有停下腳步。
「你,要回來這裡。活著。」是肯定句。
山下沒有回答。
大概是因為明白這是無法承諾的事。這樣的秉持誠實原則,其實是很狡猾的吧?
「我,只能盡量噢。」他以幾乎連自己都聽不見的聲量說。
生田斗真悄悄地回到房間,覺得無比疲倦。大概會生病吧?穿出去的那件外套其實太薄了。
從袋子裡拿出久違的大衣來掛好。調整下襬的時候,發現口袋裡有東西。
是他忘了什麼嗎?
掏出來,是一方折好的紙。
信?他認得那字跡。於是開了燈在書桌前坐下來看。
不會是,情書吧?這個疑問閃過腦海時,生田忍不住笑了出來。
不,讀了幾行就能明白,世上大概沒有這種自傳體的情書。
這個時候再來認真自我介紹,對嗎?
就這麼有把握自己會想了解他嗎?
「太可惡了,這傢伙──」一口氣讀完整封信,生田斗真趴在桌上,喃喃地說。
眼睛還是盯著最後那幾行字。
『人類之所以畏懼死亡,最根本的原因果然還是害怕自己的存在被世人所遺忘吧?
我本來對這種事是無法理解的。
但現在有點明白了。所以,想冒昧地請你,記得我──』
太可惡了。誰要記得你啊?!早知道最後會出現這種要求,一開始才不會讀這封鬼信!
「才不要,你敢死掉的話,我會馬上就忘記你的。」生田對那封信最後的署名發出恐嚇。
然後,信箋末尾的『久』字靜靜地暈開了,溢出藍汪汪的淡色墨漬。
因為眼淚的緣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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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GM:李香蘭《何日君再來》/《蘇州の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