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t Seventeen - At Seventee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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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t Seventeen》

社團練習時間結束，校園裡鐘聲悠揚迴盪，與那節奏並不相襯的匆忙腳步聲在走廊間響起，奔向供不應求的體育館淋浴間。

如同往常，在此等交戰時刻，球類部門總是落後田徑部半拍。

生田斗真卻不放棄地突破人牆防線，在某扇門即將關上的瞬間，伸腳卡進僅存的那道隙縫。千鈞一髮！

「我跟你一起洗……」

「噁心！」門縫裡露出一隻黑眼睛看了他一眼，同時，門裡頭的腳把他的腳擠開了，門很快被鎖上，發出急促清脆的聲響。

「有什麼好噁心，以前還不都一起洗過幾千次了……」生田斗真賴皮地整個人貼在門上，幾個一旁排隊的男孩們就瞧著他鬨笑。

水聲開始嘩嘩地響，根本分不清來自哪個淋浴隔間。但略帶鼻音的嗓音很容易辨認，「哪有幾千次，我跟你認識也還沒有兩千天……」山下智久在隔間裡認真地反駁，不管衣服脫到一半，堆在脖子上。

「這種時候你倒算得仔細……」生田斗真很快心算著，嗯，十二歲認識到現在，算五年整好了，還真不到兩千天。

「生田斗真再度被田徑部之花拒絕共浴請求，本學期第七次！」有人在淋浴室門邊的白板上用紅筆畫著正字紀錄。

「矢島你再多說一次，我把你揍到連冷板凳都坐不住！」

「揍到連校門都進不了！」淋浴隔間裡的人跟進放話，白板上的紀錄立刻被擦去了。

「喂，我之前威脅你都沒山下這一句話有用，什麼意思嘛！」生田斗真氣憤地質問。

「誰叫人家是田徑部之花啊。」矢島直哉低聲說，作個鬼臉。

「回家路上小心你的腳！」斗真背對著他送了個豎立的中指，又引發一陣嘻鬧。

淋浴室裡氤氳著熱水的蒸汽，伴隨各式沐浴品的香味，混雜成難以分析的味道，依然分不清出自哪個隔間。生田斗真斜靠著那扇門，發現自己正在深呼吸的時候，連忙屏息觀察了一下四週。

當然，沒有人發現他把注意力集中在嗅覺受器上。

他記得山下中學時期用的是那種軟綿綿的花果香洗髮精，因為家裡只有媽媽和妹妹吧，很自然就用著女孩子的清潔品。水蜜桃味的，蘋果味的，玫瑰味的，茉莉味的，其實很適合他。但不知道從哪時候開始，那些少女香味撤退了，換成有男孩自覺的涼爽薄荷或者青草香進駐。

沒有花，田徑部之花沒有花了……生田斗真靠著門傻笑想著冷笑話，沒注意到裡面水聲停止了。門冷不防打開的時候，他便踉蹌了一下。

「你白癡啊……」田徑部之花很快抓住他手臂，拉起來，順勢塞進門裡。

哎，味道又換了，這次是檀香味的，像寺廟。生田斗真皺起鼻子，關上門。

「洗快點，我在體育館門口等你。」

門內側，生田斗真臉上的表情轉為笑意。

總有些事情是沒有變的。

「你是女生嗎？在裡面拖那麼久……」山下智久用一貫的聲調抱怨著一貫的內容，臉上是一貫的平淡。

「哪有很久？你看我頭髮都還是溼的。」生田斗真回報以一貫的說明，手指拈起一撮髮尾作為證明。

「沒創意。」山下誇張地打了個呵欠。

「要是真嫌我拖時間，下次就一起洗……」

「噁心。」山下別過臉不看他。

(生田斗真再度被田徑部之花拒絕共浴請求，本學期第八次！) 斗真覺得矢島彷彿陰魂不散地在自己耳邊宣佈。「你老是說噁心，這種反應才比較像女生吧。兩個男人洗澡到底哪裡噁心啊？」

「不噁心的話，你下次可以去找矢島君一起洗。」

生田斗真想像了一下自己和矢島直哉裸身關在那小隔間裡，搶同一隻花灑淋浴的畫面，打了個冷顫，嘴巴上卻還是堅持著。「他又不像你，每次都搶得到浴室！」

「那就加油跑快點，希望你下次成功第一個進浴室。」

「我要是能跑快，哪還輪得到你當田徑部之花？」

山下停了腳步，看著他笑。「噢，我懂了，原來你是在計較這個啊，足球部之花──」

「去，你不要給我斷章取義……」孽緣。生田斗真想。這樣抬槓真是無聊，可他們都樂此不疲。「欸，你的車來了。」

「我不趕。我陪你等車。」

每天都這樣，這是第幾次了？田徑部之花陪生田斗真等反方向的車。斗真忽然覺得矢島的存在是有其必要的。

他不知道山下就記得很清楚。這是他們認識的第1667天，這是山下第193次錯過回家的車，在這裡陪著他等車。

山下智久對數字有選擇性的偏執，特別是對那些跟生田斗真有關的數字。

「我回來了。」

「晚安，阿姨好。」

明明只是說了陪自己等車，可是大概三四次裡會有這樣一次，山下莫名奇妙就跟著自己回家的情況。生田斗真回想著，試圖搞清楚這種情況發生的規律或是徵兆。

第58次。山下智久正在更新腦海裡那份資料中的數字。這是他上高中以後，第58次放學後到生田家作客。

「媽媽最近還好嗎？」

「跟之前差不多吧。對了，媽媽有請我向阿姨問好。」

「嗯，既然來了，等等就留下一起吃晚飯吧。」

山下也不推辭。「那我先去把書包放下。」

斗真看山下當真就像回自己家似的直接開門進房間，只好無奈地跟進去。

「這是我的房間！」宣示主權的時機晚了，客人已經非常自然地把書包掛在書桌前的椅背上。

「我知道啊。」山下看著他。

「那我書包要放哪裡？」斗真指著那把椅子。

「隨便嘛。」

生田斗真按捺著不發怒，一邊在心裡碎碎念，一邊空出門後吊外套的掛勾，把書包掛上。轉身就看見山下掀起他床墊的內側角落。

「喂，你在幹麻……」因為心虛，質疑的語氣減弱了許多。

「噁心。」山下抽出那本藏在床墊下面的雜誌，咚一聲把床墊放回去。坐在床邊背靠著床架，一臉凜然地翻開手中的違禁品。

第3本，這是第3本被山下從床墊底下搜出來的色情書刊。

「這哪有什麼噁心。」明明都是青春期的男生，有些內在驅力是參加運動社團集訓也無法完全昇華的。「我又不像你，你現在是要當和尚了是吧。」

「和尚？」山下從重點部位貼著星星的裸女封面下抬起頭來，露出不解的神情。

「你身上開始散發一股和尚的味道。」斗真邊說邊又笑起來。這人要真去當了和尚，說不定會變成什麼『淨土宗之花』*之類的，真要命。

「這是檀香──話說回來，生田斗真你靠很近聞過和尚？不然怎麼知道他們身上是什麼味道？」

「去，你才聞過和尚。檀香還不就是寺院裡的那種味道。」斗真在他旁邊坐下，「我看你真是離和尚不遠了，你跟上一任女朋友分手是什麼時候的事來著？那年大化革新開始了沒有？」今天才剛上過日本史。

「噢，很好笑。我還等著你跟我一起出家去當遣唐使呢。」山下智久嘴角沒有牽動半毫釐，冷冷地說。「這麼說來，斗真你應該更接近和尚。你上次交女朋友是哪一年的事？那時候人類學會用火了嗎？」

「跟你說我六歲就交過女朋友！」

「對，還腳踏三條船被拆穿，惹得幼稚園老師要拿糖果出來幫你擺平……」

「那是因為我受歡迎！」

「是，誰教你人見人愛。」

忽然被這樣附和，生田斗真反而想不出話來接下去了。他就沉默了一會兒。山下繼續一臉為難地翻著那本色情雜誌。

「欸，我說──」

「嗯？」

「十七歲了還沒有女朋友是不是真的有點丟臉？」

「萬人迷君，你不是六歲就交過女朋友，煩惱這種事幹麻？」

「喂，我是認真的。」

「唉……」山下嘆了口氣。「跟女生交往很麻煩的，其實也沒什麼好。」

生田斗真遲遲沒答腔。

「又怎麼了？」山下想，其實有時候男生也很麻煩。這人尤其麻煩，能說出來的都算還好，沒說出口的部份，全會像貓玩過的毛線在心裡糾結得亂七八糟。

「我覺得我不應該問你的。你剛剛的語氣就像億萬富翁對窮人說『其實錢是罪惡之源，不是個好東西』一樣。」

「才不是那樣。你看我一年多沒女朋友，不是活得很好？」

生田斗真看看山下，心想，其他部分是沒什麼差別，就是這一年多來，他到自己家裡的頻率越來越高，其他時間好像也越來越黏自己。除了上學，假日也常常是兩個人約著出去逛街買CD。這種日子其實過起來很好很舒暢，但同時心裡又隱然有些害怕。

如果依賴成了習慣，哪一天依賴落空的時候大概是要難過的。

但是，一定會有那麼一天。在同齡者之中，生田斗真是個比較悲觀的人。

「我永遠搞不懂這個。」山下翻開某一頁，把書鋪在床上，指著上頭穿著少量皮製遮蔽物的女孩。「『M字開腿』，這種動作有很高難度嗎？這樣做很性感？」

「山下智久，請你不要在我房間裡示範M字開腿。」他那張臉實在不適合做這種事……不，大概就是太適合了所以……「呃，我的意思並不是說在別的地方就可以。比起來還是在這裡好一點，如果說你一定要做的話……」

生田斗真倒是相當成功地示範了「語無倫次」。

「沒收。」山下把雜誌闔起來，收進自己書包裡。

「喂，你這種行為叫做侵占。」

「你現在就可以跟阿姨說去，檢舉我沒收你床底下的Hot Sweetheart雜誌。」

「……」

「山下、斗真，晚飯好囉。」

「好，阿姨，我們馬上過去。」

「……山下智久，你這個鬼假面……」斗真的聲音略帶哭腔。

「我不介意你叫我『維護世界和平正義的假面騎士』。」

「拿走我藏的雜誌關世界和平屁事？」

「青少年身心健康對地球而言是很重要的。」山下握住門把，回頭說：「晚上沒事就早點睡，下次比較有可能順利搶到浴室唷。」

好不容易在床上躺平，枕邊的手機發出著信音。生田斗真看著那方螢幕。

『晚飯很好吃，請再代我向你媽媽致謝。今晚早點睡，不要想著做壞事唷～Good night(心)』

斗真很快按下返信選項。

『(心)←噁心！(扮鬼臉)』

哼，光看外表絕對想不到這個人送來的mail有多噁心，一整個懷春少女風格，斗真想著，沒發現自己臉上掛起了微笑。

他清楚地記得第一次見到山下智久的情景。中學一年級的學期中，竟然有人轉進班上。因為不是一般轉學生出現的開學時段，早在本人現身前就有傳言四起。

山下出現在講台上的時候，底下的耳語正式沸騰為喧嘩。

第一，大家早聽說轉學生是男生，可是台上站的是個太漂亮的男生。

第二，這個漂亮男生的手臂上打著石膏，於是好像印證了某個傳言版本中，那個在前一所學校被集體排擠的說法。

「大家有什麼問題想問山下君的嗎？」導師是年輕的女性，她讓秩序稍微回復後，這麼開口了。

「你是男生還是女生呀？」一個男同學怪聲怪氣地說。山下的名字已經寫在黑板上了，而且他身上穿的是男生制服。這問題裡流露的挑釁意圖很明確。

斗真看見老師的臉色微微變了。

「我是男生。」山下開口，他聲音比斗真預期的的要低，帶著變聲期不穩定的沙啞質感。回話的表情也意外地平靜，反而讓那幾個想激他生氣的人一下子沒勁了。

山下的座位正好被安排在斗真旁邊，他安然地就座的樣子好像一切本該如此。

到最後一節下課時，斗真才鼓起勇氣轉頭問他：「你的手是怎麼了？」他自己當時的聲音還是清澈的男孩高音。

「骨折。」山下低頭看了看包裹著石膏的手。

「我是想問，怎麼受傷的？」

「打架。」回答依然簡要。

十三歲的生田斗真覺得這話題完全無法發展下去。「我前年也這樣打過石膏，比你這個嚴重多了，手腳都整個包住……因為從樓上摔下來的關係。」

「啊？」山下智久詫異地看著他。「從樓上？」

「為了撿弟弟不小心扔到陽台外面的球，就從三樓掉下去了。整整休息了半年沒有上學喔，所以現在才會還在讀一年級。」

山下看著他沒說話。斗真自然不知道，他當時是勉力忍住了沒說出──『你白痴啊？』。

而山下智久也完全忘了自己當時的直觀感受，事後回想起來，他把曾經發生在生田斗真身上的意外歸諸於命運。因為那顆滾出陽台欄杆外的球，他們日後才得以在同一間教室裡相遇。

那個從自家陽台摔落的男孩，不知道自己將在某人的幻覺裡，變成一件天上掉下來的禮物。

而且兩年後的他，看著眼前打著石膏的對方，真誠地認為，這傢伙漂亮得就像是沒有翅膀的天使。

雖然不出幾天，生田斗真就會察覺他包裹在堅硬石膏與柔軟皮膚底下的流氓本質。

在這樣回憶著入睡的夜晚，斗真做了個惡夢。不，春夢。不，還是惡夢。

夢裡山下智久穿著雜誌裡的那種，只能遮蓋5%左右體表的黑亮皮衣，以M字開腿的姿勢，跨騎在斗真身上。他的背後還有一雙雪白的羽翼，輕輕煽動著。這形象兼具天使外表與流氓本質，既聖潔又下流。

『要一起做壞事嗎？』鼻音像羽毛末端一樣溫柔地搔刮著耳膜，『會很舒服唷。』

嘴唇吻上來的感覺，異常溫暖而真實，就好像實際上發生過似的。

生田斗真已經很久沒有遇到這種在清晨流著淚醒來，還得趕在家人起床前佔用洗衣機的情形。

『噁心……』這次是真的很噁心了。他懷著深深的褻瀆感，換上制服，把睡衣拎到浴室去。不只是對朋友懷著妄想或是做了個亂七八糟的夢之類的問題，他知道。

因為經常在進行體育訓練，對自己或別人的身體感很敏銳；加上長時間的相處，他並非沒有意識到兩人之間那種身體上的吸引力。但斗真不想要那種發展。

也不是因為害怕變成同性戀什麼的，不只是那麼簡單幼稚的理由。更重要的是，比起靈魂或者感性，性往往是膚淺的，可只有他們，只有他們之間不應該以膚淺的關係作定位。

他和山下，並不只是什麼同儕或者大親友。他們就像對位法下協調的兩組旋律，總能在特定的時刻彼此共鳴，相互激盪，但又絕對各自獨立。這樣的存在本身就很美好，不應該因為什麼青春期的衝動而變質。

在同齡者之中，生田斗真不僅是個比較悲觀的人，而且他還有點自尋煩惱的傾向。

雖然被他認為是宇宙中和自己對稱的那唯一一組旋律，但山下智久不會被這樣的瑣事困擾。他當初只花了全自動洗衣機半個清洗行程的時間，就慨然順從了內心的渴望。

靈魂很聖潔，肉體的追求也有其神性，這樣靈肉合一的境界，絕對符合他集天使與流氓於一身的特質。

山下那天做的第一件事是洗衣服，第二件事是打電話給當時的女朋友，告訴她，他要分手。

第12次。本學期第12次，生田斗真在學校表現得異常開朗。

有點奇怪，雖然這傢伙本來就屬於活潑的類型，但和往年的紀錄對照起來，最近他過high的頻率實在太高了。山下智久靠在窗邊，捧著文庫本小說，用餘光看他在教室裡穿梭著和不同的人聊天嘻鬧。

上課鐘響過，斗真才慢吞吞地拖著腳步回到座位上。他們倆人的位子向來是緊鄰著的。

山下趴在桌面上，側著臉，死命盯著他看。

是會被盯得身上皮膚都灼熱起來的那種注視感。

「怎樣？」生田斗真在猛烈的視線攻擊下，很快宣布投降。

19秒。被這樣看了19秒之後才開口。反常，山下想。「你眼鏡鏡片好像不太乾淨。」伸手就直接從斗真臉上摘下眼鏡，拿出面紙仔細擦過，再戴回去。

在社團練習與體育課以外的時間，他們通常都戴著普通眼鏡上課。

「謝謝……」推眼鏡的時候，手指稍微觸碰臉頰，只是那麼一點點肌膚接觸，就讓斗真瞬間作出閃避的反應。

反常，山下想。難道這傢伙感覺到什麼了？不可能吧。昨天應該沒有在他家做什麼超出安全界線的事情。

於是接下來的一整堂古文課，兩個人都心不在焉地望著課本和黑板出神。

「你在生氣？」等到下課時間，山下智久決定投出直球。

「哈？」斗真看了他一眼，「沒有啊。」

「如果是在生我的氣，可以直接說沒關係。」

「就跟你說沒有……」眼神規避著，雖然笑容如昔。「想太多，我幹嘛要生你的氣。」

反常。山下想。

「那個，今天晚上我有別的事，放學以後要先走，你不用等我了。」

「喔。」自己不能參與的『別的事』？難道是約會？山下不動聲色地猜測。

雖然還說不上滴水不漏，但山下對這傢伙課餘的生活動線了解得很徹底，一時實在想不出他還有什麼交往對象。

還來不及開口追問，生田斗真已經光速離開教室了。

放學時刻，斗真刻意緩慢地收拾書包，等到山下走出教室後，又過了十來分鐘，才離開座位。

可只走出校門沒幾步，竟然下起雨了。他愣了一下，把書包頂在頭上，奮力往下坡衝。

跑到候車亭的時候，身上制服已經濕了一小半，可以感覺涼涼的布料藉著水份貼在背脊上。即使是夏末秋初，也有著涼的危機。

「你白癡啊？」斗真跑過下坡最後的彎道，只見山下智久撐著深藍色的傘，靠在候車亭的柱子邊，看著他。

「你知道，也是會有想要淋雨的時候……」亂七八糟地解釋著。唉，拖拖拉拉的結果，就是大家都走了，方圓幾十公尺內只有他們兩個人。

「沒帶傘就沒帶傘，說什麼想淋雨。」

生田斗真想開口問他是不是一直在這裡等自己，可話到口邊又吞了回去。

山下依舊戴著耳機站在原地，好像沒有硬要找話說的意思。不過，就他們兩個人而言，這種沉默的情況反而顯得奇怪。

「啊，你的車來了。」生田斗真雀躍地跳起來攔那輛公車。

上車前，山下忽然回頭把手上的傘塞給他。「借你。我下車以後只要走一小段。」車門咻地關上。

「又不是沒去過你家……」斗真握著還帶有體溫的傘柄。「走十五分鐘也叫一小段？」

手機在口袋裡震動著。新訊息。

『身上濕成這樣還是不要去date了吧，小心感冒。』

也不知道是誰要感冒了，斗真想，瞬間覺得頭好像要痛起來，就把手機關了放進書包裡。

Date啊，其實沒有那種行程，而且今天還格外地感到孤單。

灰色的天空堆著濃密的雲，好像隨時要壓下來了，看著雨勢越來越大，生田斗真下定決心似地收起傘，把書包留在候車亭的座椅上，移動步伐走進雨幕裡。

也是有會想要淋雨的時候。這話真傻。

山下智久在快到家的前一站下了車，快步跑進便利商店買了一把透明塑膠傘。順便掏出手機檢查，沒有新訊息；再打過去，仍然是關機提示音。

撐著新買的傘走到本該下車的地方，突然覺得非常煩躁，像內心裡有塊綠色的苔蘚似的東西，因為濕氣突然瘋長起來了。

山下摘下耳機，收進書包裡。把傘插進路邊店家的傘桶內，就這樣走回家。

第1次。這是他第一次作自願性淋雨這種傻事。可他知道，這不會是最後一次。

生田斗真在早自習時間打了第一個噴嚏的時候，山下反常地沒有轉頭對他說「只有笨蛋才會在夏天感冒」，於是他一邊在書包裡找面紙一邊疑惑地望向山下智久。

「……看什麼？」鼻音比平常更重，而且明顯地沙啞了。

「噗，你也感冒了？」

還不都你害的，山下想。但他沒再說話，只是勾了勾一側嘴角，焦躁地翻過課本。

斗真想起他昨天把傘借給自己了，大概後來真淋雨回家著涼了，心裡便有點歉疚。「還好吧？」

山下把那溫柔低沉的問句在心裡過了過，片刻之後才回答：「又沒怎樣，死不了。」

其實他有預感，自己肯定就要發燒了。

十七歲的時候，心情和換季期的天氣一樣變幻莫測。下課時間，生田斗真抬頭看向窗外，昨天下午的暴雨沒有在今天的天際留下任何痕跡，清澈的藍天裡只浮著幾抹雲絮。他幾乎忘了前一天的焦慮從何而來。

今天反常的是山下智久。

在那毫無陰霾的藍天下，山下穿了運動服在操場上跑步，圓形的跑道沒有終點，他像被時間追趕似地跑著，直到出了一身的汗。

上課鐘響，他才停下來，慢慢走回教室所在的大樓。

「你腦子被燒壞了？」生田斗真在一樓穿堂的轉角靠牆站著，在山下經過時，認真地問。

山下繼續慢吞吞地往樓上走，感覺風穿過頸背上張開的毛細孔，一陣激靈，身體既涼又熱。

他突然在樓梯間停下來的時候，跟在後頭的生田斗真簡直要撞在他身上。「我說，你啊……」

一隻手伸過來撩開斗真的前髮，掌心貼上額頭。山下站在高一級的階梯上，另一隻手正捂著自己的前額。

這種構圖其實很像什麼來著？生田斗真想起世界史課本上教皇為皇帝加冕的插畫，教皇站在台階上，授予皇帝權杖與皇冠；那張圖的隔壁是拿破崙冊封約瑟芬為皇后的畫，這次站在階上的是皇帝。他下意識地輕輕搖了搖頭，想甩掉後面那個聯想，山下同時收了手，轉身繼續往上走。

「怎樣，發燒了？」斗真很快跟上去。

「嗯，你大概是發燒了吧，頭比我還燙。」山下的聲音依然啞啞地沒什麼起伏。生田斗真聽了馬上摸著自己額頭，並不怎麼熱，但又覺得心跳加速而且有點暈眩。

總之是病了。

雖然身體微恙，既不到需要請假休息的地步，小感冒也妨礙不了校隊練習。

不過撐完和平日一樣的訓練內容，還是有點勉強了。練習時間結束的時候，斗真拖著腳步慢慢踱向更衣室，看見山下智久依然跑在隊伍前端，暗自懷疑這傢伙大概真有病，不是感冒那麼簡單。

他從櫃子裡拎了運動背包進入淋浴間的時候，只覺得戰場前線彷彿比平常安靜，一抬頭才發現，有些人正注視著自己。

山下智久佔了最裡側那個淋浴間，可人趴在門框上沒進去，毛巾披在肩上，眼睛睜得很大，直勾勾地望著生田斗真。

「啊？」斗真生物本能地疑懼了起來，往後退了一步。

「一起洗。」山下像宣佈某項既定事實般地說，眼皮都沒眨半下。

四周的人雖然裝作跟平日一樣，但有種壓抑著的騷動漣漪般泛開了。「入學後第一次，田徑部之花命令生田斗真共浴──」有人小小聲地說，然後那騷動自水面下炸開了，蓋過浴室裡的水聲。

什麼入學後第一次啊，真不精確，這根本是人類直立行走之後第一次！地球出現生命型態以來第一次！

生田斗真簡直想說我回家再洗好了，然後幻想自己可以轉身一溜煙跑掉。可他站在那裡動也沒動，幾個人起鬨地拍著他的肩背，把他往前推。

「快點。」山下不耐煩似地鼓著臉頰。

斗真無奈地走進淋浴間，但不忘在最後回頭作出受獎般的謝幕動作，有些人便響應地鼓起掌來。

門關上也阻隔不了的喧鬧聲持續著。

「今天是怎樣……？」斗真想問，可是又不能問得太明確，於是一出口就變成奇怪的沒頭沒腦問句。

「最後這間比其他間大。」山下一邊脫掉衣物一邊回答。「右邊的架子給你用。」

見鬼了，淋浴間明明都一樣大。被山下那件還帶著體溫的上衣劃過臂膀的時候，生田斗真想。他僵硬地背對著蓮蓬頭和山下智久，盡量自然地以最小動作脫掉身上的球衣。

沐浴品的味道又換了。生田斗真在蒸氣裡深吸了口氣，「怎麼不是檀香了？你──」

「我又不想當和尚。」山下智久平淡地作出還俗宣言，他略為側過身，把手上的沐浴乳抹在斗真背上，目光朝上凝視著淋浴間隔板。

斗真只覺得背上一陣涼，然後因為意識到肌膚接觸，背脊好像又隨即發燙起來。「這是什麼？」

「鼠尾草加迷迭香。」山下瞄了一眼沐浴乳瓶身的標籤，朗讀出來。

「──你是改宗信天主了？這根本就是修道院的味道嘛。」來自中世紀空氣似的清新涼意，讓斗真微微打了個哆嗦。教士的黑色袍服可能比袈裟更適合山下智久。聖方濟修會之花，不會笑，戴著十字架與長串玫瑰念珠……

「你不但聞過和尚，跟修士也很熟？」山下把手裡的蓮蓬頭舉高，熱水同時灑在兩個人身上。

「喂，我還沒有要沖水。」生田斗真看著手上流失的泡沫抗議。

「你洗得慢死了，難怪每次都要我等半天──」山下抓過浴巾，隨便擦乾身體，回頭把關掉水的蓮蓬頭掛在生田斗真肩上，這才發現他的肩膀正微微發顫。「你在笑什麼？」

「你不是在等我進修道院，跟你一起去十字軍東征嗎？」

「沒創意。」山下很快套上衣服，將半乾的浴巾搭在頭上，側身拍拍斗真的背，示意他讓道。「再說，你啊，進修道院也只能當修女，修女可不能加入聖殿騎士團……」

「去，你才修女咧──」生田斗真氣得回頭，卻看見聖方濟修會之花停在門邊微笑。「你看屁啊？！」太不公平了，被個衣著整齊的人打量身體，雖然只是半側面，還是很令人不爽。

「親愛的修女姐妹，請慢慢洗……」山下智久趁機打開門時，已經來不及了，他從背後給澆了一身的熱水。

這一天，他們比平常更晚離開體育館。太陽已經西沉。

欲速則不達。生田斗真想，這是個很好的實驗，證明了一起淋浴並不會比較有效率，今後可以打消這種念頭了。

山下穿著半濕不乾的衣服，走在昏昧的坡道上打了個噴嚏。「生田斗真，我要是得肺炎死了，每天晚上都會變幽靈去纏你！」

「天主在上，山下弟兄，你不會死的。振作點，我們還要從異教徒手中奪回耶路撒冷！」斗真笑嘻嘻地逕自走下坡，腳步很輕快。

活著也每天去纏你。山下看著他的背影，輕輕揉了揉鼻子。

風裡也染上了迷迭香和鼠尾草的香味。

山下又跟著斗真上車。

生田斗真在沉默的五分鐘後，伸手按掉山下的MD。「安貧、守貞、服從！這位弟兄你娛樂太多了！那是魔鬼的產物。」

山下沒摘下耳機。「那我等一下要沒收你架子上那一大堆魔鬼的產物。」

斗真想了一下才意會過來，「不準碰我的CD！」雜誌什麼的也就算了。

「安貧、守貞、服從──我想第二項你沒什麼問題，其他兩項都需要改進。」

生田斗真沒有接話。山下重新按下MD，把音量調得很低。

但是路上他們沒有再交談。

連下車的時候都各自靜默著。

「Bye──」

感覺衣袖被扯了一下，斗真回頭看見山下以短跑選手的速度越過馬路。「……啊？」

他在對面揮手。「今天就不打擾了，我媽晚上煮了麻婆豆腐，我要回家吃飯。」

那跟著自己繞路回來幹麻？生田斗真沒有問。

草草寫完作業，斗真趴在書桌上，按著手機一則一則翻看收信匣。不出所料，裡面有二分之一是山下智久傳來的mail。

想刪掉幾封不太重要的，但仔細一想其實每封都不重要；可要全刪卻又有哪裡怪怪的……

然後他在某封信件上停了下來。

斗真看著寄件人的名字，發了一會兒呆。然後出去刷了牙又回來，關上燈躺在床上，才按下回覆鍵。

該怎麼開頭呢？

『妳還記得我嗎？』他一個字一個字在按鍵上輸入。

山下智久在睡前看了一眼手機。沒有背光閃爍，沒有音樂響起。

音樂怎麼會是魔鬼的產物？他想，一邊閉上了眼睛。

黑暗與靜默，它們才是魔鬼的產物。

早晨的第一節課就上數學，這絕對是不人道的；但是生田斗真在三十分鐘內打了十七個哈欠，已經高出了平均數字。山下智久正在筆記本留白處計算哈欠偏差值的時候，發現他點著頭盹著了。

自動鉛筆越過走道，筆芯抵在手背上，按一下。吃痛的人瞬間清醒過來，睜大眼睛看向黑板。發現老師背著講台正在畫向量圖，斗真才偏過頭看了山下一眼。

山下智久很認真地低頭在抄筆記。

「你昨天晚上熬了一整夜在做壞事？」下課鐘剛打完，山下闔起課本和筆記，看著急忙趴在桌上休息的傢伙。

生田斗真從自己臂彎裡露出半隻眼睛，眼神迷離，聲音也懶洋洋地。「做什麼壞事……我只是在發mail……」

「mail？」山下裝做不經心的樣子，看著那隻雙眼皮因缺乏睡眠而罷工的眼睛。「發了一整夜mail？你在寫手機小說？」

「總共就兩封！可是超難寫的……」斗真從桌上起來，打直了腰桿。「吶，我問你，你寫mail給女孩子的時候，顏文字和句子的分配會怎麼拿捏？」他壓低了聲音。

女孩子？山下收回目光，盯著手裡的筆袋。「看情況吧，對方用不用顏文字、你們熟不熟、你想給她什麼樣的印象──各種因素綜合判斷。怎樣？」

「……乍聽之下很有道理，但是說了等於沒說。」斗真伸了個懶腰。「反正沒差，寫都寫了。」

「我是問你寫得怎樣？」山下不疾不徐地修正了問句。「是寫給誰的，我認識嗎？」

斗真沒有回答，從書包裡摸出手機，看了一眼又放回去。「我不想再看一次寄件備份了。」說著，又恢復埋著臉趴在桌上的姿勢。「你應該認識吧。就中學的時候，隔壁班高我們一屆的那個，香川學姐──」

「那個香川若葉？」山下豪不遮掩地皺著眉頭問。反正他現在根本就看不到。

「……你幹麻講全名啦。」

「所以，你寄出去的信講了什麼，你要約她出去？」

「那不是很奇怪嗎？幾個月沒聯絡了一開口就要約人家……當然不是。只是問候一下而已，很一般的。」

才幾個月沒聯絡？山下眨眨眼睛，深呼吸。「那你是在緊張什麼勁？只是問候的話，自然點不就好了。」他覺得自己此刻的聲音比教室後方那棵假盆栽還要不自然。

但生田斗真完全沒有察覺。「就是怕看起來一點都不自然嘛。」

「你說你傳了兩封。她沒有回信？」

「有。可是我不知道應該怎麼回──後來就睡著了。」

「……你白痴啊！」上課鐘響，掩去了山下這句感嘆句裡不自然的成分。生田斗真哀怨地抬起頭，嘆了口氣。

一個上午就毀了。山下智久開始覺得消化不良，而他隔壁桌的人持續呈現睡眠不足的狀態。

中午時分，兩個十七歲的男生難得地沒什麼胃口。

「麻煩死了……」生田斗真捧著牛奶瓶，望著桌上的手機發呆。

的確麻煩死了。山下智久板著臉嚼手上的咖哩麵包，沒有說話。

過了十分鐘，山下把打了個結的麵包袋丟進垃圾桶，轉身走出教室。

「山下，你要去哪？」正要進門的和原隆知差點撞上他，便問了一句。

「去跑步。」

「……跑步？現在？」和原走進教室，對著斗真發出疑問。

「他的事你不要問我。」斗真轉過頭，看向窗外晴朗的秋日天空。

山下智久本來並不是田徑隊的。斗真記得，當年剛轉學時，山下在社團練習時間換上空手道道服的樣子。配上那個「打架」弄傷手臂的回答，使人印象深刻。

他是什麼時候換到田徑隊去的呢？中學三年級左右？

「為什麼你會改練短跑？」十五歲的生田斗真在操場邊問他。

「因為跑步的時候，可以什麼事都不去想。」山下邊說邊伸手撥了下前髮。那是他不好意思（通常）或者說謊（偶爾）時的習慣動作。斗真就沒有再追問。

十七歲的山下智久在秋陽下奔跑，其實他跑步的時候想很多事；真的沒事可想的時候，他會從２開始數質數數列。

質數的存在是孤獨的，跑步這回事也一樣。可是在社團練習時間，山下智久會感覺自己像一顆孤獨卻又滿足的行星，在自我的軌道上運行。

因為他知道，操場中央的草皮上，有屬於他的恆星在那裡。

除了異常疲倦，這一天終歸是平淡地過了。對生田斗真而言。

山下甚至沒有硬是跟著他回家。放學後，那樣爽快地道再見其實是有點異常的，不過斗真當下沒有想到這些，他滿腦子都在考慮該怎麼回那封mail。

然後，半夜發生了真正的超常現象。

凌晨一點十五分，生田斗真的手機響起。睜開眼睛的時候，他先想到也許是香川打來的電話，但看到外螢幕的瞬間，那個可能性就歸零了。

「山下智久，你最好有很重要的事！」睡夢中被吵醒的人難免有點暴躁。

『……我睡不著。』

斗真正在等他那句話的下文，但經過近十秒，話筒傳來的還是只有淺淺的呼吸聲。「可是我已經睡著了！我今天很累！求求你去喝杯熱牛奶然後在床上躺好──」

『噢。』山下聽起來沒有要為自己的打擾而道歉的意思，『你要不要猜猜看我現在在哪裡？』

斗真現在對於猜謎遊戲毫無興致。「……在你家，在你床上。」他非常希望自己答對了。

『喔喔──』山下發出答錯的音效。『我現在在公園裡面，坐在鞦韆上。』

「你在開玩笑吧？」斗真從床上坐起來，又看了一點床頭的鬧鐘，指針顯示他的手機時間沒錯。「未成年人深夜在外遊蕩，小心被警察抓走。」

『你來看看就知道我是不是在開玩笑啊。』

「你白痴啊。」終於也有輪到自己說出這句感嘆的機會，斗真窩回被子裡。「現在連電車都沒了，我怎麼可能跑去千葉的公園──」

『我又不在千葉縣，我在你家外面那個公園。』山下智久打斷他。『有大象鼻子溜滑梯和長頸鹿爬竿的那個公園。』

生田斗真又坐起來。「真的假的？！」他其實半信半疑。

『真的啊，雖然沒有證據──現在公園裡半個人也沒有。』這麼一聽，山下的聲音確實不像在房間裡的樣子。感覺是在空曠的地方，沒有回音，背景裡還有一點風聲。

「……你在騙我吧？」

『你下來看看不就知道了。』

「我才不要。」斗真把被子往身上拉，維持坐著的姿勢。「不管怎樣都沒有理由下去吧？就算你真的跑來了，那也……」絕對沒有半夜溜出門去跟坐隔壁的同學密會的理由。但他沒說，因為光想就覺得太像深夜約會了……講出來肯定尷尬。

『隨便你要信不信。我只在這裡等十分鐘噢，不來就算了。』

「你是白痴……」生田斗真重申。「不管你在哪，趕快回去睡覺啦。我要睡了。」

『還有九分四十秒──』

「晚安。」斗真再度窩回溫暖的棉被裡，想想又加上一句：「我要關機了。明天見──」說完就很明快地切斷電話。

但是睡不著了。

失眠這種毛病恐怕是會傳染的，透過手機電磁波。

生田斗真聽著頭上鬧鐘滴滴答答的秒針行進聲，覺得那聲響越來越大越來越有穿透力，拿被子蓋住頭也一樣聽得很清楚。

下床換上外出服的時候，他覺得自己確實是個白痴，或者神經病。

「你最好真的在那裡……」斗真看了一眼鬧鐘。已經快要超過十分鐘了，他打開手機，穿上襪子，很安靜地走下樓。

那個小公園很小，燈光充足，放眼望去可以確定裡頭空無一人，包括鞦韆架上。

「我是白痴……」如果不是深夜，生田斗真非常想大聲罵人。

他慢慢走到鞦韆旁邊，摸了摸鞦韆坐位，只感覺到和秋夜的風一樣的涼意。斗真賭氣地拿出手機正打算回撥，卻發現鞦韆前面的沙坑上，有人寫了幾個字。

すきだよ

沒有主語，沒有受格。沒有辦法確定是誰寫的，但生田斗真認得よ字旁邊那個腳印，那是他和山下智久一起買的NIKE限量鞋的底紋。

而且他很確定那枚鞋印絕對不是自己踩的。

「……什麼意思啊……」聽見聲音，斗真才發現自己在說話；同樣地，感覺臉上涼涼的，他才發現自己掉了眼淚。「……什麼意思嘛……混蛋……」

殘酷地打破了什麼又離開的人，連體溫都沒有留下來。

斗真終究沒有撥電話。他只是拿手機對著沙坑拍了一張照片，然後用腳狠狠抹掉那幾個寫在沙上的平假名。

連著兩天沒睡好，即使是在十七歲這樣的年紀，也顯得有點難以消受。

但這還不是最不妙的狀況，想到還得在山下身邊坐上一天，生田斗真幾乎想裝病逃避上學。經過幾番猶豫加上拖拖拉拉，這天他很遲才進教室。

山下智久和平常沒什麼兩樣，頭也不抬地說了聲早，手裡還在趕昨天的數學作業。

「早。」斗真儘量平順地說，然後安靜地在自己位置上坐下。

夜裡的事也許真的只是一場夢。不，臨出門前他還檢查過手機。不是check mail，而是打開相片匣。光線黯淡的場景其實讓字跡很難辨識，看不分明，但那是張沙坑的照片沒有錯。

すきだよ。喜歡。如此簡單的片語卻彷彿具有媲美原子彈的摧毀力。生田斗真基於天秤座本能努力維持的理性平衡，在片刻間被炸得支離破碎。

就像以前那樣，不好嗎？

隔著五十公分的走道，隔著半年的出生星盤，他不明白，牡羊座獨佔了春天所有暴烈的質地，山下智久也許更喜歡徹底破壞後的嶄新重建。夜裡留下那幾個字以後，山下回到家，睡得非常好。

當然他希望斗真看到沙上的字。如果沒有，那就下次再找機會說。對，他昨晚只是非常非常想說出來而已。

──『吶，我喜歡你唷。』

可是搭上末班車到了生田家附近，山下才發現有許多不得不考慮的事。雖然想當面說，但那麼做的話，那傢伙藏不住的反應鐵定會被家人識破。

用電話呢？又好像會被斗真硬是當作玩笑話帶過去；再說，半夜大老遠地越過東京跑到那裡，只為了打一通在家裡一樣可以打的電話？

「你白痴啊？」山下對自己說。最近老是做傻事，耍笨肯定是被傳染的。

山下智久在小公園裡坐了很久很久。直到MD都沒電了，拿下耳機，他以為天都要亮了。結果看看錶，其實才一點多。

斗真肯定已經睡了。但他還是打了電話。

來也好，不來也好。那就下次再說吧。

果然斗真沒有出現，山下也不怎麼失望，他在鞦韆上多坐了三分鐘。

離開前，他撿了顆小石頭在沙坑上寫了一行字。不是為了被看見，只是，像日記或者塗鴉吧，留下一點痕跡以證明自己來過。

你能看到也好，沒有看到也沒關係──山下智久真的是這麼想的。

這樣的兩個人，就像一對找不到公因數的質數，到底要怎麼互相理解呢？

其實他們自己過了好多年也不怎麼明白。可是，即便有這麼多差異，他們還是互相喜歡了。像在浩瀚的銀河系中，跨越以光年為計量單位的距離，某個宇宙爆炸的星塵最終還是組成了同一座太陽系。這就叫命中註定，這是山下智久的說法。

或者孽緣，這是生田斗真的角度。

總之這一天，在地球上某島嶼的角落，斗真最害怕的事沒有發生。山下並沒有追問「你後來到底去過公園沒有？」他完全沒提起夜裡的事。世界和平，地球依然以正常的頻率自轉。

直到中午時分，學級委員的尾瀨經過他們身邊，看見山下的午餐依然是一塊咖哩麵包，開口問：「你午飯就只吃這個？」

山下聳聳肩。「嗯，昨晚沒電車，搭計程車回家，花了好多錢，要省回來。」

生田斗真差點被剛吞下的那塊漢堡肉鯁住。這是他今日遭遇的最大危機。

山下智久在田徑隊練習時間想起了自己轉社的事。

關於這段歷史，他也有不同於生田斗真的版本。當然，山下的詮釋會比較接近事實。

十五歲的某一天，他穿著空手道道服從中學體育館走出來，去幫教練拿辦公室裡的記錄表。

然後，山下的腳步在門口就放慢了。

他看見草坪上，足球隊的人正兩兩一組在拉筋。那些動作其實沒什麼，但是就山下看來，全部都很糟糕。可能只是因為，壓住斗真背脊的那個人不是他。

「你們剛剛在幹嘛？」下課的時候，他跑到操場邊逮住生田斗真。

「哈？踢球啊──」十五歲的斗真睜著無辜的大眼睛。

「我是說開始踢球之前。你們每次都那樣做暖身？」

「嗯……噢你說剛剛那個？對啊。」斗真不知道，山下智久此刻的殺氣並不是練空手道練出來的。

那天放學前，山下到社團辦公室交了轉社申請書。

「為什麼，不想練空手道了嗎？」教練親切地問。

山下只是點點頭。「我比較喜歡跑步。」在體育館裡面，根本看不到操場上發生了什麼事。

喜歡。喜歡跑步，喜歡生田斗真。他喜歡控制自己，控制呼吸節奏，每一步都跨得恰到好處，超越對手與阻礙。

十七歲的山下智久在跑道上全力奔跑，他把注意力從回憶拉回到質數數列。

97、101、103、107。

107，他最最喜歡的三位數質數。

10.

必須想個辦法。

回家的路上，生田斗真對著金黃色的溫暖夕陽，下了這樣的決心。

沒有辦法拒絕他，但又不可以接受。還好山下還不知道自己已經收到他傳達的訊息，一切都還來得及，讓事情永遠停在這裡。

「你這個星期六有空嗎？」隔天的理化實驗課結束後，斗真留在教室裡，問那個值日生。

「星期六？有空啊，幹嘛？」山下智久停下清洗空燒杯與試管的動作，把水關掉。

「去遊樂園。」生田斗真很快追加上說明：「Double date。」他不敢看山下的眼睛，低頭專心盯著桌上的水銀溫度計。

「Double date？你約了香川若葉？」山下的聲音，如果可以拿那溫度計測量，只怕連水銀都會為之凍結。

「嗯，香川她有個朋友──」

「長得可愛嗎？我說她那個朋友。」山下這句提問倒是出乎斗真的預料。他差點要脫口問：你還真的感興趣啊？

「她說很可愛。」

山下又打開水龍頭，水柱嘩嘩地澆在玻璃燒杯上。「朋友說的話，有參考價值嗎？如果不夠可愛──」

「要是不夠可愛的話……我負責你下個星期的午餐錢。」生田斗真是真的下了決心。

「五客咖哩飯！」

「就咖哩飯。」

山下智久低頭計算。五天的午餐費用，還有花錢也買不到的全程監視機會──這筆交易堪稱划算。「那，入場費呢？」他想起來。

正準備離開的生田斗真回過頭，「你居然連票錢都要我出？！」

「噢。你會請香川那份對吧？」山下把水龍頭開到最大。「可是我應該比她還要窮……」

斗真看著飛濺到實驗桌上的水花，皺起眉頭說：「好啦，我會先把票買好。你來就好。早上十點。」他是不想再聽一次關於夜間計程車費用的抱怨；他不需要再被提醒一次那晚的事。

雖然多少察覺事情的發展方向有點不妙，但生田斗真這時候完全沒想到，事態究竟會險惡到何種地步。

那個星期六上午天氣很好，晴朗又有一點雲，秋天的空氣裡帶著一股似有若無的烘烤香氣。香川特意打扮過了，看起來比斗真印像中更亮眼。她帶來的朋友也的確很可愛。

一切看起來都像是個順利的開始，除了山下智久。

他遲到了。

十五分鐘後，生田斗真開始覺得有點尷尬，雖然他一個人也能維持場面熱絡，但隨著時間經過，眼前女孩子的笑容越來越勉強。

「我打個電話給他好了──」

這個時候，山下卻正好出現。

「啊，讓你們在這裡等我，真是不好意思。」遲到的人搶先一步道歉了，使人無話可說；而且他還明顯喘著氣。「早上醒來，我就一直在考慮要穿什麼。本來穿了那件我們一起買的綠色T恤，然後才想到如果你也穿一樣的就很好笑；所以還是不要選你也有的衣服比較好……結果扣掉那些衣服，衣櫃裡根本沒有幾件可以穿出門嘛。最後才穿了我媽買的衣服，因為它跟牛仔褲不搭所以──」

在非獨處的狀態下，這傢伙的話幾時這麼多過？

生田斗真終於忍不住打斷他：「你未免也考慮太多了──」他看看山下身上的粉紅色針織衫和雪花圖案背心，幾乎懷疑那是聖誕節約會用的裝束。「這是東堂同學。」

「你好，可以叫我美由紀就好。」

山下不置可否地點點頭，沒說話。東堂美由紀是稱得上可愛，但，站在精雕細琢的香川若葉旁邊卻顯得很樸素。特地找了個足夠襯托自己的朋友啊──山下忽然朝著香川微笑了一下。

陽光確實很好，這一行人裡卻像是夾進一大塊曬也曬不融的冰塊。山下智久雖然有問有答，但也僅止於有問有答。大部分的時間裡，他只是隨著其他人前進，無聲地散發寒意。

女孩子在途中進化妝室的時候，生田斗真終於有機會和山下『溝通』：「你幹嘛不跟東堂多講點話？」

「咦，你剛剛不是覺得我話太多了？」山下無辜地偏著頭反問。

「我有這樣說過嗎？」

「是沒說，你只是把話寫在臉上。」山下看往化妝室的方向，「來這種地方玩還打扮成那樣。又這個也不敢玩、那個也不想玩的……」

生田斗真很後悔自己一手造就眼前的處境。「我以前可從來沒批評過你的哪個女朋友！」

「她還不是你女朋友吧。再說，我可沒跟這種公主殿下交往過。」山下回過頭來。「噢噢，騎士君，公主和她的小女傭出來了。」

女孩們的確往他們站的地方走過來了，斗真便不好繼續說什麼，只能用力地盯了山下一眼。

11.

薛西佛斯的故事告訴我們，人類終究是無法和宿命抗衡的。而尼采說，這就叫做永劫回歸。

十七歲的生田斗真雖然做了另外一種選擇以逃避山下智久佈下的陷阱，但他只是繞了條路走。命運吶，條條大路通羅馬；這座羅馬城裡，山下智久戴著桂冠和黃金指環，敞開大門在元老院的首席上等他。

「今天真的好熱。」香川打開隨身鏡檢查臉上的妝，拿吸油面紙小心地按著鼻翼。東堂很無聊似地左顧右盼，「那邊有冰淇淋車！可是感覺也要排好久……」但他們已經在排隊了。

排隊很無聊，斗真也去沒注意女生們的動向，他只是很疑惑，為什麼山下穿了那麼厚重的衣服卻一點汗也沒流。

「妳們想吃冰淇淋嗎？我去買──」山下忽然主動提議。

女生們聽到他說話，有點驚訝似地。「啊，可以嗎？」香川先換上笑容。「我們要草莓口味的。」

「嗯。」山下拍了拍斗真的肩，阻止他跟上來。「──你留在這裡陪小姐們排隊，我去就可以了。」

山下一離開，氣氛突然輕鬆不少，氣溫好像也顯得宜人許多。香川收起小化妝包，三個人開始聊起學校的事。

其實那些話題也沒那麼有趣，斗真本來就擅於維持談話。他又不認識她們兩個人口中的那些同學和老師，只能適時地附和，然後在她們沒注意的空檔，回頭偷看山下智久到底買到冰淇淋了沒。

生田斗真的心中開始浮現一種很墮落的想法：如果今天只有我們兩個人的話，應該會比較有趣。

隊伍緩慢地前進，終於也到了最前端。

「妳才不知道！那天打掃的時候，真理子她跟我說了實話──」香川若葉正熱烈地告知東堂她們某位同學的秘密，說到高興處，手肘擺動了一下，正好撞著拿著冰淇淋桶回來的山下的手。

粉紅色的草莓冰淇淋，有一半跌在她那件杏色雪紡質地的小洋裝上。

「呃，對不起！」山下把另一支冰淇淋遞給不知所措的東堂美由紀。香川雖然說著沒關係，但匆忙拿出紙巾的臉色多少有點生氣。

「還是去洗手間洗一下吧，這個……」東堂回過神，拉著香川的手往後走。斗真正打算跟上前去，卻一把被山下智久扯住了。

「你要跟她們去女生廁所？」

他還來不及回答，就被拉進驗票口裡。「欸，可是她們──」

「都排這麼久了，她們不可能馬上回來吧。」山下說得理直氣壯。

「……你剛剛是故意的吧？」這是生田斗真在摩天輪上說的第一句話。

「哈？你也看到了，是她自己撞到我的。為什麼我要故意弄髒她的衣服啊？」山下不太高興地轉頭望向窗外。

斗真沒接話。為什麼，雖然他知道為什麼，但是不能說。他也很想問：為什麼我要和你這樣面對面坐在摩天輪裡面啊？但是，兩個人並肩坐在這裡好像也沒有比較好，為了輪廂平衡起見，這應該是唯一適當的坐法。

他們就靜靜地，各自看著窗外風景。沉默裡頭有點賭氣的成分。

回頭看見山下拿出手機的時候，生田斗真真的生氣了。但在他吼出來以前，他口袋裡的手機響了。

不是香川的來電。

他無聲地打開那封眼前的人傳來的mail。

無標題的信件裡只寫了幾個字。『你知道了吧？』

密閉的摩天輪裡，只有按著手機按鍵的聲音。

『我不知道。』送件。

山下盯著手機螢幕，沒有抬頭看他一眼。

『那要我說嗎，現在。』送件。

生田斗真望著輪廂頂端的緊急停止把手，知道這時候讓整座摩天輪停止轉動，情勢也不會有所改善。

為什麼這種看似溫和的遊樂器材卻沒有設置逃生出口？！

山下智久等不到回信，很快又動起手指。

『那我要說了噢。』送件。

「你，不準說話！」斗真開口，他怕打字根本來不及阻止對方。

山下看了他一眼，沒有遵從他警告的意思。「果然知道了嘛，你很狡猾……」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我在說，我喜──」嘴巴忽然被伸手摀住，山下後半截話消了音。

本來就算這樣，他也可以繼續把話說完的，但是他沒辦法無視生田斗真的眼淚。

我喜歡你。有這麼可怕嗎？

12.

斗真好不容易再度踏上地球表面。和那個人一起關進摩天輪裡，不過是二十分鐘左右的事，但在這之間，世界已經改變了。

包括等在出口柵欄邊的女生們，大家看起來都很疲倦。話題再也熱不起來，香川若葉的注意力一直放在自己弄髒了的洋裝前襟上，似乎沒空發現其他人的特異情緒。

生田斗真沒有再看山下智久一眼。轉為振動模式的手機在口袋裡有一陣沒一陣地響，然後，終於沒了動靜。

「我身體不太舒服，我想先回家。」東堂這樣開口的時候，所有人都鬆了口氣。

「那我陪美由紀回家。你們……」香川看看男生們，忽然察覺氣氛有點微妙。

「我也想回去了。」斗真說。山下沒有說話，他還在看他的手機。

一切都糟透了。走出遊樂園門口的時候，生田斗真很想向香川說抱歉。但是終究沒說出口，香川和東堂倒是很有禮貌地先道了謝。「那麼，我們去搭電車了。」

下午，天氣開始轉陰，入園的人潮變少了。生田斗真回頭，看見山下站在賣折汽球的小攤子前面，伸手戳著一隻黃色的貴賓狗。

「──我走了噢。」斗真簡直有點恨自己，就算是在這種情況下也無法完全不理他。

「我想要這個狗。」山下依然輕輕戳著那隻氣球狗的鼻子。

「……你要就自己買。」

「剛剛買冰淇淋把錢都花掉了，我身上只剩下回家的車票錢。」

「那就別買了。」

「可是我喜歡──」

「你、很、煩！」

站在攤子後面，戴著小丑面具賣手折汽球的小販，目瞪口呆地看著一個男孩衝上來揪住那個想買氣球小狗的男孩的衣領。然後在他反問『喜歡也不可以嗎？』的時候，結結實實地揍了他一拳。

哎，青春。

他把攤車往後拉了十公分。保持距離，以策安全。

「你打不過我的。」山下沒有還手。

「你少廢話。」

「為什麼，為什麼不可以？」

斗真慢慢放開手，鮭魚粉紅的針織衫領口被扯得鬆鬆的，看起來好狼狽。但反拉著他衣擺的那雙手並沒有鬆開。

「……你就那麼不喜歡我嗎？」發問的聲音那麼細小，完全不像出自站在斗真面前這個混帳。

「不喜歡。」

「……一點都不嗎？」

「一點都不。」話說完，斗真感到掛在自己衣服上的重量感消失。山下放開了手。

沒有什麼話可說了。斗真拉平了身上的衣服，轉身往園外方向走。

放慢腳步，走了五十公尺左右，始終沒有聽見有人跟上來的動靜。雖然再三告誡自己，不要回頭，但斗真還是忍不住回過頭看他。

山下智久蹲在原地，把臉埋在自己肘彎裡。

雖然再三告誡自己，不要看他寫的騷擾mail，但生田斗真還是忍不住拿出手機，打開新信件。

十七封新信，裡頭重複寫著同一句話。

看見剛剛揮拳打人的少年折回來的時候，賣汽球的小販其實有點害怕。但是看看又覺得這次他的表情不像是要逞兇鬥狠的樣子。

哎，青春哪。

「喂，回去了吧。」山下聽見他走近，還是不肯抬頭。生田斗真只好先開口。

「不要管我──」山下智久的聲音模模糊糊的，好像腹語術人偶似的。

「……你到底要我怎樣？！」

「喜歡我。」

「這個沒辦法。」

「那就不要管我。」

「你──」斗真嘆了口氣，在他身旁蹲下來，發現這樣蹲在牆角意外地很舒服。「山下智久，你差勁透了。」他看著天空說。

在好像趨近永恆的安靜之後，山下的手機響起著信音，但他仍然一動也不動。

生田斗真無奈地看著他。「你現在給我收mail！」

「就說不要管我──」雖然又模糊地重複了同一句話，但山下伸右手掏出了後口袋裡的手機，依然低頭在懷裡操作著。

螢幕背光在陰影下亮了又暗去。山下慢吞吞地把手機重新塞回後口袋。

「……你還要我怎樣？！」沒得到期待中的反應，生田斗真有點惱羞成怒。

「我要那個狗。」

「山下智久，你真的很差勁！」

──青春。

賣汽球的小販看著那兩個男孩離去的背影，再一次覺得自己的工作是有意義的。

黃色的小狗在微風裡輕輕擺動著，像搖著尾巴。

「不要忘記下個星期的咖哩飯──」山下看著手上的汽球，記起他們的約定。

「那個取消了。你今天表現得有夠糟糕。」走在他前面的人有點生氣地說。

「你很討厭──」

「你才討厭。」

「跟你說了，不准回頭看……」

「你是白癡，愛哭鬼，幼稚。」看到他衣襟和袖口上的淚痕，生田斗真忍不住笑了出來。

「不知道誰才是愛哭鬼。還打人──」

「沒把你打到骨折已經算好了。混蛋。」

「你才不會呢。」山下看著自己手裡的汽球狗，微笑了。「明明就喜歡我──」

「……不准說！」

夕陽的顏色照在小狗的臉上，好像牠因為不小心聽見什麼而臉紅了一樣。5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H74fLDdZq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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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是質數噢，和13一樣。」在月台前分開的時候，山下智久丟下了這樣一句莫名其妙的話。5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6N0hyTQzP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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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生田斗真更莫名其妙地理解了他的意思。5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lwylwPt79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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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13歲遇見的人，17歲的時候關係變質了。暫時還不知道結局是好是壞，其實他還是有點悲觀。5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woDFalmo7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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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第1687天，也是第1天。山下智久湊近狗狗的耳朵說：1687不是質數，它有個個位數因數7，lucky seven噢！5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H0tNLzBfD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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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的平方是49。他相信，7的倍數無論如何都會是一個好的開始。57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NU5zKGsI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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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原來不是淨土宗之花，是真言宗之花！(筆記)

然後說到真言宗呢，其實會先想到很糟糕的東西......(那叫立川流真言宗好嗎... #= =)

以及又想書摘京極老師的《鐵鼠之檻》啦，有美僧²！有和尚攪基！

可惜是禪宗。

真心推薦百鬼夜行シリーズ。來萌京榎嘛！代入感也可以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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