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斗] 月光島 - 01

「老師，明早八點半我們這裡會派車去接你……」

「不必了。我認得路，打算自己開車過去。」生田斗真答完，感覺得到電話另一端懸浮於沉默中的猶疑。本來，歸國後他選擇這麼一所冷僻神秘的研究機構落腳，已經啟人疑竇。「7號縣道往海濱方向，過紅色鐵橋以後左轉，直走到碼頭，沒錯吧？這是google map告訴我的。」

「啊，沒有錯。往離島的的渡輪是九點十分開。」女性研究助理明顯鬆了口氣。「那我們就在研究室等您了。」

Google map？他甚至不確定上面有沒有標注出那道鐵橋，橋還是不是漆成往日那般哀豔的紅。他也不太明白自己剛才為什麼要說謊，簡單告訴她「其實我外婆家從前就住那附近，和研究所只隔著淺海，少年時代每年暑假都過來的，路我很熟。」有何不可呢？

他往空了的杯子裡又倒了半杯威士忌。鄉間的新別墅很寬敞，大片落地窗裡鑲著未受光害污染的夜色，不見別戶人家的燈火，他只看見自己的倒影浮在夜黯的表面，一時竟然有些吃驚。

忽然察覺，離十七歲已經很遠很遠了。比從洛磯山脈到瀨戶內海沿岸還要遠。

從新居到鐵橋，路程倒比他預計的短得多。生田握著方向盤，想起來，十幾歲的時候，他騎的是自行車。上坡的路程，踏板好沉重，等到看到紅色的橋浮上來，就可以毫不使力地乘著風下坡了。

他打開車子的天窗，讓陽光注進來。

橋遠遠望去仍然鮮艷得刺目。駛近的時候才發現，紅色的漆有些斑駁。

他想起，赤腳走在灼熱的橋面上的觸感。一手搭著發燙的鐵柵欄，一手拉著那個人……

橋走起來那麼長，開車卻只花幾秒鐘便通過了。

只有碼頭，大概經過改建，比他印象中現代化多了。平常日，沒有什麼觀光客，人還沒有海鷗多。除了他，還有幾個開小貨車送補給的大叔等在車道上。大概其他人都是熟面孔，眾人的眼光往這邊集中過來。

「喂，」有人按捺不住，過來敲他車窗。「小伙子，要去月出島做什麼？星期一博物館沒有開放哪。」

生田斗真不知道島上什麼時候蓋了博物館。至少十二年前是沒有的。

「不，我是要去『研究所』上班的。」

說完，大叔無法掩飾地變了臉色，勉強對他點點頭，快步走回等候區。

微妙的態度，和當年大家對那間「療養所」的態度一模一樣。以至於他總得想出各式各樣的藉口，以應付外婆的詢問。

『渡口賣票的川口先生說，斗真今天又到島上去了。去做什麼呢？』

『到處拍了照片，離島的藤壺生態和這裡的沿岸很不一樣。』通常，說到這裡就可以應付過去了。

但並不總是這麼簡單的。

『文具店的惠子說，下午看見你跟一個不認識的女孩子在橋上走。』

這個町的人，大家都是彼此認識的。除了……

『是那個「療養所」裡的孩子嗎？』外婆拉著他的手問。

『不是的。是一個從東京來找我的同學。傍晚就搭火車回去了。』生田斗真說。他以為奶奶相信了，因為她沒有再說什麼。

但是，第二天一早，母親便開著車來接他。

『可不可以給我一點時間？』至少，去說一句道別的話。

「不可以。」外婆和母親，母女兩人就坐在那裡看他收拾行李。天知道，他甚至來不及有什麼秘密。

至少，具體的秘密。

渡輪抵達島上的碼頭，直到後面的車鳴起催促的喇叭，陷入了回憶中的人才催動油門。

島上的路很簡單，除了環島的道路，還有條往中央切入的叉路，往上走，通往「研究所」──也就是「療養所」的舊址。

水泥鑄就的樸素建築群，點綴在綠色的丘陵上，外觀已經和落成於明治時代的療養所完全不同了。

──紅磚、黑瓦，木窗框外爬著灰綠色的藤蔓，牆邊開著一叢叢碩大的曼陀羅，散發腐朽的氣息。剛開始望見窗口裡的人的時候，生田斗真也以為那是個少女。

非常美麗的少女。

從小，只聽見大人說「療養所」，至於是什麼樣的療養所，好像從來沒人多做解釋。在村子裡玩膩了，山上的植物也幾乎都認得了，他今年才改到月出島上來採集。沒想到走著走著，就闖進療養所裡來了。

自從看見那名少女，明知道這是時代錯亂的設定，生田斗真任性地認定這是一所結核病療養院。她只能是川端康成掌上小說裡纖細憂鬱的肺病患者。

回到外婆家，每天花更多時間預習功課。他想要研究出治癒她的方法。

一直到與之相隔咫尺之遙，他都因為那扭曲的第一印象，把對方身上的病患服看成了寬鬆的洋裝。

「嘿。」生田感覺自己的聲音有點顫抖。「那種花，有毒噢。」

正從曼陀羅帶刺的果實裡剝出墨綠色種子的人回過頭，眼神也像有毒一樣，輕浮地從眼角看他。然後，好像刻意為之，迅速把手上的種子塞進嘴裡。

「喂──」他走過去，真的有動手催吐的打算。

那個人笑起來，比平常木然的表情還要美。「死不了的。」吐露的聲音卻讓生田斗真愣住了。他眼前站著的，是個美麗的少年，不是女孩子。

「你每天都來。」少年說，指著荒蕪的薔薇花圃，「站在那裡，往上看。」

年少時站過的地方，已經剷平變成停車場了。生田斗真下車，呼吸間感覺不到一絲曼陀羅花腐朽的氣味，當然也沒有聞見薔薇花香，或者焦土的氣息。

「生田主任嗎？」

「……對新職稱，我還沒有做好心理準備呢。」生田斗真回過頭，看見留著俐落短髮、穿著實驗袍的助理站在步道前緣。「我是昨天打擾過您的野島優希，所長和其他研究員已經在裡面……」

察覺對方沒有反應的野島，跟著他抬起頭，瞥見研究所三樓的窗口拂過一道白色身影。

生田斗真的臉色和身上的新襯衫一樣雪白。「那個……是誰？」

「……不知道呢。」野島覺得這話問得奇怪，但面對著新上司，兼有天才學者美名的年輕科學家，不得不搭腔。「穿著實驗服，應該也是研究人員，可能是其他部門的人，因為本中心的人都集合起來了……」

生田根本沒有在聽。

「你在看什麼呢？」少年問。

「我……」生田斗真沒辦法回答，沒辦法說：我在看你呀。「你剛才吃了有毒的植物……」

「死不了的。」他還笑。

「你，生了什麼病嗎？」他看看他身上的淡青色袍子，過於寬大的袍子上只繡著療養所的名稱。

「生病的不是我。」對方壓低了聲音。「你看──」少年用力捏住枯萎的薔薇枝條，尖刺陷進肌膚裡。

「哎──」

他連忙伸手掩住了生田斗真的呼喊。「你看。」攤開手，手掌上被刺傷的血痕瞬間變成褐色的痂，輕輕一剝便消失了，剩下錯落的掌紋。竟然是斷掌，印象全都不對了。

因為狀況實在詭異，生田斗真也就忘記什麼心理掙扎，摸著他的手。「不痛嗎？」

「痛還是會痛的。」少年輕描淡寫地說。「就像……現在我開始覺得有點暈了……」說著，他軟軟地倒在生田斗真身上。

還是中毒了。

說好寒假會再來的。不，臨別前夕，說好了第二天還要再來的。

結果，他們只有那麼一個月，炎熱的夏天。

冬天到來前，生田斗真就在電視機上看見了「月出島療養所」，被熊熊大火吞噬的畫面。除了獨自住在小屋的管理人，職員和患者無人生還。

「死不了的……」那個不可思議的少年躺在他懷裡，瞳孔放大，脈搏又急又亂，說起話來卻鎮定如初。「我是山下，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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