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島不大,無論哪裡都離海岸線不遠,只要踏出建築物,輕柔有節律的海浪聲便會包裹住雙耳。今天的實驗結束得稍晚,生田斗真循著穿過防風林的浪潮細語,爬上山坡時,天色已經暗了。
跟平時不同,博物館的週邊照明並沒有隨著日光消散而亮起,只有穹頂上避雷針旁邊亮著紅色的黯淡的標誌。
走到楓樹後方,可以看見那輪半透明的月亮,好像有部份浸潤在遠方的海水裡,海水是摻了灰的深藍色,月亮便也染上清涼的光暈,彷彿有點不可思議的色調。而靠在楓樹旁邊的剪影,無論看幾次也不會習慣,是逼近完美的側臉。
比起他十二年前看到的那張臉,少了點青春的豐潤,少了月光照在纖細的汗毛上,籠罩著美麗輪廓的瑩然的光。
卻依然能召喚他加速的心跳。
山下智久明知有人站在那裡,卻遲遲不說話,也不動,只是凝視著海面緩緩暗去。
沉默的時候,生田覺得,將圓未圓的月亮好像往天頂爬升了一公分左右。
「好難懂。」山下忽然冒出一句。他開口時,偶爾會有種剛自海外歸國,還不熟練日語發音的味道。
「什麼?海嗎?」反倒是回國不久的人,始終說的是標準東京音。趁著山下智久還沒回頭,他裝作撥開前髮,悄悄用指尖按熄眼角的一點淚光。
「海也是,月亮也是。」山下似乎沒注意他,只顧拖著腳步往博物館大門走,在門邊停下來,按下密碼鎖,打開電力開關,四周的燈一口氣亮起來,幾乎刺眼。「還有,生田斗真也是。」
聽見自己全名的人頓住了,站在一公尺開外看著對方。略微考慮後,他低下頭露出微笑,用握住的右手遮住刻意製造的笑容。
「我?」他注意到什麼了嗎?
山下不置可否。「你在海裡游過泳嗎?」說著,一邊拿出鑰匙鎖上大門。看來警衛已經回去了,或者是晚餐的休息時間。
「游過呢。很久以前。」而且是和你一起……或者也不是你。生田斗真不覺收起了笑容,再抬起眼時,正巧和山下的眼光對個正著。
他一副瞭然於心的表情。「附近是內海海域還算平靜,只要注意海水顏色忽然變深的地方,大陸棚的邊緣,海水一下子變深,還有暗流。」
注意藍色的線,和那個少年說的一樣,生田斗真看著走在前面的那個穿著墨綠色棉質工作褲,露出繫著衝浪腳繩的小麥色腳踝的人,心裡想的是,一雙從泛白短褲裡伸出來的,幼鹿般筆直的腳。
他們往下坡走,山下柔細的髮絲隨著步伐輕輕晃動,他必須制止自己不去觀察其中是否夾雜著鹽的結晶。
「別的地方就不一定了,沿岸流很危險,光看海水表面根本無法判斷……」山下智久說著,莫名笑起來。他的笑聲像海底錄音裡夾雜的一種氣泡聲,圓滑而壓抑。
他完全可以想像山下想說什麼。
──就像你一樣。
然而山下智久沒有那樣說。「就連衝浪的時候,雖然乘在海浪的表面,還是沒辦法推測底下海水的狀態噢。」他用左手做出模擬波浪的手勢,也像飛鳥的翅膀。
如果大海對應自己,想到與「衝浪」相應的明確寓意,生田把目光從他擺動的手勢上移開了。
「像那樣,看著幽深難以理解的事物,心裡也會覺得寂寞起來呢。凝視著月亮,不管是哪裡的月亮,都有種鄉愁一樣的感覺。」
因為是無法預測走向的談話,生田斗真不知道怎麼回應,只能說:「是嗎?」他回想了一下,在美國看見的,掛在冷杉樹梢的月亮。那時自己想的是什麼?
月出島。當然也有東京。
停車場裡沒剩下幾輛車。他按下遙控解鎖,車燈亮了。
直到他們幾乎同時關上車門,山下才繼續說:「有時候,我看著你的感覺也像那樣。」
他發動車子。仍然不知道該說什麼,只好讓引擎隆隆作響。
「雖然,還是看見大海就高興起來的時候居多。否則我也不會在這裡了。」
沉默。
「我感覺你接著要說的是,『可是』……」
「可是……」山下智久順著他的話說,「今天送我到門口吧,你可以邊聽音樂邊等末班船。今晚大概會起霧吧。」
生田斗真想,那瞬間自己肯定是露出了詫異的表情。
他家離研究所太近了,下坡後拐個彎就到了。生田斗真把車停在門口,心裡有說不上來的惘然。
「可是,」山下跳下車,從助手席那側的車門看著駕駛。「我還不至於奢望大海哪天會反過來看我一眼,對你卻覺得很不甘心。到底哪裡不一樣呢?」
關上車門的聲音很清脆。山下走進那棟海濱別墅,頭也沒有回。
捧著熱可可紙杯坐在車子裡,盯著車道閘門上的反光標示,生田斗真想了又想。
他是什麼意思?
感覺不是破綻被看穿了,稍稍使人鬆了口氣。但是,晚上這番話仍然意味不明。
「哪天會反過來看他一眼」?這不是經常看著他嗎?根本是無法不看。
雖然說……多半是與回憶重疊的影像。
「啊……」問題大概就出在這裡吧。他降下車窗,讓冰涼的海風竄進來。海的那一邊,好像有霧氣瀰漫過來了。
他本來惦記著,要找個機會跟對方解釋。但直到那邊的化驗結果出爐,山下智久都不在島上。
除了生田斗真,大家對於「博物館那位」的缺席,似乎都不以為異。只有野島優希,在山下消失的第二天用一種過份輕鬆,因而顯得特別違和的語氣說,山下先生是去北海道的網走拍作品了。
他只好回一句情緒淡薄的:「是嗎?」並不覺得自己的演技比野島高超到哪裡去。
二宮和也的演技倒是精湛極了。三天後他推開研究室的門,看見獨自坐在位子上的生田斗真,做出大吃一驚的表情,還回身往門牌張望,似乎不敢置信。
「你不是搭破冰船去鄂霍次克海了?!」
「……這個時候還搭什麼破冰船,流冰期早就過了。」
「主任可真是博學,連北方海域的流冰期都知道。」明知他是這兩天查的資料,二宮卻說得絲毫不動聲色。「有時間嗎?我這裡有份關於神經元早期發育的研究資料想請教一下,東所長說來問你更適合一點。」
敢這麼說,他肯定是真去問過東利彥了。
生田斗真放下手邊工作,對他的掩護工作暗自有些佩服。「正好沒什麼重要的事。」
二宮和也吹了聲口哨。「我知道,流冰期過了嘛。」
二宮說遺漏了一份數據,得回宿舍去取。於是他們順理成章上了車,車子開上環形道路,生田斗真努力不去看海邊那幢現代風格洋房。
「結果出來了?」他問。
依舊坐在後座的二宮回答:「早上剛到手的。」
生田斗真望了望後照鏡,他本以為二宮和也會滔滔不絕地把結果說出來。
結果,二宮沉默了幾秒,說的是一句「情況不太妙呢。」
「什麼意思?」
「做的是親緣鑑定嘛,但是對方一檢驗,就問是不是在開玩笑哪?」
生田斗真順著公路往下開,已經錯過了研究所宿舍,沒有停下。開玩笑?什麼時候檢驗人員會這麼說呢?當其中一份檢體是屬於黑猩猩的DNA?
「說了我們是認真的。結果,又問:樣本該不會是污染了吧?」
啊。
生田明白過來的同時,二宮和也看著海,說:「兩份檢體的DNA吻合度是99.999999%,基本上可以視為同一序列。」
「可是……」好像不願意相信,在還沒有理解這話的含意前,他已經說出轉折副詞。
「我知道你要說什麼。」二宮的聲音比平常陰沉些。「為什麼科搜研的人不直接說,兩份檢體是來自同一個人的呢?為什麼會用到『污染』這個詞……」他翻動手上薄薄的幾頁報告。
「因為,兩個樣本的細胞核DNA多序列比對結果,吻合度為99.999999%,但是粒線體DNA的比對結果,相似度只有99.683523。」
生田斗真停下車,才發現,越過欄杆,就是那座從岸上看不見的海蝕平台了。
粒線體DNA,顯示母系血緣並無關聯。「來自完全不同的母系……」
「但是,宗谷會長和山下,就DNA來說,基本上是同一個人。」二宮放下報告。「這個對心理學者太難啦,世界上難道有這種事嗎?產自不同母親的雙胞胎……還差了有六十歲吧……難道是冷凍胚胎嗎?」
生田斗真沒作聲,只是對他大膽不羈的推論搖了搖頭。
不是的,冷凍胚胎技術的肇始,不過是上個世紀70年代的事,當時宗谷彰都幾歲了……而且就算是冷凍胚胎,也不會是基因如此相近的情況,更不用說,粒線體DNA顯示他們誕自沒有關聯的母系親族……
可是……
說不定,還有一個可能性……
「哼哼,」二宮冷笑了兩聲。「難道說,宗谷彰秘密地複製了一個自己?」
--------------------------------------------------
(大驚)鮮網它竟然還活著?!(還得一次更三處好哀傷)
夏天都過了,這個夏天的歸宿,也就像所有一去不返的夏天;而我還沒有造訪的海,仍然依偎著那些陌生曲折的岸......(說人話!)
大家都好嗎?
留言待我之後回,不好意思!晚了,先洗洗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