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斗] 月光島 - 06

十七歲以後，他在感情歷程方面並沒有交白卷，也曾經有過一兩段穩定的交往關係。其間，從來沒有遭遇過這麼強烈的負罪感。

大概是因為內心深處知道，曾經的關係都不可能取代那個燠熱的八月。但這一次……

相似的影像太容易和過去重疊了，也許，最後會吞噬掉回憶。

他沒有把握。

回家，沖了澡，就著葡萄酒配起司充當晚餐。生田斗真在餐桌上打開筆記型電腦，登入聊天室。

只有綠色的管理人在線上。成員在島上的話，一般是不會上線的，他們不確定研究所的網路有沒有受到監控。

「晚安，請告訴我山下智久的事。」他端著酒杯，用單手慢慢鍵入。

「稍微等我一下。」管理人回答，生田猜測他手邊有相當龐大的資料庫，畢竟所有人得到的情報都要匯報過去。

過了幾分鐘，綠色的字浮上來：「現在只能提供官方現有的資訊。你想從哪裡開始？」

「他的簡歷。還有，為什麼他會在島上？」既然山下是會長寵愛的私生子，待在宗谷集團任何單位都沒話說，就算月出島藏著什麼企業機密，在地理位置或集團架構上看起來都是邊陲地帶。難道不能讓他在東京的總部附近管理博物館嗎？這令生田斗真感到費解。

「……簡歷：K大工學部畢業後，在美國待過幾間研究所，最後在N理工學院取得M.E.學位。歸國後在宗谷體系控股的南部電力公司就職。」

「等一下，我以為他是個職業攝影師。」

「他主修的是海洋科學，在南電參與潮汐發電機組的開發。半年後，職業生涯突然中斷了，離職原因不明。到前年為止，有將近兩年的時間找不到紀錄……」

生田斗真的心裡閃過一線光。「在這之前呢，他讀高校期間有紀錄不明的時候嗎？」按下輸入鍵，他懷著些許期待。

「沒有。高中念的是基督教體系的私立學院高校，三年如期畢業，沒什麼特殊的地方。」

那一點光隨即消逝無蹤。「前年，就是博物館落成的時候，他也出現在月出島上。」

「是的，依據山下今年舉辦的攝影個展的展品清單，缺乏紀錄的兩年間，至少在後面一年當中，他已經開始從事海底攝影了。」

「在此之前，他和這座島沒有任何關係？」

「沒有。至少在現有資料裡看不出來。」

「嗯。」他把手撐在餐桌上，看著螢幕上閃動的浮標，猶豫著該不該問網站管理人，他和月出島之間又有什麼故事……「沒事了。謝謝。」結果生田還是問不出口。

無論那是怎樣的故事，壞結局都已經底定了。

「那，謝謝。晚安了。」

「晚安。」

他登出後，依照他們的規定，關掉網頁，清除瀏覽痕跡。

從隔天開始，早上有杯研磨咖啡等在生田斗真的辦公桌上。

「這是……？」他拿起杯子，感覺盛裝的飲料還相當熱。

野島手上也捧著相同的紙杯。「山下先生請研究所的大家喝的。」

午後，每天依次送過水果塔、英式鬆餅和抹茶點心。但是山下智久對所有研究中心的員工一視同仁，他只能告誡自己：別想太多。

週五晚上回到家，宅配人員送來研究中心寄發的包裹，紙箱上標注著「電氣製品」，看不出來自什麼品牌。他不記得自己訂了電器，但是寄貨單上的名字電話都沒錯，雖然狐疑，還是簽收下來。

生田斗真拆開箱子，泡泡紙裡包著一具小型投影燈，大概是訂做的東西，品牌標誌只出現在底座邊緣，光潔的燈罩上貼了張便利貼，以謹慎的手寫字跡寫著：「請用我！」

似乎是一盞愛撒嬌的投影燈。

插上電源打開，博物館門廳穹頂的藍色波光在天花板上重現，伴隨著陣陣潮浪作為背景音樂。他關掉客廳的燈，鬆懈地躺在沙發上，感覺就像沉眠在海底一樣。

海的波紋逐漸變得模糊了，原本以為是陽光的光線，看起來越來越像月光……

咕嘟咕嘟作響的氣泡聲讓他的視線再次聚焦起來，一群半透明的水母正好舞動著觸手，游過光幕中央。

淚水從眼角滑下，沾濕了耳朵。

對不起，但是──

週末，沒有額外的工作需要加班處理，但生田還是搭了早上那班渡輪。

博物館只有星期一休息，假日還是開放的。

門廳前的售票員看見出示內部識別證的人，好像有點吃驚。「啊，請自由入內參觀……」話沒說完，她手邊的電話響起來。「不好意思。呃，是──主任，請等一下！」

生田斗真回過頭。

「請生田主任直接到三樓露台。」

好像玩RPG一樣啊，到處觸發各種通關提示，他想著，直接搭電梯上三樓。

穿過海洋哺乳類生物特展室，推開門，山下智久背對著那扇門，坐在露台上讀書。

「你就坐在這裡，也能監控外面的人？」

他這才轉過來，臉上露出計謀得逞的笑容，但沒有回答客人的問題。「看來，今天我沒有下去衝浪是明智的選擇。」兩手指尖合起來，手掌虛攏著，把食指靠在嘴唇上。「生田主任不生氣了？」

和那盞投影燈一樣的撒嬌語氣。

「我沒有生氣。」生田斗真說。他想，這應該不算說謊，他從來不生山下的氣……雖然不是同一個山下。「謝謝你的禮物，很漂亮。嗯，還有……」

山下智久睜圓了眼睛等下文。他把目光移開了，看著桌上的書本。是精裝本懸疑小說，封面畫著月亮，還有蒙上黑霧聳立的島嶼。

「以後叫我『斗真』就可以了。」他下定了決心。

「斗真──」

「嗯？」生田斗真暗自惦記著，月底離開前得問山下的名字。一開始莫名其妙就得知了姓氏，他沒有再追問下去，等到對方叫自己名字叫得無比順口的時候，反而沒辦法特意開口問他名字了。

總覺得不好意思。他性格裡一向不缺這種小小的彆扭之處。

「這是什麼？！你是變態嗎……？」山下手裡搖晃著他今天帶來的衣服：海軍領的上衣也還罷了，高中男生穿尚且說得上可愛，可是另外還有一件藍色裙子。

並非沒有想看山下穿上那身衣服的邪惡動機，但生田斗真很正經地回答：「是我表姐以前的衣服。換上這個，再戴上帽子，碼頭的兇巴巴阿姨不會認出你的。」

他們一直想溜出月出島，但是就算過了近視眼的門房那一關，到了碼頭也會被攔下。那個售票口的阿姨的嗓子像海鷗一樣尖銳：「等一下！你！我要打電話給療養所……」然後山下被嚴格看管了一整天，生田斗真只好獨自在海邊尋覓藤壺。

「這麼長的裙子，會不會太土了……」山下的抗議也被他帶得偏離了重點。

不管多土的裙子，穿在他身上都挺好看的，是海洋復古風的美少女。幫山下戴上帽子之前，生田斗真吻了他的嘴，「等等可別說話。」

山下就安安靜靜地，站在甲板上望著陸地；任他牽著手，走在那座橋上；和他坐在雜貨店的屋簷下吃冰。

有一種末日來臨前的幸福感。肯定是錯覺，生田斗真想，一點都不知道那叫做預感。

外婆到親戚家去幫忙照看孩子，要到晚上才會回來。

終於在臥室中獨處，他們幾乎做了。

在昏黃的老房子二樓，熱得昏沉沉地，扇子也搧不動懶洋洋的空氣，他們的手滑進衣服底下，起初還像在打架，然後，注意到彼此都興奮起來的時候，兩人開始親吻。

把裙子推到腰上，他想起來，就算受傷容易癒合，山下還是會痛的。於是，又靠過去吻他。

「沒關係。」山下輕聲說。「等一下我會很溫柔的……」

斗真停下來，正想說什麼，這時候，鄰居養的大胖貓跳上這邊的屋頂，發出巨響，把他們嚇了一大跳，迅速分開來。

弄清楚這是怎麼回事以後，他們躺在地板上笑。

「唉，算了，下次吧。」山下把胸口的海軍領結拉平了，耳邊的紅暈還沒有褪去。

手指梳進他的頭髮裡，生田斗真想，不該給他穿自己表姐的衣服的。下次別再這麼做了。

「斗－真－？」山下智久練習似地試著叫他。看他抬起頭，微笑著問：「你想喝什麼呢？麥茶還是綠茶？」他舉起手裡的兩支瓶子：左手麥茶、右手綠茶。

「喝什麼好呢……麥茶還是綠茶……」其實他只是無意識地回答，空洞地看著飲料瓶。

山下對他的難以抉擇感到嗤之以鼻，無法掩飾地皺著眉頭。「是這麼難的問題嗎？抽取DNA可比這個二選一命題複雜多了吧？你要兩種都喝也可以的。」說著，分別扭開倆隻瓶蓋，把沁著水珠的瓶子立在桌上，自己拉開椅子在對面坐下。

「你送禮物之前，有沒有想過，萬一我家的天花板是深色的，怎麼辦？」

山下智久瞬間露出有點狼狽的表情，只是一瞬間。「……那只好再送天花板過去了，可是你看起來不像是會裝修深色房間的人。」

「考察過很多人的房間？」

「哈哈。」山下拿走桌上的麥茶瓶子，仰頭灌了一口。「我又不是室內設計師……」話說得好像有點心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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