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斗] 月光島 - 15

15.

那架直昇機在傍晚終於離開了月出島。生田斗真自北棟窗口看著黑色的起落架脫離地面的瞬間，心底浮現了大型猛禽縮起腳爪騰空飛行的畫面。

螺旋槳發出的噪音再次籠罩住研究所。站在窗前，他能感覺到窗上玻璃隨著氣流顫動。

鮮紅喧囂的猛禽，利爪中沒有獵物──山下智久站在靠近研發中心的草坪上，雙手插在工作褲口袋裡，抬頭目送著直昇機往本土方向遠去，直到那龐然巨物消失在被夕陽染上血色的天邊。他轉過頭，面朝北棟，原本不帶表情的臉上忽然閃現一抹微笑。

五分鐘後，山下若無其事地打開他研究室的門。「我以為你已經回去了。」野島優希倒是準時下班了，來客無比自然地在門口的空位上坐下。

生田斗真假裝收拾東西，其實桌上的文件已經整齊地擺在那裡至少半個小時。「不知道為什麼，沒看到會長離開，總覺得沒辦法安心。」

「那麼斗真現在感覺安心了嗎？」

「我本來以為會的，」生田斗真關掉桌上的電腦螢幕，靠在椅背上看著對方。「可是卻沒有。」

「感覺到那個人的恐怖了吧？」

斗真沒有回答，默認地嘆了口氣。

「每個人都說我和他很像，簡直是一模一樣……」

「那些人看見的，只有外表而已。」

山下智久笑了，眼裡蕩漾兩灣流波。「你到這裡來追尋的人，不也只有外表跟我一樣嗎？」說完，彷彿在自己舌尖上嚐到了話語苦澀的餘味，笑容急速消失了，眼神也冷卻下來。

每當表情黯淡的時候，看起來就特別像他在曬著月光的山丘上吻過的少年，他的掌心彷彿還能觸摸到那棵楓樹乾燥粗糙的樹皮質感。生田想說，你們相似的豈只是外表呢？但知道話不能夠這麼說。

誰都不會希望自己是替代品。

「我還以為會長今天是來把你帶走的。」他一向有點悲觀，自從那個夏天以後。

「我本來也是這麼想的。」山下智久盯著研究室雪白的石英磚地板說。「以為那老頭是來執行罰則的，我還想著要鑽當初約定的漏洞呢，結果他根本連提都沒提。」

「什麼約定？」問出來的同時，生田斗真自己卻也想通了。「啊，說的是你當初跟會長做的約定……」

「──說好了不在這座島上找人上床，不然就得回總公司去。」顯然已經違反約定的人大方地承認。「我們可是在你家做的，多虧你沒住在員工宿舍裡。」

「……我想那個約定不是這種意思。」

「所以我才說是漏洞嘛。」忘卻剛才的低潮，山下的語氣又染上了撒嬌的意味。

生田斗真暗自想著，不知道他以前生活多荒唐，才會被下這樣的限制令。山下走過來，一屁股坐上橡木辦公桌，伸手撥亂了他的前髮。

「這樣多可愛……」

斗真這次沒有把頭髮撥回去，只是抬頭直視著他。「會長大老遠跑來，沒有給你帶什麼禮物嗎？」

山下智久皺著鼻樑笑，「都多少年了，他永遠不會記得我不碰鮮奶油蛋糕。從我小時候開始，每次見面都送一樣的東西，大概是自己愛吃吧──銀座那間Salome的蛋糕，你喜歡嗎？明天我……」冷不妨被抱住了，他沒把話講完。

生田斗真吃過Salome的蛋糕，他還記得蛋糕店的紙袋──比亞茲萊著名的《莎樂美》插畫，把圓桌上施洗者約翰淌血的頭顱換成滴著糖漿的蛋糕圖案，十足黑色幽默。咖啡色紙袋上燙金的線條在月光下看起來有幾分陰森，不過當時誰也沒空去在意。

那是吻過山下的那個夏夜，他帶回去和外婆一起吃的蛋糕，巧克力味道濃郁的黑森林櫻桃蛋糕。

大學的時候，他每年夏天都會去店裡買一塊，並不吃，一直放在冰箱裡直到過期。好像想試驗看看，當時如果不吃那蛋糕，是不是故事的結尾會有所改變？

「雖然聽說不好買，可是……你居然這麼喜歡蛋糕嗎？」山下智久低下頭，半是不解半是驚奇，笑著問那個緊緊抱住自己的人。

跟蛋糕並沒有關係。對於宗谷彰那份沒有創意的禮物，他這時候幾乎懷著感激。

「山下。」生田暫時不想再區分自己呼喚的是誰了，他就是他。在自己熟悉的洗衣劑香氣底下，混合著一股令人安心的氣味，如果再加上海的味道，那就和記憶中完全相同了。

嗅覺是通往記憶的捷徑。

「嗯？」

「和我kiss。」

他們靜靜地接吻。蒼白的照明比月光煞風景多了，部份瀏海還遮著斗真的眼睛，但是沒有誰在意。

「帶我去海邊。」

「好。」山下說。然後又遲疑了一下，「可是蛋糕放在博物館的冰箱裡噢。」

認為他忽然積極起來是為了蛋糕嗎？斗真笑了。他想，自己現在看起來一定非常傻氣，大概跟那張照片上差不多。

山下智久凝視著他，忽然，眼睛裡溢出淚水來，止不住的程度。生田斗真愣了一下，不知所措地抽了兩張面紙遞過去。

「……沒事，我有時候會這樣子的……還好不是當著老頭子發作。要是被知道又這樣了，很麻煩的。」似乎怕被小題大作，山下一邊擤鼻子，一邊勉強微笑著解釋。

──他記得的。斗真想，有種站在絕美的峭壁邊沿，被迫往下望的，不真切的恐怖感。

他甚至並不知道自己記得。

生田斗真想起來，在他的官方簡歷中還有紀錄不明的地方。

「我聽說，你之前在南部電力工作？」

「嗯。」大概話題轉得生硬，山下越過按在鼻子上的紙巾，看了他一眼。

「為什麼會離開那裡？」

「因為……」正要解釋，山下智久的嘴形卻在這裡停住了。因為什麼呢？他又露出回想父親工作地點時的困惑表情，連連眨動眼睛。

「記不得原因了？」

「那時候，在門司港的試驗場……我忽然覺得對工作沒有興趣了。」

「不是因為發生了什麼事？」

「我……」山下智久用左手捂住下半臉。「我不記得了。奇怪……可是，一點都想不起來……」

「沒關係。」斗真拉住山下的手腕。他不知道外力能對一個人的記憶做出多少改變，也沒有辦法想像，擁有破碎的記憶是什麼樣的感覺。

「不行，」山下反握住他的手，跳下書桌。「不搞清楚的話太難受了，你帶著車鑰匙吧……不，還是讓我來開好了，你坐在旁邊才能吃蛋糕。」跟知道「療養所」遺址時的反應一樣，他的行動力簡直教人跟不上。

「我們要去哪裡？」

「去門司。搭八點的船，還趕得上新幹線到新下關站。」山下智久打開門，「我先回去拿蛋糕，等等在你車上見。」

……完全不是集體行動的節奏，更別說是約會了。

他們抵達新下關站的時候已經超過11點，租了車，通過橫跨關門海峽的大橋，進入北九州的時候，正是午夜時分。

但，是生田斗真提出的：「帶我去海邊。」山下智久可沒食言，門司港確實也坐落於海邊，浪拍打著道路外圍的堤防，岸上璀璨的夜景蒙著面紗似的霧氣。山下把車駛進市區，坐在他左手邊的人讀著從租車公司拿的觀光手冊，笑起來。

「我怎麼覺得，這裡到處是你最討厭的那種復古建築物。」

「是嗎？」山下迅速瞥一下那本冊子，好像不願意細看。「你選一家最順眼的飯店。」

結果，他們今晚還是住在俯瞰港灣的海景旅館。

進了房間，斗真才想起來，他們兩個連換洗衣物都沒有帶。至於明天要用什麼藉口請假……他不想再用這些問題繼續困擾自己了。

「衣服？放在洗衣服務袋裡面讓他們來收，明天早上起床前就洗好送來了。」山下坐在窗邊撥弄手機。

不出意料，套房裡就一張加大雙人床……

而生田斗真還是忍不住要顧慮其他常識問題。「你不是現在要打電話給什麼人吧？已經半夜了。」

山下智久放下手機，萬分無辜地看著他。「那，我們現在該做什麼？」

「睡覺。」明明沒那個意思，但越想說得義正詞嚴，越是顯得帶有暗示意味。

「……至少要先洗澡吧？」山下朝斗真筆直走過來，一邊解上衣鈕扣，直到幾乎貼在他身上。「浴袍，應該在你背後的衣櫃裡。不然我洗完澡只好裸奔了。」說完，不讓他保留打開衣櫃的空間，他們靠在百葉板的櫃門上接吻。

寶石藍色的新浴袍滑溜溜的。

浴袍底下乾淨的身體也滑溜溜的。

想到在新幹線上他們一起吃掉的那塊蛋糕，奶油裡那熟悉的櫻桃酒的香氣，生田斗真又覺得格外坦然。他本來就是為了這個人，才到月出島上去的；如果能證明他們是同一個人，響應一下他的任性又如何？

他翻過身，抓住山下的腰側，坐在他身上。「別看。」他用浴袍柔軟的腰帶蒙住那雙映著月光的眼睛。「記得我……」

帶著鼻音的笑。「我怎麼可能會忘記……」扣除視覺，其餘感官更為敏銳，壓抑過的喘息聲聽起來像拍打礁岩的碎浪。

感覺比昨晚更為甜蜜，也沒有什麼訊息從手機裡跳出來打擾他們。

快要睡著的時候，海霧好像透過玻璃侵染進來了。房間裡的空氣很涼爽，遠遠地，可以聽見潮浪的歌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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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不起，這幾天沒有更新是因為作者赴墾丁游泳、浮潛兼取材了.......

是真的就好了..........做著白日夢的我...

還是好想去海邊，想游泳！

然後今天又加上想吃蛋糕了！（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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