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斗] 秘色 - 05

用罷晚餐，底下鄰近茶屋飄來陣陣帶著醉意的嬉鬧聲，聽不真切，彷彿還有汽車在門前停定的聲音。

「啊，古老的和式房屋就是這樣子，到夜裡就靜了。」橫山裕見山下智久一副在意那聲響的樣子，便開口說。

山下聽他這麼一說，才察覺自己正側耳細聽隔板那側的動靜，倒有些赧然，立刻端起茶杯來掩飾。「還好，也不至於吵。」

這人話真是不多。「那麼，」橫山按著膝蓋站起來，「我先回去了。」

「哎？」此時，山下反而露出不必要的慌亂。他有點怕生，而這回除了怕生，還有些別的掛懷的事。

「回大阪去，還趕得上回去關店呢，明早我再過來。有什麼需要請儘管跟清子嬸說，她知道我家裡的電話。」古董商向他鞠躬，也不等他還禮，便匆匆離開房間，鈍鈍的腳步聲順著梯級踱到樓下去了。過不多時，又聽見汽車引擎發動，原來那車是來接橫山的。

贗畫的生意想必是一本萬利。

山下獨自坐了一會兒，不見有人來收拾，起身拉開紙門，冷不防給窗外風景嚇了一跳。生田斗真坐在走廊上，凝視著地上鋪的大片棉紙，紙上只有圓窗變了形的印子，像好幾輪滿月同時映在灰色的水面上。那襲紫色的浴衣顯得比灰色更暗，衣領與髮絲間露出小半截後頸，卻白得猶如會發光一般。

山下智久就那麼靜靜看著他，直到感到一絲不安。「請問……」他試著開口。

那人緩緩轉過頭，把食指按在嘴唇上示意他安靜。簡直像某種降靈儀式，他正在等什麼？夢野春齋的幽靈？

山下握緊了袖子。

這時，樓梯上傳來一陣啪答啪答的腳步聲，出現的當然不是什麼幽靈，是那個小女孩阿繁，她看見走廊上的情景，一點兒也不意外的樣子。「客人先生，你的衣服和洗澡水都準備好了。」壓低聲音說完，她走進隔鄰房間，拿出點亮的燭台和筆墨，放在紙張旁。

「短鋒。」斗真忽然說。

阿繁又拿出幾枝筆來，放下，回頭看著兀自站在門口的客人。

山下智久這才移開眼光。

「我帶你去浴室。」

他不知道怎麼拒絕小女孩，只好跟著她下樓。

浴池裡的水顯然剛換過，又熱又乾淨。不過，女傭遞過的浴衣卻是半舊不新的，也不知是誰的衣服。山下猶豫片刻，終究沒有問。

他泡完澡，從浴室裡聽見隔壁茶屋送客的聲音，想是快入夜了。踮著腳步走上樓，果然看到生田斗真伏在畫紙上，藉著燭光，手裡握著的筆尖正在氤氳霧氣的淡墨中描繪一株蒼松。

遒勁的枝幹徐徐展開，架構出春齋畫裡才有的松樹風骨，活生生地就在眼前。

這景象看在專門研究夢野春齋畫作的人眼裡，委實……可怕極了。

勾勒完松葉，生田斗真抬起右手肘，又遲遲沒有擱筆，整個人凝結在那裡，居高臨下，端詳整幅畫。

一幅完美的，春齋的松林圖。

「怎麼樣？」他抬起頭，問站在走廊邊的人。許久沒開口，聲音有點沙啞。

「……這不是春齋。」山下依舊執拗地說。

作畫的人笑了，丟下筆，拾起畫紙，作勢要撕那幅畫，手卻被抓住了。爭奪間，畫紙起了毛邊，他們還差點踢翻燭台。

「這樣的畫，要多少都有。我就是春齋。」說話間，生田又扯回他的畫，放在燭火上，立刻燒了起來。山下急忙打開窗，把點著的畫紙扔出窗外，看著那團火飄墜在地上，慢慢燒盡，熄了。

狼狽之餘，他伸手抹了把臉，聞到手上沾的殘墨帶著股松煙香味。

「臉都髒了。」贗畫師笑著說，「夢二的美人，臉上可不會有墨……」話說到一半，他的臉上也染了墨──山下智久手上的。同時，他也聞見那松煙氣味，混合了樓下浴室裡的進口香皂味道。「夢二式美人」的嘴唇非常柔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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