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斗] 秘色 - 04

「哎呀，明明就畫得很完美……真是的。」橫山裕盯著桌上那幅鋼筆畫，搖著頭，激賞中混雜著不解。

山下智久依然坐著，慢慢轉向露出複雜表情的古董商。「這就是你的價碼？」

「如何呢？」橫山進門後已經脫去了洋服外套，襯衫領口也敞著，姿態閒適得像身處家中一般。「讓有栖川老師買帳的價碼，老師您還不滿意嗎？」

不知為何，山下一時答不上來。

「也是，老師你還沒看見全貌呢。你這反應，也和當年的有栖川老師一模一樣。」橫山嘿嘿笑了兩聲，拾起桌上的畫，紙張在手中發出窸窣聲響，「多可惜啊，竟然簽了真名。哎，要是把落款塗黑，畫上點別的，絕對能向重田會長說是夢二的逸品哪。」

看來，橫山裕這番出售贗畫的勾當，恐怕騙了不少富商名流，畢竟這年頭買得起大師真跡的藏家不多。要仿造夢野春齋，還得找來研究春齋系譜的學者做出鑑定；至於謝世才數十年的竹久夢二，留存於世間的作品為數眾多，只要說是此前未曾流出市面的私藏，如此筆墨，又有誰會懷疑？

「畫得可真像。」橫山小心地把畫收進畫夾中。

「是啊，簡直就是夢二再世呢。」山下不無嘲諷地應和。

「不，我說的是……」橫山笑起來，這回不像市松人偶了。哪裡有這麼機伶狡猾的市松人偶呢？「我說的是，畫得真像你呢，山下助教授。」他本來還想多說幾句，見眼前的『夢二式美人』露出冷硬的眼神，即刻收起話題。「阿繁，給客人送茶來──」他對著門外喊道。

山下智久正想隨便找個藉口告辭，搭夜車回東京去。偏偏有兩項理由拖住了他所有的藉口，使他遲疑得沉默下來：那幅淋漓盡致的春齋，以及，令有栖川老師為假畫鑒真的「價碼」。

有栖川光吾去世後，橫山裕和他這位得意門生時有聯絡，也知道山下智久的性格。這時候，出言強留，或者繼續勸說反而無益。「喝過茶，我帶你去老師從前常住的房間。在西側樓上，打開窗能望見鴨川呢。」

二樓西側邊間，帶有壁龕凹間的二十疊和室，比起樓下的宴客室，外觀有些陳舊。最深處的壁龕裡掛著一幅京都名所繪的嵐山春景畫，色澤鮮豔。山下忍不住笑了，製造贗畫的大本營，卻掛著這樣假的版畫浮世繪嗎？

然而走近一瞧，本以為是版畫的線條十分柔軟，明艷的色塊也塗佈出微妙的漸變色，原來是彩筆畫的臨摹版畫作品。

真高明。

他在壁龕前站了許久，全沒察覺房間的紙門尚未拉上，有人在門外看他，像他凝視著畫作尋找破綻一樣專注。

「山下老師，」女傭清子的呼喚把他從嵐山的花季裡召回現實，「我們送晚餐來了，橫山先生說他沐浴完就過來。」

等清子和阿繁這一老一少把餐盤送上蓆間，山下回頭望去，走廊地板上空蕩蕩的，只有月光透過圓形紙窗投進來的一格格淺淡光暈。不遠處，傳來關上拉門的聲響。

「隔壁房有人住嗎？」他問房裡的女傭。

清子像是沒有聽到問話，只有阿繁抬起頭，猛眨著齊瀏海下的眼睛。「那個，斗真他……」

「阿繁，怎麼這樣沒有禮節！」清子停下手邊工作，低聲呵斥她。「說了多少次，不可以直呼老師的名字。」

「可是老師他說……」少女張著蒼白的唇，似乎還想爭辯什麼，而後被清子一瞪，連忙住口，怯生生地看客人一眼，便不再說話，把碗筷擺好就退下去了。

──奇妙的人。

竟然讓那個小女孩直接叫他的名字。

──奇怪的名字。

清子也關上門離開後，山下忍不住向紙門滑動聲響的來處望去，這一瞧才發現，兩間房間之間，隔的是能撤走的活動隔板，隔板上方，橫樑下的位置，是一整片鏤空的長押板。透過鏤空間隙，從他坐著的位置可以窺見鄰房的天花板。

兩側的動靜想必彼此都能聽見。想到此處，他連忙回過頭，好像怕視線能發出什麼不合宜的聲音，被對方察覺。

過了一會兒，他聽見那邊傳來悶悶的笑聲，但沒有把握那是不是春夜裡隨風浮動的錯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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