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遠遠看見宿舍的窗玻璃是暗的,山下的腳步慢了下來。踱到門前,正遲疑要不要折回去找管理人取備用鑰匙,這才發現門邊留了一小道縫。
「別開燈。」他剛走進門內,便聽見生田斗真的聲音。屋子裡倒也不是全然漆黑──坐在地板上的剪影前,亮著一盞原本放在他書桌上的綠色檯燈。暖色的光照出棉紙上畫的柳蔭河岸圖,筆端墨線正在描繪岸邊草棚中當爐的婦人髮髻。
看構圖,這是幅春齋無疑。
他不是已經對橫山表明,自己不願意再畫偽作了嗎?
山下放下公事包,靜靜看著草棚裡的茶肆風景。流水的另一側,芒草叢盡頭,有個漁夫正在往岸上張望,臉上興味盎然,不知是渴了,抑或仰慕茶肆女主人的風情。
他笑了。如夢初醒。
筆尖離開紙面,作畫的人仍舊沒有回頭。「怎麼,哪裡畫得拙劣嗎?」
山下智久搖搖頭。「很完美。是幅傑作。」但不是夢野春齋──雖然乍看維妙維肖,但,春齋的畫正如其名,帶有夢幻般的出塵意境。要說有什麼缺憾的話,這位大師並不善於描繪庶民生活的風貌。
就算加上考據詳實的春齋落款,本質上還是生田斗真的畫。
「那你剛才笑什麼?」贗畫師明知故問。
「我在笑……自己實在是想太多了。」山下知道,技巧高明的贗畫師,往往不甘於只做複製的工作,忍不住會在細節處加入自己的風格。而生田斗真的仿作之所以完美無瑕,原因正在於畫中沒有他自己的影子。
眼前這幅畫卻留下了精巧的破綻。這個世界上大概只有他們兩個人能明白的破綻。
「要我說的話,我看你是想得太少了。」斗真終於側過臉,看著他。「阿橫去學校找你了吧?」
「哎。」山下重重嘆了口氣。回來的路上他還在想怎麼平淡地提起橫山裕來訪的事,哪知道連這個也在對方預料之中。也許,他真是想得太少了。
「他不會放手的,因為那邊的大人物也不會放手。他的店還要靠好些人照料呢。」
山下智久正反省自己下午強硬的態度。「我答應他了,鑑定的工作。」
「那很好。」生田斗真把筆擱在嶄新的硯台邊。「山下老師,你看看這幅春齋怎麼樣?」
來自共犯的邀請,如惡魔的耳語般動聽。這一回,他從被蒙在鼓裡的傢伙,搖身變成詐欺的一份子。
「太完美了。」他輕聲回答。
「新的這幾幅畫,比你之前帶給我看的春齋,還要傑出。尤其是這兩張,我認為,跟名列鎮館之作的〈雪夜松林圖〉、〈竹泉茅居〉可以比肩。」山下智久在橫山下榻的飯店房間裡逐一展開畫卷。「只要加上和先前一樣的仿舊工序──你那邊自然有人負責。絕對沒有問題。」
橫山裕看看畫,又看看山下的表情。「我想,為了避免上回那樣的紕漏……」
「不會的。只要照著這份年譜的藏章蓋,萬無一失。」山下遞出一張書畫年譜,底下註明了對應的畫卷。「完成後,這份資料務必毀去。」
「這個我當然知道。」製作偽畫的老手,終於露出他那人偶也似的鎮定微笑,收下年譜。「只是,我覺得有點疑惑……山下助教授,你在這件生意上,好像變得相當積極?」
他可不是笨蛋。
「我說過了,改變的並不是我自己的意向。」
橫山仍然不置可否地直視著他。
山下低頭笑了。
「價碼我已經收訖了。還有什麼可疑的地方嗎?」他明白,太完美的事,總有點可疑,這倒不怪橫山多心。「斗真說,這筆交易做完,他想畫自己的畫。」
橫山裕的表情舒展了些。「那當然不成問題。要是有什麼我能幫上忙的地方,請但說無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