腳底踏過草叢發出輕微的摩擦聲響,下一秒又歸於平靜,踩過的道路上沙塵揚起,黏了些許在他褲管上,但他毫不介意,他只是一直跑著,如墨的夜晚沒有一點光亮,在枝葉茂盛的大樹層層覆蓋下,前方的路是一片黑暗,但這些都無法欺騙發著光芒的紅瞳,連自我欺騙都做不到,他只能哀戚地望著無邊無際的小徑一直跑下去。
嘴角殘留的鮮血被他遺忘,但他更想遺忘的是那個像是要吞噬一切的飢餓,以及他必須靠著人類的血液才能存活的這件事情。
他甚至……甚至「殺」死了他最在乎的朋友。腦海中回顧著那張秀氣的面容,冷淡的、嫌棄的、專注的……。
他們沒有共通點,男人的朋友是一個心智堅定,並且心思細膩的人。看似冷淡的模樣,其實只是將他的好藏在心裡。
很多人不懂武藤徹為什麼會交上這麼一個獨立派分子的朋友,其實連他自己也不清楚,也許只是因為他的朋友是難得的遷入外場的都市人;也許是因為那張臉露出了困擾的表情異常可愛,他就是喜歡那個拒人於千里之外的人,會在有問題的時候找他,和他一起玩樂、甚至對他有所依賴。
男人喜歡被依賴的感覺,特別是那位朋友。
但這一切卻在那一夜全毀了,因為某個對他的朋友抱有好感的女人,因為女人的自私。
男人腦中不由自主地浮現了那張明明頗為清秀的臉,如今卻無比可恨,他咬緊牙根,胡亂抹了臉上眼淚,眼中的怒火像是恨不得能將那女人生吞活剝一般。
武藤徹的一生從沒試圖憎恨過什麼人,那個叫做清水惠的女人是第一個,也是最後一個。
他的朋友,那麼溫暖的一個人,那張曾經富有生氣的臉龐,最後卻為他的懦弱做了妥協,在他面前成了一張灰敗的面容,但即使如此,他仍是吃力地動著死白的唇、給他一個安慰眼神,包容他止不住的眼淚。
夏野……!
小徹終於跑出了黑暗,踩上坡頂的空地,他頹然跪倒在地,顫抖的雙手掩上面容無聲慟哭,抖動的雙肩遲遲沒有停止。
夏野、夏野、夏野……
夏野那麼溫暖,而自己那樣的冰冷,他因為捨不得那個溫度,結果卻連那抹溫暖也一併失去了。
黑夜的山丘上,萬籟俱寂,只有樹葉被風吹過的沙沙的聲響,小徹在幽微的星空下嘶吼著那個人的名字,把心裡憋不住的悲傷一股腦傾倒在黑夜裡。
明明夏野最討厭別人叫他的全名,卻獨獨接受了他這樣叫喚,即使夏野每每聽見自己的全名時臉上總是很勉強,但也因為是他而都忍耐下來。
不知不覺間,他的在乎越來越多,殺死夏野後,結城夏野卻成了他的心魔,在武藤徹的腦海中凝結成一種執念,一觸及就覺得心癢難耐、一想起就覺得狂躁不安,不知名的慾望在他心裡滾動著,填不滿也放不下,浮動的心也難以平靜。
夏野……夏野……
「夏野……對不起……對不起……」
小徹喃喃念著,眼淚已經不再流淌,其實他已經不懂他的感覺究竟真不真實,但他卻深刻地體會到從死亡的那一日起便空洞的心竄進了一絲寒意,讓他渾身猶如陷入冰窖一般的寒冷,但心裡卻沒有疼痛的感覺。
小徹莞爾,毫無遮掩的苦澀暴露在空氣中。原來他連讓自己心痛的能力也一併喪失了。
小徹忽然想起,自夏野葬禮結束後,他就沒有再去看過他了。
雖然知道有一定的機率夏野可能會變成和他們一樣的族類,小徹有些幽微的期待,但以他對夏野的認知,他不敢想像當夏野知道自己變成必須殺人才能存活時會是怎樣的一副表情,更不敢想像如果夏野沒能屍變,那麼那張腐爛的臉還能不能找出他曾經是「夏野」的痕跡,而自己見到後會不會崩潰。
即使是神通廣大的神明,也不能讓祂毀掉夏野的模樣。小徹是這樣想的,因此他對於探知結果舉棋不定,不敢求也得不到,小徹日復一日地想著,終日苦悶。最終也只能在活動時間的空檔,在這無人的山頭上吶喊。
小徹已經有些接受現況,這是他的優點,但他有時候也不免後悔,如果當初再堅強一點,再多看夏野一眼……會不會就不一樣了……
保持著相同的姿勢,小徹陷入了自責的輪迴,粗心地忽略了自己前方的土地陡然揚起了塵沙,一雙腳踏進他的視線範圍中,但那雙腳的主人卻沒有再靠近,只是靜靜地站在那,半晌才輕輕地開口,有些脫力的聲音飄散在空中。
「小徹……」
小徹猛然抬頭,入眼的是那張三番兩次出現在夢中的容顏,他的模樣看起來有些疲倦,眼下罩著一圈青黑,目光隱晦但仍舊筆直,就像他還活著的時候一樣,那雙眼從不為現實妥協。
「夏……野……」小徹失神地呢喃,慌忙地起身,腳步尚未踏穩便倉促向前撲過去,他面前的人像是石像般一動也不動,目不轉睛的盯著他,任由他攫住肩頭。
「夏野……真的是你嗎?」震驚之後便是狂熱,心裡那個不怎麼穩固的匣子被撬開,那些被封存的腐爛部分裸露出來,小徹的眼中有種怪異的狂熱,但他的動作卻是小心翼翼的,像是在確認一個幻影的真實性,他碰了碰夏野留長的鬢角,接著觸碰了夏野的臉頰,小徹的手掌有些粗糙,而同樣冰冷的肌膚貼合在一起,也激不出更多的溫度。
「真的是你……夏野……真的是你!」小徹的嘴角漾起了大大的笑意,臉上像是鍍了一層光輝,他猛然將小徹拉進懷裡,高興的在夏野的耳邊呢喃。
「我好害怕……夏野……我不想看見你腐爛的樣子,可是你醒來了!太好了……」
夏野沉默地靠在小徹的懷裡,以往總是能夠聞見的淡淡香氣只剩下一絲腐敗的土味,還有一股說不出的味道……並不美味的味道,夏野想,皺著鼻子。
多日未進食的夏野其實很不舒服,整日懨懨的,雖不至於很疲倦,但渾身使不上力,還跟著這個傢伙爬了山坡,讓他所剩不多的力氣都耗盡了。
跟上小徹的原因是有話要說,夏野在小徹的懷中掙扎,卻被三兩下就按捺住。
夏野無奈,有氣無力地開口:「小徹,我只是來見你一面,然後道別的。」
環繞他的手臂收緊了些,夏野覺得不舒服,但沒有制止。
夏野一直都是這樣,即使情勢再怎麼落後,也要一派從容。
「我不會加入你們,我和兼正不在一路。不存在這個世界上的,終究會歸於虛無……你和我,都一樣。」夏野抬起手隔在兩人之間,而發現他意圖的小徹立馬阻止,一時間手腳糾纏,僵持不下。而較勁的結果依然是人高馬大的小徹勝利,夏野只勉強拉開半步的距離,彼此仍靠得很近。
小徹的手擱在夏野的肩上,夏野則防備著,雙手抵住對方的上臂。
夏野忽然不動了,他緩慢仰起頭,視線順著對方的胸口晃晃悠悠地爬到了小徹的臉上,他終於見到了那張臉,有些意外地發現小徹的眼裡有著隱忍與悲傷,薄唇拉成一條筆直的線,像是隨時要落淚的前兆,方才那種怪異的狂熱卻不曉得消失到何處。
夏野一時無語,滿腔的話霎時化為塵土,只能怔怔地看著他。
這個角度的夏野很好看,仰起的下頷拉直了脖頸,完美的臉蛋線條落在小徹眼裡,寫滿思緒的眼彷彿在期盼些什麼,令人蠢蠢欲動。儘管臉色死白,但他每一個細微的動作彷彿都能懾人心魂,或許說,勾走了自己的魂魄。
奇異的念頭撓在小徹的心上,他難耐地做了一個吞嚥的動作。
夏野和他對是,那雙眼像是要看見他的心深處,那樣的目光不是狂熱,卻也非眷戀,沉靜而空洞,好似沒有情緒,小徹凝望著,卻在心中生出些許迷茫。而這恍神的瞬間,夏野開了口。
「真是悲哀……我們都逃不掉,從這個該死的地方。」
小徹霎那間回了神,他熱烈的目光注視著那雙開闔的唇瓣,對傳進耳裡的話充耳不聞。
夏野的聲音嘎然而止,他驚疑不定地瞪著眼前的人的動作,一時間忘記要反抗。
小徹的唇貼上夏野的,帶著血的味道。小徹的唇瓣很涼,甚至是如同黑夜裡的溫度一樣冰冷,他衝動地用舌頭摸索著,終於成功挑開夏野的齒列,勾著夏野的舌頭玩著,後頸更是不知道在什麼時候也被小徹拿捏在手上。
他們沒有呼吸,沒有所謂的呼吸不順的問題,也因此這個吻的時間在夏野的放縱下拉長了時間。
一吻吻得纏綿悱惻,每當夏野萌生退意,腦袋就便被壓送著向前靠近。
這種被掌控的感覺十分差勁。
夏野從未和人接吻過,身為人類的他也再沒機會,而已經死亡的他卻和一個男人在這月黑風高的夜晚抵死纏綿,這個男人則是他最重要的朋友,何止諷刺。此時的夏野與其說是震驚,不如說是在逐漸明瞭自身的狀況後而有些惱怒,一開始沒有拒絕的原因夏野說不清楚,但這個狀況卻漸漸讓他不耐。
因為是他,所以不行吧……
夏野奮力地闔起嘴,殺得在他嘴裡忘乎所以的小徹一個措手不及,嘴裡霎那間充滿的血腥味卻讓彼此幾欲作嘔。
「果然同類的血不能喝嗎……」成功將彼此分開的夏野沒有第一時間發難,反倒像是得到新資訊般低喃幾句,反手抹了一把嘴,將來不及吞嚥的唾液抹掉,連帶帶走嘴角的血漬。
小徹因為吃痛而鬆開對夏野的箝制。他站在原地,看見夏野冷靜的反應開始覺得不知所措。夏野蹙著眉,冷眼看著眼前冷不防開始落淚的男人。
夏野其實不欣賞小徹這般懦弱,但碰見這個反應又覺得鬆了口氣,小徹果然還是小徹。
「夏野……對不起,我不知道我怎麼了……」
夏野沉默地看著眼前的人,方才醞釀的話語又被盡數收回肚裡,眼神逐漸回復平靜,他又回到那個冷淡的結城夏野。
「我會了結一切,就這樣,話已經帶到,我該走了。」夏野向後退一步,不作任何留戀地轉身,才離開了幾步,就被後方衝上來的身影給撲倒在地。
小徹的重量毫無保留地全壓在他身上,夏野發出了痛苦地悲鳴,小徹卻像是聽不見任何東西一樣一動也不動。
「夏野……別走……別離開我。」小徹的頭垂在夏野的耳邊,低聲哀求。
「放開、我……小徹!」夏野掙扎著,小徹壓著他,卻將大半的重心壓在他的關節上,被烙住的關節部位發出讓他難以忍受的痛楚,讓夏野不計形象的驚呼。
「不會放你走的……不……」小徹的聲音充滿壓抑,夏野看不見他的表情,只知道掐在他腰際的手指彷彿要在那裏撕下一塊肉般。
夏野被壓制著,連想轉個頭都很困難,索性由他去。夏野忽然覺得很可笑,兩個垂死掙扎的屍變者,究竟在這裡糾纏些什麼?
夏野想著便笑出聲,笑裡帶著嘲諷。
「我答應你……但是、呵,明明是你一開始先放走我的……不是嗎?」
「是……沒錯……是我殺了你,我放走你……」
小徹渾身震了一下,臉色丕變。夏野發現那抹奇異的狂熱又回到小徹的眼裡,忽然覺得膽戰心驚。
「不會再有第二次了!絕對不會!」
小徹整個人嚴重恍神,不斷重複著一句話,夏野聽著心中不舒坦,卻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索性小徹的注意力被分散,對夏野的桎梏也放鬆了些,這才讓夏野鬆了一口氣,同時又有些氣短。
夏野忽然覺得深深的疲倦,嘆了口氣,「……我會結束一切,包括你、包括我。」
身上一輕,小徹終於從夏野的身上翻下來,曲腿縮在一旁。而得以解脫的夏野則撐著痠麻的手臂搖搖晃晃地站起來,只是腳步尚未站穩,就差點被還坐在地上的小徹扯回去。
夏野順著青白的手臂望過去,觸及對方的眼睛,他愕然發現那裡面寫滿了欣喜,好似絕處逢生的人看見一絲希望,即便可能性十分狹小也足夠安慰。
他瘋了。夏野的腦中生出了這樣的想法,而在這個節骨眼上,抓著他的人卻突兀地笑出聲,笑聲十分開懷。
「只要跟夏野一起,到哪裡都可以。」小徹咯咯笑著,居然還有些溫柔的意味在裡頭,夏野忽地沉下臉,不作聲。
對夏野的沉默,表情瞬間冷淡下來的小徹也只是對視,不作反應,一會又像是沒發生過般別開視線,抿著唇搖頭晃腦地哼著歌,忽而像是靈光一現,帶著笑意再度對上夏野的目光。
「如果夏野失敗了,那讓我做一只箱子把夏野藏起來好不好?」
夏野無語,半晌才勉強吐出一句話,「為什麼?」
「這樣夏野就會一直在我身邊。」小徹偏著頭露出笑意,夏野一直看著這個男人,眉頭深鎖,他居然在這個時候才發現小徹的不正常。
「答應我。」見夏野遲遲未開口,小徹用指甲摳緊了他的掌心催促他,執拗的目光投射在夏野的臉上。
夏野在掙扎,但掙扎其實沒有必要,對於他的現狀也起不了用處。他已經是個死人,生死早在度外,答應無妨,不答應……,只是自尊與情緒上的問題。
不過夏野清楚明白一件事,那就是他已經沒有什麼好失去的了,一旦他沒有了意識,小徹、爸爸、這個世界的一切都與他再沒刮葛。
──與其如此,不如成全眼前的這個人,安撫他的不安。
夏野終於下定決心,但他的尊嚴不許他露出半點委屈心軟,於是他低下頭,將眼裡滿腔的悲哀掩在瀏海的陰影下。
「……我答應你。」
小徹笑顏逐開,恍若重獲新生一般,渾身上下發出璀璨的光芒。只有夏野清楚那不過是虛幻無蹤的影、是三途川畔盛開的曼珠沙華,妖冶卻也帶著毀滅之意。
「一言為定,夏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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