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和學長的屍體在高牆另一側的草叢被找到時，身體呈大字型，雪一樣白的臉上，凝結著一抹意味不明的笑容。

　　在管理員極其冷漠的盯視中，我和幾個同宿的室友躡步穿過亂草與隨風飄揚的黃色封鎖線，終於來到阿和學長身邊，輕輕地替他蓋上，我們從宿舍偷來的純白色床單。

　　詭異的是，一向嚴肅、不苟言笑的阿和學長，在床單覆蓋之後，依然在血色夕陽的照拂中，經由布料皺摺模糊的勾勒，開懷地咧嘴朝我們笑著。

　　我似乎能聽見某些來不及吐出的隻字片語，正隨著阿和學長體內殘存的最後一絲氣息，從咽喉深處，從緩緩上揚的嘴角，如沸水湧升的氣泡般啵啵啵地冒了出來。

　　化為破碎的唇語和無止盡的呢喃，阿和學長的遺言像是……某種棲息在潮濕暗處的爬蟲，背負著濕漉漉的不安，沿著背脊，悄悄鑽進聽者耳朵裡。

　　「丟下那些多餘的身體意識吧，任人擺弄的屍體，才是我們最有利用價值的遺產啊。」

　　沿著與寂寞等長的地下廊道，我被帶往一個沒有窗戶的房間，接連幾天，那位名叫A的管理員，面無表情地重複著相同的問題。

　　「你試著回想一下，與阿和學長生活近三年的日子裡，有沒有發生什麼異常的事情，導致他在一個飄著雨的午後忽然產生了自己能逃離高牆束縛的臆想？」

　　起初，我編織了幾種不同風格的謊言以掩飾毫無頭緒所引發的焦慮，但盡都被A看穿而遭到嚴厲的指責。直到後來，不知道是甚麼緣故，一段早該淡忘的，與毛兔有關的對話，忽然從記憶的底層異常鮮明地浮現出來。

　　A似乎能察覺我眼神中的認真，打開擱置一旁的筆記本，把我接下來說的話，很詳盡地紀錄下來。

　　那是一個月光隱蔽在層層雲氣後方的夜晚。

　　九點左右，離熄燈還有一段時間，探照燈冷冽的視線忽然投向我與阿和學長所在的寢室。大量湧入的光線被鐵窗的柵欄切割成好幾道分身，各自疑神疑鬼地貼著牆壁、地面四處嗅聞，不放過一絲叛逆的氣息。

　　沒有任何偽裝能瞞過那滴水不漏的搜查，塞在抽屜底層的撲克牌、書包裡偷放的香煙、枕頭下酸臭的運動服、垃圾桶裡揉成一團的成績單……那些違反規則的小奸小惡，紛紛在光明強勢的威嚇下現出原形。

　　但我不曾因此感到緊張或尷尬，因為我知道，光束亟欲搜出的目標，從來就不是這類無關緊要的小物，而是某種通常藏匿於視線無法觸及的深層，更危險、更難預測的東西。

　　「我終於相信，這是一個再也不適合毛兔與個人隱私生存的年代。」

　　阿和學長蜷縮在桌底的漆黑，安撫著懷裡那隻飽受驚嚇的灰色垂耳兔，一邊語氣悲傷地說，「那些失控成長的毛兔，被視為一種可怕的突變、應當立即斬除的威脅。在牆內，被管理員無情的搜捕、撲殺，而僥倖脫離牆的束縛的那些，沒有一隻能逃離餓死或凍死的命運。」他把臉埋進垂耳兔蓬鬆的背毛，發出長長的嘆息。

　　「學長，事情才沒有你說的那麼糟呢。」我語氣平淡，低頭寫著講義上標記著五顆星號的題目（質量為m的火箭靜置於半徑為R質量為M的地球表面，請問需要施加多少能量，才能使火箭飛抵軌道半徑為60R的月球？我幾乎不假思索就給出了這樣的回答：一隻成年毛兔在地表奮力一蹬所產生的能量，足以讓此火箭以流星的速度，從容飛往太陽系的任何地方。）

　　「毛兔的體型，其實是很容易控制的。」我解釋。

    　「還記得管理員教我們的嗎？把毛兔的活動空間侷限在一個窄小堅固的籠子裡，盡量不讓牠們出來，食物總是供應恰好能維持生存的份量，並且在每月的最後一天，把牠們送到管理員開設的診所，用手術割除逐漸肥大的好奇心，以藥物麻痺過度發達的想像力……只要確實運用這些方法，毛兔失控成長的可能性就能夠大幅降低啦。」

　　沒有露出任何被說服的跡象，阿和學依舊愁眉苦臉，好像我說的跟他煩惱的是截然不同的事情。他從桌子底下出來，小心翼翼的把情緒終於平緩的垂耳兔抱進一個置物櫃大小的籠子，再用沉甸甸的大鎖把籠子唯一的出口牢牢固定，這才稍微露出了安心的神色。

　　之後我們不再說話，各自收拾書桌，輪流到浴室洗臉刷牙。十點不到，阿和學長低沉的鼾聲，已經隱約從下舖傳來。

　　(讓我釐清一下，你認為這段過往之所以值得一提，在於阿和學長對毛兔巨大化的可能性與後果，始終抱持著一種悲觀而且扭曲的看法？A皺眉問道。）

　 （不全然是這樣，事實上，我還沒說到關鍵的部分。我說。）

　　那天深夜，我被某種聲響吵醒，恍惚中摸黑下床的過程，赫然看見阿和學長跪坐在手電筒照亮的圓圈中央，面對籠子，輕聲細語不知道說著些什麼。

　　在他轉身之前，在他面帶犯罪者人贓俱獲時的驚惶將我撲倒之前，我確實看見了，籠中那隻灰色垂耳兔，在昏黃的燈光中，忽然像氣球那樣，急遽地膨脹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