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指覆上去的地方还残留着的你的体温』
凌晨天刚蒙蒙亮,公鸡才啼叫过第一声,码头上空无一人。黑子走在弥漫的雾气里搜寻着码头上要起航的船的影子,结果虹村说的船没看到,他倒是一眼就看到侧身坐在码头上梳头发的那个女人。四目相接,女人放下梳子冲黑子招招手,[怎么样?]
“我马上启程去北方,正在找船。”
[你不需要坐船那种东西。]女人吹响了挂在胸前的金螺,黑子站在她身边屏息等了会就看到一个黑点急速的向这边俯冲过来。
[这是唯一一种能在极北生活的鸟,它们现在要迁徙去那里产卵,刚好送你一程。]女人这么解说着直立起身凑过来把黑子扶上巨大白鸟的背,[迷茫是可以的,流泪也可以,所有美好的东西因为苦痛才能得到升华。]
黑子看着女人搭在湖水里的长蛇尾,声音几乎要消弭在白鸟起飞的振翅声里“我……您为什么,要这样帮助我呢?”,但是女人听见了。
在白鸟急速飞高带起的尖锐风声里,黑子隐隐约约听到女人模糊的回答,[你是我的孩子啊。]
跟随着候鸟群迁徙其实是一种很奇特的经历,特别是和这种能在把冰原表面房屋刮跑的烈风中生存的鸟一起走。往往等黑子困了,睡醒一觉,时间就从傍晚到了第二天黎明——这些白鸟可以不眠不休的飞行上千公里,只在几个特殊的地点补给进食。
想象一下,在明朗的晨光驱走黑暗、丝丝缕缕的渗入昏暗但已经如薄烟般蓝的天空时,已经飞了整夜的鸟经过了这片还未睡醒的土地。它们穿过了黑夜,告别了田野的星辰,像剪刀一般划开了上空弥久不散的云烟。它们乘着清晨微凉的、被朝阳染得泛红天空涂得发蓝的风,拍打着形状优美的翅膀在空中拍起点点涟漪。
黑子揉揉眼睛从白鸟蓬松的被毛里爬起来揉揉眼睛,几乎被脚下这块正在急速接近的新绿刺痛了双眼。他连忙从怀里翻出小册子,仔细点着地图往北端挪了挪,确定了这里是这种白鸟补给的最后一站(注:人类可考范围内)。
黑子从鸟背上跳下来,打量着这片森林。跟一直带着自己的头鸟点头示意后背着自己少的近乎可怜的个人物品往有炊烟升起的地方走过去。
出现在眼前的与其说是镇子,倒不如说是一个小村落。村头到村尾二十步就能走到的大小,一眼望去也就十户不到的人家。
在门口柴禾堆捡拾柴禾的大叔见到黑子一个人从森林里走出来也没惊讶,只是站起身拍了拍自己厚实的乳褐色皮褂,抬手招呼他,“小伙子,吃早饭了么?进来坐歇歇脚啊。”
自从半个月前离开最后一个比较繁华的市镇后黑子就进入了消息近乎封闭的状态,让他奇怪的是这个完全是普通人的大叔居然有一个星期前TAIKOU到处发布的讨伐令——虽然是用来裹芝麻饼的。黑子捏着那张满是油污的纸质简报反复看着,虽然简报很粗糙,但确实是TAIKOU的官方文件。
骚乱已经被军队平息了,大范围内没法生起火的罪魁祸首是在祭典上肆意屠杀平民的主教。最后还是国王亲自出面解决了民众的困境,将惹怒了神明的教会分部所有人员驱逐出境,随时会与教会开战。
坐的离火堆挺远的黑子没什么表情地放下纸,自言自语“与其关注这些,还不如关注下自己的下一站好吗?也不知道比这里更北一点的地方是什么样的。”
“哈哈,你问更北端的地方啊!问我就对了!”乐天派的大叔一边忙活一边自然地接过了黑子的话头,“但是首先我们得先填饱肚子!”
火堆里的火舌跳跃着煮烧红了坑底的鹅卵石,新鲜的碎羊肉裹在羊肠里简单一过火就被盛进了海碗里。大叔一边抖着胡须上的木灰一边从火堆旁用钳子拨出几个黑泥团子,热情的招呼黑子吃。
“非常感谢,但是我只用喝水就好了……”黑子看着碗里还带着血沫的羊肠,默默地咽了咽口水。
“小伙子不多吃怎么去得了北方呢!而且看你这小身板!”大叔一点不嫌烫的把团子外面的泥壳徒手剥开,硬是把剥好的一个土豆扔进了黑子手里。此时屋外插进来一个吊儿郎当的声音,“死老头,你说谁要去北方啊?”
灰头发额头还乱糟糟缠着绷带的青年提着飘着碎羊肉的大汤锅走了进来,打量了黑子两眼,那种带有针对性敌意的眼神让黑子对视回去的时候忍不住屏息。然后那青年放下汤锅,又恢复了那种散漫无所谓的态度坐到了黑子旁边。
“老头,他和我不一样啦,他可不是人类。好了我饿了你快点做饭吧,他不吃我还要吃呢。”
“臭小子对待客人怎么说话呢!”大叔示威的冲这青年捏了捏拳头,然后用被烧得通红的镊子夹起坑底的鹅卵石,挨个丢进汤锅里。黑子瞪大了眼睛看着汤锅一阵咕嘟后自己沸腾了,羊肉泛着油花飘起来,散发着阵阵胡椒味的辛香。
“喂,我说你啊,应该是个流浪乐师吧?什么乐器拿出来我看看。”青年一边大口塞着羊肠土豆一边口齿不清的和黑子说话,黑子面无表情地拍掉青年的油手,从包里掏出了竖琴。
“哎呦!还真让我碰到一个弹竖琴的啊!”青年一拍脑袋扔下碗蹿的不见了,黑子不明所以的望向在盛汤的大叔。
“灰崎,啊,就是刚才那个混小子,他是个吹竖笛的流浪乐师,前几天才回来。因为经常用笛声帮镇上居民驱鼠总能得到一些稀奇古怪不送出去给合适的人就会给自己带来灾祸的东西。”大叔把碗塞到黑子手里也在木桌前坐下,表情有点幸灾乐祸,“不瞒你说,这小子因为那份送不出去的竖琴曲谱已经连着一个月在赌场上输的裤子都脱了。你可算是救了他一命了。”
“……我个人认为赌博,不太好。”黑子皱了皱眉,咬牙喝了一口烫嘴的羊汤。
“嗨!我们这里有什么!烈酒、麋鹿,然后就是赌博!”大叔豪爽的一口喝了半碗下去,拍的胸膛啪啪响“我们这和平地不一样,一般煮东西都熟不了,汤只要稍微凉一点就沾的人满嘴油沫子,夜里离了烈酒会给冻死在床上。大口喝酒!大口吃肉!是汉子就一起去冬泳蒸桑拿!是女人就穿着鲜艳的格子摆出来跳舞!这就是这里的风俗!”
“我找到了!!!”灰崎高举着一沓皱巴巴的纸奔了进来,捅到了黑子怀里,“给我收下!敢还回来揍你啊!”
黑子平着脸坐在里面封着鹿皮的木屋里透过小窗子看出去,天际薄薄的云烟温润的晕开阳光,一点点渗进绮丽的色彩,他抿了下嘴,扭头问道。
“大叔,你这有墨水么?”
真是粗犷直白到可爱的地方。
『随着鸟群一路北往,路过不同的湖泊和森林。树叶从扁平如同巴掌般的阔叶变得尖锐刻薄起来,人们的衣着变得厚实简单而颜色鲜艳夺目起来。大块的色块就这么泼在衣摆和土砖上,矮胖的烟囱一天到晚的吐着白烟。房屋内多半在墙上封着厚实的驯鹿皮,听这里的人说他们以放养驯鹿为生,冬天会在草木丰茂的这里歇脚,春天一到他们就会跟随鹿群开始迁徙了。』
黑子顿了顿笔,看着远处围着火光欢歌的人群,眼里带了些雀跃。
『如同烟雾般挂在树枝上的飘渺绿萝不见了,白色骨质般的麋鹿新角状的树杈上出现了懒懒趴着的铅绿色苍苔。越往高处走,湖水就逐渐从深绿,过度到浅绿,然后是淡蓝色,最后是一种不可思议的宝石蓝——如同万年不化的冰川凝结出来的放在心口的瑰石般的颜色。
然后就是这片苔原区即将降临的极夜,据说会有如同亡魂曲一样的极光。
对了,那种在极北和企鹅一起度过长夜繁殖后代的白鸟,当地人管它们叫塞维托亚艾,用当地的语言翻译过来就是冰川的意思。
最无畏,最强大,即使是冻土也能停留,即使有狂风也能生存。
死于坠落,溶归海洋。』
“哦嘞啦——哦呀!”
随着两声长喝,刚才还在火堆边载歌载舞的人一下哗啦全不见了,大叔也扛着钢叉在熄灭火堆。黑子还愣着呢突然觉得脖颈一紧,就被拎着往大叔的小屋走去。
“等一下!灰崎君!放我下来!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灰崎自顾自的拎着黑子往前走,“马上就要来暴风雪了,赶快回去了。”
“啊?什么?”黑子话音还没落就被大风裹挟而至的雪花糊了一头一脸,抬头朝天上一看,当真是如同鹅毛般的大雪纷纷扬扬的急速下来了。
“——!鸟群!”
鸟群当然飞走了。
被困着暂时走不成了的黑子非常失落的从河边往回蹭,在快要穿出林子的时候看到了一点火光。面对着还冒着热气的盛有类似豆腐样食物的锅子,黑子咽了下口水。
……看起来很清淡没什么油的样子。
才吃了两顿饭就濒临崩溃的黑子犹豫了再三还是没忍住去摸了摸锅柄,感觉温度凉的差不多了变出一小根冰刺戳了一块,咬下。
等到大叔找过来的时候就看到一副幸福的快要死掉样子的黑子,被大雪裹成圣诞老人模样的大叔无暇思考原因,提起黑子就顶着风往小屋冲刺。使劲的把门顶上后把黑子放下来,大笑着坐到炉火边暖身,开了瓶烈酒。“没问题!我看过了!那些野生的麋鹿还没走。等到暴风雪结束你跟上它们,就能渡过那条河到冰原上面去。”
“哪来的河……?”/“啧,我本来还在怀疑你是不是流浪乐师呢,没想到还真是啊。”
室内同时响起了黑子和灰崎的声音。
“请问你是什么意思?”黑子征询的看着早就喝的醉醺醺的窝在角落的灰崎,后者打了个酒嗝,“艺术的种类有很多种,人用眼看画,用耳听乐,把故事和曲谱口口相传下去。就有这么一批人,没有家,也没有所谓的国和故土。他们背着自己的乐器在这个世界上流浪,居无定所,也不知道自己的埋骨之处,这就是流浪乐师了……真不敢相信你这矮小的过分的妖怪居然也是啊。”
黑子僵硬的盯着灰崎盯了五秒,把头转向大叔重复问了一遍,“请问河在哪里?”
“不要无视我啊喂!”/“就是你来的方向那边的河啊?你应该见到了吧。”
黑子努力的想了想,又想了想,想了好一会表情突然呆滞了。
“……那个,不是海,的么?”
连接着最后一块绿原和冰原的,是巨大宽广的咆哮着的河流。漆黑的奔涌着望不到尽头,即使是黑子入水的一瞬间也觉得冰凉彻骨。他划着水游到了头鹿身边,扶着鹿的脖子借助水的浮力一撑,就爬了上去。
水很冰,风也没有停歇,唯一庆幸的是天隐隐有了要晴的意思。
还有很久才能等到开春的北方,冻土上的杜鹃冒芽还尚早,麋鹿们都穿着灰白色厚实的冬装。搭坠在身侧的缎毛泡在水里就像是被煮开的蚕丝一样,黑子侧坐在头鹿身上调动身边的水流以此减小鹿群游动的阻力。在水里麋鹿那宽大的蹄此时变成了水禽灵活划水的脚蹼,森林平原上的长跑健将此时变成了游水好手,鹿群化身为一队白船就这么缓慢而从容的向着它们的目的地驶去。
慢慢的,时间一长就有年迈的、体弱的掉了队,一直游着,游着游着就被黑水吞没了。黑子回头看着那些白点再也没有浮上来,却只是看着。
因为它们湿漉漉的黑眼睛里没有悲喜,只有坦然。
麋鹿们能淌过连接着冰川和绿原的宽广的如同海一般的河流,蓑羽鹤能飞过世上最高耸的峰凌驾于寒空之上,鹦鹉螺能潜到大地裂缝里深峻的渊底,蓝鲸能从世界的这端游到那端。
这中间有数以万计的生命死在旅途上,被捕杀、遭遇意外、饥饿,但这对他们来说非常自然,不需要恐惧。
上天规定,飞鸟死于坠落,走兽死于停步。
理所应当的活,理所应当的死,不需要困惑犹豫止步不前。
黑子用单手搂紧了头鹿的脖子感受着它皮毛下稳健又强力的心跳,把腿脚沉进了翻卷起的浪花里。
“真羡慕你们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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