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黑]心房 - 15翼端的光晕

『圆月被黑狗吞吃掉了四分之一，剩下的被步入正宫的水星淹没。蔷薇覆盖过篱墙，悄然倒塌。』

『看不下去、听不下去、等不下去，在你的世界里，没有妥协这一说。』

当日光从树梢的叶芽移向叶脉底部，颜色由淡翠转向墨青，初夏的温度也就悄然而至了，这应该是黑子生命中的第一个夏天。

绿色系和蓝色系都是冷色系，给人的视觉感官就是凉爽，清透。只在高纬度针叶林里露宿过的黑子回想起当时的经历还担心睡在临水上的藤屋里入夜会不会有些凉，他忘了，这里是一年近乎只有一季的SHUTOKU，还有——

“小哲！今天是霜降哦！你……啊。”

坐在巨大木桶里泡水的黑子吐出一串气泡，仰头向高尾眨了眨眼，权作打招呼了。高尾笑着把手伸进还冉冉冒着寒气的水桶，将刚采摘下来的鸢尾花递给黑子，“还是热的难受吗？”

黑子无声的点点头。

在他没有察觉到的时候，白船越过赤道停在了月亮湾，这里是南边，所以虽然是六月，在日历上却已经进入了冬天。没有低温的、像夏天般的冬季。

一整天都像在蒸桑拿，闷热的被拘在无形的笼子里。撞不动，翻不了身，浑身没力气。黑子只能尽可能的待在藤屋的水桶里，和脖颈上又瘦了一大圈的冰石一起苟延残喘。

“为什么不去河里泡着啊？”

“……因为，水是温的。”

黑子浮上来喘了口气，靠在桶沿上，头发服帖的躺在瓷白的额上，“……我还以为，会很凉快呢。”

“呐~，去那条白色的河再往下潜一点会有惊喜哦~”高尾拿过桶旁的大木勺，舀起一勺水慢慢地浇在只出气不进气的黑子头上，“小哲你这样好像搁浅了的鲸诶，怎么看起来越来越严重，像是只差一脚就要升天的样子。”

[啊……？什么？]因为难受反应慢了三拍都不止的黑子闭上眼让水顺着脸颊淌落，感觉汲取了些凉气，却彻底丧失了开口说话的力气。

“那条河啊，是海拔最高的山峰上积雪融水和地下河的产物，靠近河底的地方很冰哦~我再去图书馆翻一翻看看有什么法子好啦~”

[……不用了，我之前已经翻遍了……而且真的不会有哪里的书比洛山的更全更丰富了。目前为止还没有在高温里能保持充沛冰元素的方法。]

“嘛呐~我还是去问问小真吧，小哲你好好休息吧。”

枝蔓长成的门被关上，跃出表面藤条束成网格的花朵压弯了细条抖了抖，黑子顺着桶壁滑下去，趴在桶底用手摸着鸢尾花的花瓣。

赤司君……我错了。

森林里的气温并不能被太阳下山所缓解，夜晚降临没有带来凉爽反而会给人更大的心理落差。赤司最近来的这几封短信里结尾无一例外的都写着

『快点离开那里。』

……果然还是生气了。

黑子结束了心理斗争，艰难地从桶里爬了出来，没有去找毛巾擦干，而是穿着湿透的衣服，浑身上下往下淌着水地走到窗口，在白橡木的地板上留下蜗牛爬过的水痕。

“试一下，也不会有什么损失了。”

此时的河是正锅夕阳熬得正好的乳汤，微波荡漾着流转着水光，粼粼闪烁。黑子顺着自己窗前的藤蔓溜下来，还有五六米高的时候一咬牙松开了手，鱼跃式扎入了散发着湿热感的白河。

高尾君，如果你骗我的话，我会用凤梨对着你的脸砸的，浪费食物我也认了。

“阿嚏！阿嚏！嘶。”

“高尾，不要对着书打喷嚏！”

“抱歉啦小真，鼻子很痒没忍住，一定是有谁在偷偷骂我。”

“对了。”绿间把抄有魔法阵的羊皮纸卷了卷放进怀里。“你有没有跟黑子说，日落后是不能潜入河底的？”

“……好像，忘了？”

好舒服。

黑子平躺在河底的软砂上，只想叹息。

呆在这里，一点都不热，盘踞在胸口挥之不去的躁动和烦热感也像是被一口气扔到了垃圾桶里。再想不起困扰自己持续几天的难以入眠和焦躁是什么感觉了，整个人像卸下了重担，舒爽的只想闭上眼睛好好睡个觉。

他抬头，沉浸在头顶的空茫中，周围有不知道在这里带了多久的沉木和纠缠的芦苇一起睡着。与水下已经死去的骨杈森林不一样，它们是活的。植物的纹理随着时间一点点渗入水波里，棉絮一样的东西从木芯里被吐出来，树皮鳞化、苇穗成鳍。

也许再过不久，它们就能变成鱼，变成那种可以变成巨鸟展翅而飞的黑鱼。嘴巴张开能吞掉半个海洋，张开翅膀就能从世界这端飞到那端去……

转眼的功夫，阳光咻的躲了起来，沉沉的墨色无声地从河底溶解开来。熟睡的黑子翻了个身，作为光源的圆珠从手心里慢动作滑了出去在沙子上弹跳了两下，示警般徒然大亮，却立刻被河底的黑色吞吃入腹。

按理说只会在空气中出现的雾气伴随着长蛇一样的黑色在没了太阳的时刻现身水底。

和支流之一墨河本身墨色不同的是，这种沉甸甸的黑看着就让人难受。白天在三条河里窜来窜去的水豚早不见了踪影，小鱼小虾也绝了迹，水都不再流动的感觉，静的可怕。黝黑的水底此时看起来简直像长着大嘴要吃人的怪物，沉木上白森森的脱落了树皮的杈子是它曾经吃剩的骨头。

沉木突然发出咯喳的恐怖声音，嗝的一声吐出巨大的水泡。黑子惊醒，原本还在试探靠近的水藻们一拥而上。

条件反射般几只冰锥破水而出，把黏哒哒的水藻牢牢钉在砂地上。

黑子一边快速蹬水上游，一边在周围制造出四散的冰弹来阻止这些看起来就不像好东西的玩意靠近。虽然还不知道为什么一觉醒来就变成了这样，但果然还是等离开这里再说吧。

此时他头顶的水，已经全黑了。

无数只黑色的长蛇抢在水藻前锁住了黑子，勒紧他的脖颈，缠上他的腿脚和手臂。

[……是你啊……是你……]

几只黑色的手贪婪的从蛇口伸出，够向黑子的脸。连续几声脆响，手应声掉落。黑子抓住要往上浮的冰镰，利落的把绑着自己腿的黑蛇斩碎。冰镰的前刃被坚硬的鳞片磕碎，却又很快复原，不仅如此刃口还长出了参差的锯齿。

[在水下，我可不一定会输啊。]

难得愤怒的黑子拎着长镰瞪视着再次聚集起的黑蛇和水藻，漂浮于胸前的冰石在魔力的催动下光芒亮的刺眼。噼啪的微弱淡蓝色电光萦绕在他的发端，然后逐渐强盛。

[什么啊……你都不记得我们了吗……呵，哈哈哈……]

扭曲且五官怪异的脸影影络络的聚集起来，围着黑子转着圈，不断被电光击的粉碎再重新拼合。

[来陪着我们吧！]

[别太过分了！]

冰是绝对没法和火共存的，可黑子身体里确实存在着冰凉的火种。

来自遥远星系、不知道飞行了多少光年，才坠入到这里被封存好的星火。

噼啪作响的电流带出了点点火光，其中有一簇小火苗在坠到砂地前还没有熄灭，轰的一声引燃了水底隐藏在厚厚细沙下的巨大图案。

眨眼的功夫，黑子拎着长镰经历了被转送的微妙眩晕感。魔力损耗过度导致冰石现在没有一点光，一抵达完全陌生的地方先陷入了整片的黑暗。不在水里，脚踩在冰凉的地面上，尝试走出两步耳边就有隐隐约约自己脚步的声音反复回荡。

好像……是个非常空旷的大厅呢。

黑子左手一摸后腰，从紫原友情赞助的防水龙皮应急包里凭着手感翻找了下，掏出一个打火匣，啪的点亮。

“如果可以这种应急的悲惨经验我真的不想再有了，也许可以问问紫原君他之前换下来的皮还有没有，直接做个什么都能装下的大背包就好了。”黑子被打火匣金质的外壳烫的快拿不住了，他拿着这一点火光往远处那个人影方向举了举，照亮了脚下小小的方寸。

空旷的大厅，光洁的石质地面上挖出不少凹痕，远远侧看像是个魔法阵。一环套一环，层层叠叠交映相扣，如同开的正好的山樱，弧度圆润规整。

被厚实花瓣围贡的花蕊的位置，一个人影静静的坐在那里。光线太暗看不清他的面容，只能看到拥着他的那把高大雕花椅。

“王……星。”

黑子费力辨认出刻在椅子顶端被雕饰飞鸟环绕的字迹，忍不住往那边走了几步，看清了人影的模样。

一尊，像蜡像一般的男人——

死去多时的男人双手交叠在胸前，面容温和。淡金色的长发披散下来一直垂到地上，生根了一般扎入凹槽中。

“你……”

“黑子！”

空旷的大厅顶端绽开了朵金色的烟花，几道金色的火焰流星般从圆顶中央陨落下来，在地上溅出光芒，哗的一下照亮了整个大厅，那个自从黑子抵达SHUTOKU就只见过几面的绿间完全颠覆了之前黑子对他的印象，从烟花绽放的地方跃了下来。他绿色的长发凌乱的扬着，摘掉眼镜的翠瞳外瞪着，下睫毛都看得一清二楚，浑身上下森冷的杀气满满地外溢。

“绿、绿间君？”

绿间站直了身子，手中的曲剑还在往下滴着乌黑的血迹，身上的软甲在晃动的光亮中划过银色的辉。

“……这里，到底是哪里啊？”黑子右手还握着透明的长镰，身上的衣服也仍在滴着水。事情发生的太过突然，他一下不知道该做什么。只能停在原地，看着绿间走过来。

“这里，算是我们的祭坛。”绿间的目光从椅子里的男人移到黑子身上，翠绿的眼睛里情绪汹涌的像海，可又被封存在厚厚的冰层下。他没什么感情的对黑子说，“高尾忘了告诉你太阳落山后不要去河底，你没事真是万幸。现在跟我走吧，祭坛不是能让外人进入的地方。”

“稍等一下，绿间君。”

黑子收起了镰刀，拽住了转身要走的绿间的手腕。

“你透过我一直在怀念的人，就是他么？”

只有短短几眼交错，可黑子却能清楚的看清那双翠瞳。

怀念，期待，遗憾，悔恨。太好看透，却无法读懂，却知道眼前这个人深陷在自责和痛苦中走不出来。

‘其实别看小真那个样子，他比谁都要珍惜这片土地。虽然很不爽，但他对我们总抱有一种‘你们全不行、让开让我上’的态度，很窝火呢~好歹我也是他的搭档啊。’

‘这已经是对自己苛责的程度了吧……这样的幸运物绿间君也拿得出去吗？’

‘嘛嘛~小真他绝不允许因为自身准备没做充分而导致的失败啊，一个榴莲算什么~他还有抱着最大号的箱水母一走一天的历史记录呢。’

“……黑子，你在胡、”

“否认和逃避都是在承认。”

黑子毫不犹豫的打断了绿间的话。

“我完全看不出绿间君需要自责的地方，高尾君他们都很担心你。不要关起门，不要闭上眼，不要固执的停留在过去。还有人在等你不是吗？”

绿间沉默了很久，久到黑子甚至都以为他不会开口了，低哑的男中音如同流水般倾泻了出来。

“……人类就如同蟪蛄，朝生夕灭。我们不一样，精灵是森林的孩子，我们的寿命很长，非常长，一生不知道会遇到多少人……就算如此，活的如此久的我，还记着那个人，记得那个把我们从战火里带出来，带我们重新建起家园，最后献出了生命就此长眠的人。”

绿间没有挣开黑子的手，把曲剑收回了鞘里，把另一只自由的手小心的覆在了黑子冰凉的手指上。

“你们，只是气息相似而已……除此之外，没有一处相似。你的生命由星火赋予，而祝给他启示的星辰和你是相同的一颗，明明知道却还忍不住在舞会上去找寻你的影子。”

只是害怕。

那么多那么多鲜明的记忆像老旧的围墙一般被时光所助长的爬墙虎掩盖，然后无声无息的坍塌，再也寻不到踪迹。

当他都变为语焉不详的历史，连名字都残缺不全。被拯救的我们，被赠予新生的我们——只有我还记得的过去渐渐腐烂在泥土里。

倘若走出去，再也没有人会记得已经陨落的那颗星该怎么办？

那么多的话哽在绿间的喉咙里吐露不出来，他抓着黑子的手指痉挛的越来越厉害，终于呜咽出声。

“……都失败了的我一定很愚蠢吧……可只有我最不能质疑这一切的意义。”

“绿间君你，简直就像是最后一个固执朝拜的人，明明看到了背后的万古洪荒，却仍旧供奉着只剩一个人的信仰。”

黑子弯着脖颈望着这个高大的男人，不只是体格，还有那份数十年如一日的坚持。

如见高山，令人仰止。

“我见过沉默离去连空棺都没有的人，也目睹过被秃鹫啄食回归自然的人，当然最多的还是带着自己珍视的东西归于大地的人。那时就在想，死去的人一定不要再有什么记忆了，最好是能无知无觉的永远离开。否则被人年年祭奠或者哭号，即使是假意，那也太累了。那个人知道绿间君你这样，不会开心的吧……？”

座椅底下一小圈笔直向外的凹槽亮了起来，从地面悄悄浮现出一个六芒星的标志。如同树根般紧扎在地里的长发里飘出点点萤火，光点汇聚在一起翩然飞进了黑子的眼睛里。

“不是你们任何一个人的错……”

黑子突然上前垫高脚伸长手臂，摸了摸的绿间的头，从头顶侧滑到鬓角摩挲三下的奇怪安抚方式。绿间一下愣住了，还有泪痕的脸惊诧的看着黑子。

那双淡蓝色的眼睛变成了新绿，是最干净的阳光照射到叶尖的颜色。

残留在祭坛中央仅剩的一点星辰的气息复苏了。

“如果我、我们当初能早点察觉到就好了，那样说不定你就不会死了。”

和SHUTOKU同一水平位置的地方，都是没有生命的荒漠，无论海洋还是陆地，只因为那个涵盖了全世界的巨大法阵的『死轴』刚巧穿过这里。可这里是死亡地带上的伊甸园，不被影响的生机盎然。

完全是因为那个人在最深的水下、在外环法阵之上又叠加了一个特有的精灵的祈福阵，以自己的生命作为驱动力。

“你和别的地方爆发冲突的那么厉害也是因为这个吧？不愿改变我留下的东西。只是现在和过去已经不一样了啊，人类扩张的太快，不加以快速应变又会重新爆发战争。那孩子做的没错，这样就好了，小真。”借用了黑子的身体的男人笑的很温和，毫不在意的隔着绿间的软甲抱了抱他。

“当时走的太匆忙，没来得及告诉你。迷茫是可以的，流泪也可以，所有美好的东西因为苦痛才能得到升华。你的价值，是由别的东西附加上来的。我们都在为别人而活——生命由生到死，才是一个完整的圆，我走的并不难过，非要说遗憾的话就只剩一个愿望了。”

点点萤火从黑子的眼睛里一点点的碎成细末，眼泪般流下来，在空气中化为泡影。

“好想再来一杯鲜榨的芒果椰子汁啊。”

我，一直无法理解你吟唱的歌曲里那些已黯然老去的爱恋，但是在这样的晚上，有一个温柔悱恻的声音在耳边说着，能有个好梦。

切勿沉幻梦，亦勿常作悲，月光明如水，为我照心间。如果灵魂不死，其离别也就无关紧要。总有一天，会重逢的，隔着茫茫人海。

夜候青鸟入梦，来做最后的道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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