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Lie too much,She said that she's had enough。太多的謊言,她說她已經受夠了。(Three Days Grace-《One X》:On my own)
萊爾快速穿越狹窄黑暗的樓梯,腳下的石板潮濕黏膩,超過兩百六十磅的體重讓他腳步沉重,但卻不失敏捷。他蹙緊眉頭,臉上爬滿汗水。
夜店裡有人鬧事,又一次。他只不過到後頭的辦公室處理一下該死的帳務,短短兩個鐘頭的時間,就有人又能把他的店搞得天翻地覆。萊爾懷疑如果他放手一個晚上,一個晚上就好,警察究竟會上門幾次。
他用力推開厚重的安全門,門板在他身後重重關上。酒氣、菸味、食物氣味和音樂迎面而來,萊爾推開聚集在安全門通道附近的人們,走進層層疊疊的煙霧中。昏暗光線、嘈雜的音樂和人聲干擾他的感官,讓他的神經下意識緊繃,肩膀僵硬。酒醉的顧客跌跌撞撞地往他身上倒,萊爾用力推開他。這些喝得頭昏眼花、滿嘴胡言亂語的混蛋可以完全不管幾公尺外正有人拿著折疊刀胡亂揮舞,威脅要取另外一個人的性命,他可不行。
「萊爾!」
穿著性感的女服務生靈活地穿過人群,一把抓住萊爾的手臂。
「這邊。」她說:「你再不出現會有人少掉一隻眼睛。」
「保鑣們都在幹什麼?」萊爾問。
「他們在避免更多人加入鬥毆,喝醉的人通常看見幹架場面就想加入。」女服務生說:「而且是你規定他們不得傷害顧客的,所以他們不能動手,『老闆』。」
「梅根。」
萊爾皺眉看她一眼,對於她以揶揄的口吻稱呼他感到不滿。不過梅根只是對他微笑。
兩人朝吼叫和騷亂的地方走去,閃爍的彩色燈光讓眼前的景象顯得荒謬又愚蠢。地上有兩個男人打成一團,身體糾纏,雙腳卡在一起,不斷掙扎扭動,互相以拳頭攻擊對方的身體、或者試圖拉扯另一個人的頭髮。其中一個頭戴毛帽的人手上抓著一把小折疊刀,刀鋒在紫色的燈光下閃閃發亮。
旁邊幾名保鑣以過人的身高和結實肌肉嚇阻叫囂的群眾,但萊爾的身材幾乎和他們一樣壯碩。在萊爾出現的同時,空間另外一邊的DJ終於將音樂聲轉小。每個人都聽見或看見萊爾的現身。
「喂!」萊爾在靠近他們之前大喊:「放下刀子站起來!」
當然沒人理會他。其中幾個保鑣回頭看他,眼神彷彿慶幸他們的老闆終於現身。
萊爾大步跨過跌倒在地上的人,來到扭打的兩人身邊。他伸手去抓拿刀的男人,但男人拿著折疊刀朝他亂揮。雖然人聲叫囂不斷,萊爾還是聽見他在囈語。他看得出來男人眼神渙散,口齒不清,揮刀的動作也幾乎算是軟弱無力。他閃過刀尖,一腳踢向他的手腕,折疊刀立刻從男人手中掉落。萊爾將男人的身體往相反的方向踢,由於萊爾的介入,地上兩名男子終於鬆開對方的腿。沒戴毛帽的人罵著髒話,跌跌撞撞撐著地板爬起來,被梅根一手拉住,推往一旁,另一個卻還在地上掙扎。
萊爾認得這種人。要不是酒精中毒,就是嗑藥嗑壞腦袋了。
「老兄,起來。」他吼。
男人不知道是完全沒聽到他說話或是因為毒品的緣故膽大包天,毫無反應。萊爾伸手一把抓住他的衣領,將他像一塊破抹布般從地上扯起來。
「喂!」萊爾說。
男人迷茫地把頭轉向他。萊爾用另一手揮拳,重重砸在他的臉頰上。男人的唾液從咧開的嘴裡噴出來,濺在萊爾臉上,而這為他換來另外一拳。
「不准在我的店裡打架,別想。」萊爾搖晃他的衣服,讓他整個人像稻草人般不停搖擺。「聽清楚嗎?」
男人晃著腦袋。萊爾又給了他一拳。「我在問你話!」
男人的嘴裡擠出一聲痛苦的低吟,萊爾眨眨眼睛。「早點配合就好了嘛,老兄。」他用力拍拍男人的臉頰,然後把他往後一推,男人踉蹌退後,毛帽掉在地上。「把他從後門丟出去。」他下令。
兩名保鑣接住他,人群立刻讓出一條路。萊爾和梅根還站在那裡,四周的人睜大眼睛看著他們。
「怎麼?看什麼看?」萊爾吼:「音樂呢?繼續喝酒啊!跳舞啊!這裡沒什麼好玩的啦!」他舉起雙手,露出笑容。
群眾爆出一陣歡呼,DJ再度播放震耳欲聾的音樂。氣氛恢復熱絡,甚至比幾分鐘前更熱烈。萊爾愉快地環顧四周。
「愛現。」梅根在萊爾身邊低聲說。
「什麼?」
「我說你,萊爾。」梅根奇怪地微笑,「真愛現啊。你說你想要過新的人生,但我每次都懷疑你說的是不是事實。」
「什麼意思?」
「你只有在這種時候看起來特別快樂。別跟我說你沒有。」
「我沒有。」萊爾瞪她。
「好吧,我得回去我的吧檯繼續工作,你有很多時間搞清楚你到底有沒有,『老闆』。」
梅根對她露出最真心的笑容,然後踩著超過十五公分的高跟鞋俐落離去,凌亂的金棕色長髮在她背部搖晃。萊爾不需要特別注意,就知道不少男性在她經過時無法抽離視線,因為他得承認,有時候他也是──但沒人真的出言調戲她或膽敢伸手碰她。
梅根有些時候會讓他想起過去的一個夥伴,梅根和她一樣堅毅又強悍,但沒有她那麼愛罵髒話。
梅根消失在人群中,萊爾在站在原處環顧他的店。他花了一整年的心血在照顧這裡、經營這裡,從一個空有一筆錢,卻沒有任何經營概念的流氓,逐漸變成現在這個請了六個保鑣、四個廚房人員、十個服務生和一個DJ的夜店老闆。他的店規模在這幾個街區裡不算特別大,但他的原則讓他的店裡擁有某種程度上的次序。
沒什麼特別的原則,他每次在處理幹架場面的時候就只會說那麼一句:不准打架。沒人會在發現他是老闆之後還刻意來這裡鬧事,如果不小心把他當成保鑣,那就更不用說了。
梅根是他僱來的人之一,同時身兼店長、管理顧問和一部份的會計。梅根的過去很複雜,至少和他一樣複雜,而相關經驗正好讓他們能正確的管理這間夜店。不過有些事情是梅根無法代勞的,例如當有警察找上門來的時候。
後方人群再度一陣騷動,萊爾翻翻白眼回頭,看見身著整齊制服的警察拿著警徽走進來。
「警察。」警察說:「你們的老闆在哪裡?」
「我就是。」萊爾說:「怎麼樣?」
帶頭的警察懷疑地打量他,大概無法從穿著、身材或外表的任何一處看出他不是保鑣的證明。
「這是我的店。」萊爾重申。
他比四個警察高出至少四吋。體重則大概多出幾十磅,他懶得估計。而且他知道他們大約是為何事前來。
「有人檢舉這裡發生鬥毆事件。」警察往四周打量,「有嗎?」
「你覺得有嗎?」萊爾聳肩。「這裡好得很。看就知道了。」
「看起來如此。」警察懷疑地說。
「拜託,老兄。」萊爾說:「別開罰單。」
「喔,嗯。」警察含糊說道:「你知道,我們收到檢舉,我們就要過來看一下。」
「這是你們這週第三次派人過來這裡了。」萊爾說:「但你們有查到任何東西嗎?沒有,先生,一次都沒有,這代表什麼?這代表我什麼違法的鳥事都沒做,沒有任何把柄,沒有槍,沒有毒品。或者是你們局裡的其他人都是辦事不力的飯桶,所以他們什麼鬼都找不到。」
萊爾用下巴指著後面兩名警察。他對他們的面孔有印象,因為幾天前才打過照面。
警察的臉色在快速變換的燈光顏色下看不出什麼什麼變化,但萊爾知道帶頭的那位感到很難堪,而且他現在唯一想做的事情就是離開這裡。
萊爾露出微笑,抱住雙臂,耐心等待。最後警察勉強維持禮貌地對他點了一下頭,然後轉身離去。
「小心腳步,先生。」萊爾好心地提醒。
警察被跳舞的女人絆到腳尖,差點摔跤,萊爾放聲大笑。他目送警察們爬上幾級階梯,然後在守門的保鑣觀望下離開他的店。
萊爾吐出一口氣,頓時喪失笑容。沒有任何事物惹怒他,但他突然對於笑這件事感到疲憊和毫無意義。他不以為意。一年來,這種突如其來的情緒他已經習以為常。生活有時就是這麼突然地讓他覺得厭倦。不重要。他用力按壓眉心,往後走,遠離吵鬧的音樂和群眾。
他經過吧檯的時候梅根看見他。梅根還要應付幾個客人,沒辦法和他多說話,但她遞給他一杯加了大量冰塊的威士忌,附帶一個笑容。萊爾對她點點頭,帶著酒杯回到辦公室。
他的辦公室陰暗狹窄,和他的身材幾乎不成比例。房間裡毫無裝飾,貧乏而無趣,門邊地上堆疊著紙箱,兩步之外則是便宜的辦公桌,上面鋪滿尚未完成的帳務明細表。這是他的生活走在正常道路上必須要付的代價:永遠也處理不完的金錢問題。而且他不能循任何不法途徑解決。
他不能再像以前一樣。這是他選擇的路,他決定要拋棄過去的生活。一開始他走得跌跌撞撞,一度想放棄,但他不知不覺已經度過了一整年。除了情緒有時不穩定,其他一切他都非常滿意。
萊爾只是需要更多時間。
他放下酒杯,在狹小的木椅上坐下。房裡唯一的照明是桌面上的小燈,角落蹲著一台可憐的老舊電扇,那是他從二手商店買回來的爛貨,扇葉旋轉時發出巨大聲響。
他抓起筆,繼續努力他的帳務。他從不積欠員工的薪水,他知道人在缺乏金錢的時候有多痛苦,他非常清楚,所以他絕不把這樣的痛苦加於他人之上。食材、酒品和其他各項消耗品的錢是絕不可少的;水電帳單也都按時繳清。他唯一沒辦法真正付清的是每個月的房租。
在這該死的地段房價永遠居高不下。他買不起第二間屋子,在他覺得合適的地區又沒有包含一樓與地下室的房屋在出售。他只能租賃,每個月繳一次房租。
上一次房東來敲門的時候,是梅根拿自己的錢來幫他補足缺乏的部份。這個月他不能再讓他的員工替他籌錢了。但他目前還不知道這一次的房租該從哪裡找出來。
萊爾把幾個供貨廠商提供的帳務明細壓到下面去,紙上已經用紅筆畫滿正確與否的註記。他喝了一口威士忌,打開簽字筆的筆蓋,開始面對另一場戰爭。
他幾乎沒有注意到時間流逝,直到有人推開他的辦公室門。
「敲敲門,哈囉,萊爾。」梅根象徵性的在門上輕叩兩下,但她已經把門打開了。她靠在門框上說:「已經兩點了,你的時鐘壞了還是怎麼樣嗎?」
「媽的……時間過得太快了。」萊爾眨眨眼睛,把筆放下。他對她露出微笑。「你沒被其他人纏住嗎?吧檯那裡沒有蒼蠅黏著你了?」
梅根關上門,朝他的桌邊走過來,看他的桌面。桌上那些帳單寫滿數字,梅根快速看過,瞇起眼睛。
「我打發掉他們了,沒花多大工夫,事實上我還多拿到七十元小費。」梅根把幾張皺巴巴的鈔票拿出來,放在萊爾桌上。「你知道嗎?我打算這樣做:這些給你。」
萊爾皺起眉頭。「這是給你的小費。」他把鈔票推向她。
「快要繳房租了,如果我沒記錯日期的話。」梅根低聲說:「七十塊不算多,但好歹是筆錢。」
「不。」萊爾用力搖頭,雙手交疊在胸口。「我不能再拿你的錢了。之前欠你的我都還沒還清。這是我的店,我會自己想辦法撐下去。我已經這樣撐了一整年,為什麼不能再多加一個月?」他瞪她,但她一無所懼。
「因為總有一天你會撐不下去。萊爾,這也是我的店,我不是擁有者,但我在這工作,我喜歡這裡。」梅根彎下腰,雙手撐在桌面上,湊近萊爾的臉,直視他的眼睛。「我能做的也只有這樣,我在能力可為的範圍內提供你資金援助,我只能這樣幫你。」
「沒有老闆會讓員工幫忙付房租的。這該死的事情不能再有第二次了。」萊爾強硬地說,但他的表情稍微柔和下來,「你的日子也不好過,我知道。這些錢對你來說也很重要。拿回去。我會想辦法,我發誓。這個月我會和房東溝通,然後我們下個月再看著辦。」
梅根看著他。她眨著眼睛,嘴唇微微開啟,然後她再度閉上嘴,對萊爾露出一個微笑。
「好吧,你知道嗎,不管你決定怎麼做,我都會挺你到底。」梅根說:「有任何需要都能告訴我,好嗎?只要我做得到,我就幫你。」
萊爾不禁微笑起來。
「謝了。」他說。
梅根直起身子,拍拍他的肩膀,臉上仍然帶著淺淺笑容。「我只是不希望你和你老婆又為這裡的事情吵架,老闆。」她說:「我來這裡的第一個原因是要提醒你時間,你該回家了。帳務可以明天再算,但要不讓老婆抓狂只有現在一個機會。再說,多算幾次不會少花掉幾塊錢的。」
萊爾眨眨眼睛,眉頭再度蹙起。是的,他該回家了。
梅根拍拍萊爾的肩膀,纖細手指和肌肉發達的肩膀形成強烈對比。她對他努努嘴,然後轉身離開他的辦公室。萊爾目送她出去,然後向後重重的靠上椅背。木頭發出抗議的吱嘎聲。
他曉得他回家要面對什麼。最近他越來越常留在辦公室裡,有時候處理公事,有時候只是坐在那裡,瞪著桌面上所有的紙張發愣,直至深夜。他用工作當作拖延回家時間的藉口,以期迴避衝突,但這只是惡性循環。他越晚回家,衝突就越擴大。他總不可能逃離那裡,那是他選擇的地方。
萊爾用力吐出一口氣,把筆蓋蓋上,站起來,抓住椅背上的外套穿上。他把桌上的紙張胡亂堆疊,在他準備關上檯燈從後門出去時,他看見那幾張縮在桌角皺巴巴的鈔票。梅根沒把那些小費帶走。
萊爾在原地頓了一下,瞪著綠色的紙張。然後他打開後門,讓後頭走廊的微弱燈光透進來,他關上檯燈,拿出鑰匙,往外走去,把紙鈔留在那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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