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切嬉笑溫暖的背後,屏除在所有快樂字句的夾縫,在所有故事尾聲的尾聲之後的,黑暗的、混沌的、扭曲的、被遺忘的、毀滅的這個世界。
這樣子的,世界。
「牙……你在嗎?」
微弱的女聲從一團渾沌的光中傳出,那乾裂的嗓音,就像是在極力忍受著什麼。
她乾咳了一聲,努力嚥了嚥,卻連這點簡單的動作都令她覺得虛弱不堪。
「牙……」
她咬緊下唇,忍不住哭出了一點聲。身體不時傳來的劇痛,讓她無法看清楚週遭的模樣,也無法自行判斷是否有人在附近。
「迦尼西……」
「我在。」
一隻手握上了她冰冷的掌,她努力將目光焦距,模糊的視線逐漸拼湊出那個人一慣冷然的容貌。
「我……」
「別動。」
迦尼西爾阻止了她掙扎欲開的口,卻無法令她的眼淚不滑落。
他沒有為她拭去那淚水,他從不是那樣溫柔的人,然而確實也沒有擦去淚痕的必要。
並不是抹滅了,就不存在的。
他只是靜靜的注視著她痛苦的臉龐,相握的手無關乎情愛,只是讓眼前的人確實知道自己存在,知道自己此時此刻就在她的身邊。
「玫,妳聽得清楚嗎?」
他的語氣聽起來並沒有濃厚的擔憂,反倒更像是例行性的問句。
畢竟已經,問過太多次了。
她並沒有回答他,只是淚水又再度重重落下。
「艾……呢?」
「我已經通知他了。」
迦尼西爾十分平淡的說,雙眼深深地望進那雙空洞的眼眸裡。
「我想見艾……」
「小牙兒!玫菈蕬她──」
艾莫卡語帶驚慌的朝眼前的人影奔去,映入眼簾的畫面卻令他無法言語。
迦尼西爾輕輕握住的那人,身上各個部位都不斷變幻著,互相衝突的能量在那不堪入目的軀體內不斷撞擊,他甚至可以在關節或肢體末梢看到龜裂又癒合的肌肉、彭湃的血管和不時變形的骨骸,她身上唯一不變的只有那頭美麗的海藍色髮絲。
其實這樣的景致,在他們原先的故事中,應該是很常見的。在那已經瀕臨殞滅的世界,每個生命體都將結束在過度熔融太多不同能量後產生變異的結果。但是那樣的畫面緊接而來的總是死亡,然而現在這個人即使再虛弱,也仍明顯是活著。
艾莫卡還來不及消化眼前駭人的畫面,迦尼西爾便以不帶感情的口吻開口。
「已經好幾年了。」迦尼西爾的視線並未從玫菈蕬身上移開「雖然已經持續好幾年了,但最近幾年狀況也越來越糟,雖然只要我還在,她就不至於會消失。」
艾莫卡愣愣的望著玫菈蕬,接著用顫顫地語氣看向迦尼西爾。
「我以為……我以為她早就已經好了……」
「你以為?你怎麼會這樣以為?我們的故事不會被寫,遺忘的成分就會越高,玫也只會越來越糟而已,你怎麼可能不知道?你明明知道的。」
「我知道……」
但是你們總是那麼厲害的,你們總是那樣厲害的,我以為,你們一定找得出其他方法解決的。我以為,沒有我也無所謂,反正那樣聰明的你們也不會需要我幫忙的,就像從前一樣,你們就能解決很好了的。
或許是逃避了吧?他逃避了嗎?真的是如此相信他們嗎?還是只是因為自己總是的格格不入,在終於找到充滿歡笑的歸屬後,逐漸躲避那個不堪回首的過去呢?
尤其是和小纋在一起之後,他就幾乎沒有再回來看過了,只有很少很少的次數曾經去見過迦尼西爾,聊幾句言不及義的詞彙而已。
「為什麼都不告訴我……」
好幾年了?維持這副模樣已經好幾年了?
艾莫卡發怔,語氣茫然地說。
迦尼西爾像感到些許好笑似的看了過來。
「為什麼要告訴你?告訴你,然後破壞你那美好幸福的新生活嗎?既然告訴你也無濟於事,那就沒這個必要吧。」迦尼西爾似笑非笑,但瞬間又冷下了眼神「要不是玫想見你,我也不會去找你。」
艾莫卡原本還在困惑玫菈蕬居然會想見自己,聽到後半句,忍不住激動了起來。
「什麼不會來找我!我……再怎麼說我們三個人也是同一篇故事的角色,你們怎麼可以、這麼重要的事情怎麼可以甚麼都不告訴我--就算我幫不上忙──月是怎麼說的?噢,是家人,既然我們是同個故事的,我們就是像家人一樣的關係──」
「像家人?算了吧。」迦尼西爾冷冷地打斷他,絲毫不理會艾莫卡聽到這句話後變得鐵青的表情「那種東西,果然也只有屬於那個世界的你,那種人,才會說出口吧。」
「你──」
「既然幸運的得到了幸福的世界,麻煩你就好好的珍惜,你已經可以和這裡的一切毫無瓜葛了。」
「艾……你和我們是不一樣的……你可以是不一樣的。」艾莫卡還來不及反駁迦尼西爾的話,玫菈蕬就以勉強掛上的笑容看向艾莫卡「這裡的一切、這個世界,對你來說都已經是『過去』了,你的現在很幸福,沒有必要再回頭受苦的。我們不一樣,我們就只有這個過去,不論是在故事中、或者是故事外,我們都只能存在這裡......我們是在那個尚未到來的未來世界中永遠的過去…….」
「玫菈蕬……」
「你到底聽懂了沒?你已經和這裡沒有關係了,當初說要救這個世界的人是我,說要留下來陪同毀滅的人是我,答應玫菈蕬會陪著他的人也是我,不是你,這一切都和你沒有關係,都不是你的責任,你有一群家人請你滾回家,不要告訴我你比較想留在這裡,我絕對不會相信。所以你這個白癡聽懂了沒?回來和你的過去敘敘舊,然後你就可以走了。」
「我聽不懂──!怎麼會和我沒有關係──!雖然我很笨我是個白癡但我沒有誇張到不知道──」
「真不該找你這個白癡回來的。」迦尼西爾用受不了的眼神看了他一眼「所以,我們現在告訴你了,然後呢?不用跟我說甚麼一起分擔的那類鬼話,我們從來就不是演什麼溫馨的戲碼。」
艾莫卡被迦尼西爾那種「然後呢?你又能做什麼」的口吻堵得說不出話。
但是,不應該是這樣子的啊……
看著已經對於這樣的痛苦流露習慣與麻木的玫菈蕬,艾莫卡說不出無動於衷,卻也沒有把握自己究竟會不會因為今天看到的景象,而無法心安理得的回到科爾諾瓦生活。說到底,他終究還是自私的。
這個故事中的每個人,都是自私的,因為環境、為了生存,這裡的每個人都是這樣子的,他們都知道。
他不擅長思考,他既不知道自己該有什麼想法,也不知道自己該做出什麼樣的決定,其實他自己也不覺得自己想得出甚麼好方法,如果連這兩個人都做不到的話。
「我、我可以回去問問月,她一定有辦法的,小纋的事情也是她──」
「不用你多事。我們世界的事情我們自己解決。」
「可是──」
「艾莫卡,」迦尼西爾厭倦地說「你自己想清楚,這個狀況要怎麼解決?最快最完美的方法不就是去求作者寫故事?嗯?然後呢?我們的故事可是由兩個不同的作者和不同的世界觀一起組成的,我們的世界關係到兩個世界、關係到兩邊所有的人──當然也包含了你現在所謂的家人,作者來寫當然沒問題,她們是作者,那她們原本正在進行的故事呢?愛珞伊的還無所謂,反正本來就沒在寫,另一邊的可是關係到好幾篇故事的進度,你要因為我們幾個、因為玫一個人,影響那麼多人的故事?類似玫的角色多的是,你不是早就在邊界看過了嗎?為了救而救、而寫,那早該出現的故事根本就永遠沒辦法進行,至少玫死不了的,崎毉塔也總算是被想起來了,蒼音的人本來就是過著這樣的生活,其實故事裏外都沒有多大的區別,你不要去製造不必要的麻煩,你唯一可以、需要做的就只有偶爾回來看看玫菈蕬,你常來,帶動那邊的能量過來、多一個人深刻的記得她,玫的狀況就比較不容易惡化。」
艾莫卡看了看迦尼西爾,又看了看玫菈蕬,果然發現玫菈蕬的神情真的沒有他剛到的時候那樣痛苦而無力了。
「艾,對不起找你過來。只是……」玫菈蕬望著他露出淡淡笑容「這樣子好像又回到故事中那樣,三個人在一起的生活了呢。」
蒼穹的聲音一直都是那般孤寂而如寒風刺骨竄疾,而你是那乾涸龜裂的土黃色大地上殘存的最後一絲生機。
如果在這個充滿絕望與陰影的宇宙裡,還有你能保有那一分天真與快樂,那已經是高達三分之一的好運了呢。
「牙,我現在的眼睛是什麼顏色的?」
玫菈蕬笑笑地向迦尼西爾詢問,彷彿還在故事中的模樣似的。
「一邊中間是乳白,外圈水綠,另一邊是水藍。」
「還是艾莫卡鮮明的稻草黃色漂亮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