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苒香 - 碎苒香(5)

<碎苒香>在蟻窩這邊就放上5章試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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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翌日晨起果然是神清氣爽,方老爺甚感滿意。

昨夜似乎做了夢,細節無甚印象,只記得自己站在山林之間任蒼翠蓊鬱環繞,穿過枝梢葉隙而來的清風攜著一股清涼。他認得,那是自不復記憶的幼時便融入血脈中的,水的氣息。

有誰,身穿幾位姊姊親手縫製的短袍,踏出小小步伐,追著方放了手的花燈沿堤岸從市集一路跑到碼頭,最後還是只能站在岸上目送水流將一盞盞承載暖黃燭光的紙花帶向夜的深處,不知盡處。

後來,又是誰牽起了那雙小小的手,帶那孩子回家的呢?

方蘭生踏前一步,踩在經年累月堆積而成的厚實落葉與土壤上,鬆軟而溫柔的觸感即使隔著鞋底都能感覺到。

琴川西邊淺山上的方府門前有一大片梅林,幼時嫩嫩的方小公子也曾在雪融春綻之際赤著腳去踩一地落梅,有時玩心一高,摟著自家忠犬賴皮脫了外衫就往地上滾,幾圈下來,亂了衣著,沾得一身馨香;形容不無狼狽,卻還是極開心的。

他繼續往風的來向走,那輕淺而濕涼的氣息太誘人,不知不覺被勾起心底的懷念。抬手撥開掩覆在路徑上的枝葉,日光灑落下來,明亮灼熱,而後他便自夢中醒來。一掃疲憊,神清氣爽。

梳洗過後他準備前往學堂,臨行前想起一事,回身把床頭的錦囊揣進懷裡,才安心出門。

孩子們一如既往,全身上下充滿用不完的精力,講沒半節課方蘭生又被連拖帶拉地堆出門去陪他們胡鬧。反正無論如何總會這樣的,方老爺也不負隅頑抗,和杏仁及桂圓過了幾回合招後吩咐他們自行練習,自己則在旁照看,看著看著便開始分神去想今日天氣真不錯之類的雜思,渾然沒注意那些個小鬼在他身側死角聚成了一個圈,交頭接耳,密謀不軌。

「棗子小桃桂圓薏仁梅花,你們覺不覺得....先生今日心情特別好?」

「豈止是好,簡直好過了頭啦~上課鬧他卻沒罵人、說要出來玩也立刻就答應.....先生到底怎麼啦?」

「嘿嘿,你說要是我們趁這機會要求先生帶我們出城玩兒,他會不會答應啊?」

「桂圓你好歹提些靠譜點的東西,用膝蓋想都知道不可能.....」

「那桂花糕....」「小桃你這吃貨...!」「咳咳、吃有什麼不好!會吃才能長個子!」

「好哇棗子你這見色忘友的東西,有了媳婦兒就不要兄弟!」「誰誰誰是誰的媳婦兒杏仁你不要亂講小桃可是閨女....!」「什麼是閨女?」「呃.....就......」

「算了算了.....」杏仁終於受不了這對活寶,扶額望天。

桂圓卻還不放棄,急道:「你們快別跑題啦用點兒心吧,難得能詐先生什麼.....」

「我覺得棗子說得不錯,你們正是長個子的時候,今日午膳原就會多加半隻雞。不過可能得讓小桃失望了,甜食吃太多對長牙不好,一個月最多吃兩次。至於出城....小崽子,想都不用想。」方蘭生不知何時已站到孩童們的圈子邊,他面上笑得如三月春風,一干毛孩卻被嚇得冷汗直冒。

哼哼,想算計本老爺,小鬼,再多練個十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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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毛、燒水、切塊、放料、上蓋悶熬,然後換成去鱗、削片、剔刺、倒油、下鍋香煎。

方蘭生在灶台前下刀起杓跟在桌案前沾墨運筆一樣迅捷熟練行雲流水,就算不遠庖廚他也未覺自己非君子--與時俱進、因人而異,也大概就這意思。

直到裝盤時他還是沒能想明白,自己究竟是哪裡讓那群小鬼看出心情不差,吃飽睡好氣色自然佳,毛孩子們真是想多了。

方蘭生沒有高興的理由,畢竟身邊的這個,僅是一塊在錦囊中靜靜躺著的玉石。同樣沉默,意義卻天差地遠,它無法言語、沒有思考,不會用令人煩躁的死板表情看他亦無法用一針見血的言論激得人跳腳。玉橫僅僅只是一個容器,一個盛放魂魄的容器,而在那之中寂若死水的東西......方蘭生甚至不知道該不該斷言為生命。

其實他應該比任何人都瞭解這類魂器,畢竟那枚青玉司南佩陪他走過近二十年的人生途,裡面裝的是一名女子的一魂一魄以及至死不渝的牽掛。曾幫方蘭生避過死劫,卻也將他綁進一段遠在前世的恩仇。

他不會說那枚司南佩活著,卻也不認為那是死物,以魂魄為寄的一縷意念只要存在於世間都有可能在最想像不到的時機發生干涉。無論接受與否,輪迴轉世,人早已不只該為一己之言行負責,譬如涉水過河,每一步都踩在由看不見的因果鋪墊而成的暗礁上,此岸到彼岸,絕不止一生的距離。

青玉為體,金絲沿中軸穿過,觸之溫潤、暖手舒心,雖然這一份牽掛初始並不是為他而留,但最終驅使方蘭生為圓滿上輩子那對師兄妹的缺憾而做出決定。

直到孫月言離世,那被分割魂魄的又合而為一重入輪迴,那枚失卻光華玉珮才入土陪伴它真正的擁有者。

不過,木頭臉走時那麼瀟灑,不給他們道別的機會,他自己想必也沒有留下什麼念想。

「開飯....哎等等你們慢來慢來小心燙!先讓我把這端上桌啊--」方蘭生心中叫苦不迭,剛剛衝動喊了那一嗓子,換來十幾隻小手無情的攻勢,他逼不得已使出看家本領才勘勘把雞湯端上桌而沒濺出一滴。

在來邊關的路途上方蘭生見過幾回狼群,領路的當地人不讓靠近,只遠遠看過狩獵的畫面,但如今在飯桌上,群狼分食的陣勢可說是每日每夜不厭其煩地上演。

旁觀那條花了他三刻多鐘才把刺挑完又用薑絲去腥清蒸了一炷香左右的鱸魚、還有那隻用紅棗枸杞加上篸絲用慢火熬半個時辰的雞眨眼間被分食乾淨,方老爺在心裡無聲吶喊不休,這種狼吞虎嚥的吃法怎麼能嘗出魚的鮮嫩吃到雞肉入味後的香氣和品出精華所在的湯之鮮甜呢暴殄天物,不、暴殄本老爺嘔心瀝血的驚世之作啊嗚嗚嗚......

碎念歸碎念,待到再次下廚,方蘭生依然不會有半分鬆懈。據本人說法這叫堅持品質,但看在長輩眼裡就是個固執到撞南牆也不回頭的犟孩子,不管對方察沒察覺知不知曉,總之若讓方小公子看盡了眼裡,便會付出掏心掏肺的好--雖然有時笨拙有時不得要領,但確實是真心的好。

就算一桌佳餚盡付那群小白眼狼,方大廚上了灶台依舊全力以赴。

因為曾有遺憾,才更珍惜更踏實地去過活。

不過無憂無慮的小毛孩們領不領情,就又是另一回事兒了。

「桂圓你已經夾五筷子了,剩下魚肚子是我要留給梅子的!」

「杏仁都說了你還伸筷子......!」「啊不早說我都沾到了....反正也沒人敢吃不如我就--」

「你根本就是故意的可惡!」

「哎、我說你們等等....」眼看孩子們為了分食不均就要打上桌了,方蘭生趕緊站出來緩解,過程中不知誰的手碰了誰的肘誰的肘又靠到了誰的碗上那個誰因此嚇了一跳往後傾--不知為何倒楣的總是最無辜的那一個--這場小小喧鬧最後以方蘭生前襟上一大片湯漬和被罰洗三天碗而垂頭喪氣的孩子求饒聲作結。

將他們打發回家後方老爺認命清洗弄髒的衣服,那小半碗湯潑上來瞬間還是有幾分燙,只是考慮到在孩子面前所以方老爺就忍了。外袍解到一半他才想起來前襟內袋中收著個錦囊,也不知有無被波及,總之都拿出來洗洗保證萬無一失。把玉石泡到水裡的時候方蘭生忽然想笑,很久很久之前--當他還會跟那木頭因為無聊的小事吵嘴時,方小公子曾經動過乾脆把那傢伙踹下水去的念頭,現在這情況真不知如何形容.....不過不是有句話說木石無情嗎?現在他估計什麼都不會知道,兀自開心或難過的方蘭生再度覺得自己果然跟笨蛋一樣。

至少,第一日是平平安安...好吧,大致上是平安度過了。方蘭生躺在床上,說不出舒心還是失落多些。

空,是無一物,亦可廣納萬物。那年之後他走過不少地方、遇見許多的人,從清晨睜眼到夜晚安歇他找到了一件又一件做不完的事.....心卻還是空落的。

或許根本不是空或滿的問題,天地廣袤紅塵紛擾,他胸口卻僅有一方寸之地,有誰在青澀懵懂時悄然無聲地佔了--依方蘭生這認真固執的心性,一佔,恐怕就是一輩子。

無月之夜,枕邊玉橫靜靜發著螢光,為熟睡著的面容平添幾分暖意。

微蹙的眉間,卻洩漏幾絲隱藏極深的不安穩,在靜夜裡愈發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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