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苒香 - 碎苒香(3)

(3)

有道是宴無好宴會無好會。方蘭生端茶倒水做小伏低戰戰兢兢地伺候這尊自進了門後便一言不發的大佛,喔不,是大姊...咳,也不對,照對方現今的束裝與道上的名頭,叫聲大哥比較實在。

“叩!”

明明只是杯子叩到桌面的聲音稍微響了點,都能驚得身為幼弟的方蘭生瞬間繃緊脊背;明明離家日久闊別十來年,身為長女的方如馨之威嚴絲毫不減。

西行的斜陽就著窗櫺拉出數道長長的影子,光影流轉,在室內劃出若有似無的界線。許久,僵坐在椅上的小弟才聽得大姊開口。

「家裡怎樣不好待,你寧願跑來這種地方吃苦?」沒有預想中的責備或質疑,只一句清清淺淺的提問。淡過杯中因得來不易是以一泡再泡的茶湯,早已褪去馨香,滾在舌尖卻仍有一絲微澀。

原以為經年累日地已經喝慣,一旦有心要品,才發覺那點苦澀依舊無所遁形。

「我.....」方蘭生不自覺纂緊放在膝上的掌,衣裳被捏出條條皺痕。二十來歲的青年男子,在家鄉經商也算小有名聲,到了長輩面前,卻似從未長大過。他無意隱瞞也並非難以啟齒,但真要說起.....這話卻太長。能言善道如他,也無法將長得可能要用後半生去理清的萬縷千絲用短短數言去囊括敘述。一時之間能出口的,唯有沉默。

方如馨也不逼他--在江湖打滾日久,有故事的人他見得多了。沁入骨血的事物從難輕易宣諸於口,若要說,也只能對特殊的那人說--一雙方家特有的圓眼轉了轉,在屋內四處看看,揀出幾個家常話題問起,不外乎吃飽穿暖衣食用度。一別經年,這小弟的心裡事他是管不到了。

莫說方蘭生在他面前慌張謹慎,其實方如馨又何嘗不曾忐忑?只是端著長姊面子,不好洩漏一星半點。

在世上有幾個光坐在那兒便能逼得你窘迫失措以至真情流露的人,未嘗不是一種幸運。

暮光緩緩收束於遠西的山陵線,原以為今日之會到此為止,正要告辭,卻聽得方蘭生扭扭身子最終憋出一句低低的:「對不起......」

這話反倒是讓方如馨愣神片刻--幸好自家小弟還垂著頭未曾發覺--作大姊的忽然就笑了,反問道:「為何向我道歉?」

方蘭生猛一抬頭,靈動的眼裡略有水光,他皺著眉,一字一字緩聲道:「拋家離子,遠走他方...未盡....家主之責....」他說得艱難,方如馨卻笑意更甚,一派輕鬆地回道:「說這種話呀....吶小弟,這十年來,你可有見我踏進家門一步?」

「這哪能一樣...」方蘭生搖頭,苦笑道:「大姊你四方奔走卻心繫家務,我、我卻是--」

這次方如馨卻沒能忍住噗哧一聲噴笑而出,弄得方蘭生傻眼得住了口,他大笑數聲,道:「哈,許久不見蘭生你還是這麼可愛.....你又是哪隻眼見到我心繫家務?」

這下子方老爺當真是無言以對。別說子非魚安知魚之樂,眼下連心血相連的大姊,他都弄不懂對方到底在想什麼。

「老實跟你說了吧....」方如馨靠回椅背上狀似隨意地坐著,長睫下靈光乍現,復又歸於平靜。「我出來闖盪完全是依著自己心意,就算所做之事養不起你們甚至養不起自己,我都不會乖乖回去拜堂成親相夫教子。今日這般景況,只是極其幸運而已。」見方蘭生被這番發言唬得呆呆愣愣,不得已,再補上幾句:「若真心繫家業,身為長女找個大官嫁進他家們豈不才是最有利之事?」他傾身拍拍幼弟肩膀,道:「我是心有所欲,才決定離開你們成就自己.....現在懂了?」

方蘭生沉默地眨眨眼,對上方如馨殷切的眼光,才又緩緩點下腦袋。

當晚,方蘭生弄不清楚究竟是方如馨那番剖白,還是對方在外間睡得而不安分弄出的響動致使他再次夜不成寐。

心有所欲這四字像根刺,不輕不重卻也不依不撓地扎進他胸口。有個聲音告訴他方如馨說的都是實話--一度以為自己可以安家立業守在琴川死心塌地過完這一輩子,可惜方蘭生從他還在作那個成天發夢的小公子時就忒不會說謊,要知道,一個能成功騙過他人的謊言首先是要自己也信它,可惜方蘭生太直太笨太傻,做不到。所以總是被二姊抓包一頓飽打、所以今日他跑出門來苦心志勞筋骨而非乖乖待在家....那個家。

卻又有另個聲音罵自己傻--方蘭生你撐死了也就是個凡人,那塊裝著他殘缺魂魄的小東西在天下間至清至淨的崑崙之巔與神力加持的幽幻地界輪來傳去數年都不見一點反應,無望的事實明擺在那裡,你又何苦因為幾個破夢就心神不寧得非得親身看看才安心?

心有所欲,竟然到了這時候都還有一絲渺不可察的念想。

數年清修是愈修愈回去......笨就算了,笨得不徹底,才真是要人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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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如馨在這裡住了幾日,方蘭生就失眠幾日。初始還以為是自家大姊說話太有禪機令人寤寐思弗。但第三夜後他便確定了--有個翻個身都像打仗的傢伙在外間鬧騰整晚要睡得著那他也不用清修了直接成佛比較有可能!!

所以,基於這個佛曰不可說的原因,當方如馨提出辭別時,在九成不捨之外他心底是有十分之一點點點點點慶幸的。不料,這點慶幸在他大姊以送別禮俗為由將兩壇酒豪情萬丈地甩到他面前時瞬間冰消雪融。嗚,方蘭生你怎會傻得以為能全身而退呢.....

「哈哈哈,這麼久沒見、下次也不知何時能再見,這次可要好好喝上十年份!」

打個商量,您老每年多回家幾趟或小弟以後可以出遠門探望親姊....可不可以不要十年份啊嗚.....

「喝啊!是男人怎能如此量小!」

這位大姊人家那說的是氣量不是酒量.....

方蘭生睡過去前晃進腦海的念頭是--他就是酒量太小氣量太廣才總是無法拒絕別人提出的要求....吧。

再次醒來,已是日過中天。

方蘭生其實不算醒來,只是日光如沙場鐵騎般穿過東牆毫無防禦力的方框直直奔馳踐踏過他面上,被擾得不得不睜眼,卻又在下一瞬被利刃般的強光刺得趕緊閉起。

頭痛欲裂,方老爺自覺左右無人便放開顧忌在床上翻滾呻吟起來,像個吵鬧的孩子,透過聲音宣洩情緒,希望自己能好過點。若他有理智會知此時撐起身子去泡杯醒酒茶灌灌會有實際許多,可惜,英明神武的方老爺宿醉未醒。

「呀!呆瓜你怎麼啦?」銀鈴似的清脆嗓音在頭頂輕響,七分訝異外卻含三分促狹。方蘭生昏得辨不清東南西北更遑論是認人聲,只是若有人說話他總習慣會去接,迷迷糊糊間呢喃了句:「頭好痛.....」後便翻身向陽光較少的內面。

來者聽見後認真朝他打量一番,自顧自地道:「頭痛?呆瓜看起來真的很不舒服啊....我知道了!」

一個響指過後,還陷在被褥間的方蘭生忽覺周身一輕,惱人的暈眩和沉重感須臾之間消失無蹤,他放下捂在面上的雙手,待看清站在床前的是誰,差點兒魂飛天外。

「襄、襄襄襄.....」他一邊口吃一邊手足無措地拉起被單往自己身上罩--什麼啊!大白天的!女孩子家怎能如此沒有矜持跑進男人房裡來啊!就算老爺我是有家室的男人、就算你好像從來也沒把我當男人......

那廂方蘭生心理驚疑糾結不定,這廂嬌俏少女卻已先不耐地皺起眉頭:「這麼久沒見,呆瓜你這是什麼反應!」

回到青丘國引出潛藏在正統血脈中應有的力量後,圓尾巴的小狐狸終於長成相應的樣貌。記憶中矮他一個頭的小女孩已不復見,現在他倆幾乎能平視彼此,玲瓏有緻的身型也叫方蘭生不敢直視;原本鬢邊兩搓俏麗髮辮隨著及腰長髮在腦側結出一個漂亮繁複的髻,不變的是額前兩抹燦金色髮絲,與作為裝飾的數個鈴鐺相映成輝。

方蘭生這鬱悶啊,明明上次作別時襄鈴還比他低半個頭,如今這樣叫方老爺如何在她身前立足.....

「還沒醒來?」襄鈴不知對方心中糾結,原就有要事交代,方蘭生卻一直傻愣著不知在想些什麼,她

某方面來說也是性直口快,伸出手隔空輕抓,憑空而生的氣流便把對方自床榻內側推出來。

方蘭生無聲嗚噎只差沒脫口喊出女俠不要,卻也只能在被推至床沿時抓緊被單--雖然沒有赤身露體,但昨夜快醉倒才滾上床是以衣衫實在也說不上整齊,讀聖賢書長大的他跨不過心裡這坎兒,看見襄鈴眼底濃濃的取笑之意也只有默默認下。

「咳咳....襄鈴你這一大早來,是....有什麼事?」方蘭生確認自己在被單裡裹嚴嚴實實了,才開口問已自顧自在桌邊找了好位置坐下的青丘王女。

襄鈴聞言,揚起好看的眉,噘嘴道:「當然是要事,有很~重~要~的事要交代給呆瓜你呀~」

聽這語氣,方蘭生不由將自己往被團裡縮了縮,殊不知看在九尾狐眼裡,更像隻乖乖待宰的獵物了。

襄鈴揚起右手,長指在空中劃出幾道弧線連出一個法咒,隨著白光趨熾復又漸滅,一個極其熟悉、約莫至死也難忘的物事形貌漸漸出現在他眼前。

潔白無瑕的半月形玉身,正中一點凹陷.....

「.....襄鈴,這是做什麼?」

被問了幾個無意義問題的少女再忍不住瞪過去一眼,見對方呆呆望著自己幻出之物,暗嘆一聲呆瓜不是說自己長大了嗎,怎麼就這方面一點兒也沒變。

「今後屠蘇哥哥就要拜託你啦,呆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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