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使，一個關於愛與幸福的故事
1
我已在這兒待上第二個夜晚了。
有些人不相信靈魂的存在，認為生命不過就是一個自然界的循環，人類是大自然的一份子，自然不會有特立於自然界循環以外的靈魂存在。有些人即使相信靈魂，對於靈魂如何存在及靈魂的何去何從多少充滿了誤解。光明與黑暗、善良與邪惡、美貌與醜惡，這是大部分的人對於死去的人存在的許多幻想。善良的人化身為美麗天使，進入一片光明的天堂，而邪惡的人則帶著痛苦與醜陋的面容，被捲入萬劫不復的深淵。天堂必須是光明的，所以很多的傳說總是告訴我們，天堂位在雲端之上，最接近太陽的地方。地底是陰暗的，最適合禁錮邪惡的靈魂。於是天堂與地獄的世界觀因此成形。
靈魂的確存在，這兩天以來我看了不少。
這裡光明嗎？這裡明亮的時候，天空就像永遠高掛著太陽，沒有因為氣候的改變所造成的明暗變化。與陽光唯一的差別是，這裡的光線似乎永遠穿不透厚厚的迷霧。在這裡你永遠看不清一個物體的確實形貌，只看得到這裡的人、事、物如宣紙上隨意暈開的水墨。沒有色彩，卻有如色彩般強烈的明暗對比；沒有清晰線條勾勒出物體的形貌，卻具有一眼即可辨明的半透明輪廓。這裡的天空就像躺在豔陽下的草地上時逐漸甦醒的眼眸所見的陽光，刺眼中帶有如霧般的柔和，所見之物無不帶著些微的扭曲和隱諱不清，真實中帶有些許的虛幻感。
這裡黑暗嗎？這裡也有如夜晚般的寧靜與安詳。如霧般的迷濛隨著黑暗的來臨逐漸消散，大片的黑籠罩整個天空，緊接著是連髮絲般細的光線都不被允許的夜。天空像是被一條巨大的棉被整個籠罩住，讓你突然之間以為自己喪失了視覺，不管你多麼努力地想撐開眼、想多擠出些許視力以捕捉世上最微弱的光線；不管你多努力四處張望，努力地尋找天空的盡頭。世界如此地寧靜，只剩雜亂的念頭讓你意識到自己仍存在於這個時空，這個與自己一輩子以來所有體驗的總和相違背的時空。
靈魂有善惡嗎？我想，靈魂不是大家一直以來以為的那樣存在著的。我們總是在看到某些令人忿忿不平的事情時，嚷嚷著某個人多麼地邪惡，就像心底住著一個如撒旦般邪惡的靈魂；或者認為善良的得道高僧不只在死後被帶往極樂世界，他的身軀也因為靈魂的善而得到如舍利子的結晶。靈魂的善惡似乎被這個人在世界上的各種表現給歸類了。
不是如此。
靈魂是一個很簡單的存在，就像空氣、土壤、流水。流水有善惡嗎？只有清澈與污濁之分。靈魂的存在，就像河流存在於山谷間，空氣充斥在大地。生命被靈魂充滿著，靈魂藉著生命得到彰顯。當生命結束後，靈魂就像流水般往低處匯流，靈魂匯集之處，是生命的結束也是起點。是的，沒有天堂與地獄，所有的靈魂都流往同樣的方向，匯集到這個讓人分不清現實與幻境的地方，我所在的地方。
靈魂沒有善惡。
每一個靈魂在剛到人世間的時候都是乾淨的，就像山間湧出的清泉，透明無暇。在嚐遍人間的各種試煉後，歸來的靈魂也許變得稍髒了些，或者就像殘缺不全的布偶，帶著各種補丁般的傷疤回來。我是天使，我的職責是將這些辛苦的靈魂們安頓好，為這些歸來的靈魂們洗塵，安撫他們受傷的情感，讓他們能以更純白無暇的姿態回到大自然的循環中。
2
寧靜安詳的夜晚。
我細細撫摸手上的珠子，在黑夜之中原本光彩奪目的珍珠般顆粒，只剩細緻的觸感能區分它們的差異。
手上的三顆珠子，是辛苦了兩天之後的成果。
早上我從前輩的手中接過了一個冰涼嬌小的靈魂，那是一個剛出生後不久即夭折的小嬰兒，不曾享受過母親的溫暖懷抱和母奶的吸吮，在來不及睜開眼的時候就夭折了。接過靈魂的時候，我小心地觀察著它的色澤、觸摸它的質感、仔細地嗅著它的味道。那是一個帶著些微土黃色的巴掌大靈魂，原本該是透明如泉水的靈魂如今就像一團遭染色的棉絮，散發著嬰兒特有的淡淡奶味，卻又夾雜著些微刺鼻如化學藥劑的味道。
我閉上眼，伸出手掌在它的頭上輕微地撫摸。慢慢地我感覺到原本冰涼的靈魂逐漸恢復了它的溫度，那是一個健康靈魂該有的舒適溫度。我睜開眼，看見原先渾濁的土黃色逐漸散去，靈魂變得越來越透明，刺鼻的味道也隨著色澤的消失而退散。這個可憐的靈魂現在已經恢復健康了。
我抬頭看著前輩，前輩輕輕地點頭微笑。
我想我做對了。
我再次低頭，看見靈魂的形體如陽光下的霧氣般逐漸消散，捧著靈魂的手上出現了一顆玉米粒般大小的彩色珠子，那是靈魂遊歷過人世間的痕跡。我收起珠子，抬頭向前輩笑了一下。
「你做得很好，現在這個嬰兒已經得到安撫，重新回到了人間。」前輩緩緩地說著。
是啊，一個小小的嬰兒還會需要什麼？只需要一個溫柔的撫摸。我想我逐漸瞭解接下來的我該做些什麼事情。學習之路還很漫長。
前輩向我招手，轉身往迷霧的另一端飄去。我隨即起身跟上他。
「我現在要帶你去的地方，是每一個天使採集藥粉必經之地。好好跟著我。」前輩指著前方，邊說邊揮手輕輕播開眼前的霧氣，霧氣就像遇到熱氣般瞬間蒸散，隨著前輩手臂的揮舞開出了一條霧中的隧道。
霧中隧道似乎看不到盡頭。即使在如此明亮的地方，漫長隧道的另一端卻顯得異常陰暗，繼續走下去似乎可以由此通往黑暗的另一端。經過一段寧靜冗長的漫步，黑暗的盡頭似乎沒有更接近的跡象。
「我們要到黑暗的那一端嗎？」我忍不住開了口。
前輩沒有回應。
我快步走向他，發現前輩原本就已經不明顯的輪廓開始逐漸淡化。突然間隧道消失了，前輩也不見身影，我又再度置身於朦朧的迷霧中。
「前輩？」我開始顯得有點驚慌與不自在，目光掃向來時的方向，仍舊是一片茫茫迷霧。
我索性坐了下來，一邊側耳傾聽最細微的聲音，不時地左顧右盼一下。
我回想起第一天來到這裡時的情景。同樣的團團迷霧，同樣的靜謐。似乎像失去記憶了般，我不記得當天以前的所有事情，只剩下些許兒時的記憶、一些簡短而片段的人際互動、似曾相識的景象、街道、我的房間、幾本書的封面、幾部電影的部分情節，以及呼吸清新空氣的順暢感。是前輩的出現，讓我逐漸明白自己所在的地方，自己現階段的責任。
一陣無聊感湧上，我已經呆坐在這兒好一段時間了。
我起身，打算好好地往四處探探路。
明亮的光線麻痺了我的視覺，我嘗試尋找任何一處熟悉的景象，但就像身處迷霧迷宮一般，不管我如何走，往哪個方向走，不用多久時間我就會發現自己又走回原本的地方。
「前輩？」我開始感到些許不耐煩與不安。
「一定有什麼地方沒有做對，我應該停下來想一想。」我自忖著，開始思索這整個過程。
從第一天開始我就發現到這裡的不尋常。這裡的景色似乎總是很類似，不論走到哪裡都是同樣地朦朧，有時會看到一些若隱若現的靈魂，卻又常在你不經意的別過頭時消失。這裡沒有一處可以稱之為「風景」的地方，沒有道路，沒有建築物，每一個踏出去的步伐有時就像原地踏步，有時卻又能像疾風一樣瞬間帶我到我想去的地方。
就像置身在夢境。
「所以我正在作夢嗎？」我突然意識到，如果這是一場夢，那麼我可以用我的各種意識創造這裡的場景。我可以像前輩一樣，揮揮手就撥開一片迷霧中的隧道，或者光憑想像就能帶我到不同的場景。
我興奮地舉起右手。隧道沒有出現。
我想像著靠著意念移動身體到不遠處，沒出現什麼驚人的效果。
「有人在嗎？」我不安地向天空喊了一聲。
好吧，也許這裡不是只是個簡單的夢境。我有點沮喪。
「你不夠專心。」我的身後突然出現個熟悉的聲音，是前輩。
我急忙地將頭轉向他，他的面容在刺眼又朦朧的光線下更顯陰暗與模糊不清。
「你沒有跟上我的腳步，因為你心中太多雜念了。帶點信念，相信自己能夠走到，你就能走到。這次你要更緊跟著我。」前輩說完，頭也不回地往另一個方向急行而去。
「要更專心啊……好吧。」我緊跟著前輩，努力將滿腦袋的疑問拋開。
要拋開疑問不是件簡單的事，尤其當你拖著疲憊的心再次經歷一段漫無止盡的行走後。
「還要多久呢？」在疲憊的長途跋涉後，這樣的念頭又反覆出現在我腦中。
但我隨即發現，每當這樣的念頭一興起，隧道盡頭處就更顯陰暗。路似乎越走越長，思緒越雜亂，路變長的跡象越明顯。
「我知道了。」我停下腳步，眼睛直盯著前方漸行漸遠的前輩，腦袋只想著一件事情。
「到他想去的地方。」
突然眼前的場景驟變，我來到一片空曠的平原。這裡只有些許的薄霧，微微的濕氣中夾帶著各種淡淡的香味，有些是熟悉的花香，有些又不太像以往嗅覺經驗所帶來的印象，但與花香一樣也讓人感到非常舒暢。
薄霧逐漸消散，我看到眼前幾座如沙丘般的各色粉末，前輩則站在不遠處等著我過去。
「你試試看。」前輩用手抓了一把紅色的粉末，再讓香料從指縫間緩緩地流洩而下。
我傾身向前，彎下腰用雙手捧起一把粉末，發現它的粉末極為細緻且輕盈，觸感有如棉絮，卻有著棉絮所沒有的滑順感。我將粉末捧在鼻子前，閉上眼仔細嗅著粉末的味道。紅色的粉末帶有一股淡淡的水蜜桃香，在吸入香味的同時，我逐漸感受到自己漸趨強烈的心跳聲，伴隨著腎上腺素所帶來的興奮感。
「這些粉的力量很強大。」我甩開手上的粉末，心中帶著一絲不安。
前輩左手一揮，在一道刺眼的光芒閃耀後，眼前出現的是更大片的粉末田，上百種色彩與光澤的粉末像展示場般陳列在廣場上，遠處隱約看到幾個人影，正彎著腰翻攪著粉末。
「每種粉末有不同的功效，你可以依照吸入它們時的感覺調配出適合的藥方，然後像這樣灑在對方的額頭上。」前輩邊說著，邊順手撈起身邊的紫色粉末，輕輕地灑在我額上。我立刻陷入一陣暈眩感，胸口感到異常地煩悶，沈重的呼吸讓我不得不馬上蹲下來努力喘著氣。
「這些藥粉很有效但很危險，你要小心地使用。還記得昨天我教過你的步驟嗎？」
「記得。」我邊努力地調整呼吸的節奏邊回應著。
「很好。」前輩說完，從懷裡抱出另一個發黑的靈魂，輕輕地交到我手上。
「你就試試看吧！你有很多時間。」前輩說完，一個轉身隨即消失在我眼前。
3
我的腦中浮現第一天剛來到這裡時，前輩第一次帶著我進入靈魂內心的過程。
「要像這樣，手輕輕地深入它的胸口。」前輩拉著我的手，將我的手掌推入一個全身紫色的靈魂。
「眼睛閉上，告訴我你感覺到了什麼。」
我閉上眼。
「身體很沈重，就像掉入沒有盡頭的深谷中。心很空盪、很無力……」 「小心，不要讓自己也跌進去。」前輩警告著。
我一邊感受著靈魂的內心，一邊克制自己不要被它的情緒帶著走。
「想像著你在裡頭睜開著眼。你看到了什麼？」
我緩緩睜開眼，發現自己處在一個混沌的地方，身旁佈滿像遭油墨染了色的漩渦，還有一張張看不清五官的扭曲臉孔。整個世界就像一幅充滿混濁漩渦的油畫，每一個筆觸都帶著扭曲與不安，沒有一處明亮的色調。
「恐懼。」我不假思索地脫口而出。
「很好。現在我要你找出可以讓它擺脫恐懼的方法。也許是某個東西、一段記憶、一個人、一件心事。」
「萬一找不到呢？」我擔心地問著。
「一定找得到。」前輩以篤定的語氣回答我。
我在這個扭曲詭譎的空間裡小心地四處觀望著。這裡不像靈魂外的世界般明亮，就像另一個小世界，有著自己獨特的運作方式。我漂浮在這個空間裡，儘管努力地揮舞著四肢想移動身體，卻怎麼也無法移動半吋。
「看來又是另一個挑戰了。」我咕噥著。
空間中似乎充滿著稀薄的液體，那些混亂的漩渦則隨著我手的擺動被牽動著。當我的動作越大，分散在四處的漩渦便像進入另一個漩渦般全部往我身上匯集過來。
我嘗試放慢手臂揮舞的速度，發現似乎有點用處。漩渦不再纏繞我的身體，我也開始能感覺到自己身體的移動。
「也許再放慢一點。」我停止揮舞手臂，改用手掌輕輕地撥動著。很順利地我前進了幾公尺。
「再慢一點呢？」我停止揮舞手掌，用食指輕輕地挑弄著。果然我可以用更小的動作順利地讓自己快速地移動。
「原來如此。我知道你不想被打擾對不對？」我小心地撥弄著手指，讓自己穿梭在這些複雜陰暗的漩渦中。
這些漩渦有些淡如薄霧，有些則厚重得像一大團染色的棉花。在這個陰暗渾濁的空間裡，大部分的漩渦從遠處看起來都像是一團沒有厚度的薄片，我必須很近地將身子靠近才能分辨它的厚度，進而從容地避開它們。然而即使這麼小心地想閃躲，三不五時我仍然會被這些弔詭的視覺經驗欺騙，讓自己一不小心栽進漩渦裡。每當身體被漩渦纏繞時，總要花費非常大的心力才能從裡頭脫困。
「難怪你全身發紫，你的內心世界也太混亂了。」每次從漩渦掙扎地爬出時，總免不了朝向遠處一張模糊但看得出滿面愁容的臉孔憑弔一番。那臉孔若隱若現地藏在一團如颱風眼般巨大的漩渦裡，始終靜靜地從裡頭遙望著我。
「嘿，別這樣看著我，我不會過去那裡的。」我背對著那張臉，繼續在超大漩渦外徘徊著，。就這樣東撈撈西晃晃了好一陣子，結果當然是一無所獲。
我的背一陣涼，被凝視的不自在感湧上心頭。
「看來我還是必須進去那兒一趟了。」我轉頭望向那團可怕的漩渦。那張可憐的臉還在那兒看著我。
「好好好，我進去就是了。」我意識到要結束這場惡夢的唯一方式，就是好好地鑽進去看看這場惡夢的內在面貌。
我小心翼翼地往這個可怕的漩渦飄去。漩渦的吸引力隨著我的靠近越強大，就在我開始猶豫該不該再繼續往前時，突然一股強大的力量在一瞬間將我捲入漩渦裡，頓時我分辨不出自己的方位，只能任憑這些強大的流將我帶往漩渦的深處。
分不清自己在地上躺了多久，漸漸地我從模糊的意識中甦醒。
我慢慢地睜開眼，發現自己身處在一片黑暗裡。這裡的黑不像漩渦外那樣渾濁，而是純粹且乾淨的，沒有漩渦，也沒有那股詭異得讓人喘不過氣的渾濁。
「這裡什麼都沒有吧……」我暗自思忖著。
我從地上爬了起來，向四處張望了一番，尋找任何一處除了黑暗以外的東西。
很快地我看到遠方的地平線上閃爍著一道微弱的光芒。我撥弄手指，發現自己仍停留在原地。
「不能移動呢……奇怪……」我下意識地跨出步伐，發現自己就像在外面世界一樣正常地走動。在習慣了用手指輕鬆地移動之後，突然有一種用腳走路真麻煩的奇特感覺。
微光隨著我接近的步伐逐漸明顯，照亮了附近看似牆角的地方。我快步走過去，微光變得越來越清晰。
「是一個小孩！」我看著一個年約四五歲的小孩，蜷曲著身子蹲在牆角，雙手抱著頭並把頭埋進彎曲的大腿中。我才發現原來包圍在我的四周是一大片高聳的圍牆，將所有的光線完全阻斷，只剩從小孩身上所發出的微弱光源。
我走近小孩並蹲了下來，伸出我的右手輕輕地撫摸他的頭。沒有任何反應。
我想到前輩塞在我懷裡的藥粉，於是迅速地將手伸進懷裡掏了幾下，拿出了三個小瓶子。
「紅色是熱情，黃色是希望，白色是純潔。」我胡亂地猜測一下各個顏色的意涵，接著把三個藥粉全倒進同一個瓶子裡。藥粉各自的比例早已調配好，在倒入的一瞬間產生了一種複雜卻又清香的味道。我將混合的藥粉倒了一些在左手手掌心，用右手的指頭捏了一點起來，慢慢地灑在小孩的額頭上。我開始察覺到四周逐漸有了些許明亮感，我抬起頭，發現天花板微微地裂了一個小縫，潔白的光線自在地灑落。
我將所有的粉末倒在左手手掌上，用右手抓了一大把起來，慢慢地往小孩的額頭灑去。四周瞬間光明了許多，身旁的高牆逐漸斑駁，光線漸漸地從斑駁的牆透進來，沒有多久整個圍牆都化為灰塵，輕輕地垮了下來。
我起身環顧四周，一切逐漸恢復到與靈魂外的世界一樣光明。外頭的霧氣逐漸飄了進來，我低頭尋找小孩的蹤影，卻怎麼都找不到。
「你做得很好！」是前輩的聲音，我回頭看了他一眼。
「那小孩去了哪呢？」我略帶擔心的神情，向四處張望著。
「他回去了。」前輩伸出右手指著天空。我抬頭仰望，一道圍繞著半透明水氣的微弱光芒緩緩地飄往天際。
我望著那片半透明的霧氣，心中仍舊充滿疑問。
「這裡的靈魂常常就像這樣來來去去的。有時候望著它們，真像看著自己的小孩。」前輩環抱著胸口，若有所思地
我朝天際環顧，發現像這樣發出微弱光芒的霧氣散佈於整個天空，若不仔細分辨，從遠處望去很容易誤以為只是一大片始終無法消散的迷霧。
「他回去哪了？」我問道。
「人間。」前輩微笑了一下，接著說：「你剛才釋放了一個被一生的痛苦所困的靈魂。他一輩子深受憂鬱之苦，那份憂鬱來自於遠較常人更加纖細敏銳的心思。但他是一個很好的藝術家，他畫的畫非常棒。我想他始終都會是個好藝術家。」
「我真希望有機會能看一看他的作品。」我望著天際的那只純白靈魂。靈魂隨著靈魂逐漸接近天際而消散，我想我開始了解前輩的感覺。
「你會的，到時你一眼就能認出他的畫。」前輩拍拍我的肩。
接著前輩交給我一顆閃耀著金色的小珠子。純金的色澤搭配珠子圓潤的表面，在光線的照耀下更顯奪目。
我將珠子放入懷中。這是我來到這兒後所得到的，第一份來自靈魂的禮物。
4
我拿著幾個空瓶，繞著廣場隨意地從地上撈起不同顏色的粉末，四處張望了一下後，回到前輩新託付給我的靈魂身邊。
前輩早已不知去向。我所能做的就是靠著我的記憶，努力地回想那些抽象而繁瑣的調配步驟。
「首先是挑選藥粉。」前輩擺出幾十個瓶子，瓶子裡頭裝滿各種顏色的粉末。
「怎麼挑呢？」我望著這一大排粉末瓶，語氣透露出些許無力感。
「一瓶一瓶聞聞看。」前輩拿起其中一瓶藥粉，將瓶口拿到距離鼻子約十公分遠處，用手掌對著瓶口輕輕地搧著。
「就像這樣，記得不要靠得太近，這藥粉的藥性很強。」前輩小心地將藥瓶遞給我，我用雙手謹慎地接過。
這是一個裝滿綠色粉末的小瓶子，瓶身略呈葫蘆狀，狹窄的瓶口突出一小塊尖嘴，讓藥粉能以更精準的劑量倒出。
「聞聞看！」前輩略帶命令式的語氣，讓我的心驚了一下，不自覺地加快了手腳。
綠色的粉末帶有一股清草般的清香，卻沒有一般青草所特有的土味。我閉上眼，細細地品著那股清香，感覺到香味逐漸自鼻腔擴散到我的胸腔裡。
「感覺那股香味帶給你感受上的變化。」前輩說。
我細細感受內心情緒上的變化。綠色讓人忘卻緊繃感，一種前所未有的清晰感油然而生，彷彿一切猶豫與陰霾頓時一掃而空。
接著前輩示範了幾個調配藥粉的步驟。先是拿出一個調配瓶，將幾種藥粉以微妙的比例調和。混合的藥粉散發出與各自的藥粉截然不同的香味，並閃爍著微弱的光芒。
「以後你有很多機會好好地學習如何運用這些藥粉。」前輩揚起嘴角，眼神略帶神祕地笑著說。
我放慢呼吸，將從廣場收集而來的各種粉末一字排開，一瓶一瓶地湊近自己的鼻子。每個瓶子散發的味道都很獨特，似乎沒有一種味道是與另一種味道相近。紅色在略帶甜味的水蜜桃香之外，聞久了還能感受到一股輕微的刺鼻辛辣感；藍色帶點海洋的鹹味，又在鹹味之外帶著些微的苦澀感。也許就是這些彼此獨立的味道，讓每一種藥粉都有著其他藥粉無可取代的藥性。
「像這樣將不同藥粉倒入調配瓶中……」我回想著前輩示範的步驟，小心地將不同的藥粉倒入，用調配匙將混合的粉末拌勻。粉末仍然保持各自的顆粒與顏色，並沒有因為調配匙的攪拌而混合。我將臉湊近調配瓶，仔細地聞了聞粉末的味道，並沒有如第一天前輩所調配的藥粉那般產生新的芳香。我想這次的調配是失敗了。
「這些藥粉的特性還真是難以掌握呢……」到目前為止我對於每一種藥粉的功用、該使用的劑量仍然一知半解，甚至對於該以多少比例、怎樣的攪拌方式等也完全沒有概念。我轉頭望向身旁那發黑的可憐靈魂，嘆了一口氣。
「也許我該先看看它怎麼了。」
我慢慢地將手伸往它的胸膛。在手指觸碰到他的身體的那瞬間，我的整隻手就像被吸塵器捲入般，強大的吸力將我的上半臂拖了進去，緊接著是我的肩膀、頭、整個上半身。很快地我整個人都栽了進去。
我閉上眼，讓身體任由渦流帶往靈魂的深處，沒有多久我便感到身體一陣輕盈，好像又回到之前曾體驗過的如液體般的漂浮空間。
我慢慢地睜開眼。
一張張痛苦扭曲的臉，在灰色中夾雜著些許血色的液體中微微地漂浮旋轉著。臉上痛苦的表情隨著液體的流動而有著細微且緩慢的變化，有的眼神渙散、頭髮凌亂、面無表情，有的眼神驚恐，不停地向左右兩邊查看，好像在躲避著某人。
「真是可怕的景象。」我輕輕地撥弄起手指，身體緩緩地向那些臉孔移動。每張臉像是發現到不速之客入侵一般，一張張無血色的臉隨著頭的扭動慢慢地轉向我，用那帶有些許血絲的眼球直盯著我看。即使瞭解這些臉孔不過是靈魂心境的投射，穿梭在這些猙獰表情間仍舊讓我膽戰心驚。
隨著待在這裡的時間變長，我逐漸看清楚這個空間的全貌。這是一個深不見底的柱狀空間，飄浮在上空的是許多夾雜著恐懼、不安、憤怒、絕望的臉，而空間下方則是散亂的各種器械，捶子、鐵釘、斧頭，及各式各項大大小小的刀具。每一樣器械不止滿佈鐵鏽，更有些沾滿了血漬和泥巴。
我重複在這個柱狀的空間上下來回，穿越了猙獰臉孔的追逐，閃避了冰冷的刀械。奇妙的是，當我好不容易穿越了上層一張張猙獰的臉之後，緊接著而來的是穿越下層的刀劍，像是在同一個空間循環，不管我往哪個方向走，最後始終會回到原地。
「我該怎麼離開這裡？」我不停地加快我的速度，繼續來回地穿梭著，試圖闖進任何一處熟悉的空間。
「甜甜圈？」我像突然醒了一般，馬上意識到自己可能掉進一個如甜甜圈般的空間裡。我所看到的無限延伸的柱狀，其實只是這個環狀空間的一小段，而這個空間將所有的恐懼、痛苦、不安的情緒全部困在一起。不，不止是困住，而是無止境的循環。
「不只困住了你，連我都被困住了。」我無奈地說。
我回到原地，雙手一攤，無力地閉上眼。
「融入它。」突然間我聽到一個陌生的聲音，我睜開眼來回張望，沒有其他人。
「好，我試試看！」我決定再給自己一次嘗試的機會，隨即閉上眼，將耳朵、鼻子、嘴巴、手掌，甚至全身上下的毛細孔完全張開，讓自己的身體完全浸泡在這個空間的液體中。
「我是你的一部份，讓我靠近你。」我的心中重複回想這句話，並讓腦海重複播放著那些猙獰的臉孔、冰冷的器械。
突然，在我的左邊傳來一聲像是巨大建築物崩裂般的巨響，緊接著身體周圍的液體開始快速地捲動，將我整個人帶往巨響發生的方向。我張開眼，發現自己被圍牆上的一個巨大裂縫吸引，空間內的液體快速地往外噴發，強烈噴射的程度就像河道潰堤般猛烈。
我被水流衝至裂縫的缺口，雙手奮力地攀著缺口邊緣，拼命地掙扎著。
「啊！」我終於抵擋不住水流的強勁，隨著參雜了金屬、頭髮、血絲，及一張張驚慌的臉孔沖出，進到了另一個未知的空間裡。
我躺在堅硬的地板上，眼睛被液體沾黏得張不開。7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MDFxSN48UP
我用手將眼睛周圍的黏液撥開，長時間的黑暗讓我在睜開眼的瞬間完全無法適應突如其來的陽光。我用手遮擋著眼，試圖慢慢讓眼睛適應。7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f1ydYXWlgg
「陽光？」突然間我看到許久不見的清晰陽光，一瞬間我意識到自己似乎回到了熟悉的時空環境。7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GjIEdwQ3rK
我坐起身，勉強睜開眼環顧四周。7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oFzb6bJuS8
四周一片模糊，地上滿佈著下雨過後的積水痕跡。天氣似乎有些寒冷。7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72GB8QeCNb
我坐在街角的一根電線杆旁，眼前則是有三個年輕男人互相爭執著。這段爭執似乎已經持續了一段時間，三個人的火氣似乎降不下來。隨著爭執的劇烈程度逐漸升溫，其中個男人開始挑釁地推著另一個男人的胸膛，另一個男人手裡拿著一根木棍，虛張聲勢地在空中揮舞著。7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MIvxFWUgQR
整個過程靜謐無聲，就像看著黑白無聲的歷史紀錄片。7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xj6hu5ookD
我揉了揉眼睛想讓自己看得更清楚些，突然其中一個年輕人將手往大衣內戴摸著，掏出了一把銳利的小刀，往其中一位拿著木棍略為壯碩的年輕人胸膛刺去。被刺的男人表情痛苦地吶喊，手上的木棍掉落，朝我的方向滾了過來，而另一個男人則表情驚恐地倒退了幾步，隨即轉身奔向街道的另一頭。7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XftOEqFS9J
殺了人的男人表情略顯呆滯，手上拿著沾滿鮮血的小刀隨著男人鬆弛的手掉了下來。7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eV6kTWTCPd
倒地的男人全身痙攣地扭動著，漸漸地，扭動的幅度越來越小，沒有多久便完全停了下來。7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or13c07Fm4
四周的氣氛瞬間凍結了。7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sIrHhHcMuG
我站起身，猶豫著要不要走向那個男人，或者安靜地轉身離開。男人背對著我，似乎感覺不到身旁有個人目睹了整個過程。7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FAyHXL2Xtr
我決定跨出步伐，慢慢地往男人方向走去。7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wi6iQJLS7A
我巧妙地移動著身體，走到離男人不到兩公尺的地方。7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Y7vOF5o1hX
男人仍舊沒發現我。7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umKOsrG3M6
我小心地彎下腰撿起地上的木棍，同時抬起頭不讓男人離開自己的視線。撿到木棍的一瞬間我緊繃的心情瞬間釋放了不少。7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QFUjC2SgiF
「至少有個東西可以保護自己吧。」我邊這樣想著，邊試探性地繞向男人的側面。7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kK33iDGkBI
男人仍舊沒發現我。7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cPz8jqlVk0
我走到男人的面前，低頭看著他的臉。男人目光仍舊呆滯，不知怎麼地我心裡突然湧起了些微的同情。7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AAH3J81pVU
我正想伸出手拍向他的肩，四周突然全暗了下來，眼前的畫面像電影換幕般瞬間消失。我反射性地將頭轉向一旁，發現自己在一間幽暗的房間裡，角落擺了一張單人床，一個小男孩獨自蹲坐在床上。7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tCH3y4ohgj
現在我聽得到四周的聲音了。一陣陣男女爭吵聲從我身後微開的房門傳了進來，小男孩則是不發一語地縮在角落。7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VWfhx8xsV1
「可憐的小孩。」我望向他，接著轉過身貼著門縫向外望去。7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RkJ67ZLgca
「看來你爸媽從沒停止爭吵吧，你都像這樣自己一個人躲著嗎？」我望著門外，碗盤碎片散落一地，並混雜著食物殘渣和些許的血漬和爭執過程中抓落的頭髮。7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HtIigwXZkK
就像之前在甜甜圈的世界裡所看到的景象。
突然眼前的景象又改變了。這次我來到另一個明亮的房間，四處都是散亂的課桌椅，幾個男孩圍繞著一個有著女生裝扮的小男生，嘲笑聲和東西雜落的聲音此起彼落。7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XFv2LJ38Qx
蹲在中央的小男生懷裡抱著一個布偶，半長不短的頭髮被幾個男生輪流地扯來扯去，還有幾個男生拿著書桌上的文具用品朝小男孩丟著，小男孩只是默默地蹲坐著，任憑男孩們欺侮著。7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cBofVYBr4L
「感覺都是些不太好的記憶呢。」我同情地望著他。7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2JqAGgUtg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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