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水雲煙--貳 - 玉籬棲霞，雲崖秋聲(完)(霹靂，劍痞師徒一般向)

　　數年後，上古七星之主天策真龍亂世。憑藉著五星加身的雄渾憾天之力，使得原本向來是彼此爭嶸的武林各方勢力角逐形成了騰龍飛天之勢，橫掃中原，成就霸業。

　　就在這時，劍痞憶秋年竟出手從天策真龍刀下瞬間救走了瀕死垂危的素還真因而成為武林焦點。其後又給予前來步雲崖求教的人們一個方向指引，甚至藉著和風之痕比武，為中原武林留下了一個一頁書再出江湖的契機。

　　然而實際上，他仍沒有親身入世的打算，他所做的一切事實上都不過是臨危救急一下和給人一點建議罷了；就算是出謀策劃，也就算上讓六星入體一阻魔劍道入侵中原之勢，與防止天策真龍七星入體而變得嗜殺瘋狂這二樁。

　　僅是如此，他從未現身戰局裡，卻已經在無形中牽動了武林的局勢走向。

　　所以才更讓人忌憚。

　　對於野心家來說，間接維繫了武林半年短暫和平的劍痞憶秋年之名，猶如芒刺在背，欲除之而後快。因此繼魔劍道之主誅天意外身亡後不久，就在檯面上各方佈局再度暗潮洶湧的這一年，劍痞憶秋年之徒洛子商，也成了陰謀暗渡下的犧牲者。

　　為了除掉當世絕代的劍者憶秋年。

　　這一年，步雲崖的楓葉落得安安靜靜，卻紅得像在泣血。

　　──好像心肝被人挖出來的感覺，不是什麼好滋味。不用勸我節哀順變，這四個字就我解讀是廢話。

　　復仇一詞，他想過。

　　那時，他看著安靜躺在棺木裡的洛子商，一語不發，只是緊緊死握著當初親手交予徒兒手中的玉璃劍。

　　猶記得當時自己的心願。

　　一回頭，徒兒前日在玉籬園為自己泡的一壺茶，清香還未散褪。

　　不對，他要的、不是這樣的結果。他喃喃的唸著，隨後找來了結拜兄弟八指神相舒石公，斷其一指，再犧牲自己數百年的根基，為洛子商復生。

　　──商兒，你是我憶秋年的徒弟，所以死；但也因為你是我的徒弟，所以活。

　　他這麼說，然後將一直緊握在手的玉璃劍放回了原本的歸處──不同於其他劍客，像是寶貝著什麼似的，洛子商總是將劍攬在懷裡，不離身邊。

　　復仇，他不是不想。

　　只是如果可以，他更不希望這把玉璃劍在他的手中染血。

　　最後，劍痞憶秋年承受了徒兒洛子商的死劫，並放棄復生之機，將最後的一口真氣留給了風之痕予以警示危險。

　　該來的避不了。魂斷乾坤陵，是他不懼天命定數、不畏江湖暗潮，向天賭命的一場抗議。

　　他卻連博輸了都不後悔。

　　──商兒，切記，勿忘本心。

　　猶記得，憶老頭說這句話時，那笑容滿面的表情。

　　當他悠悠轉醒的霎那間，覺得自己彷彿夢到了從前。只是這個夢，太長遠，以至於夢裡的身影全都煙消雲散的瞬間就明白──他還能睜開眼睛，是違背了天理循環，是逆天之舉。

　　所以憶秋年用了什麼樣的代價來交換，他清楚明白。

　　而他再也無法換回，更來不及償還。

　　不言痛，不代表不明白。於是周圍的一切似乎都變得沉靜默然，只剩醒來時，聽見懷裡的玉璃劍受到動作牽引、而發出了金屬和玉器喀碰聲響的玲瓏清脆。

　　還有那墊在自己身上的，一如自己當初從憶老頭手中接下玉璃劍之時、那對練武之人來說其實不過是輕而易舉，卻在當時與現下，都在手心裡驀然一沉的重量。

　　一把劍、一個人，要有多堅韌無摧才不致在瞬息萬變的武林中凋零成灰？

　　雨打孤蓬酒漸消，昏燈與吾共無聊；浮名本是無憑事，不及寒江日兩潮。

　　原來遊歷江湖所要承擔的負累，不是一個站在劍術頂峰的名號就可以化解。因為名號本身，就是一個走過千山萬水的負累。

　　所以不如歸去。

　　不如笑看人間。

　　不如逍遙山水。

　　＊　　＊　　＊

　　這日，天清日朗；微風徐徐，吹動林葉輕搖。

　　就像記憶中的某一年那樣，搖落了緩緩墜地的楓葉片片。

　　山人今不見，山鳥自相從。長嘯辭故主，終身臥此峰。

　　踏著廝廝碎碎的落葉而來之人，仍然是那一襲的水藍色身影，容貌清雅俊逸依舊如昔。

　　鑄劍一生贈知音，逍遙一生而忘齡。

　　「絕代高人，絕代劍藝，為何你始終不願配上吾所鑄之絕代名劍呢？」步雲崖那日弔唁劍痞驟逝的哀悽早已過去，然而時至今日，慕名也好、懷念也罷，總還有來到崖邊小墓前獨自追思的人。

　　名劍鑄手金子陵亦是。

　　此回，亦同樣帶了一把等待耀出驚世絕艷風采的名劍。

　　「走上今天的命運，是你的選擇嗎？」墓前，明知得不到回答，金子陵仍感嘆似的搖首說道：「只要你肯將它配上，它就能光芒萬丈，為你消災解厄呀！」

　　「也許…」有些無奈、卻也釋懷的笑嘆道：「這就是你無人可及之處吧，劍痞憶秋年。」

　　「久見了，金前輩。」正欲離去之時，忽聞同樣踏葉而來的聲響。又有人來到崖上。轉頭，才知是如今步雲崖唯一的主人。

　　「哦──久見了，吾知道吾看起來一點也沒變，倒是你，變了不少哪。」彷彿有些刻意似的輕笑一聲：「劍痞憶秋年之徒，洛子商。」

　　一身墨綠儒衣的青年的臉龐上，笑容未減，卻是少了一點年少輕狂，多了一點隱藏在已然懂得歛起心思的眼底的滄桑。

　　「哈、前輩真是一點也沒變。老頭說的沒錯，就算是我，沒事也不會想要拜訪寂山靜廬呢！」說著，便走近墓前，為那個沉眠在此的人拈上一炷香。然後提起了自崖下玉籬園帶來的一壺清香，往碑上緩緩倒注灑下。

　　古墓依零草，前朝寄老松。

　　頓時，步雲崖便飄起了淡遠清幽的茶香，一如往常。

　　「哈哈～！你能不在意劍痞之名擔在身上的沉重了就好。」語畢，轉身欲離。卻才剛踏出了步伐便讓人喚住。

　　「是說，金前輩可有發現，最近…前輩所鑄造的名劍和其擁有者紛紛現世。尤其，是號稱為當代劍中王者的沾血冰蛾之事，更是喧囂了整個武林哪。」

　　「所以？」微挑了入鬢的飛眉，金子陵依然不動如山的笑問。

　　收到金子陵這般不為所動的反應，於是洛子商習慣性的偏頭又問：「哎呀？前輩難道沒有什麼打算嗎？」

　　於是對方一手持劍負於背後，一手振開了幽藍絹扇，依舊是悠然自適的笑答：「既有劍中王者，必有刀中之王。自古以來，刀劍之間彼此相爭本就是無可避免的事。天意如此，既然讓吾金子陵有此榮幸成為這場刀劍盛會的參與者，吾又何必推辭？」

　　洛子商聞言，先是沉默了下，而後一邊收拾起了墓前祭拜人們留下的殘香餘灰，一邊說道：「你們這些前輩人啊～老是要人保重性命，自己卻又將生死之事看得淡然，不矛盾嗎？」

　　「哎呀～不矛盾，當你明白自己的天命和所重視之事物為何時，自然會有所取捨。」頓了下，抬手一指洛子商一直攬在懷裡的玉璃劍笑問道：「洛子商，憶秋年可曾告訴過你，在你懷裡那把劍的過去之事？」

　　便見洛子商看著手中的玉璃劍，歪頭想了下後，搖搖頭：「沒有，我只是有想過，也許這原本是憶老頭他曾經使用過的劍也不一定……吧？」

　　「噯，這憶秋年真是連自己的徒弟都要裝神秘。沒錯，那也是吾所鑄的劍之一，如果吾先前所贈的那把劍不算，這便是他生前使用的最後一把劍。」回頭又望了眼碑上刻名，思緒卻有些飄遠了去：「只不過，那已經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似乎…就連名劍鑄手這名號，都是在這把劍之後才漸漸被人冠上的呢。」

　　「棲霞劍，是它原本的名。」驀然一笑，對洛子商說道。

　　片雲生斷壁，萬壑遍踈鐘。

　　秋水波光粼粼，繚繞山崖間的雲煙，為金子陵娓娓道來的過去增添了幾分懷念。

　　不要看憶秋年老是一副有劍沒劍都無所謂的樣子，他其實啊～也是個愛劍成痴的人。只不過他意不在收藏，而是喜愛劍術、體悟劍的意涵。他愛劍惜劍，使用過的每一把劍，即使斷了也不願隨意拋棄。

　　鑄劍贈知音。所以吾當年毛遂自薦送他這把劍，命名為棲霞，是為不慕名利、不戀權貴，只為一生任真自性，寄身雲海，徜徉山水之意。

　　沒想到這默默無名之劍，會是他在武林中使用的最後一把劍。

　　因此後來當憶秋年帶著它到寂山靜廬、要吾為它重新熔鑄那時，實是令吾深感意外。不只如此，還一併帶了所有他曾經使用過的每一把劍。所以說，你手中的劍啊～吾自當保證不遜於吾所鑄之其他名劍，但它的意義卻因此而遠更為重要了。

　　玉璃劍，是融合淬練了劍痞憶秋年一生的經歷，臻至頂峰，最後還諸本心、反璞歸真的一把劍。

　　──商兒，願你不忘本心。因為這把劍，已不再屬於過去。

　　驀然回首，輕舟已過萬重山。放下一切輝煌浮名，僅存劍痞的精神、與對這把劍的新主人的期盼。於是洛子商才明白，自己之所以會感到劍沉的原因。

　　那麼，金前輩，你是否知道憶老頭又是為了什麼而不願再次提劍入世嗎？金子陵欲離開步雲崖前，洛子商又問。

　　這嘛……。然而金子陵也只是搖頭無奈笑答說他並不清楚。怎麼？難道你希望聽說劍痞憶秋年提起劍為你復仇或是憤然入世的模樣嗎？

　　就見洛子商聞言先是一愣後，微皺起眉，還搔了搔頭，說他還真難想像老頭也會有這麼憤慨激昂的模樣，這麼演的話會不會灑狗血了點？頓了下，又搖搖頭，直說著：唔，不適合、不適合。

　　霎時步雲崖上響起了數聲朗笑。

　　復又舉步欲行，不疾不徐；離去之時，金子陵方才悠悠說道──

　　但他可以確定的是，憶秋年決定不再提劍，是自從帶了洛子商回步雲崖之後。當時那雙仗劍江湖的手放下了三尺秋水，改拿手搖鼓和糖葫蘆拼命逗著一個怎麼哄都還是哭個不停的嬰孩開心的模樣，可是讓他們一群人笑上了好幾年呢！

　　不知為何，金子陵說著的同時，洛子商忽然想起自己重生醒來後回到步雲崖時看到的情景。原本被懸掛在屋裡牆邊上的長劍被取了下，卻沒有帶走，只是放在旁邊的木桌上；靜靜的橫躺著，劍身隱隱散發出有些寂寥的流光。

　　惆悵空歸去，猶疑林下逢。

　　像是終究被人遺下，又像是在等待著他的到來、為它重新掛上。

　　那你呢？今後有什麼打算？這次，換成金子陵走至一半方才半回過頭來問了洛子商。

　　洛子商想了想，然後看向崖邊小墓的碑上之名笑著回答───

　　遊歷天下、遊山玩水，隨心所欲、隨遇而安。

　　吃好穿好睡好住好，要過得比他好、比他精采，讓他在天上看著自己享受、他卻只能跳腳乾瞪眼，氣死他！喔不，他已經掛了，那就氣得他從棺材裡跳出來再罵一次自己沒大沒小最好！

　　對了前輩，你手中的那把劍該不會……哎、這次的目標又是誰呀？

　　金子陵聞言，絹扇一收，突然快步走回頭來，迅速一抬手就往洛子商挺直的鼻樑上拍了下去，痛得他直喊一聲：噢！

　　什麼目標，真沒禮貌，果然是沒大沒小。接著回轉過身，再度邁步離去。

　　這把絕代之狂，將會讓魔流劍風之痕的絕代劍術更為揮灑自如、再造顛峰！金子陵滿懷期待、神采飛揚的邊走邊這麼說道。

　　耳邊，還有那個年輕人似乎也開始變得像他師父那樣叨叨絮絮的聲音說著，前輩，如果哪天寂山靜廬有麻煩了，他會過去助他一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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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一天，舒石公帶著洛子商的棺木離開步雲崖後，憶秋年在步雲崖一步一步的、慢慢走了一遍。從玉籬園，到他們師徒倆曾經打過水仗的後山溪泉；從崖間的楓林小徑，到自己所住的崖頂小屋邊。

　　輕輕推開木門，也在屋裡走了一圈，指腹滑過身邊所經的每一張桌椅、書櫃，最後在離開前看見了懸掛在牆上的那把劍。有些猶疑的伸手將之取下，握在掌心裡；卻只是低頭凝視了很久很久後，想起，當他闔上棺蓋那一刻所掩去的、徒兒的沉靜睡臉。驀地苦笑一聲，他真是老糊塗了，自己分明打從那一天開始就決定了不再提劍的不是嗎？

　　於是便緩慢而定定的將劍放在身邊的木桌上，輕掩屋門，一步步的漸漸離開了步雲崖。

　　分明什麼都沒有帶走，步雲崖卻像是瞬間變得空曠了一樣。

　　只留下滿崖的秋聲低鳴不斷回盪。

　　──商兒，願你手中之劍，不為江湖塵埃所擾。因為玉璃，是白玉無瑕、清澈無垢之意。

　　那年，他的人生早已遊遍大江南北，劍術超絕，達到了劍即人、人亦劍的境界，世人難以與之項背。

　　就在這時，他在某個或許又是遭逢武林殘酷洗劫的村子裡發現了那個尚在強褓中孩子。人啊，年紀大了，總會想著緣分這樣的說詞，於是便帶著那孩子回到了步雲崖。沒想到自此之後，他的每一天都手忙腳亂的過得比仗劍江湖的時候還要刺激精采。

　　那年，他以為他的人生就這麼短暫便走到了盡頭。很突然的，連昨日泡給憶老頭喝的茶盤子都還沒收；還不以為意的指著吊黃泉裡那張他和憶老頭的畫、說自己要是死了，憶老頭是連一滴眼淚也不會為他流。

　　直到自己在生死關前走過了一遭、明白他失去了什麼，方才體悟在步雲崖中就連一片緩緩飄落在他眼前的楓葉，都值得他去珍惜擁有。

　　方才學會，將劍痞的精神放進心底，長在腳上，掛在嘴邊。

　　白雲天地為衾枕，興來倒臥醉花顏，一任風月不留痕，逍遙山水憶秋年。

　　那些年，每到深秋，尤其是斜陽晚照之時，步雲崖層層疊疊燦爛的橘紅金秋和同樣渲染了滿天的彩翠夕嵐之色相互輝映，每一景、每一個他們曾駐足停留的角落都是那麼樣的令人難以忘懷。

　　歲歲年年，海角天涯。

　　只要輕閉上眼，他就能看見長駐在玉籬園的棲霞斑斕，如清玉澄澈，彷若琉璃耀眼；側耳傾聽，還有步雲崖的絮絮秋聲，一葉接著一葉，悄悄述說著住在這裡的人們的每一天。

　　海角天涯，歲歲年年。

－　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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