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陽剪 - 楔子、來生再續未了緣

門庭前，青柳枝條細長點水，蝴蝶雙雙翩飛於花叢中，本是風光明媚的初春，但住在洛陽城南，頗具盛名的道士家中卻掛起大大的喪字，只見懸著白燈籠的大門深鎖，七日不聞哭聲，街坊鄰居眾說紛紜。他們都知道那名叫賈文敬的年輕道士，有個名為張青青的美麗妻子，最近才剛病逝。

照理來說，賈府應該要在七日內將賈夫人下葬，但他們連喪禮儀隊、做法事的聲音都沒聽見，就算是道士之妻也應照習俗來做才對，於是身為鄰居的王大娘夥同其他鄰人，大家壯起膽子去敲賈道士家的門，不料前幾日仍鎖著的門，居然在他們面前自動開了，嚇得帶隊的王大娘立刻躲到其他人身後。

「賈夫人都已經死上大半個月，賈道士又不見人影，人若是活著總該要出門買飯菜吧，他再怎麼傷心這回也太過分啦！」王大娘緊揪張三叔，白著一張臉指著門口大罵，聽見她說的話，眾人你看我、我看你，彼此心裡有多了幾分猜忌。

「妳就別再叫了！王大娘，若不是妳提議，我們又怎麼肯來啊？拜託妳少說兩句吧！」張三叔上半身站得直，下半身則抖個沒完，他努力壯起膽子悶悶地抱怨，心裡頭相當害怕。

十幾個人擠在小小的廳堂前，賈府蒙上一層灰塵，看似有好一段時間沒人打理，每個人手裡幾乎都帶有驅邪避兇的東西，一夥人選擇兩、三人分散尋找賈文敬的蹤跡，雖然賈文敬平日行俠仗義、樂善好施，但在怎麼說也是近日有人過世的宅子，內心總會寒怯上幾分。

「賈道士、賈道士你在嗎？」

扭著粗膩的腰，王大娘發揮平時叫賣練出來的大嗓門，拉著張三叔一遍遍的叫喚。過沒多久，後院有人開始大聲叫嚷，其他人聽見叫喚聲連忙趕過去，聞聲來到後院，眾人臉色大變，不是才死一個人嗎？為什麼會有兩口棺材？

後院已挖好的兩座墳，端端正正的放著兩口棺材，連墓碑也都立好了，但覆土的只有一座墳，另一座刻有賈文敬姓名的墳則未覆土，前去搜過賈文敬臥房的人，此時也正好來到後院，他手中慌張的拿著一封遺囑，遞給唯一識字的張三叔，要他唸給大夥兒聽。

這一刻眾人才明白，原來賈文敬在他的妻子逝世後，隔沒幾天便躺入棺材裡喝下毒藥跟著歸西，遺囑上寫得相當清楚，賈氏夫婦二人伉儷情深，賈夫人在病死前甚至與賈道士立下隔世之約，希望來生再續未了緣。

王大娘得知事情源由，哭得是一把鼻涕、一把眼淚，自稱是鐵打漢子的張三叔也紅了眼眶，一夥人中大多是受過賈道士施以恩惠的人，他們於心不忍，便按照遺囑上的交代，將賈文敬的棺材也給埋了，並以鮮花素果祭拜，或許是賈文敬在天有靈，那一陣子鄰人們只要去祭拜過後，所有不順遂的事情變得以化解。

只有管轄那一帶的土地公曉得事情並非如此單純，同一個時間點，賈文敬的靈魂正窩在土地公廟裡，用噴泉般的淚水威脅堂堂福德正神替他泡茶。

「我宋俠義到底是造了什麼孽！為什麼非得收容你這個惡徒？」土地公憤怒的拍桌，賈文敬哭的更大聲了，吵得他立刻奉茶堵他的嘴，附近的狗兒聽見他的哭聲竟然在白天裡吹起狗螺。

「嗚、嗚……我不投胎了，我有什麼辦法？孟婆威脅我不喝湯就不能投胎，我只好從地獄裡逃出來，再怎麼樣我也不能忘記青青啊！爺爺……你家就借我住上一陣子吧，我會潛心修練來報答你的！」

「該死！誰是你爺爺！別亂叫好不好？我死的時候也才二十八歲啊！」長相斯文的土地公宋俠義，生起氣來臉竟紅的像關公，他就是倒楣才被天帝分配到這臭道士住家附近當土地公，賈文敬還在世就老纏著他，死後居然還想到他這裡當食客，他家又不是開佛堂的！

「生前叫慣了嘛，誰知道死後看見本人，才曉得原來天底下有你這麼英俊、瀟灑、善良的土地公……你知道我家娘子生前每天都來祭拜你，難道你就不能看在她的面子上，收容我、讓我好達成我們兩人之間的誓言？」賈文敬可憐兮兮的望著土地公，手卻自動的替自己倒上第二杯茶，沒想到小小一間廟居然會有人甘願奉上高檔茶葉來祭祀。

宋俠義被賈文敬的讚美唬得一愣、一愣，心情立刻好轉，他當然知道張青青每天都準時的來廟拜拜，連禱告內容都是賈文敬，如此忠貞的一名女子，若他還活在人世，才不會讓賈文敬這混帳輕易娶到她，但他心中曉得青青對她丈夫的愛，只可惜好人不長命，年紀輕輕就陽壽已盡。

「唉……張青青已喝下孟婆湯轉世，她會忘掉你的，這一世所有的痛苦、愛戀與誓言通通忘記，沒有人能逃過孟婆湯的效力，只有你一個人記得誓言那有什麼用呢？更何況鬼差們也不會輕易放過你，你這又是何苦哇？」

「我會讓她想起來的！只要看見我，她便會記起我來！她絕對不會輕易的把我給忘了！」賈文敬激動的說道，他們夫妻情誼比山高、比海深，怎麼可能會因為區區一碗鬼湯煙消雲散？

他永遠無法忘記，青青揚起世界上最美的笑顏死在他懷裡。他們自小相識至今，一起度過人生的風風雨雨，好不容易才安定下來結為夫妻，是老天不長眼硬要拆散他與青青，虧他還如此相信師父「行善德報」的道理，他們夫妻兩人這輩子做那麼多善事，卻無法白頭偕老。

「文敬，答應我……我們下一世、下下一世……直到永遠都要當夫妻，好嗎？」

青青蒼白的面孔、淺淺地酒窩，虛弱而滿足的說。她是那樣的美，就算她不說，他也早已認定她是他永遠的妻子，他這輩子從不向人許諾，是因為他擔心自己無法完成諾言，但是為了她，他可以不惜一切。

「青青，我答應妳，我們生生世世都要在一起，當一對恩愛的夫妻。」

刻在彼此心底的誓言，讓他不惜與鬼差對抗，他也曾經照陰間規矩排隊等投胎，但他親眼看見排在前面的老兄，喝下孟婆湯變得像個傻子，呆愣地被鬼差一腳踹入畜生門，投胎到母豬的肚子裡，他就徹底的後悔了。

「孟婆，喝下這碗湯真的會把今世所有的事情忘記嗎？那我可不可以不要喝？」

「哼哼，臭小子！你居然敢懷疑我陰間第一廚娘的手藝，我敢保證喝下這碗孟婆湯，你絕對連你老娘長啥樣子都忘光光！不想喝？有種你就不要喝啊！不喝你也別想投胎了！」

孟婆凶悍嗆辣的個性，跟鄰居王大娘叫賣時的表現有得拼，嚇得賈文敬往後退一步，差點踩到後面排隊的老狗，連動物的靈魂都等著喝孟婆湯投胎，只有他不肯就範，情急之下，他憑著生前學來的道法打傷鬼差，殺出一條血路離開地獄。

對那時的賈文敬來說，要闖出地獄是件極為不容易的事，他身負重傷，逃到生前住家附近的土地公廟，幸好這位名為宋俠義的土地公，人如其名、行俠仗義，幫助重傷的他擋掉鬼差的搜捕，否則他早落得永世不得超生。

「忘記就忘記！想個屁！更何況你是鬼，想要讓她再見到你，恐怕很難……」宋俠義聲音越說越薄，他心虛的瞥了眼賈文敬，連忙搖頭打消腦中的念頭。

「很難就代表還有可能，宋大俠你肯定知道些什麼吧？文敬曉得宋大俠上知天文、下知地理，這些日子你也吃不少我們夫婦倆奉上的素果，難道你連幫我們這點小忙都不肯嗎？」察覺土地公神色有異，迅速揮去眼角上的淚珠，趕緊逼問。

「你、你這傢伙！唉呀！這使不得、千萬使不得呀！拜託你就別問了，你就先暫時潛心修煉，以你現在的狀況，出了門也容易被鬼怪吃掉的，你想實現青青的諾言，時機未到、時機未到啊──」一臉為難告誡賈文敬，宋俠義整顆心七上八下，當然他是沒有心跳的，但是此刻他心慌得彷彿又活了一回。

「你要我修煉？到底想做什麼？」淚霧有迅速盈滿賈文敬的眼眶，嚇得土地公差點兒跪地向他求饒，天底下最可怕的聲音就是鬼哭神嚎了！

「算了、算了！就當我欠你們夫妻二人……雖然我沒辦法保證青青會記得你，但起碼……我有辦法讓她再次與你相會，別高興的太早，你必須答應我兩個條件才行，只要一樣沒辦好我馬上向地府舉發你這厚臉皮的食客！」無奈的扶著額，宋俠義深深認為自己當土地公，當得非常沒尊嚴。

「你說吧！你儘管說！我什麼都答應你！」賈文敬喜出望外的猛點頭，臉色變換速度比翻書還要快。

「第一、你必須修煉到我認可你有一定的實力為止；第二、就算成了鬼，也不能忘記天天都要行善積德，你要出門時就先穿上我的官服化身為我的模樣，否則被鬼差抓到大家都不用混了。」

為了心愛的娘子，賈文敬與土地公宋俠義就此立下第二個誓言。從此刻起，一神一鬼開始籌畫改寫陰間歷史，只為一個女人的魂魄、一句或許已不復在的承諾，他們花了一千年的時間做足準備。經過千年修煉，賈道士已不再是當時被鬼差追著跑凡人靈魂，他的力量強大到足以與各路神仙匹敵，繼孫悟空大鬧天宮之後，他是第二個敢挑戰神威的人，但他不闖天宮、改闖閻羅殿。

修煉之餘，賈文敬也不忘尋找張青青每一世的下落，他的娘子死後投胎下一世，成為殺人如麻的血腥劊子手，接下來的轉世起碼當過五種十二生肖中的動物，他看著她殺人與被殺，生前積來的福報化為糞土，每當他想阻止她做傻事，一次次地呼喊、一遍遍地擁抱，都證明他的無能為力。

他是陰間的魂、她是陽間的人，她根本看不見他，宋俠義告訴他，天地間唯有一法寶能破除兩人陰陽之隔，法寶就藏在閻王殿內、戒備森嚴的寶室裡，形如一把手掌大小的剪刀，喚做「陰陽剪」。在張青青第十次投胎時，賈文敬已做好周全準備，他手持一把不起眼的桃木劍，闖入陰曹地府、直奔閻羅殿，打得閻王與他周邊的鬼差們屁滾尿流，安然搶得陰陽剪，同時在收藏此神物的盒上發現它的「使用說明」。

剪眼一目穿紅塵

剪耳則聞天上聲

剪鼻嗅遍地間氣

剪舌嚐盡陰陽味

穿腦活於兩界間

刺心永世不得生

小心地將陰陽剪捧於心口上，他感覺自己似乎立刻就能見到娘子再次為他展露笑顏，別過與他相處千年的宋俠義，賈文敬動身尋找張青青的第十世，他以為一切都能順利進行，沒想到躲在雲上的雷公，無意間放了一個屁彈，讓小小一道雷響得天地晃動，嚇得他倏地鬆手，將陰陽剪遺失於陽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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