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 - 千年冤

琴音攸攸。初時，如同藍天一抹白雲，怡然飄飄，幾個轉折，琴音忽地慷慨激昂起來，似是一頭盤旋的雄鷹，更似一條火舌吞吐不定的琴蛇，充滿了威脅性，更充滿了攻擊性。

鏗鏘有如金鐵，轟隆彷彿戰鼓。

「怒發衝冠，憑欄處，瀟瀟雨歇，」聞琴聲，武人感同身受，熱血滾水般沸騰了起來，忍不住出口唱和，聲音低沉且渾厚，煞是威猛魄人，別有一番風味。

聲音自鐵牢傳出。該鐵牢極其特殊，每根鐵柱都有碗口般粗細，乃是用來囚禁罪惡無窮、極其可能脫逃的重犯，但是此刻牢門虛掩。

「抬望眼，仰天長嘯，壯懷激烈。」又一聲音，溫文輕柔卻不失激昂，很明顯的是出自文人之口。

那文人纖纖玉指，一派斯文氣象，指尖在琴上來回撥撩，挑動每根琴弦，也勾動武人的心弦。

「三十功名塵與土，八千里路雲和月，」武人唱道，末了，他又補述：「我今年三十有九，乃是將邁不惑之年，豈知一切將是過往煙雲。」

「莫等閑白了少年頭，空悲切！」文人苦笑搖頭，指了指自己斑白的髮絲，意指跟武人比起來，他自己倒像是一事無成，而武人卻已創下豐功偉業，驚駭天下。

然，天地無用，朝野不見。

「靖康恥，猶未雪，臣子恨何時滅？」武人怒睜虎目、咬牙切齒的唱著。

文人見狀，遙指西北微笑道：「駕長車，踏破賀蘭山缺。」

武人一愣，這……賀蘭山不是遠在西夏首都的西北方嗎？如今金兵之禍迫在眉睫，為何文人會提及賀蘭山呢？武人轉念一想，已明大意。賀蘭山乃西夏歷代王室陵寢所在，如今南宋積弱，想收復故土已有所困難，更何況是直指西夏領地。

文人這一唱法，乃是冀望南宋有天可以恢復宋高祖時的強盛，不僅連河土可以收復，也要連虎視眈眈的西夏也一併侵吞。

武人一笑，好大的志向啊！

彷彿受到感染，武人霍然起身，握拳高唱，道：「壯志饑餐胡虜肉，笑談渴飲匈奴血。」

「待從頭，收拾舊山河，朝天闕。」文人唱完，也跟著起身，眼神充滿神采。

唱畢，文人和武人相視一笑，只是武人的笑容裡，多了那麼些苦澀，文人也知道，所以並不見怪。

「大哥真是好文采，如此輕易便作出輒魂勾膽的樂曲、驚心動魄的詞，愚弟實在不及大哥萬一啊！」

「鵬舉過獎了，大哥不像你這般文武全才，這如此賣弄點滴文墨，實在是汗顏。」

文人名秦檜，字會之，徽宗政和五年（1115年）進士，琴棋書畫樣樣精通，初任禮部侍郎兼御史中丞，後累拜至宋朝宰相，宋人莫不知其名。以秦檜宰相之尊，卻仍屈駕此等大牢，實在有悖常理，但是如今他仍然來了，為了眼前這個武人。

武人名岳飛，字鵬舉，此時年方三十有九，以一隻岳家軍打得金人膽戰心驚，正要揮軍北上時，宋高宗卻勒令岳飛班師回朝。正當壯年之際，困守鐵牢，岳飛滿懷壯志不得舒展，在聽聞秦檜彈奏的樂曲，不自覺吟出了「怒發衝冠，憑欄處，瀟瀟雨歇……」這詞。

他怒，怒皇帝的懦弱，怒弄臣的愚昧，更怒金兵的殘暴，可他是大宋好男兒，所以他仍忠於大宋。

秦檜有感而發，也跟著唱起來，兩人前後呼應，倒是作出一首好詞來。

岳飛笑道：「大哥所作這首詞，莫不道盡了我大宋血性男兒的心聲，將來定會流傳千古的。」

秦檜正色道：「鵬舉，你太抬舉愚兄了，此詞理當屬你我二人同作，怎地你倒像是都想將功勞往我身上推？」

看到秦檜嚴肅的表情，岳飛知道秦檜是說真格的，也不好再謙虛此詞為誰所作，於是道：「既然如此，那愚弟僭越了。大哥文采如此神妙，愚弟有請大哥為此詞提名吧！」

岳飛誠摯的眼神，打動了秦檜的心，所以他也不推託，捻鬚沉吟。

鐵牢一片寂靜，約莫半刻鐘後，他才道：「這詞就叫滿江紅吧！昔日你大破金兵，殺得江河一片血紅，金兵聞鵬舉之名莫不嚇破膽，能令他金狗賊如此吃癟的，也只有鵬舉做得到。」

「嚇，好一個滿江紅！」岳飛不禁伸出拇指，讚賞說道。

對於秦檜的文學底子，岳飛一向是佩服的，果不其然，如此貼切的詞牌名，如莫不是秦檜這樣的涵養，還真說不出來。

岳飛席地而坐，端起地上的杯子和酒壺，斟滿道：「敬，滿江紅。」

這酒饌，乃秦檜安排。

如今的岳飛，是身處「天牢」的重犯，若不得允許，誰都不能為其張羅飯食，更不准探監。當然，身為宰相的秦檜，就算是這麼個做法，多少還是會引人非議的，但是他是宰相，為了岳飛，他來了。

「敬滿江紅，也敬我們的民族英雄，岳飛。」秦檜高舉手中酒杯，與岳飛同飲而盡，忍俊不住潸然淚下。

※※※

時，靖康元年（1126年）。

宋徽宗第九子趙構，被冊封為康王，十二月，他大擺筵席，宴請朝中文武百官來祝賀。

既為皇子，又是親王，筵席之上自然寒酸不得。

康王趙構自各地網羅一流廚師，以及大江南北知名的戲子到府，一道道美味的珍饌，一齣齣扣人心弦的戲碼，都在這大元帥府可見。為了避嫌，趙構自然不敢讓此等筵席豪華勝於皇宮，但是相較之下，卻也相去不遠。

又，趙構自幼好武，平日裡多所擊劍和騎射，所以皇子裡又以趙構武功最盛。因此，這次筵席裡，有個大大不一樣的地方，那就是他也廣邀軍中各地武將，務必選出大宋軍隊裡武功強盛之人，屆時將在大元帥府內舉行比試。

自大宋開國以來，朝中莫不重文輕武，而這康王卻是大相逕庭。因此沾染了武人習氣的他，在大臣間已有流傳，這次皇位多半是輪不到康王了，雖說如此，衝著皇子的面子，許多大臣還是應邀前來。

在酒酣耳熱之際，趙構忍不住揮手斥退了戲班子，喝道：「無聊的戲碼，今日我大宋飽受北方蠻夷的欺辱，還看這娘們的戲子作啥？」趙構擊掌兩下，道：「來啊！場地劃下，咱們提早舉行武功比試。」

眾家丁得令，趕忙將戲台子過於華麗的裝飾拆除，只餘下一個高台。

趙構道：「雖然今日不是武狀元科考，但是今日得勝之人，本王將以皇子身分親向聖上薦舉，所以希望諸將能發揮實力，讓咱們在場的老臣們看看，咱們武人可是靠槍眼子兒打出來的官位。」趙構說得狂妄，在場文官莫不驚駭變色，但是礙於身分，沒有人敢在此刻發言。

位於鄰桌次席的秦檜，此時起身拱手道：「王爺武勇，朝野皆知。今日百官應王爺之邀到府，就是想見識見識王爺武勇的美名，我等文弱書生手無縛雞之力，自然不能上陣殺敵，只得靠著筆桿子為我大宋盡一份心力，相信在場的大人們都是有此想法，誓要讓諸位將軍們可以在陣前殺敵時，無後顧之憂。」

康王說話，無人敢接話，而眼前這個秦檜卻是侃侃而談，一點也不畏懼，這讓趙構對他另眼相看，趙構瞇著眼道：「好你個秦檜，你一個小小禮部侍郎，如何膽敢在本王面前、在百官面前放肆？」

秦檜自以為說話得體，豈料趙構竟然說出這樣的重話，嚇得秦檜連忙伏身，道：「下官以為，抵抗外辱，武不可缺；治理國家，文不可少。下官只是想，諸位大人沒有功勞也有苦勞，所以才斗膽僭越為各位大人討個苦勞。」

趙構見已嚇到秦檜，見好就收，他微微一笑，道：「是啊！你這個禮部侍郎的確膽子太大了，不算不算。現在朝中缺一御史中丞，待今日筵席過後，我定要向聖上舉薦你為御史中丞，到時候還望你膽子可不要變小了才好。」

在場文武百官，一開始莫不為秦檜斗膽發言心驚，但是一聽秦檜說話得體，大家皆受用無窮。但是隨著趙構的起伏不定，眾人一顆心也隨著趙構的話上上下下，直到趙構露出了笑容，眾人這才安心下來。

「好了，廢話不多說，武功比試就此開始吧！」

早有人躍躍欲試，待康王一發喊，就馬上有人忍不住跳上台邀拳。幾個場次比下來，看的眾文官是驚呼連連，但是在沙場上出生入死的武將，卻認為這些都不值得一看。

因此，將軍們皆是看得呵欠連連，連趙構也是看得意興闌珊，正當趙構猶豫著自己是否要上場，或是停止比試的時候，一個人越眾而出。

趙構認得這個挑戰之人，他乃新進義勇兵，當時見其長得虎背熊腰，手上功夫也不含糊，因此特挑了來任大元帥府內巡狩隊長。

巡狩隊長怠職，上前挑戰台上武人，這讓趙構甚是不悅，他道：「你來瞎攪混什麼？此等比武，豈是汝等可以隨意參加？」

這名巡狩隊長不卑不亢，行禮道：「稟王爺，小人自認武藝尚可見人，今日投效義勇兵，乃是為上陣殺敵，今日雖蒙王爺賞識，但小人不想困守這金絲之籠，今日有此機會，小人甚想嘗試。」

趙構一聽，這名巡狩隊長竟然將自己的大元帥府，比喻成豢養金絲雀的籠子，不禁勃然大怒。但是這等武功比試，又是自己搞出來的，這麼斷然拒絕於理上說不過去。

趙構怒道：「哼，刀槍不長眼，若叫你在台上傷了性命，可別怨天尤人。」這話，趙構看似對巡狩隊長所說，其實也是對有意打擂之人所說，意即莫瞧他面子，儘管放手而為。

人人領會。

得到趙構同意，巡狩隊長抓起長矛一躍而上，立時將台上之人一掃而下。

趙構和在場眾人，雖一時懾於巡狩隊長驚人的武藝，卻也為場上之人武藝不夠高強，無法讓巡狩隊長發揮淋漓盡致，而大感惋惜。

光看巡狩隊長那淵渟嶽立的氣度，就知道此等人物不凡，何況剛剛他竟然膽敢如此跟康王趙構說話，這等膽識就夠叫人心折。如此，一時三刻卻是沒有人敢再挑戰。

正當沉默間，一人躍上台挑戰。此人生得豹頭環眼，燕頷虎鬚，一雙眼睛特別有神。

巡狩隊長見此人氣度不凡，馬虎不得，隨即抱拳行禮，道：「我乃岳飛，是大元帥府上一名巡狩隊長，敢問大人如何稱呼？」

那人道：「我乃林沖，驍騎軍東營副都頭，這廂有禮了。」說完，他隨即掄起手上丈許蛇矛，嚴陣以待。

岳飛使的也是丈許長矛，因此兩人的兵器可說非常相似。

武學上，一寸長一寸強，既然沒有了兵器上的差別，此場比試純粹只鬥技術。

場上氣勢繃到了極點，宛如一根隨時會斷裂的琴弦，又宛如滿月的弓，待機而發。不曉得是誰先發一聲喊，也或許是兩人同時身動，一時之間，兩人身影翻動，再也辨別不清誰是誰。台上不時傳來的金鐵撞擊聲，每一下都似是在訴說，兩人之間用生命撞擊出來的火花。比以往更凶狠，比以往更動魄，連見慣了戰場上生死的將軍們，也都不由得變色。

岳飛槍法使出，大開大闔、氣度恢弘，林沖則是小巧刁鑽、極盡險惡。在場中人已經分不清楚，台上的兩人究竟是在比試，抑或是以性命相搏，唯有酣鬥的二人方之，僅此對面一人，可讓自己發揮的如此淋漓盡致。

激鬥片刻，眾人這才知道兩人實力伯仲之間，若要分個高下，也不是一時三刻的事情。

只見兩人手上武器舞動的越發飛快，撞擊聲更是綿延不絕。

又是大喝，岳飛和林沖身影猛一交錯，同時使出了刺擊，矛尖對矛尖。只聽一聲，比撞鐘更沉厚，比搖鈴更懾人，比鈸鑼更刺耳，兩人的矛尖同時繃斷，場內恢復一片寂靜。

在場諸人莫不驚得呆了，誰曾如此見過這般驚心動魄的比試？不，這已經不是比試了，這可以稱的上是決鬥。

岳飛和林沖對立，彼此交換了一個眼神。他們都知道，眼前這個人，未來必非池中物，總有一天定可乘龍飛天。自古英雄惜英雄，他們除了相惜，也期待著下一次見面。

趙構首先起身，鼓掌讚道：「好，好一場精采的比試，莫怪人說真人不露相，想不到連本王也看走了眼。岳隊長有如此身手，想必會惱怪本王不是伯樂，竟然不識你這匹良駒吧？」

見趙構以皇子的身分，說出如此卑恭的話，岳飛儘管一身傲骨，也不得不賣帳，岳飛躬身道：「先前小人多所不敬，還望王爺恕罪。」

一開始，趙構對岳飛還頗為不滿，但是見他露了一手武功之後，甚為歡喜，因此也就對他的失禮毫不在意。而此時，岳飛說出如此得體的話，更叫趙構大悅。

趙構道：「好、好，今日得見兩位將軍比試，實是三生有幸。」

「將軍？」在場眾人聞言，莫不驚詫。

趙構對眾人表現出來的反應滿意之極，他道：「本王日前於武狀元殿試所見，也僅不過如此，此二人跟今任武狀元相比，可謂有過之而無不及。因此，本王定會向聖上薦舉此二人，舉岳飛為武舉出身受承信郎，薦林沖為武舉出身授保義郎，此二人將為我大宋未來鎮守邊疆的大將軍啊！」

趙構此舉，已收到成效。他這番用意，本就是要讓眾臣皆知，他趙構在徽宗面前，影響力不容小覷。

說話間，趙構鄰桌的秦檜遙望著岳飛，想著他剛剛一手驚人的武藝，他也心折了，折於岳飛的氣度，折於岳飛膽敢直指大元帥府的膽識。岳飛也是回望，想著秦檜剛剛那得體的回話，以及越眾而出的魄力。

趙構仰頭大笑，道：「哈哈，我大宋文有秦檜，武有岳飛、林沖，還懼何人？」

秦檜和岳飛恍若未聞，只是緊盯著對方。

雖然岳飛為能大展武藝，跟林沖打的不相上下而愉悅，但是他卻更在意這個名叫秦檜的禮部侍郎。一個禮部侍郎竟然膽敢躍眾而出，為在場百官向康王趙構辯駁，岳飛突然對這個文弱書生百感興趣。豈知，秦檜正是也抱持著如此想法。

※※※

路漫漫，草長長。

時，建炎四年（1130年），金將金兀朮攻常州，岳飛屯兵於宜興。

道上，一中年士人偕一名婦人同行，坐騎乃是一匹病羸骨瘦的騾子，這兩人正是秦檜與其妻王氏。這兩人在道上走了許久，皆未見著一人，而這匹騾子也是在某地偏遠的小村莊內購得的。

當時，金兵南下，許多逃難不及的宋朝百姓，都慘死在金兵手下。也因為戰亂，各地馬匹都被國家網羅收購，秦檜和其妻能購得這匹騾子，已是非常不易。

靖康二年，金兵攻陷宋朝首都汴京，因此身為禮部侍郎兼御史中丞的秦檜，也跟著徽、欽二宗被擄。

孔曰成仁，孟曰取義。

秦檜乃徽宗政合五年進士，這類聖賢書自然少讀不得，但是他卻不是如此腐儒。隨著徽、欽二宗被擄的宋臣們，一個個不是變節投降，就是寧死不屈，但是秦檜的做法不一樣。他自幼好讀陳壽所著的《三國誌》一書，其中他最欣賞的人物，便是諸葛武侯的弟子，姜維。

除了諸葛武侯的「鞠躬盡瘁，死而後已」，他更是以姜維的「明斷不周，終至隕斃」最為心折，儘管陳壽對其評價是如何的差劣。

其時，劉禪已經向魏國投降了，而本就是魏臣的姜維，卻是不顧自身安危，也不顧忠烈名節，他選擇了最危險的做法，詐降。自始至終，姜維一直想恢復蜀漢，可惜功敗垂成，落得一個慘死的下場。但是誰可以懷疑此人的忠心？

這是另一種典範，一種超脫儒家帶給文人的迂腐思想，秦檜非常欣賞這種行為。所以秦檜不腐，他要留著有用之身。他詐降，等待著南歸的機會，他還想為大宋好好盡一份心力，人可以死得其所、死得輕鬆、死得轟烈，但是有誰試想過，活著竟然是比死還要來的痛苦，尤其是抱懷著如姜維、如秦檜這樣的想法。

會有何評價，秦檜自然知道，他在乎嗎？在乎，但是他卻更在乎，如今的皇帝身邊，還有多少弄臣，這讓他顧不得世人對他的評價了。

王氏道：「夫君，咱自北而南走了百里有餘了，如今尚在金國境內，若是被發現，該當如何是好？」

秦檜聽的出來王氏聲音顫抖，想必是驚恐未定，他柔聲安慰道：「娘子，雖然咱尚在金國境內，但是據聞我那把弟岳飛目前屯兵在宜興。這裡到宜興，也不過兩日的光景，咱們再忍忍，到時該當有人接應咱了吧！」

患難見真情。當秦檜被金兵俘虜，其妻王氏本該有機會獨自逃跑，但是她卻選擇留在秦檜的身邊，跟著秦檜受盡屈辱，而當秦檜選擇詐降時，秦檜已經準備好承受千萬罵名，王氏依舊不離不棄，此等深情叫秦檜怎捨得放。即便再困難，秦檜都咬著牙，誓要偕王氏同返大宋。

眼看坐騎快不行了，秦檜立即從騾背上躍下，牽著騾子行走。

王氏見狀，大為驚恐，她道：「夫君，你乃千金之軀，怎可以步行牽騾？該當由我來步行，由夫君坐上騾背才是……」

秦檜搖手，道：「哪來的話，即便是有幸回到大宋，我也只是一介降臣，何來千金之軀？倒是娘子你，願意跟著我如此受苦難，為夫的怎捨得再讓你多吃點苦頭？」

王氏聞言，禁受不住，涕淚縱橫。她喜，喜的是雖在苦難，猶勝他人在廟堂。

秦檜微微一笑，便牽起騾子再往前走，乎見遠方大片塵土飛楊，秦檜與王氏皆豁然變色。他們趕忙將騾子牽往一旁人高的草叢內，屏息以待。不久，果真見一大隊金兵疾馳而過，待見金兵遠走，秦檜與王氏這才鬆了一口氣，繼續往宜興走去。

如此走走停停，兩日後終於來到了宜興。

這時，一輕騎掠過秦檜和王氏二人，但覺兩人可疑，旋又勒馬掉頭，問道：「汝等何人？來這宜興有何要事？」

秦檜見這騎士甲冑上刻有「岳」字，方知這就是殺得金人兵敗山倒的岳家軍，他趕緊上前道：「我乃靖康年間禮部侍郎兼御史中丞，也是岳將軍的義兄，靖康二年被金兵俘虜，日前才逃脫而出，據聞岳將軍屯兵於此，特來投奔。」

那騎士見秦檜說話倒有幾分模樣，也不敢怠慢，只是軍令如山，未經確認，不得隨意放行，於是道：「真是如此，想必將軍定會歡迎中丞大人至此，待我回去通報一聲，請大人稍待片刻。」說完，騎士策馬飛奔而去。

不久，果見岳飛領頭，帶隊奔馳而來。

岳飛一見是秦檜，馬上下馬，道：「果真是大哥，三年前聽聞你讓金人俘虜，可真是讓愚弟擔心死了。」

秦檜道：「沒事、沒事，我這不是逃脫出來了嗎？倒是鵬舉，想必此刻軍情緊急，怎敢勞駕你親來接塵？」

岳飛道：「大哥跟我親如手足，聽聞大哥至此，愚弟不親來倒是顯不出誠意了。先別說這麼多，大哥大嫂長途跋涉定然累壞了，咱回營再說，回營再說。」

不是因為岳飛親來接塵，也不是因為岳飛剛剛那肺腑之言，而是因為岳飛那堅定而信任的眼神。秦檜心中滿是感動，雖然他是詐降金國，但是他投降的消息定然傳遍大宋，可是岳飛仍然展現他的信任，仍舊視如大哥，不有一絲懷疑。這叫秦檜怎麼不感動？

秦檜跟著岳飛的隊伍，緩步入內，內心暗暗發誓，將來必定不忘此事，不忘岳飛之恩德。

※※※

秦檜想著過去他和岳飛相識的點滴，良久，他才睜開眼。

「告訴我，為什麼。」岳飛渾厚有力的聲音，在這寂靜的鐵牢內，迴響。

只是短短的六個字，卻是字如斧鑿，深深敲刻中秦檜的心坎，秦檜也是神色苦痛，哀傷不已。倒是岳飛本人，眼神仍舊堅毅不搖。

秦檜道：「自古為臣最忌功高震主，鵬舉你……」

僅是如此？岳飛還是不敢相信，儘管自己功高震主，但是他仍舊一心忠於大宋，甚至殺得金兵大敗，而趙構卻僅是因為這個原因，就下詔命己返朝，而且還要殺他？

剎那，岳飛忠誠的心動搖了，他無力的倚靠牆壁。

岳飛道：「大哥，就算是如此，眼看我就要將金賊趕回北方漠土，收復我大宋江山，聖上又何須在這個時刻賜死？這點愚弟實在想不通。」

秦檜吁了一口氣，斂衽正容，平撫情緒後，才道：「鵬舉啊，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你得罪當今聖上由來已久，今日聖上不過是借題發揮罷了。」

岳飛怒睜虎目，靜靜聽著秦檜的話語。

牢內一片沉重，幾近令人窒息。

秦檜道：「太祖出身節度史，自創下大宋帝國以來，莫不戰戰兢兢，當年陳橋兵變會再度重演，因此我大宋開國以來便是重文輕武。鵬舉你乃一介武人，理說該當地位微渺，但是你大敗金人之事已傳遍寰宇內外，今誰人不知岳飛之名？當今聖上會擔心陳橋兵變重演，無可厚非。」

秦檜嘆了一口氣，續道：「再者，我大宋經連年征戰以及歲貢的繳納，國庫已經吃緊，加上錢引（飛錢）的氾濫，實在是發不出軍餉來，聖上下詔要你退兵回朝也是逼不得已，而聖上此舉的另一目的，無非是查探鵬舉你是否仍忠於大宋，又或是擁兵自重，想自立為王。」

岳飛凜然道：「鵬舉之心，日月可鑑、天地可表。」

秦檜點頭，道：「這點大哥知道，但是你得罪聖上在先，冒犯小人在後，如今朝內莫不充斥著關於你想自立為王的流言，若不是我一手為你辯駁，今日岳家軍早已讓人取而代之了。」

岳飛握拳，怒道：「可恨奸人，如今我大宋為難之際，仍舊不斷挑撥離間，難道真要斷送我大宋江山不成？」

秦檜道：「大哥知你為人耿直，但是也因為如此，才得罪朝中不少大臣，更何況鵬舉你打退金人之際，打著的乃是岳家軍的名號，而不是我大宋軍隊，這點才是最讓聖上犯愁的啊！」

岳飛恍然大悟，道：「那……我連收十一道金牌仍舊不肯回朝，豈不誤了大事、豈不落了奸人口舌？」

秦檜沉痛的點頭。

岳飛拳頭重重砸在牆上，發出沉悶的一聲。牆上崩出一條裂縫，岳飛的拳頭也淌著血，但是拳上淌血不比心上淌血來的痛，所以岳飛一拳一拳砸在牆上，來遏止心裡的傷痛。

秦檜無力阻止，只好道：「鵬舉啊，你道是什麼原因讓聖上想殺你？本來嘛，聖上仿太祖再次杯酒釋兵權，削你兵權、任你為樞密副史，如此就該作罷，但是聖上仍執意要殺你，這點原因你不想知道嗎？」

岳飛聞言，遂即停手。他一生征戰二百場有餘，出兵必捷，想來自是有過人之處，他略一思考，道：「莫非是聖上怕我那岳家軍只忠於我一人，而我又執意要收復大宋江山，迎回尚在人間的欽宗？」

秦檜道：「一山不容二虎，實說聖上起初的確怕鵬舉你真的迎回徽、欽二宗，讓他帝位不保，但是靖康之禍迄今一十三年有餘，就算真讓你迎回欽宗，對當今聖上帝位尚無太大影響。」

岳飛道：「若是如此，那原因何在？」

秦檜微笑道：「我大宋國庫空虛，需要五年的養息方可捲土重來，但金國實力甚強，實是難以抵擋金國五年之久啊！」

岳飛道：「有我和岳家軍鎮守，金賊何足懼！」

秦檜道：「鵬舉，大哥問你一句，你認為當今聖上如何？」

岳飛不假思索，立即道：「文比諸葛武侯，武追西楚霸王。」

秦檜再道：「那，目前岳家軍兵力總數如何？」

岳飛道：「重裝步兵一萬有餘，輕裝步兵三萬有餘，騎兵五千餘，各式錙重後援三千餘。」

秦檜道：「是了，敢問金兵若是兵分五路，你將如何抵擋？若是讓你攻進汴京，如何憑這五萬不足的軍隊，收復我大宋一片片的江山？」

岳飛倒吸一口涼氣，秦檜這番話倒是打中他多年來的憂慮，他雖未曾向外人提起，但是卻是他最為頭痛的隱憂。

秦檜又道：「金兵殘暴，境內民心不附，時日久矣，必定民心向背。今金國太宗完顏晟正好想整頓軍隊和境內民心，因此提出了停戰的要求，而這個要求就是獻上你的性命。」

岳飛怒道：「金賊欺我大宋無人矣？」

秦檜作勢安撫，道：「欺我一時，不能一世。敢問鵬舉，你怕死乎？」

岳飛抬頭挺胸，朗聲道：「大丈夫生為盡忠，若為忠義而亡，死則死耳，何來懼怕。」

秦檜仰頭大笑，道：「哈哈，好，說的好。」隨後，話鋒一轉，道：「當今聖上意欲『今年恭呈岳飛頭，五年送上臣良軍』，鵬舉啊！聖上這番用意，乃是為了降低金國對我大宋的戒心啊，你是否願意為了咱這『文比諸葛武侯，武追西楚霸王』的英明聖上，獻上你的性命？」

韓世忠，字臣良，乃南宋抵擋金兵南侵的大功臣之一。岳飛由來仰慕已久，卻是戰事告急，難以見上一面，如今岳飛聽聞自己項上人頭，將可換來五年的養息時日，並且由跟岳家軍齊名的韓家軍打先鋒，岳飛視死如歸，相信自己總算沒錯估了當今聖上。

岳飛聞言，登時豪氣勃發，他慷慨激昂著道：「既是如此，叫我何以推託？我這條賤命，倒教聖上儘管拿去吧！」

秦檜讚賞道：「好氣魄。」

岳飛苦笑，道：「我為大宋盡忠，死應當然，但我實在放心不下我那糟糠之妻，以及犬子和閨女，不知大哥是否能幫愚弟照料？」

秦檜道：「哪來的話，鵬舉之妻，乃我弟妹，不照料誰照料？倒是你，還有什麼心願未完成嗎？但叫大哥能力所至，必當全心為你辦到。」

岳飛道：「我最大的心願，乃是希望五年後，能跟韓將軍一同馳騁沙場殺盡金賊，這點倒是不可能實現了。」說完，岳飛便嘆了一口氣。

秦檜道：「今日過後，岳飛忠良美名，將千古傳頌，鵬舉你的犧牲是有價值的。」

岳飛正色，道：「哪來的話，大哥盡忠朝廷，也是人所皆知，大哥將來也必在史書上添一筆忠誠之名。」

秦檜苦笑，道：「怕是不成了，可知斡旋金國與我大宋的是誰？」

岳飛道：「愚弟蠢鈍，請大哥告知。」

秦檜道：「是我。在朝中，我乃是金國派在大宋的奸細，但實際上，我乃大宋派在金國的反奸細。今日促成和戰，並且奉上你的性命的，便是大哥我，不知道鵬舉是否見怪大哥？」

岳飛愕然，隨即正色道：「怎麼會？大哥此舉乃是為了我大宋社稷，愚弟永不見怪大哥。」

秦檜哽咽道：「作此決定，我也非常痛苦，但是為了大宋江山，大哥實在不能不狠心啊！今日過後，世上將多了一個忠臣岳飛，更多了一個奸相秦檜，你將流傳千古，大哥我也將遺臭萬年啊！」

岳飛倒吸一口涼氣後，道：「豹死留皮，人死留名。我岳飛為大宋盡忠，乃是我大宋好男兒的義務，並不是為了搏忠義的美名，但相信後人對我評價肯定是良好的。倒是大哥你，為了我大宋江山，即使背負千萬罵名也在所不惜，光是這點卻是任何人萬萬比不上了。」

說完，岳飛作勢一揖，道：「大哥在此，請受小弟一拜。我代天下百姓，代朝中文武百官，代所有深受大哥福祉之人，向大哥一拜，大哥這番委屈，辛苦了。」

岳飛向秦檜深深一揖。

秦檜只是微微一笑，笑中帶點苦澀、澀中帶點哀愁、愁中帶點悲痛。隨後，他從衣袖中取出一布包，打開重重布裹後，只見裡面擺著一根紫綠色的羽毛，他道：「聖上感念你擊退金兵有功，特賜你毒酒一杯，留你全屍。此乃鴆羽，泡製成酒劇毒無比。」

秦檜一邊說著，一邊將酒壺蓋子取下，然後將羽毛浸入酒內，舉壺輕搖，道：「主使者是我，背負天下罪名的也是我，這劊子手……也讓大哥我來當吧！大哥……親送你一程……」秦檜說話間，眼淚禁忍不住，滾滾而下。

身為沙場老將，見慣了生離死別的岳飛，也為即將到來的別離傷感，他非傷己之死，他乃傷別離、傷離別，傷親如長兄千古之冤。

秦檜斟滿一杯毒酒，雙手捧上，道：「鵬舉，大哥對不住你。」

岳飛一手接過，立刻仰頭喝了個乾，如此視死如歸，直叫人心折。他道：「如此，愚弟知道為何大哥會為滿江紅，下了個『待從頭、收拾舊山河，朝天闕』了。」

岳飛仰頭大笑，他要死，也要豪邁的死，他笑，他道：「待從頭、收拾舊山河，朝天闕。」

秦檜的臉上帶著一抹微笑間的傷感，他也要笑，笑看人間許多事，笑盡人間許多愁，他要笑著送岳飛最後這一程。

他的微笑雖然參雜著別的情感，顯得有些不自然，岳飛卻知道，他的笑是勉強出來的，他的笑是為了讓岳飛安心走完最後一段路的，這些岳飛都知道，所以岳飛不介意秦檜的笑容有些過分虛假。

此刻，岳飛的心中一片清明，也許是死前的平靜，讓他思緒如此清晰，也因此讓他想通很多事情，想起了歷史上，許多權力讓人腐敗的例子。。

他不懂，現在的秦檜，是強顏歡笑真傷痛，抑或是喜不自禁假哀愁。哪個是真？哪個是假？他忽然懼怕了，懼怕自己一向敬重的大哥，已不是當年在大元帥府那個直言不諱的秦檜。

毒酒，正在蔓延全身。

岳飛因全身劇痛，面目極度猙獰扭曲，他瞪著秦檜道：「大……哥，最後我問……你一句，大哥是否仍舊是……愚弟認識的大哥？」

秦檜驚訝岳飛竟然有此一問，微微一怔，隨即明白過來岳飛為何如此問，又為何有此一問。他拂去淚水，整整衣冠，附耳對岳飛說了一句話。

岳飛聽著，笑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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