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示 - ◆第二示：神示（二）

「變成強烈的刺痛感奪取您當時的思考能力？」染筆一愣，下意識地反問，「請問您還記得那些雜音嗎？」

「記得，但是聽不懂。後來請教真良也沒有解答。」對方的左手手心朝下，翻手變出一個光球，「這是後來抽出的錄音。」見染筆困惑的表情，對方補充解釋：「有意識的記錄容易錯漏，這個不會。」

「……我理解。」瞬間想起對方曾經歷經宛如鳳凰烈火重生的自殺行為，染筆識相地不再多問，並接過光球。

「若以後找到有關這段錄音的解答，希望你能告訴我。即便是無意義的字彙也沒關係。」察覺染筆閃過欲言又止的表情，對方突然又道：「另外，我會回答所有你想知道的問題，請不用擔心。」

雖然已經有所耳聞對方的觀察能力，但當面戳破的染筆還是忍不住一怔，「……您都不會介意嗎？」

「我在答應你時就已經考慮過『介意』的問題。身為筆者的你，首要考量是該如何問出最忠實的訊息。」

※※

爵颺恢復意識後，發現樹洞多了三個存在：緇盤、銀狐、真良。

魂體是一種類似於氣體的半透明存在，它們只能夠穿越一切事物，卻無法觸碰任何事物。但緇盤透過感應，證明魂體可以感應風去推動實體來觸碰實體。

上古世界有意識的生命體應該只剩下魂體──這是爵颺和緇盤探索至今的結論，然而現在銀狐和真良的存在瓦解了這項認知。

它們不僅是實體，而且很明顯有自我意識，還能夠行動自如。

「爵颺醒了。」幾乎與爵颺恢復意識的瞬間，真良同時發出了聲音。它莫名地知道該如何使用爵颺和緇盤的語言。

「……爵颺？」爵颺疑惑地重複真良的發音。

「對，爵颺。那是你的名字。」真良又重複唸了兩三次「爵颺」，「真良，這是我的名字。」它指著緇盤，「緇盤、緇盤……」

爵颺和緇盤不約而同地看向彼此，同時從彼此的沉默瞭解到彼此的困惑。

第一次遇到魂體以外的生命體，不僅具有實體，還能夠輕易地使用應該只有爵颺和緇盤會用的語言。最重要的是，在這個應該是「它」生活的地方，魂體竟然什麼事物都無法「感應」到。

「它們」是什麼？

銀狐高雅地走到爵颺周邊，毛茸茸的銀色尾巴輕而緩慢地搧了搧。正當爵颺以為銀色毛條會穿越自己時，卻發現毛條攏住自己，柔軟的狐毛帶來一點搔癢感。

爵颺立刻意識到銀狐就是剛踏進洞裡時擦過自己的東西。

「還沒辦法溝通嗎……」銀狐發出嘆息，「明明已有了具意義的詞彙，卻還只是在小兒作畫的階段，尚未演畫出一套文字。這日子還很長呢。」

當時的爵颺無法完全聽懂銀狐的意思。從這次偶然之後，爵颺和緇盤便時常來拜訪真良，但卻再也沒有聽見銀狐發出聲音。

樹洞的空間很大，中空的椿樹被秩序地畫分出橫格子與豎格子，沿著樹幹裡部越來越高、越來越多，卻不見邊際。

真良和魂體不同。魂體似半透明的團狀氣體，而真良有一個修長的本體，從本體長出四個細長的肢體和一個近似半橢圓的肢體。真良舉高其中一條修長的肢體，把橫豎格子裡的豎格子拿下來，裡面記載類似緇盤和爵颺的記錄：有一幅幅的圖畫、一團團扭曲的線條。

爵颺和緇盤可以、也只能夠親自觸碰這裡的所有事物，無法藉由感應的方式。但是團狀實在不適合做出精密的動作，參照真良的樣貌和動作，他們逐漸形塑出相似的型態：一顆頭、一副身體，還有四肢。

※※

「女、女媧造人……噗哈哈……」漆霜猛然拍桌大笑，「我快笑死！懶筆，你是不是偷偷參考遠古神話啊？太明顯了哦，抓到！」

「我才沒有！」染筆耳根發紅，「但事實……當事人就是這樣說的。他們參考造物示的模樣和椿樹的書，最後覺得轉換成那個模樣最方便。」

「嗯……」漆霜認真地點頭，隨即破功展露出僵硬的笑容，「我還是覺得很好笑。」

不過有些時候真相的確比解釋還荒謬。

染筆沒好氣地瞪了漆霜一眼，「無論是那片樹林、那個樹洞，還是裡面的造物示和銀狐，在上古都是很突兀的存在。或許……是太古大滅絕後倖存的？」

「畢竟年代久遠，不管如何都會有很多難以解釋的地方。」漆霜表示理解地點頭，「就算是神也一樣會不懂。」

雖然有種被找理由下台的感覺，但染筆還是誠心地回應：「……謝謝。」

※※

這片椿樹林後來被它們稱作圖書叢林。命名考量來自那些橫格子上的豎格子：內容不僅像是被集中而成的眾多記錄，又被真良稱作是「書」的一個個塊狀物體。

第一次接觸書時，爵颺和緇盤覺得非常親切，就像是在翻看它們的記錄。雖然不能理解那些線條，但對照圖案，漸漸地也能猜出一二。

讓它們驚訝的是，真良和它們理解的方式不太一樣：真良只要碰觸著書，就能夠解讀，甚至告訴爵颺和緇盤那些圖畫和線條的意思。

魂體理解事物需要靠思考，但真良似乎不需要思考，直接碰觸就能理解其中意義──真良本身也無法解釋這個原因。但這項理論套用在最初見面的時候，似乎也能夠解釋真良為什麼能夠輕易使用爵颺和緇盤的語言了。

在漫長的時光裡，真良為爵颺和緇盤解答關於書上的一切看不懂文字和圖畫。它們逐漸從各種扭曲的線條中找到規律，慢慢不再需要太過度地倚靠真良。自我學習力使它們不僅學會各種線條所代表的語言，還完善了自己的語言，並創造出能夠撰寫語言的文字。

它們把這種文字稱作「魂字」，意思是「魂體使用的文字」。有了魂字，它們記錄變得非常簡便迅速。

可是，即便每天都在增長知識，圖書叢林還是有數不完的疑點。

「這裡的書似乎永遠都看不完。」

爵颺抬頭望向高聳不見頂端的書海，它和緇盤花了很多時間，卻不曾把這裡的書看完，「你每天都會換新嗎？」

「我沒有。」真良頓了頓，「我不知道。雖然醒來的時候就在這裡了……但我並不是很瞭解這裡。或許會喜歡記錄和思考的你們比我更瞭解。」

「……」

爵颺沉默，就當真良以為已經解答完，打算離開時，爵颺才又道：「我想過在我們這個世界以外還有別的世界。」

「一個？或許更多？我們看的這些書實際上是那些世界的事情，是它們已經發生的歷史吧？雖然不知道為什麼，但透過這裡，它們的事情變成書來到我們這裡。這些可能是它們的文字，就像我們做記錄用的文字。」

「因為那些世界還在，所以這裡的書才會不斷更新。或許，我們這裡的事情，也透過這棵樹，傳遞到它們的世界。」

爵颺突然的一席話，讓真良錯愕良久，「……我不知道。」

真良的答案讓爵颺異常失落。這種失落感使得向來習慣自我探索答案的爵颺有些困惑。

爵颺有些新奇地感受著這種失落感。

「但我覺得你說得很有道理。」

「我其實對你們的行為不感興趣……只是剛好你們想知道，而我能夠把知道的東西能夠告訴你們。」真良微微偏頭，學著爵颺望向樹洞不見邊際的上方，「在你們來到這裡之前，我一直在這裡，也沒有想過要離開。而當我想離開時，我發現我也不能離開這裡……這我也不知道為什麼。知不知道原因很重要嗎？或許知道了也辦法離開。」

真良的語氣很輕，話中卻流露出強烈的絕望。

「我不像你們會這樣努力思索。」真良話鋒一轉，「所以，我似乎沒辦法繼續幫助你們了。」

偶然聽到真良這番結論的爵颺很是困惑。後來，緇盤提出了一個計畫，忙碌讓爵颺暫時忘記去思考這番話。

那天真良和爵颺都在樹洞，前者撫摸著銀狐的毛，後者依舊在閱讀書籍。緇盤雀躍地一面跑進來，一面高聲大喊，手裡高舉著寫滿魂字的魂紙──這是它們從書籍裡學習並研究出來，經過切割椿木片，蒸煮至成漿，最後壓榨烘乾出來的魂紙。

「我想讓大家都會使用魂字！」這是哇啦哇啦大喊著的緇盤的第一句話。

緇盤自從接觸圖書叢林的書後，個性變得非常活潑，情緒也很鮮明直接，有許多描敘感情的詞彙幾乎是為緇盤量身打造，「如果魂字只有我和爵颺會使用的話，這根本不能叫做魂字！乾脆叫作爵緇字好了！」

無視緇盤興奮地哇啦哇啦喊，爵颺接過緇盤手裡的紙，上頭寫著詳細的計畫和希望達到的成果：緇盤想要藉由魂字聚集魂體，利用魂字作為簡便溝通的工具促進交流、增進互動，進而形成屬於魂體的社會。

如果越來越多魂體一起探索，那麼能知道的事情也會越來越多。有些東西的確是有交流才能發現。爵颺看著緇盤，想到當初尚未遇到緇盤之前，它沒有想過要「感應」氣流，沒有想要試圖做記錄，就更不可能創造出屬於魂體的語言和文字了。

自身以外的思考──可以帶來截然不同的思考成果。

「做吧。」

※※

「為什麼你要寫這個故事？」

在染筆統整資料的途中，對方突地開口。

雖然不是初次被問類似的問題，但面對眼前這個比較特殊的「受訪者」，染筆一時之間無法輕易回應。他停下整理的動作，反問：「請問您對『靜譁』還有印象嗎？」

對方稍作回想，恍然地道：「原來是她。你也是為了她嗎？」

「一開始可能……不，一開始是。」染筆肯定地道。比起回應對方的問題，更像是在說服自己，「但後來是我想知道──關於這個世界的真相。」

※※

魂字的傳播的確造成魂體不小的轟動。但就結果而言，並不如預期。

多數魂體都能掌握魂字的運用，也能變化成具有頭、身和四肢的型態。但它們並沒有因此產生「想要交流」的想法。

就如同「思考」這個行為。

對於魂體來說，魂字的習得與否並不影響它們的存在──魂字對它們而言並不是必需。正如已經習慣思考的爵颺不能理解魂體，魂體也不能理解爵颺熱衷於思考的心情。

孤寂感。

爵颺仔細地體會內心的失落，並且將之命名為孤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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