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示 - ◆第二示：神示（三）

「那我能問您為什麼想寫歷史嗎？」

在離開前，染筆好奇的提問。對方做為受訪者實在太過配合，很容易讓一個取材的作者忍不住一問再問。更何況，對方的身分也很特殊，可以稱得上是大大大大到不行的大「前輩」。

「一開始沒有為什麼，就像眾生需要呼吸，而我需要思考。」果然，對方不假思索地道：「那些記錄是我思考的成果。」

※※

「似乎不怎麼順利？」真良猜測道。推行魂字已經有一段時間。當初看緇盤的計畫，以為可以見到更多的魂體，但至今為止樹洞還是只有爵颺和緇盤會來。

「是有一些會多問一點東西……」緇盤猶豫地回應，「也有靈魂會自己做文字給我們看，可是，大部分的靈魂並沒有想要來這裡。」話鋒一轉，緇盤歡快地道：「不過啊，教它們真的很好玩，有些靈魂還會分享自己的經驗哦。」

「但都只是玩玩而已。」爵颺補充，「那些交流互動趨近沒有。」

「這樣啊。」

後來，真良察覺到緇盤來的時間越來越少，反而是爵颺經常待在樹洞裡。爵颺雖然會翻閱書籍，但更多時候是攤著書，望著地板陷入沉思。真良好奇的問：「爵颺，你不繼續了嗎？」

「……」被岔開思緒的爵颺一頓，「方法不只有一種。」

「什麼意思？」突如其來的話讓真良滿是疑惑。

「緇盤曾經超乎我思考所能期望的東西，我以為其他魂體也可以。但是，並沒有。」爵颺頓了頓，「我必須要思考其他方式。」

「你們的計畫還是不順利嗎？」

「不是，那只需要時間。」

其實，緇盤的計畫是可行的。不過要改變魂體的習慣需要很漫長的時間，但魂體最不缺乏的就是時間。

爵颺在思考的是：自己、緇盤和別的魂體之間的差別。

緇盤能因為有趣而思考，理解並且創造。其他魂體並不是不能思考，也不是思考速度太慢，有些甚至能夠在學會魂字的短時間內又創造另外一種有規律的文字。所以，每個魂體之間各有差異，對於擅長的事物甚至能力各有強弱。但為什麼創造魂字的不是思考那個學會魂字又創造其他文字的魂體？

因為我和緇盤接觸了圖書叢林的書，從中得到靈感。

但在這之前，緇盤就已經自己創造了「記錄」……比起工具和機遇，更重要的是動力。緇盤的動力是「有趣」，而我──我認為思考就像是吸收日月精華，但不思考其實不會有任何後果。若我停止思考，那我其實和其他魂體沒有什麼區別。

爵颺因此陷入思索的死胡同：必須找到足以說服自己的理由，才有辦法繼續前進。就像爵颺一直以來的思考模式一般，執著於一個點不斷地深入尋找答案。

它從分析「區別」到「存在」，質疑存在的意義，不知不覺地量化個體存在的價值。等到它回過神來，它意識到了一件事情。

這個世界其實不需要任何生命體。

思考的本身是沒有意義的，因為這世界就算沒有詮釋和理解，也依舊能夠運作如常。

『知不知道原因很重要嗎？或許知道了也辦法離開。』爵颺忽然想起真良的話，『我不像你們會這樣努力思索。所以，我似乎沒辦法繼續幫助你們了。』

爵颺忽然能夠體會真良話裡的絕望感和當中深意。

沒有誰能夠解答。

爵颺想起在遇到緇盤時對自己提出的問題：原來單個體的生存模式是孤獨。那孤獨的反義是什麼？

是孤寂。

※※

「我不懂。」漆霜突然對著紙頁自言自語了起來，「孤獨是一種狀態，孤寂是一種心態，怎麼會是反義詞的關係？」

染筆斟酌用詞，「當時……是狀態沒錯，但現在已經是心態了。」看著漆霜露出一臉「有解釋跟沒解釋一樣」的鄙視表情，染筆卻不願再多說，只道：「鑽牛角尖的時候總是會想得很深。」

※※

爵颺的心境隱晦而幽微地變化著，表面上，除了經常發呆之外沒有不對勁之處。

它渾然沒有意識到自己在思考「衡量魂體的價值」時，已經否定無數次存在的意義。同樣做為一個魂體，它在思維上挑戰魂體──幾乎可說是不斷地進行無數次的自殺。

只有在和緇盤對話時，爵颺才能深刻地感受到自己一點一滴的變化：它漸漸無法體會緇盤話裡的喜怒哀樂，漸漸地難以理解那些強烈的情緒。

意識與意識之間越來越疏遠。意識到這個情形，內心的孤寂感便又更深了一層。

這個思想的死胡同直到爵颺發生了一件事情才瓦解。彷彿被世界開個玩笑，爵颺的思想挑戰了存在，世界便讓它感受「不存在」一遭──理應不會受傷的魂體受到了幾乎面臨消散的重傷。

魂體瀕臨死亡有先後兩種狀態，起初魂體會放空到進入一種近乎是失去意識，接著本就半透明的氣體會越來越透明，最後完全消失，也就是徹底消散死亡。

起死回生的過程其實沒有什麼感覺。爵颺只覺得自己站在上游，思考的事物像落在河面上的葉片，越漂越遠，接著突然又變成自己蹲在下游，濕漉漉的手裡夾著葉片。或許只有身邊著急的魂體才比較有更深刻的感受。

對於死，爵颺唯一深刻感受到的是活。

因此，他終於能夠為漫長的思索寫上屬於自己的答案。

只有存在本身能夠證明存在的價值，而思考便是體現的唯一行為。

「你要我協助你做一本書？」真良好奇地反問：「緇盤應該更熟悉這些製作。你們吵架了嗎？」

「沒有吵架。我想做的不是一般的書。」爵颺思索如何比喻，他看著椿樹書架，驀地有了靈感，「那本書要像這裡的書。它將自動紀錄我們這個世界，所有曾經、現在甚至未來的事情，鉅細靡遺，直到世界毀滅。它會記錄我們曾經存在過的歷史──史書。」

「因為我能做出『原珠』幫你療傷，所以你認為我也可以協助你？」真良搖了搖頭，「我很高興你向我求救，因為你總是想一個人解決問題。但是我沒有這麼厲害，光憑這樣的敘述，我並不能給予你任何幫助。」

「你願意告訴我關於這構想的來龍去脈嗎？」

爵颺耗費非常久的時間去說明，它體會到從認知到理解，從理解到體會，再從體會到訴說，訴說到使認知，是一項異常艱難的過程。

為了不輕易地被誤會成一般魂體的記錄，爵颺發想一種公式來轉譯現在的魂字，並且加入類似魂體思考模式的推算原理。而真良以椿樹的枝葉作為原料，纖薄的書本表面上寥寥幾張，攤開來卻永無止盡。

（神示，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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