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途】日落之地 - 第1章星之巫女（1）

天際是晦澀不明的陰暗，凝滯得猶如化不開的油彩；偏偏在天與地的交際處一抹極其鮮豔奪目的紅，在這僵硬的畫布上重重地塗上了一筆。

那是生命噴射出來的虹彩，血的顏色。

雲恒旭蒼抬手，抹了一下自己的臉。視界突然變成了一片模糊的紅；血乾涸以後沾在臉上的感覺像是上了漿一樣硬得面部神經伸展不開；鼻腔間除了血的腥臭味以外仿佛再也聞不到其餘的味道；當嗅覺漸漸麻木下來以後，就真的是什麼都聞不到了。

揮刀、砍殺、揮刀、砍殺；刀刃劃破皮膚，切斷肌腱，最後砍進骨頭發出鈍響；刀拔不出來，他就從不知道是誰的屍體上隨手抽出一把，繼續機械的砍殺動作。

敵人到底還有多少，他不知道；自己身邊的人還剩下多少，他也不知道；他的腳下踩著敵人的斷臂殘肢，偶爾還踏上濃稠的血坑，鐵靴鞋底發出「啪嘰」一聲刺耳卻沉悶的聲音。

奇怪的是，這偌大的空間，除了這樣的聲響以外，連一絲風聲也沒有；那些五官模糊空白的敵人只是悄無聲息地倒下，連慘叫都不曾發出。

突然他停住了。

地面傳來了微微的震動，在這萬分靜謐的空間中，那由遠及近的馬踏平地的聲音，仿若是天地之初雷神在這片大陸上吹起的號角，穿越了千萬年的時間與虛空，終於來到了面前。

近了，近了。

那破開雲層的第一縷陽光照在雄獅怒吼的鐵盔上，給它鑲上了星辰的光芒；鐵盔下少年俊秀的面容稚氣未脫，眉目間卻凝結著百戰而成的英氣；他披堅執銳，胯下的黑色駿馬在他手中的韁繩輕輕一扯而人立起來，嘶鳴的聲音震動天地；少年騎士周身都鍍上了淡淡的金茫，恍若神話中走出的武庚大神的寵兒。

他就這麼停在雲恒旭蒼面前，笑容燦爛如同日月的光華。

雲恒旭蒼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卓里克圖……」

一陣暴烈的風刮過，他不得不收回手擋住狂風卷起的細沙。忽而一陣溫熱而帶著腥味的液體如潑水一般劈頭蓋臉地灑了他一身；那腥味是那樣的濃郁，讓他麻木的嗅覺一瞬間活了過來。

他似是感到非常疑惑地看著自己染上了大片鮮紅的手臂；那生命的虹彩，那血的顏色。

陽光消失了；卓里克圖原來在的地方，只剩下一堆如同破碎的玩偶一樣四散的肢體；鎧甲上染著血腥，黯淡無光。

而那帶著獅盔的有著俊秀面龐的頭顱，剛好滾到了雲恒旭蒼的腳邊。黑白分明的雙眼睜得大大的，豔紅的唇邊還殘留著一絲笑意。

「卓里克圖！」一聲如同雄獅失去幼子的悲吼直達天際。

ＩＩ

阿巴郭部落聯盟的大台吉雲恒旭蒼從噩夢中醒了過來。

有多久了呢？自從他十四歲的大兒子雲恒卓冉為了那些卑劣的塔什索人出征而慘死在戰場上，他幾乎每夜每夜都會夢到這樣的情景。

他至今仍然記得雲恒卓冉那天帶兵出征的情景。

就像夢中那樣，那個讓他無比驕傲自豪的兒子對他說：「阿爸，你放心留下照顧阿媽吧！我會把對方那雅姆人精製的匕首帶回來送給我新生的弟弟的！」

結果，隨著那把匕首送回來的，是裝著他的頭顱的木匣子。

雲恒卓冉跟阿巴郭人的部隊遭到了伏擊，由於寡不敵眾，被對方全數殲滅于荒野。事後清理戰場的人根本無法找出那滿地的斷肢到底誰是誰的，只能把唯一能辨認的頭顱送到了王帳。

武庚大神的寵兒，竟然因為塔什之子自己的自相殘殺而提刀上馬，最後還落得個死無全屍……雲恒旭蒼除了苦笑，什麼都不能做：武庚大神，這莫非就是你對我們背棄眾神的懲罰和詛咒麼？

氈門掀起，秋夜的寒風霎時如針一般竄進沒有攏好的衣襟，肌膚微微刺痛。雲恒旭蒼隨意揮揮手讓守著王帳的士兵繼續他們的職責，然後拉了拉身上的斗篷，往不遠處的另一座穹廬走去。

年老的女侍郭嫫靠在氈門邊打瞌睡。雲恒旭蒼拍拍她的肩膀，淺眠的老人馬上驚醒。看見大台吉站在自己面前，馬上站起身來行禮：「大台吉。」

雲恒旭蒼遲疑地看了看氈門，然後問：「大妃今天還是老樣子麼？」

郭嫫點點頭，稍稍掀起了氈門：「還是和平時一樣，在那裏唱歌，或者和世子說說話；少君今天也還好，羊奶喝得挺歡的；老奴剛剛侍候少君睡下，大台吉進去看看吧。」

雲恒旭蒼沉默地點點頭，然後踏進了氈帳。

燒得通紅的炭盆安放在四角，整個室內都被烤得暖烘烘的；博山香爐的青銅雲層中升起縷縷青煙；熏香的味道和淡淡的奶味混合在一起，說不出的甜膩醉人。

錦繡堆積的床上坐著一個容貌秀麗雍容的青年女子，她正注視中手中的繈褓，目光裏說不出的溫柔慈愛。

「汀……」大台吉低聲喚道。

女子卻似是什麼都聽不到，輕輕地拍打著手中的布娃娃，嘴裏還說著：「卓里克圖乖，不怕哦，阿媽在這裏，乖乖不要哭，阿媽唱曲給你聽啊。」說著，真的輕聲細語地唱起了搖籃曲。

雲恒旭蒼看著她。自從卓里克圖的死訊傳來，汀就完全瘋了，心智和記憶倒退回了兒子剛剛出生的那時；好的時候，會抱著布娃娃整天拍著哄著；不好的時候，整個人就瘋瘋癲癲地四處奔走去找兒子；她已經完全忘記了，自己還有一個剛剛出生的兒子。

雲恒旭蒼走到另一邊的搖籃抱起小兒子。小嬰兒竟然還沒有睡著，睜大那雙如黑水晶透徹的的眼睛看著父親；像是知道母親不理睬自己，小嬰兒的頭部不自覺的搖動，「咿咿呀呀」地向父親抗議，軟軟的聲音顯得委屈極了。

雲恒旭蒼輕輕撫摸著兒子被烘得紅通通的小臉。根據阿巴郭人和蝶雅茵人之間的協議，世子出生後必須在三個月內報告給蝶雅茵王室，由王室派遣教育官前往草原專門負責世子的教育；滿五歲後，世子必須前往王都進入軍校學習，同時直到三十歲之前都有義務應徵入伍。

雲恒旭蒼小時候是這樣的；而雲恒卓冉也不例外；沒有意外的話，懷中的小兒子，也不能逃脫這個安排。

這個孩子，會和他的祖祖輩輩一樣，一樣進軍校，一樣去服役，或許也一樣要上戰場面對生死威脅，和卓里克圖一樣……

「夠了！」大台吉低低地怒喝了一聲。他大步上前，騰出一隻手一下子奪走了妻子手中的布娃娃狠狠地摔在地上，然後用極其粗暴的動作將手中的嬰兒硬塞進她的手裏：「汀，清醒清醒吧！看看他，這個才是你的兒子，你應該照顧的兒子！卓里克圖已經死了，死了！不會再回來了！」

汀呆呆地看著膝上因為父親粗魯的動作而開始啼哭的嬰兒，再呆呆地抬頭看著丈夫：「卓里克圖……死了？」

沒等雲恒旭蒼回答，她突然尖叫起來：「卓里克圖死了！死了！已經死了！」她用力揪緊自己的一頭長髮，仿佛要把整個頭皮生生地扯下來；膝上的小嬰兒被她突如其來的尖叫嚇壞了，放聲哭了出來。

雲恒旭蒼連忙把兒子從她膝上抱走以防她的動作把小嬰兒掉落在地；在帳外的郭嫫也早就被驚動而沖了進來。汀一把拉住她的衣袖又叫又跳：「他們說卓里克圖死了！不會回來了！我的卓里克圖沒有了！」

「有，有，不是在這裏嗎？剛剛是在跟你開玩笑呢！」郭嫫撿起地上的布娃娃小心翼翼地放會她懷裏，「哪，卓里克圖少爺在這裏呢！沒事沒事。」

「卓里克圖……」汀的聲音馬上又低了下來。她換了個手上的姿勢，讓布娃娃在她的臂彎裏躺得更舒服一點，還輕輕拭去布娃娃臉上的灰塵，整了整繈褓，「卓里克圖在這裏呢，阿媽不會再離開你了。」

安撫好這個，郭嫫馬上去看看另一個。雲恒旭蒼眼神複雜地看著依舊一臉溫柔地抱著布娃娃的汀，對懷中兒子的哭叫聽而不聞。

「唉，大台吉，您這又是何苦來哉！大妃這心病，總得要慢慢才會好起來的，急不得。」郭嫫又是傷心又是好氣地道。她伸出手，接過了他手中的嬰兒。

雲恒旭蒼定定地看了妻子好久，仿佛已經不再認識這個曾經同床共枕十數載的人。最後，他重重地抹了把臉，掀開氈門一摔就走了出去。

郭嫫想要追上去，卻只在他走入夜色的瞬間捕捉到他鬢角散落的一縷花白的頭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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