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天上那近乎挑釁的影像消失時,幾乎在同一時間,站在廣場上的黑髮男人疑惑地往教堂的方向看去。
好像聽見了可疑的聲音。他如此想著,但立刻把這份疑惑抹去,這個遊戲非常昂貴,那傢伙不可能玩得起。
「阿年,你在看什麼?」
「近藤先生。」土方十四郎扭頭往聲音的源頭看去,那張面無表情的俊帥臉龐只是微微皺起了眉頭,就足以引來路邊女性的連連尖叫,「你應該要叫我『美乃滋君』才對,我們正在潛入搜查,怎麼可以曝露自己的真面目呢?」
「啊哈哈哈,說得也是,我忘記了,抱歉。」一頭刺蝟髮型的近藤將右手放在後腦勺上,爽朗地哈哈大笑。
「哼。」土方的嘴角微微上揚,露出一個兇惡的微笑,將手中的美乃滋空瓶塞回自己的口袋。從進入遊戲到現在不過七天,他已經至嗑光一百瓶了,當然,這只是遊戲,身體並不會因此出現任何異常,應該說,最異常的只有他的腦袋。
他從口袋裡掏出一包煙──那個位置連接著道具欄,等同於四次元口袋──拿起打火機。
「嘿!」
沉重的風壓隨著男性清脆的呼喊聲落下,土方向後一縮,往右邊跳去。
啪搭!
刀與石板的間隙中爆出一陣火光,堅硬的大理石「啪啪」地裂成了好幾塊。
「混帳!總悟你想殺死我嗎!」
根本忘記上一秒還要求別人使用假名的土方回頭,看見了那個真心對自己散發著殺意的褐髮少年正在檢查自己的武器狀況,一臉無所謂的淡定表情。
「這裡是遊戲,被殺死個一、兩千次又有什麼關係,真是心胸狹窄的男人。」
淡淡的褐色髮絲在陽光的照耀下閃出一層光圈,他的微笑純真無暇,讓人卸下心防──然後在下一瞬間被這個S星球來的虐待狂王子劈成兩半。
「你太天真了,無論在何時何地,我都不會放鬆警戒。」
就算只是遊戲,要是不小心被他殺死,肯定會被總悟拿來大加嘲諷,永世不得翻身。賭上真選組鬼之副長的名聲,土方也絕不會輸!
「話說回來,你取的名字真沒創意,應該要選一個和自己更加相稱的名字才對啊,土方先生。」將刀收回腰際,用力擊掌,「例如說……像是『蛆』怎麼樣?白白的,就像是固態的美乃滋。」
啪嘰!土方的理智線斷了,抓著刀把的手捏得嘎嘎作響,但總悟宛若未聞,繼續火上澆油。
「你不喜歡的話,還有別的選擇,例如像是:『我是隻沒用的蛆我沒資格活在世界上』,或者是『請踩死我吧總悟大人』這些如何?」
「哈哈哈哈!這些名字都超過數字限制了啦,總悟。」似乎把這些當作玩笑的近藤張開兩手,笑著歡迎他,「修理的怎麼樣?」
「不要擔心,近藤先生……不,阿妙控,我跟那個沒用的美乃滋君不同,只要是你的命令我都會完成。」
說著如此帥氣的話,總悟神色肅穆,緩緩地從口袋裡掏出一個黑色物體:那是一個擁有一頭黑色直髮、穿著和服,只有巴掌那般大的美麗娃娃。
「謝謝。」近藤喜孜孜的收下,放在自己肩膀上,黏得牢牢的,「每次都要麻煩你真不好意思,你的運氣值比較高,修理道具不容易壞。」
「哪裡,沒什麼。」總悟對他點點頭,「比起拿著娃娃給道具店老闆修理的我,我倒覺得在光天化日下帶著娃娃的近藤先生比較勇敢,來──『起司』。」
將立可拍反拿、比著勝利手勢的總悟,拍下了連同自己在內的三人照片。穿著同款的特別訂製的黑色外套,滾著金邊和白色圍巾,就跟現實中的他們一模一樣。
《RPG》是極為擬真的遊戲,除了身體數值外,連長相外貌也和本人相同。總悟看著照片,在他比「YA」的手指後方,食指和中指的縫隙,有一顆頭露了出來,那是凶狠地瞪著自己的土方。
「啊,真討厭,拍到詭異的東西了,這裡有神社可以除靈嗎?」
「你到底把我當什麼了!」
「當成心不在焉、這個禮拜完全沒有在認真工作的土方先生啊,請你去死一死,然後把副長的位置讓給我。」
土方勃然大怒,抽出了腰間的武士刀,「你哪隻眼睛看到我沒認真工作啊?哪隻眼睛?我要把它挖出來!」
「好了,你別生氣,總悟只是在關心你。」近藤站在兩人中間打圓場。
這傢伙連血都是綠色的,怎麼可能這麼好心!雖然想這樣吐槽,但看在近藤的面子上,土方並沒有多說什麼,只是狠狠啐了一聲,收回武器。
他叼著煙,目光望向街道的最遠方,搔亂著自己的頭髮,心中有股莫名的煩躁感,在這個禮拜如影隨形地跟在身邊,既執著又偏執。
雖然想要找個人好好打上一架,發洩這股鬱悶,但感覺還是不對。土方想,他想要的並非這種接觸,而是更加直接、皮膚與皮膚相連的溫暖體溫──最低限度,至少,不要再出現了吧──他在心中對著那道白色人影發出無聲吶喊,別再出現在我眼前了!
「阿年,你最近好像有心事。」看似粗線條實際上的確也很粗線的猩猩開口,說得竟是人話,「應付總悟的攻擊也不向以往那樣敏銳,好像有事情在困擾你。」他拍了拍胸膛,豪氣萬千地說道,「不要客氣,有什麼煩惱就說出來吧!」
「近藤先生……」
土方咕噥了一聲,摸了摸自己的臉,很好,還是可以好好擺出笑臉的──雖然他並不打算求助他人,但近藤關切的心情,土方確實收到了。
「請別擔心,我只是最近工作太累了。」他抽了一口煙,朝著天空輕吐白霧,驅散了那道幻影,「不過,現在我們只要專心達成這次的任務就行了。」
就算不遠處的總悟戴上了黏著可笑大鼻子的旋轉眼鏡,他們也不是來玩的,而是為了工作。這次的任務是潛入調查,原本交由山崎負責──他將最新情報帶回真選組後,追查方針有了一百八十度的改變,從被動轉為主動。
「根據山崎的情報,《RPG》線上擬真遊戲裡流通的黑金數量幾乎等同於幕府一年的預算,為了搶奪稀有道具,甚至還有人花錢買通GM,得到玩家情報,再威脅、恐嚇他交出虛擬寶物……這類案件逐步攀升,已是不容小覷的『現實情況』。」
土方的左手搭在刀柄上,右手握拳,他覺得有點生氣,明明有人想活下去卻不可得,但這些人卻在這種地方,無意義地浪費生命。
「當務之急,我們得先找出這個遊戲的製作者,讓他修改規則遏止這些惡行,最好的方法是調閱對話紀錄,掌握電腦IP位置……嘖、光想就覺得麻煩,直接通知官方機房把他斷網不就好了?」
近藤搖搖頭,嘆了口氣,「他們不是不想,而是不能,這遊戲的背後似乎有天人的存在。」
站在保護民眾的立場,真選組曾和政府聯絡,要網路機房直接關閉這個遊戲,但卻意外地被駁回了。表面上來說,是不能去侵犯一個沒有犯罪的公民的權利,但實際上,則是因為這個遊戲帶來的利益太過龐大,引來了豺狼虎豹的垂涎。
「無所謂啦,他有製作遊戲的自由,我們也有玩遊戲……我是說,假裝玩遊戲的自由。」
推了推自己圓形的眼鏡,總悟頭戴草帽,手裡拿著一球可口的冰淇淋,看起來就跟放了寒暑假的學生一模一樣,他的心情大概也和他們同步共鳴了。
「聽山崎說,遊戲的製作人足不出戶、幾乎二十四小時都待在線上,既然不能光明正大上門恐嚇……和對方促膝長談,那就只能靠我們在這裡把他給找出來。」總悟的眼睛裡閃過一抹興奮的精光,他最喜歡老鷹捉小雞的遊戲了,而在最後,這些飛禽走獸通通都會進了他的五臟廟。
「你給我把那頂可笑的帽子摘掉啊啊啊!」
「土方先生,我們是在潛入調查,這是偽裝。」
「別忘記還要去找那些孩子。」習慣性忽略兩人對話,近藤指的是那些過於沉迷遊戲的小孩,他們的父母位居要職,透過關係找上了他們。雖然這並不屬於真選組的業務範圍,但熱心腸的近藤當然不會置之不理,從進了遊戲到現在不過短短一個禮拜,他們已經讓三個玩家迷途知返、回歸正途。
土方吸了口煙,嘲諷地笑著,「哼、賣那些政府高官們一個人情也不錯。」
他們用的方法非常簡單──
「只要追著他們狂追猛殺,把他們殺回一等,自然就對這遊戲沒有眷戀,可以成佛啦。」
但也不是普通人可以做到的。
「既然角色素質和現實相近,那麼,這些靠爸族跟家裡蹲怎麼可能會是我們的對手。」總悟露出相當愉快的笑容,這個工作他做得輕鬆,就算沒加班費也很樂意多做一些,土方甚至看見他的背後開滿小花,「我最喜歡教訓這種不知人間疾苦的小屁孩了。」
近藤抓了抓頭,皺眉,「不過總覺躲在城外偷襲他們好像不太好啊,總悟。」
「沒那回事,既可以讓他們大徹大悟,又可以讓那些官員們高興,最重要的是,死亡遺落下的物品和金錢也豐富了我們的錢包,真是感激不盡。」戴著滑稽眼鏡的總悟語調肅穆,雙手合十地朝天祭拜,少根筋的近藤見狀,同樣也閉上眼睛唸起了禱文。
重點是在最後一句吧。土方冷眼看著兩人,雙手抱胸沒有動作。
他的眼角餘光瞥見了一道灰色的影子,在他還沒完全捕捉到之際,背對著他的那人繞過路人,靈巧地鑽進了小巷裡,像隻貓一樣。
等到回過神時,土方發現自己已經追著灰影走入巷內,這裡是酒店和旅館之間的縫隙,只能容許一人勉強通行。就算是白天,這裡也顯得特別陰暗。
而那個人已不見蹤影。
「怎麼了?阿年。」
站在身後的是近藤,土方微微轉身,看見總悟的褐色髮絲從近藤的手邊露出,曝露了行蹤,明明人在現場,卻難得地沒有繼續冷嘲熱諷。
「……只是覺得看見了可疑人士。」
不過現在最可疑的,大概是三個大男人擠在這裡、看似在秘密交談的景象就是了。
既然原路已被上司和下屬堵住,土方只好順著光源往前走。
「土方先生,現在的你滿是空隙,簡直就跟那天晚上一樣呢。」
走在最後面的總悟就算被近藤擋住視線,他的感覺依然敏銳得驚人,就像是把鋒利的刀刃,毫不留情地砍倒面前的敵人。
「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麼。」
土方加快腳步加,距離出口越近,前方的道路就越發清晰,和現實世界炙熱的夏天相比,今天的天氣晴朗,微風徐徐,讓人覺得非常舒服。
原以為逃進遊戲裡就可以忘記,但只要有心回想,他幾乎可以完整重現七天前的那個晚上──
如同以往,近藤將他從文件堆中拖出,前往常去的小吃攤吃宵夜,那天總悟也來了,繞著自己打轉,不停說些討人厭的話。但土方並不在意,只有在這種時候,他才會卸下心防,暫時忘記身負的重擔。
『來啊!不用客氣,喝吧!』在近藤的強力勸酒下,他喝得越發歡暢,身體也開始發熱。
今天到底是什麼日子啊?土方感到身體有些不穩,急忙搖了搖頭,喚回自己的神智。他放鬆肩膀,抬頭瞇起眼睛,銀色的月光落在攤位的掛簾上,透著淡淡的白暈。
『今天是滿月啊……』今晚可真是個好日子。他喝著酒,忍不住脫口而出。
『哎呀、多串喝醉了嗎?』坐在對面的那個男人立刻做出回應,他擁有如月色一般美麗的捲髮,慵懶地對自己笑著,像是貓一樣的眼睛彎出了美麗的弧度。
土方吞了口口水,他覺得自己肯定是醉了。
『近藤先生,我先回去了。』在眾人訝異的目光下,他擺了擺手,制止眾人動作。
土方沿著河堤邊慢慢走,涼風有助醒酒,而散步有助思考。他在想一個人,那個總是說著不正經話語,似乎從沒認真過的男人。然後和他並肩戰鬥的畫面就像是定格影片,在黑色的空間裡發光,一張張地從腦海中飛出。
咖。
土方停下腳步,轉過身來。
月色下,那道銀白色的身影悄無聲息地站在後方,若不是他特意發出聲響,自己根本不會察覺。
『什麼事?』
『阿銀怕迷路的小孩找不到家,好心前來帶路。』
那個虛偽的笑容礙眼至極,土方厭惡地皺起眉頭,他並不想要見到這人的臉上出現這樣的表情。
『喂喂、你真的醉了?』
土方挑眉想要回話,突然膝蓋一軟,跌跌撞撞地向旁邊的斜坡河堤倒去。
『小心!』
他的手被一把抓住,帶著厚繭與傷痕的指節強而有力,將他穩穩地拉向自己。兩人身影交錯,氣息依稀可聞。
土方瞳孔一縮,或許真的是醉了吧。他想,不然的話,怎麼會──
「哎唷!」
熟悉的吃痛聲讓土方回過神。
眼前光明大作,他終於想起位於何處,反射性用手按住自己麻麻的嘴,往聲響源頭看去。
他撞到了一個人,正確來說,是他的嘴角擦過了某個柔軟物體。
「這裡的NPC做的真是精緻,就跟真人一樣。」
還沒反應過來的土方愣愣地看著對方,甚至就連他伸出手來對自己上下其手也沒有抵抗。長袍下方的那雙手修長有力,罩著臉的斗篷雖然看不見表情,但卻擋不住好奇的打量目光。
「銀時。」
白髮男人停下動作,無比震驚地盯著他,「怎麼可能?」他驚呼一聲,想要後退,停在半空的手被土方一把抓住,動彈不得。
「放手!」兩人互相瞪視,銀時幾乎是從齒縫間將這句話吐出來的,「兩個大男人大白天的拉拉扯扯能看嗎?你這個萬年發情的種馬,不管對象是誰都好嗎!」
面對一連串不實的污辱與辱罵,土方反倒冷靜了下來,他在心中吐了一口長長的氣。該來的總是會來的,比起躲著避不見面,他寧願兩人正面交鋒,砍個你死我活。
「你沒試過,怎麼知道好不好用?」土方露出一個惡劣的笑容,不懷好意地上下打量著他。
「你……!」
「好久不見了。」
毫不客氣地打斷了他的話,土方轉動手腕,巧妙拉近了兩人距離,那頭銀白色短髮在他面前不停閃耀,幾乎晃暈他的眼。
在七天前的那個夜晚,兩人也是如此靠近,但和那時卻有了決定性的不同。無論抱持著何種心態,如論是想逃避還是想忘記,在這一百六十八小時之間,各種情緒持續流轉,像是攪成一團的爛泥巴,慢慢的,將會以其中心點開始發酵,最後轉變成另外一種本質相同,但外表卻截然不同的東西。
而還沒察覺到這一點的土方只是本能地步想要讓他離開,他不想再看見銀時丟下自己,毫不猶豫離開的背影。
所以他伸出手。
與那晚完全相反,這次是土方先抓到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