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若無情 - 第一章　十五年後的怕痛男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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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孩子也會傷心流淚的，

但他會在心裡瘋狂地痛哭，

又偷偷拭乾了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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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逢轉季，我的哮喘病特別嚴重。

每天起床感到呼吸不順暢，又是光顧家庭醫生的時候。

醫生一邊用龍飛鳳舞的字體寫著病歷報告，一邊對我說：「季節轉變，加上香港空氣質素太差，你的哮喘屬於中等程度，打針最快見效。」

我連忙提出另一個建議：「醫生，你開一隻效力強大的藥給我吧！」

「打針的效力是最快的。」醫生堅持。

我女朋友紀文在一旁微笑著插口：「醫生，我男朋友最怕打針啊！」

醫生抬起眼，托了托他的金絲眼鏡，用滿奇怪的眼神看我一眼，訕笑著說：「廿歲人還怕痛啊？」

我尷尬地笑笑，怪責地瞪一瞪紀文，她向我裝了一個鬼臉。

離開診所的時候，天色已變黑。我和紀文手拖著手逛尖沙嘴，我問她：「是日晚飯，有甚麼好建議嗎？」

「吃什麼也沒關係啊，吃進肚子裡去還不是一樣？」她說得輕鬆，我卻知道她是為我銀包著想。臨近月尾，做人總得委屈求存。

「今天27號，糧倉散盡，也沒什麼好選擇，不是三餸飯就是大家樂了吧！」我洩氣地說：「下周三出糧，我們去吃一頓好的！」

紀文也說：「好啊，我下周五出糧，再吃一頓好的！」

我倆十指緊扣，兩手又握緊了些。

在快餐店點了兩個合共八十八元的套餐（好貴！），紀文給我看她剛畫好的story board，那是一個金飾的廣告。我試著幻想它變成電視廣告畫面的一刻，觀眾們的雙眼在十五秒內也難以離開熒光幕，我覺得棒極了。

我心裡就是知道，紀文是廣告界的明日之星！

飯後，我倆在尖沙嘴一帶漫步，逛逛 k11 musea，然後沿著星光大道和尖東海傍，欣賞一下李小龍和梅豔芳銅像、遠看一下金融中心遺址，享受不費一蚊一毫的消遣。在海傍向情侶兜售鮮花、小飾物和即影即有相片的攤販，大概也認得經常路過的我，連兜售的氣力也省回了。

我想，碰了幾年釘子，他們對我這個生性酸寒的男人已徹底死心了吧！

在尖沙嘴地鐵站的月台前道別，我叮囑紀文要小心，她居住的西灣河最近有風化案，我叮囑她回到家後要留一個口訊給我，好讓我放心。

乘巴士回深水埗，在人擠的車廂內，我累得幾乎握著扶手睡著，踏入家門，看著新聞報導的媽媽，對著電視機喃喃自語：「唉，水費又加價了！電費也在申請加價！」

我不聰明，但也不至於太蠢，當然聽得明白，這就是我倆母子溝通的方式了。我轉向媽媽：「媽，我下星期出糧，會給多一點家用的啦。」

媽媽說：「不用啦，你留着用吧。」

「我的錢就是妳的錢，妳記得替我留着用啊。」我對她笑了。

回到睡房，回覆了紀文的訊息「我也回家了，晚安囉！」，記起自己還未核對六合彩結果，便按馬會熱線，我發覺自己好應該去領獎的。買了五注共三十個號碼，居然和攪珠號碼無一相同，我覺得自己應該得到「最不可思議之頭獎」！

－－我的橫財夢又落空了，注定了要跟其餘七百多萬香港人一樣，繼續做平凡人。嗯，明天記得準時返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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陽光普照的早上，我如常上班去。

我的工作地點，是尖沙嘴海港城內的「冒險天地」，美其名是給小朋友去玩的遊樂場，但實際上，每天總有一群大媽和中年漢，無所事事的坐在那幾部推金幣機器前「開工」，我怎看也不認為他們是退休人士。

我負責的是擲金幣博拿獎品的「彩虹池」，有很多家長帶小朋友來玩。當然，亦不乏情侶走過來拍拖遊樂。我計算過了，我平均每天送出三百多個大小公仔。也不知算是幸運或不幸，那個半個人高的鬆弛熊終極大獎，始終一次也沒送過出去。

去員工休息室更換制服，遇上準備去「射熊心」接更的74，她正狠狠吸著煙。公司裡的員工多是年輕人，絕大多數都有抽煙習慣，休息室長期飄蕩著煙味，已是司空見慣。

我試過病到起不了床，本來在休假的74，二話不說便趕回去替我值班，我對她心存感激。因她在家中排行第七，亦由於她為人很有義氣，令我想到《七俠四義》，加上她的員工編號是74，所以我總愛稱她為74。

74將一包黑色盒萬寶路以拋物線的方式拋到我手上，「薪火，來一根？」

我接過煙包後，「我真的不抽煙啊！」

「抽一枝不會死啦！」

「對我來說，抽一枝也可能會死啊！」我引述了醫生叮囑我的話：「我有哮喘病，香煙內含幾千種會誘發哮喘的毒素。我不是不想抽，是不能抽。」

「唉，注定了你今生今世與香煙無緣。」她惋惜地搖頭，「你會錯過很多人生樂趣。」

「我會長命一點。」我把煙盒交回她手上。

「那是比起欠缺人生樂趣更痛苦的人生！」

一直在把玩打火機的74，手掌在火舌上快速回來，幾秒鐘熄滅又點起，繼續灼自己的掌心。我一直懷疑她有自毁傾向。

與一名男同事換了更，我在「彩虹池」前站崗。

平日顧客不多，我大多數時間只是無聊站著，直至傍晚和假期，父母們帶小朋友來玩，人氣才回升。看看遙遠相對的74，正站在「射熊心」，無聊地玩著指甲。

「射熊心」是全場難度最高的遊戲，一天沒幾個顧客去玩，74應該比我更加無聊吧？

一到放工時間，第一時間致電紀文，心情激動地喊：「我終於出糧了！今天不去吃一頓好的，誓不為人！」

我倆去了北京道一家樓上韓燒餐館吃燒肉，慶祝終於脫離一整個星期吃兩餸飯的非人生活。吃到一半，紀文提議看一場九點半，我便跑去附近不遠的海運戲院買了戲票，正要折返韓燒店，我忽然見到兩個似曾相識的人。

一定神，我更確定了我見過這對中年夫婦。雖然，十五年不見了，我還是一眼便認出他們。

－－也許，過去發生的事，在我生命中太深刻的緣故。

中年夫婦站在一間酒店門前的計程車車站候車，我在海運戲院這一邊，中間只相隔一條小馬路，我心裡有莫大激盪。

我可以招呼也不打一個，就此揚長而去，但我的腳步完全不能自控的向兩人走了過去。

我什麼也不能做，只能向我的過去走過去……再一次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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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去，永遠也不會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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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到中年夫婦面前，我手足無措，聽見自己低低地喚了一聲：「賈先生、賈太太。」

賈氏夫婦把我上下打量，兩人皆一臉疑惑。

我幾乎忘記我已長大，不再是三呎二吋的小男童，我現在有足足五呎七吋高了！所以我急急地道：「我是薪火……兒童病房內的那個小朋友！」

一講出此話，我突然後悔了，我大概提起了不該重提的事。

賈太太彷彿也沒把我遺忘，詫異地看牢我，「你是薪火？」

我認真的問：「你們好嗎？」

「很好，有心。」賈太太張大眼睛，「薪火，你長大了！」

我用力點一下頭，我由小孩子變成大人。賈先生和賈太太卻蒼老不少，我心裡酸酸的。

賈先生與我握一下手，令我受寵若驚。然後他遞過名片，我用雙手恭敬地接過，一看名片上名銜，是某大學的教授。

賈先生友善地笑，「薪火仍在讀書嗎？還是在工作？」

我老老實實說了自己的工作和地點。

「很不錯的工作，可以為小朋友帶來歡樂。」賈先生臉帶微笑，笑容中並沒貶意。

我感到被尊重，挺著胸膛說：「我也喜歡自己的工作。」

賈太太問：「薪火，今晚可抽空跟我們吃頓飯嗎？」

我抱歉的說：「噢，我約了朋友。」

「女朋友嗎？」賈太太笑。

我臉上一熱，顧目四盼，「不見……賈賀？」

想見賈賀一面，才是我真正的「目的」吧。

這時候，賈先生插了一句話：「她在家裡溫習功課。」

賈太太接口：「賈賀讀書很用功。」

我記起了那個小小的嬰兒，用小小的掌心擦過我的臉。我的心情太愉快了：「何時帶賈賀來冒險天地，我要送她一百個金幣。」

賈先生和賈太太微笑道謝。

我將雙手放進褲袋中，不想礙著他們搭車，「賈先生、賈太太，我先走了。」

賈太太關心地說：「要小心過馬路啊！」她似乎仍把我看作那個五歲的男童。

短短一分鐘的重遇，令我感觸良多，也回想了很多。

回到韓燒店，我渾身忽冷忽熱，恍如感冒症狀，我想自己看來一定很古怪，紀文看看我說：「你看起來有點憂愁。」

「不會啦！」我用鐵鉗夾起一塊燒好了的豬頸肉，沾了醬油放進口中，卻不知滋味。我還是忍不住說：「我剛才遇見一對以前認識的夫婦……令我想起了很多。」

我是那種甚麼也跟女朋友傾吐的男人，不說出來硬是不舒服。

她問：「想起甚麼？」

「我童年時的一段……」我不知用什麼詞語形容：「經歷。」

「一段不好的經歷？」

「不是不好……是非常、非常壞。」我回憶起往事，臉上的笑容頃刻消失，「我原本以為自己忘記了。但原來……我記住了的，比起忘記了的還要多。」

「那是好事。」

「咦？」

「因為，人是記憶的總和。」

我思考著紀文這一句好像廣告金句的話，有點明白又不大明白，我不置可否。

「有一點肯定的是，那對夫婦，以前一定待你很不錯。」

「妳怎知道？」

「如果他們待你很差，你見他們老態龍鍾，想到他們時日無多，高興還來不及。」她分析著說：「正是由於他們對你很好，你的感觸才會特別多。」

「妳說得很對！」我不住點頭，欣賞地說：「必須承認，妳真是一個感性的創作人。」

「事必有因，有因必有果的吧。」她忽然想起什麼，直視我，「對了，你從沒跟我提過你的童年故事。」

她用左手托著腮，凝視著我，無名指上的指環閃閃生輝，雖然鑽石只有教人失笑的0.5克拉，更是大傾銷時的特價貨色，但好歹也是我送她的十八歲生日禮物。她一直戴著它。

「我忘記了啊……又或者，我只是刻意不去記起。」我心裡忽然一陣慌亂，彷彿變回了一個無助的男童。

「不想與我分擔一下嗎？」

重遇賈氏夫婦，百般滋味在心頭，紀文的鼓動正好給了我出路，我終於鼓起勇氣說：「很想告訴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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鎖於我心深淵的黑暗夾萬，

再一次被我打開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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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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