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情小說作家的愛情故事 - 第四章　今日台北天氣驟晴驟雨（2）

博物館內，是另一個更混亂的世界。

我告訴張小娟，萬一失散了，大家在門口等候。

雖然，館內有很多展品，但所有人的焦點都放在梵高兩幅畫上，眾人好像去伯利恆朝聖，全部死賴在梵高的畫前不走，就算職員不斷疏導人群，仍是一片混亂。

我和張小娟被人潮慢慢推前，來到最接近油畫前的位置。我像被催眠，入定似的看著那幅畫。定過神來，才發現張小娟已不在附近，我用目光搜索，看到剛才在咖啡室的洋人，正跟她站在一旁交談。

博物館內不可喧嘩，男人每說一句話，都貼得她非常近。

我心裡很不舒服，大概，梵高充滿憤怒的畫作蒙上我的心。

我在博物館門前站了半小時，張小娟終於出現。

她說：「你這麼快便出來了？」

「看見妳和別人交談，我也不好意思打擾。」我說：「想不到，妳在台灣也會撞見外國朋友，妳朋友真多。」

她微笑了起來，並沒回話。

她的微笑是代表甚麼？默認一個在咖啡室隨便勾搭她的男人是朋友？抑或，她覺得對我不必解釋太多？又或者，她嗅不出我話裡有請她解釋一下的意味？

我倆在博物館的紀念品部走了一會，離場時，外面下著傾盆大雨。

這就是台北天氣，永遠陰睛不定，我提醒自己也提醒別人，每天都要常備雨傘。

我今日卻大意地把傘子留在酒店內了。

跟張小娟站在館外的簷篷下，看著瀑布的水簾落在腳前。很多人等雨停，情況有點蒼涼。

「這是寫小說慣見的場景。」我看看不停閃電打雷的天空，「在真實世界中卻非常狼狽。」

她掀了一下嘴角，神情也郁悶，「讀者最希望見到的，是他們有機會經歷，卻沒勇氣做到的事。」300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ddMrnIUIHF

「譬如，在大雨中跳一場瘋狂的扭腰舞。」我苦笑了，「老實說，真有人這樣做的話，十五分鐘後就在網上瘋傳，影片標題是：一對發酒瘋的狗男女，滿以為自己是John Travolta和Uma Thurman。」

張小娟苦笑一下。

我聽見自己問：「覺得悲哀嗎？」

「悲哀什麼？」她問。

「我們不斷努力，為別人織夢，寫一些連自己都不太相信的東西，慢慢連自己都給騙倒了，一旦返回現實，更覺一切慘不忍睹。」

張小娟又是默然。

一輛計程車停在馬路邊落客，我身邊有一百個人遲疑著要不要行動，我已一個箭步衝出瀑布似的雨幕，將剛買的一大堆梵高紀念品擲在車廂內，然後問司機借了一把傘子，折返為張小娟打傘上車。

我倆終於脫離了困境，但我渾身濕透。

張小娟請司機將車內的空調調到最細，然後從手袋內拿出一包紙巾給我。

「你會感冒的啊！」

我用紙巾抹著頭髮，「給我做一次暖男男主角也不可以嗎？」

她嘆了聲，「無聊。」好，罵得好。

車到半途，遇上大塞車，在台北司空見慣，我連打了兩個噴嚏，感到自己渾身開始發熱。

「沒事吧？」

「沒事！」我逞強的說。

張小娟請司機將車廂內的冷氣完全關掉。

車子走得很慢很慢，我將臉貼著像流著淚的玻璃窗前，雙眼凝視著窗外被朦朧的路燈，問一句：「有想過不寫作嗎？」

「你問我？」

我感到她說這話時看著我。

「我有想過不寫作。」我的視線繼續停在窗外，「寫了很多本小說，有時候回想，覺得絕大部分都不值得公諸於世，只適合自己當日記讀。於是我會想，不要再浪費讀者寶貴的金錢了，也不要浪費自己不那麼寶貴的時間了，不如不要寫了，讓自己從此消失，就像從沒出現過一樣。」

「梁日照，你的發展已經相當不錯了，作品很暢銷，也有很多喜歡你的讀者。」

「我也喜歡他們。」我索索鼻子，「我就是怕自己最終會被離棄啊。」

「所以，你想先離棄他們？」她說：「真是傻！」

「我不知道自己為何會開始寫作。」我說。

「曾經有很多不快樂的事發生在你身上吧？」

我看著窗外微笑，「的確是。」

「那麼，你寫作，是為了從自我的世界向外發動攻擊。」

「的確是。」

我坐著也中槍，她的話總能擊中我心內最軟弱的地方。

我給她的安慰引出了更大的傷感。我微笑著說：

「我很少遇上塞車……我喜歡在通宵營業的麥當勞寫作，每每寫完己是凌晨三、四時，坐的士回家，路上永遠暢通無阻。有不止一次，聽到車內收音機播著心酸的歌曲，疲累到不堪的我，忽然默默地流了一點淚。然後，我反問自己，既然我工作一年等於別人工作三或五年的收入，我為何要那麼辛苦，不好好休息幾年，逍遙度日？」

「因為……」她良久才說下一句：「無法停止的。」

我將放得很遠的目光收回，轉頭看坐在身旁的張小娟。

她露出了無能為力的表情。

「寫作很可怕，開始了便無法不寫下去了。好像放入了鹼性電池的時鐘，只得不斷又不斷的瘋狂走下去，直至電池完全用光為止。」

這句話，經由張小娟口中說出，竟讓我共鳴得格外難受。

「真的很可怕，好像明明死去了的兇手，總要在最後一幕向觀眾單一下眼的恐怖片。」

我笑了。她也笑。我倆惺惺相惜對視著。

計程車到了天成酒店門停下，她讓我先落車，叫司機再繞過對街的凱撒。

一隻腳踏出了車廂，張小娟問我；「你有帶感冒藥嗎？」

「我會照顧自己了。」

「吞兩顆藥片，好好睡一覺。」

「睡什麼啊，我還有一份二千字的稿要趕。」

張小娟揚起一邊眉。

我笑，「不用擔心我啦，對我來說，像學生做家課。」

她點一下頭，向我再三道謝，她說今天看到梵高的真跡，真的很開心。」

我看雨勢一直未停，今晚大可取消一切戶外活動了，「可惜天不造美。否則，搭纜車上貓空，喝著凍頂烏龍坐看群山，就最完美。」

「不會，凡事留半份遺憾，才最完美。」

說得也對。這一句要記下來。

「有空找我，我們還有幾天做鄰居。」我關上了車門。

我用眼神送她，她揚手叫我快進去，隔著一道給水氣模糊了的玻璃窗，我看得出她臉上有真摯的擔憂和關心。

我很喜歡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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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凡事留半份遺憾，才最完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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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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