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風、歌 - 第四章之八、紛纏 — 4

「今年，是無私而睿智的瑪姬離我們而去了。」

站在大禮堂的台上，莫恩以低沉的聲音如此說道：

「願她的靈魂與風長存。」

莫恩一說完，台下無數的聲音跟著覆誦。

「願她的靈魂與風長存。」

所有傾聽者都閉上了雙眼，默默哀悼又一位傑出同伴的逝去，甚至有不少與瑪姬熟識的人忍不住哭了出聲。儘管沒人責備他們，那些哭了出來的親友還是自動走出了大禮堂，好讓自己的情緒平靜下來，因為在這樣的場合上，悲傷是不合時宜的，和者的犧牲應該要莊重、榮耀，且沒有遺憾。

緘默持續了許久，莫恩才從懷中掏出一件白袍道：

「這是瑪姬生前穿的長袍，根據她的遺願，她希望死後能繼續留在山谷守護我們，因此」

突然間，莫恩手中的白袍化為無數的布料碎片，並隨著一陣突如其來的強風，從四面的窗戶中吹了出去，看到這幅景象，許多傾聽者臉上都露出了悲傷的微笑。

沒有人知道最終這些布料碎片會被莫恩喚來的風給吹到山谷何方，但也沒有人會認為瑪姬的靈魂不是寄託在這些布料的碎片上。毫無疑問的，瑪姬的靈魂將散布在山谷的各個角落，在她最熟悉的這片土地，迎來最終的安息。

就這樣，儀式結束了，緊接著便是選出新任和者的程序。

「那麼，有誰自願接替瑪姬的位置？」

莫恩這麼一問，台下隨之響起一片竊竊私語的聲音，許多人都在討論今年誰最有可能成為新任和者，也幾乎所有人都認為八成得等到下個程序，也就是由莫恩直接提名新任和者人選，答案才會揭曉。

是的，幾乎所有人都這麼想，直到那個少年從人群中站了起來。

「我願意。」

所有人都轉過頭來注視著這位少年，一看之下，眾人都感到十分訝異，畢竟他們都很清楚少年的年齡，以及他和葛蕾絲之間的關係。

莫恩皺緊眉頭道：

「埃爾，這可不是開玩笑，你確定？」

這時，坐在埃爾身旁的葛蕾絲也抓住他的手，不安地說道：

「埃爾，這是怎麼回事？你不是答應我……」

埃爾狠著心腸甩開葛蕾絲的手，說道：

「我放棄了。我們之間是不可能的，葛蕾絲。」

聽埃爾在大庭廣眾面前對自己這麼說，葛蕾絲先是不可置信地呆滯許久，然後隨著一聲嗚咽，她雙手摀著臉，猛然推開人群衝了出去。

一陣沉默後，竊竊私語的聲音從人群間傳了出來。

「唉，現在的年輕人都把擔任和者當成什麼了？」

「因為情侶間的小打小鬧就決定要當和者？真是胡鬧！」

眼見現場的氣氛變得十分尷尬，莫恩咳了一聲道：

「總之，今天的聚會就先到此為止。假如有需要，我會事先通知各位下次聚會的時間，感謝大家的參與。還有，埃爾，你留下來。」

一片不滿的咕噥聲在緩步走出大禮堂的人群之間傳遞著，甚至有些人經過埃爾身旁時，還故意用肩膀撞他一下以表示自己的不滿。

不滿埃爾對這神聖職位的褻瀆。

但埃爾只是定定地站在原地等待，直到眾人都離開大禮堂。

此時，莫恩走到埃爾面前，問道：

「是什麼讓你改變主意了？」

莫恩當然也很清楚他和葛蕾絲之間的事。

「沒什麼，只是我覺得為了她好，不應該繼續將希望寄託在這種微小的可能性上頭。」

莫恩仔細審視了埃爾好一陣子，嘆道：

「是葛蕾絲的父母說服你這麼做的，對吧？」

「……一部分是。」

「傻瓜，為什麼你就不堅持下去，相信你所相信的呢？」

即使對方是埃爾最為尊敬的人，聽到這話，他心中隱忍已久的怒火還是忍不住爆發了出來。

「我也想相信啊，老師！但現實就是讓我不得不把我相信的東西踩在地上啊！您知道我現在最想做的是什麼嗎？就是狠狠賞你們這些大人和老頭子一巴掌！如果不是你們，傾聽者和引導者之間的關係又怎麼會惡化到今天這種地步？如果不是你們，我們又怎麼會每過一陣子就需要把人推上名為和者、實為替死鬼的位子？我們現在舉行的追悼式又是什麼狗屁儀式？

表面上大家都說能身為和者是無上的光榮，但是實際上呢？能力差的傾聽者偷偷慶幸自己不會被選為和者，能力強的則是在自己沒被選上時暗自鬆口氣，但是不論能力如何，所有人無一例外，回家都會告誡自己的子女千萬不要立志成為和者，就連葛蕾絲的父母也要我成為和者好打消女兒的心意！如何？您告訴我啊！在這種狗屁倒灶的世界，我到底還要怎麼相信我想相信的東西？」

對於學生的責難，莫恩只是默默照單全收，直到埃爾吼完才問：

「即使這麼恨這個村子，你還是要為臨界者奉獻自己嗎？」

埃爾恨恨地說道：

「一個人成為和者總比兩人都成為和者好多了。但是我先說，成為和者之後，到死之前我絕對會一直詛咒你們！你們也絕對別想要我說什麼死後還要繼續守護村子這種鬼話！」

「那你也做好會被我詛咒的覺悟了嗎？」

隨著這話由大禮堂二樓的看台傳來，葛蕾絲從上頭輕飄飄跳了下來落在埃爾身旁。一時無語的埃爾愣了一會，才結結巴巴道：

「妳……妳一直躲在上面？」

「廢話！要是我不躲在上頭偷聽，我要怎麼知道你這笨蛋在背地裡瞞著我做了些什麼？埃爾，給我聽好了，就算你已經放棄了，我也絕不會放棄！不管是一年還是兩年，我都一定會成為和者緊追著你不放！我會讓你詛咒不了任何人，因為到死為止，你光是應付我的詛咒就沒時間了！」

此時此刻，葛蕾絲平時大家閨秀般的高雅氣質已經蕩然無存。面對如此劇烈的變化，埃爾和莫恩感到十分不習慣，兩人看了看彼此，同時露出無奈的微笑。

「這下你的麻煩可大了，埃爾。」

「我也覺得。」

「不過你可真得感謝葛蕾絲，要不是她，你剩下的人生就得在怨恨之中度過了，我可以很明確告訴你，那種人生可不好受。」

聽到莫恩最後一句話，埃爾這才想到自己剛才說的那些氣話有多麼傷人，因為老師毫無疑問是村子裡頭被傷得最深的人之一。也許是猜出埃爾心中的想法，莫恩擺了擺手。

「不必自責，你的氣憤是有道理的。但我還是要給你一個忠告，別把所剩不多的人生浪費在氣憤和怨恨上頭，那樣做就太愚蠢了。」

這時葛蕾絲卻插口道：

「才不愚蠢呢，老師，我可是打算剩下這輩子都要用來恨這傻瓜。」

莫恩看了看葛蕾絲，又看了看埃爾，哀傷而欣慰的一笑，說道：

「隨妳吧，還有人能這樣恨他，也算是他的運氣了。」

溫德爾默默看著矗立在岸邊的石碑，一邊回想著他在昏睡中看到的過去，以及這幾天經歷的一切。

「為什麼即使受到這麼不公平的對待，你們還是要為村子奉獻呢？」

溫德爾伸出了右手緩緩撫摩著石碑，當他手指滑過那由風之刃刻出的紋路，溫德爾就好似能感受到他們生前所有的憤怒與悲傷。

對受制於命運感到憤怒，也對自身的無力感到悲傷。

而這一切，終究只是讓溫德爾更加迷惘。

「到底是為什麼呢？」

溫德爾轉過頭去，望向不久前法萊雅在上頭舉行儀式的廣場，明明此刻廣場上空無一人，溫德爾卻在腦中見到了另一幅景象：

包括法萊雅和自己，許多人橫七豎八地倒在廣場上不醒人事，但還是有兩個人醒著，就連他們彼此間的對話，也直接在溫德爾腦中響了起來。

雖然無法解釋，但溫德爾確信這是儀式剛結束時的景象，即使現在他並不是處於睡夢中也一樣。

「你感覺到了嗎？」
「嗯，現在我終於知道所謂迴光返照是怎麼一回事了。」
「是啊，還真是種奇妙的感覺。」
「……吶，葛蕾絲。」
「嗯？」
「那件事……妳原諒我了嗎？」
「怎麼可能。」
埃爾失聲道：
「蛤？都到現在了妳還不原諒我？」
葛蕾絲抿嘴笑道：
「我是永遠永遠不會原諒你的，所以如果有下輩子，再好好努力補償我吧。」
埃爾無奈地苦苦一笑。
「好，如果有下輩子，我會努力。」
「這還差不多。話說回來，你不會現在還在後悔吧？」
「妳是指哪件事？」
「所有的事。」
「不，當然不會。」
「那怨恨呢？」
「早就沒有什麼好恨了，只不過……」
「不過什麼？」
埃爾遲疑了好一陣子，像是有些難以啟齒地問道：
「妳……還恨著我嗎？」
葛蕾絲忍不住嗤地笑了出來，但隨即溫柔地說道：
「是啊，別擔心，我會永遠永遠恨你的。」
埃爾聽了也微微一笑，緩緩閉上雙眼。見狀，葛蕾絲將身軀挪了過來依偎在埃爾身上，她滿足地嘆了口氣，用愈來愈是微弱的聲音輕輕說道：
「傻瓜，這種事還用問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