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聲,李千穗抬頭向發聲源望去,模糊的視野下她腦中浮現眼前黑衣男人的猜想,遲疑地伸手遮住左眼才確定了身份,剎那間眼底閃過的詫異被男人捕捉了到。
她收回左眼上的掌,別開視線望著鼓起的右腳踝。
「嗯。」應聲的同時點了下頭,現在一身狼狽的樣子讓她沒有力氣再偽裝成客戶的樣子,又或者說,以這樣的狀態偽裝出客戶之間的距離感反倒更加狼狽。她不想要再更加淒涼了。
這簡單又簡短的回應卻給了男人莫大的信心,哪怕這單單一個字無法說明她當前的遭遇。
「聽說妳們試用上有些問題順路過來看看,櫃檯說妳臨時請假了。」
女人沒有看著他。「剛好有點事。」
墨色的視線掃過她明顯腫起的腳踝,腿邊擺著脫下的黑色高跟鞋。
「需要幫忙嗎?」
李千穗僵硬地扯了扯嘴角。「不用,謝謝。」
「真的,不用嗎?」男人的語氣除了徵求同意以外,還有擔憂的成份,眉間不禁輕蹙了起來。
她怔怔地將放在腿上的掌收緊了起來。有太多人的好意關心只是維持人際關係的社交,縱然助人為樂,實際內心多少懶得插手旁人的事,可這個人確認的語氣一下子動搖了她僅存的綿薄偽裝。
程以默稍稍彎頭想看清她的表情,只見她沒有說話,抿了抿唇。
她沒有拒絕。
他身體裡許久沒有動靜的神祕因子彷彿甘霖撒上沙漠中近枯萎至嶙峋的枝葉,悄悄地滋潤,一點一點復甦了起來。
「站得起來嗎?」
花壇邊的女人搖搖頭。
「我把車開過來,等我一下。」
「謝謝。」
模糊的紅綠燈再次切換,方才站在身旁的高個子男人左右閃過行人,一路小跑過白色斑馬線,到達對街時,他像是確認藏起的寶藏是否安全般回過頭,望向坐在灰色石磚搭成的花圃旁的黑衣女人,女人闔眼用手指揉了揉眉間,看起來沒有打算走離的樣子,他才接著小跑到轉角的停車格,拉開駕駛座車門坐了進去,動作一氣呵成。
約莫5分鐘後,一輛白色Ford駛來亮起臨停燈號,程以默快步下車走向女人身旁,彎下腰折起手臂作為扶手。
「如果需要的話可以扶著我。」
女人將重心盡量放往左腿,公事包還掛在手腕,拎起高跟鞋有些搖晃地站起,光著的腳掌踩在人行道上,殷實又冰涼粗糙的觸感從底部傳來,她顛起腳趾減輕右腿承受的重量一步一步向前邁進,可跨出的步伐比起平常小了一半,原本目測短短5步的距離卻走了好久。
盡管她的視野模糊,但仍舊感受得到來往人們隱約投來的目光。
動作得快一點才行。她可不想如此難堪地和這個人出現在同一個畫框,才剩下幾步路,多疼也只是一下子的事。
於是下一步她跨得多了一點,不料腿上傳來的痛覺便讓她的身體反射性地抽回,還沒反應過來重心早已不穩,情急之下伸手抓住了從方才一直放低高度在身旁彎起的手臂,結實的觸感從掌中傳來。
「沒事,慢點。」男人的聲音輕柔而沉穩,嘴角淺淺上揚。
即將抵達車旁時,他伸手拉開副駕駛座的白色車門引著女人入座,確認整個人安全坐入車內才輕輕闔上門,快步繞過車身走向駕駛座,所有動作仔細溫柔,維持著禮貌性的距離卻不怠慢。
他繫上安全帶,趁著調整後視鏡的時候用餘光確認了副駕駛座的安全帶已確實繫上,打著方向燈等待這陣車流過去。「先去趟醫院看腿傷吧?」
「我回去擦個藥就可以了。」
「那看起來不是普通成藥能治好的傷,這樣容易留下病根的。」
她再次不發一語。
紅燈規律地亮起,前方車輛一個個接著亮起煞車燈,待速度完全停下,他微微側過視線用眼尾偷瞟一眼她的表情。沒有多少血色的臉蛋在黑色外衣陪襯下顯得更加蒼白,眉頭輕蹙,眼睛或許是因為乾澀而眨得比平時多了些,看起來正衡量著甚麼。
想起大學一年級那場無人受傷的小車禍,他多少猜出她的擔憂。「我的上班時間很自由,剛好有個朋友在附近醫院工作,不會耽誤太多時間。」
正擔心的問題被道出,內心不由得一顫。她依舊是那個不喜歡造成別人麻煩的李千穗。
「那就,麻煩你繞路了。」
他轉動方向盤朝西邊駛去,車內音樂正好播放起了One Ok Rock的《Pierce》,似曾相似的節奏從音響裡流淌,他們不約而同地沒有說話,歌詞飄忽在耳畔然後被空氣稀釋。
Here with you now I'm good, still miss you.
I don't know what I can do, we can't be true.
一首結束,下一首的前奏以相同的路徑透過音響響起,他們或許聽著音樂,開著車,回憶著曾經含苞待放卻無疾而終的大學時光。
「妳的手腕還好嗎?」
他們最後一次見面時,他甚至捨不得讓她自己撕開小小的布丁封膜。那是他腦中負責儲存記憶的某個部位裡,關於她最新的消息。
「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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抵達C市醫學大學附設醫院時,程以默將車停在離入口最近的位置,先是撥了通簡短的電話才下車以相同的方式配合著速度把人送到醫院門口,左右張望著尋找熟悉的面孔。
「到這就行了,我ー」
迎面一個戴著黑框眼鏡,落腮鬍理得乾淨,體格中等,身穿短白袍的年輕男人向他們的方向招手小跑過來。「阿默!」
程以默舉起掌回應,同時向李千穗簡單介紹眼前這個男人。「他是陳宇,大我們幾歲,在這間醫院當住院醫生。」
本以為他沒聽見方才沒說完的話,就在陳宇即將跑到他們面前5公尺,他稍稍低頭看向她的側臉,左眼框周圍泛上一層紅,一眨一眨地幾乎要闔上。「可以的話,讓我好人做到底吧。」
她聞言,揚起頭張了張口要說甚麼卻沒有發出聲音。
或許是預料到她的反應,男人泛起溫柔的微笑,語氣柔軟而輕快。
「好嗎?」
好嗎?
明明接受幫助的是她,他卻徵求著同意,這兩個字似乎帶著一股暖流,從掌心扶著的手臂一點一點傳遞到她冰涼的指尖。她別過對上的視線,吃吃地點了一下頭,甚至有些乖巧。
穿著短白袍的男人撐著膝蓋喘了兩口氣。「我剛巡完病房,」來回看了兩人一輪,視線落在李千穗身上。「電話裡說傷了腳踝是吧?要不我借個輪椅過來?」
「沒關係,我還能走。」上一次脫離輪椅後,她就發誓盡可能不要再用到,坐在上面的視角能瞬間將她拉回那段慘痛的記憶。
陳宇表情疑惑,能走到門診入口的話看起來傷的不重,且患者都這麼說了,他也不一定要堅持。「那好吧,這邊走。」
在把人扶上診療床後,高個子才挺直了背板,本打算守在旁邊搭把手,卻被陳宇派去補程序。
「雖然朋友一場,我也欠你人情,可是還是得補個掛號啊。」
縱然剛才同意他的幫助,也不能大小事都麻煩人家,女人的目光跟著陳宇從小冰箱裡拿出一袋冰塊裹上毛巾。「還是看完我再自己補?」
「也不是不行一」
「我去吧。」彷彿要制止陳宇的說明般,程以默上前走到診療床邊。
她猶豫了半刻,從錢包抽出證件,將印有照片那面朝下遞給身旁的高個子。
裏頭包著冰塊的毛巾敷上紅腫的腳踝,一陣冰涼的觸感讓她縮了點腿。待高個子闔上診間的拉門,陳宇伸長脖子探了探門口,才開口向她搭話。
「你們是同事啊?」方才專業地遵守醫院程序的態度和現在八卦的表情擺在一起,讓李千穗感到一陣違和。
「算客戶吧。」她垂下視線盯著腿上的冰涼逐漸同化腳踝上的紅腫。就現在的關係來說確實是客戶,雖然更多的身分是大學同學,但她沒有刻意提,就現在的情況也沒有必要提。
挑了挑粗粗的眉毛,陳宇讓她自己壓著冰塊。「雖然不常聚在一塊,可我還是第一次見他這麼溫柔。」
她一直明白其實從前他就是溫柔的人,或許是羞於直接表達,他總拐著彎說著讓人炸毛的話,實際上卻做著講理而善良的事。
和她不一樣呢。
為防止話題蔓延到自己身上,女人沒有接話,反倒聊起眼前這位初見的住院醫生。
「那你們是怎麼認識的?剛才聽說你欠他人情。」
「我和阿默啊,這說來有點尷尬但挺有趣的。」有興趣的話題被挑起,陳宇顯得來了興致。
「我大學有段時間在國外打工度假賺了一小筆錢,回國買了台超帥的重型摩托車,但是路況不熟,技術...也不太熟,差點就出車禍,後來被警察通知才知道原來我差點撞到人,而那個人就是阿默。」
聽著似曾相識的經歷,李千穗眨眨眼,那都是6年前事了呢。
見女人靜靜地像是思量著,陳宇猛然意識到甚麼,急忙解釋了起來。「不過我是休學去的,醫學課程都踏實拿到學分才畢業的,妳放心。」
這話她聽了不禁一笑,陳宇才敢繼續說下去。
「後來筆錄、和解甚麼的真挺麻煩,可是他每次都在旁邊,一個眼神就好像要把我刺穿一樣,我也不得不好好做,他年紀小卻像老頭子一樣執著...」他手指揉了揉鼻子,好掩飾想起當年糗事的尷尬感。
「不過他也不會得理不饒人,警局處理案件的茂叔還挺喜歡他的,老是要幫他介紹女朋友哈哈哈一」說著將冰塊拿開,底下的紅腫已消去一些,他從抽屜拿出白色藥布撕開防沾膜貼到她的腳踝上。
「話說回來,妳的眼睛...要不要我幫妳轉去眼科看看?」剛才見到面時他就注意到了,只是電話裡說的是腿傷,他不是眼科專業也說不準病因,等到和人聊上了才敢問。
「沒事,這舊傷習慣了,我家裡有救急的藥,再睡一覺就沒事了。」
他點點頭。「好吧,有需要再讓阿默叫我啊。」
診間的淺綠色拉門被推開,程以默手裡拿著證件和收據進門。「聊上了?」
收據被折的整齊,連同證件一起遞還給持有者,印有照片那面依舊朝下。
陳宇拆了一捲新的繃帶繞成8字型纏在藥布外面用膠帶固定,原本纖細的腳踝明顯粗了一些。「辦好啦?我這邊也差不多。」
「這幾天少走動,建議多休息,實在疼的話再過來一趟。」
「好的,謝謝你。」她將雙腿放到地上,不知何時床邊多了雙白色的免洗拖鞋。
「噢對了,這陣子要穿平底鞋啊,現在先穿阿默拿的這雙吧。」
原來是他拿過來的。
拆開透明包裝,嶄新布料的味道迎面散開,這縱然踩起來不如鞋子舒服,但總比赤腳著地來得安全。
週三下午附設醫院的人不算多,陳宇算是偷了個閒和朋友敘舊,趁程以默去將車開過來時,他遞給李千穗一管小小的軟膏。
「這是藥商給的去疤軟膏試用品,」望向她露出的一截小手臂上長達10公分的疤痕,淺卡其色的長痕在白皙的肌膚下格外清晰。「沒有別的意思,我想妳可能需要。」
即便只是不大的痕跡,在毫無防備之下被人察覺到這道疤,有如曾經狼狽的模樣曝曬在太陽底下被仔細檢視般,既侷促又難堪。她拉過袖子遮起,接過白色管身向陳宇擠出微笑。「謝謝。」
白色Ford駛離C市醫學大學附設醫院,依著導航上的路線逐漸往郊區前進,直到在一棟水泥色大樓前停下。這裡算是C市郊區中較冷清的小區,上班時間除了遛狗的人以外幾乎沒有人在路上,門口警衛正舒服地攤在椅背上盯著桌上立的平板電腦追劇,見有住戶經過也只抬眼將目光離開螢幕一秒,窗口擺的出入紀錄形同裝飾。
「這裡平常人就這麼少嗎?」
在等待她掏出電梯門禁卡時,他環視了一圈周圍。整齊釘在牆上的金屬信箱約有60個,暈黃的頂燈為米白色大理石地面染上一層暖意,卻不敵門口吹來的陣陣北風。在C市這些年,程以默幾乎沒有來過這一帶,或許是人煙稀少的緣故,他感覺這裡明明同在C市,溫度卻比自己住的地方低了些。
「嗯,因為不喜歡吵才挑的這。」淺灰色電梯門左右滑動開啟,他一方用背抵住門邊防止電梯門因久未收到指令而闔起,一方攙著她蹣跚地走進電梯中央。
電梯在5樓開啟,他依著她的走向最終停在一扇深木紋色大門前,她熟練地從公事包的固定位置摸出鑰匙穿入鎖孔,大門咖洽一聲推開,再順手按亮門邊的電燈,室內一下子亮了起來。
待李千穗整個人踏入室內,抬眼才見一路幫助她的高個子立在門口。「那我回去了,如果有甚麼需要的話可以告訴我。」
他淺淺一笑。雖從未明示,可他知道,現在的他可以為她做的事並不包含進入她的住處。
不知為何這回見面他的笑容多了,不是爽朗的開懷大笑,淡淡的卻像冬陽般和煦而柔軟,肩上曾經的驕傲和不羈被日月悄悄揉碎,灑在無數個孤獨夜空裡。反倒是她把純真藏入看似堅強的黑色外衣,用工作填滿所有生活縫隙,將忙碌塘塞成最有效的逃避方式。
黑色男士皮靴安份地踩在門外,深灰色的門檻劃分了她私有空間的邊界。
她遲疑了片刻,出聲叫住正要轉身的男人。「等等。」
嚥了口口水,她在腦海裡翻騰著挑選用詞,手心冒了點汗。
「謝謝。」
墨色的眼底閃過一片喜,他揚起暖暖的微笑,眼角輕輕瞇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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門鎖拴上後,房裡再次剩下李千穗一個人。
纖瘦的身體倚著深木紋色門板滑坐在玄關,她屈起腿將臉埋進去,右腿為不牽動包扎起來的患部形成奇怪的姿勢。
真是狼狽又幸運的一天。
狼狽或許是她該遭的,而幸運呢?
她可以,接受那個幸運嗎?
不知過去多久,地面的涼意已染上身,直到手機發出的訊息聲穿過寧靜傳入耳裡,她才意識到自己正盯著空白的牆發著呆。點開螢幕,映入眼簾的是詮釋了她短暫青澀時光的名字,簡短卻輕易撥動了心弦。
*m:「不謝。」49Please respect copyright.PENANAeRfjSc8mp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