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五月十三日 星期六
當兩名黑衣人再度踏上這塊土地時,他們知道此行將和前六次來訪並無二異;同樣鹹鹹的海風,隱隱含著魚腥味,寥寥無幾的背包客。同樣溫暖的陽光,同樣視若無睹的冷淡眼光,在瞄了他們一眼後便撇開頭繼續手邊的工作。唯一持續看著他們的只有少數幾位坐在門口眼神目空一切的癡傻老人。即便如此,他們仍感到芒刺在背。
他們來此並無惡意,但當地居民卻認為他們是這塊土地不應該存在的「灰塵」。若非顧及待客之道,恐怕早將他們掃進海裡。幸好還有其他較友善的居民,例如那位「莎利亞百貨行」的老闆娘,會對他們點頭微笑。不過,今天的笑就沒有之前的親切了,似乎不滿他們沒有到她的店裡光顧一下買個飲料什麼的。情非得已,他們有任務在身,並非來遊玩的。
就算要玩,也不會選這塊未開發地區。
這個地方再過二百年也不會有太大的變化,只會變得更舊。但「有件事」打破了他僵化的想像……。
一踏上這塊土地,帶頭行走的黑衣人不禁頭疼、胃疼、神經疼。百貨行有沒有賣止痛藥?
這是一個以補魚為業的離島,距離本土說遠不遠,說近不近,沒有飛機,只能搭四小時乘風破浪的船抵達。來到這裡有地方可以吃飯卻沒有地方可以住,因為當地連一間民宿也沒有,真是有夠純樸。難道這裡的居民不想便利旅客賺點錢,促進地方繁榮嗎?旅客當天來,當天離開,或者露宿街頭。交通、食宿皆不方便,以後會想再舊地重遊嗎?依他看來機率不高。他就不想來。
然而,這裡卻有非常漂亮、潔白且細緻的沙灘,以及那美得讓人心醉的夕陽。
「看著變化萬千的餘暉,你的內心會……會……感受到某種不可思議的啟發!夜晚更迷人,躺在船上望著滿天星星,船身隨著海浪輕微搖擺,凡世間任何煩惱都能大事化小,小事化無,因為跟浩瀚的宇宙相比,人類不過是塵埃中的塵埃,沒什麼好計較的!」
他在一次回程船上聽一位背包客 認真且誇張的說。此外,背包客還心醉神迷地描述海底景象有多美、多動人,多適合浮潛。東邊的海岸則適合衝浪或玩風帆。儘管在島上睡了三天涼亭,還會再來!
是啊,有這麼棒的地方,這裡的居民卻不懂得開發利用,真不曉得他們怎麼想的?唉,漁民就是漁民,不瞭解開發後帶來的經濟效益會有多大。絕對比他們辛苦抓魚還要可觀!只要他們肯答應、只要他們肯答應!
那麼,早就答應了……。
難保這一趟是又白來的。帶頭行走的黑衣人暗暗嘆了口氣。
想著、想著,他們已經來到一座兩層樓紅磚房前。這是一棟非常特殊的建築物,屋主利用不能再使用的漁網將它變成另類藝術,呈現一幅捧著貝殼的女子的「長裙」。不是屋主別出新裁,異想天開,當地其它房子亦是依據主人的巧思或構想,用貝殼或其它來自船隻不能再使用的物件,設計、擺設於圍牆或牆面或庭院,形成各具特色的一景。很難想像,這些漁民居然同時也是藝術家!就是這項特色讓這座小島在老舊中呈現獨一無二的設計感。
帶頭的黑衣人深深吸一口氣,挺起胸膛,堆起滿滿的笑容後舉手敲門。
「來了。」人未到聲先到,隨即門後出現一位面容和藹可親的老婦人。
「鍾太太,您好。」帶頭的黑衣人立正站好,先行鞠躬禮,站在後面的黑衣人也跟著鞠了躬。兩人看起來像是以客為尊的業務員。
「請進。遠道而來,一定很累了。坐呀!我泡茶給你們喝。」
「鍾太太,不用客氣、不用客氣。」
她開始燒開水,擺茶具。一直坐在客廳的鍾海智伸手一擋,「媽,我來。」他是鍾家老大,沉默不多話,有禮但生疏冷漠,很少發表意見。幾乎沒聽過。
「媽,真的不用太客氣,他們很快就走。」一個失禮的聲音從樓梯上方傳來。是鍾家老三,鍾海勇,也是三兄弟中最不客氣的一位。他走下樓來,接著說:「頂多只待五分鐘。你說是不是啊,梁經理和……」他刻意用下巴指著後方的黑衣人,「賀協理。」後者臉色一沉,隨即昂首對上他不友善的態度。
鍾林明子瞪視著老三,暗暗責怪他的無禮。
「鍾太太,我們和鍾先生有約。不曉得他在嗎?」帶頭的黑衣人——梁經理公事公辦,沉著應付,不把鍾家老三的訕笑放在眼裡。他不打算理會這個無腦的大塊頭。
「我在。」鍾鎮亥從廚房走出來。他年約七旬,看起來很瘦,滿臉風霜,皮膚被太陽曬得黑亮,穩定的步伐卻顯示他其實精瘦硬朗,老當益壯。而且,難以被說服。
「鍾先生,您好。很抱歉再次打擾。」
「既然知道打擾就別再來了。煩人。」另外一個聲音訕然道。是老二,鍾海仁。
很難想像,像鍾鎮亥和鍾太太這種體型的人,居然生下三個像山一樣高壯魁梧的兒子。很嚇人。
梁經理心知任務再困難今天也一定要走這一趟,否則回去很難交待。於是開門見山就說:「鍾先生,我代表殷氏企數度來訪,無非就是希望您能重新考慮支持政府的政策。相信這會為地方帶來人潮和錢潮。」
老二和老三無聲對望彼此後笑了笑,傳遞只有他們才懂得的訊息。在梁經理解讀下,那代表著不言可喻的恥笑。
「我們不需要人潮也不需要錢潮,只要安靜就好。」
「人潮和錢潮可以為地方帶來繁榮、富裕——」
「你有沒有比較新的說法?」鍾海勇打斷他的話。「每次都說一樣的話,真沒創意。」
「你們認為用錢可以收買人心,這一點不對。我們不需要你們的施捨。你以為沒有談錢我們會更憤怒?」鍾海智意外地開口。「我們是海人,出海補魚,賺的錢雖然沒有大企業又快又狠又多,但我們很自在。我們自在是因為這塊土地很乾淨,沒有紛擾、沒有污染。土地乾淨,心就平靜。我們只有魚網,沒有迷惘。我們寧願與大海搏鬥也不要和險惡的商業社會對抗。」
「這……這怎麼說呢?」梁經理不解到了極點。
「一旦開放博奕,飯店、娛樂場所應運而生,暖飽之後,情色行業緊跟著出現,最後各種犯罪紛紛出籠。」
像在附和他的話,茶壺發出水燒滾了的鳴笛聲。鍾海智如行儀式般進行泡茶程序,然後為每人斟上一杯。
「請。」
「只是博奕而已。」
鍾鎮亥先聞香再啜飲一口,然後開口說:「事情沒有你所講那麼簡單。博奕就是賭博。犯罪或許不是二、三年內發生,但總有一天會變成那樣,屆時龍濱就會變成『犯罪島』,治安情形會比本土還糟糕。」
「治安的問題可以交給警察,政府可以制定嚴格法規。」
「警察是活動裝飾品,法規只是參考用。博奕利益龐大,我們不希望在龍濱上演有權有能者競相奪取戲碼。五百年都不一定能清乾淨垃圾,何況是犯罪。我們總要為後代子孫保留一塊淨土,你說是不是?」
「本土的土地也不小,教他們隨便找個地方設博奕特區不就得了。」鍾海勇挖苦地說:「反正已經很髒了。」
梁經理臉色難看地轉向鍾鎮亥。「也許鍾先生您該問問其它人的意見,或許有人贊成。」
這話無異又是給自己找難堪。鍾鎮亥是龍濱區的區長,說是區長不如說他是島主;據聞,他的祖先曾是不折不扣,惡名昭彰的海盜,在海上有不小勢力。隨著時空背景的改變,掠奪變成捕魚,島主變成區長,巴舟島變成龍濱島,再變成現在的龍濱區。若非為人正直義氣,也無法代代都是領導者,可見影響力之大。所有一切他說了算。
然而梁經理認為,縱然鍾鎮亥是區長,如果民意同意他也得順從。
「當然有人贊成。不過,人數少得我不忍對你說。」鍾鎮亥淺淺一笑。「人都有理想、志向。不喜歡這裡的年青人都到本土發展去了。有人在那落地生根,有人去而復返。會留下來的自然只剩熱愛這塊土地的人。因此,這項政策無論如何都無法在這裡實踐。你這趟又是白來的。」
「據我所知,政府已經決定了。」梁經理漸漸浮躁了起來。
「那也得我同意才行。你說是不是?梁經理。否則你也不會三番兩次來找我。我們是民主國家,還是要以民意——也就是我——為依歸。」鍾鎮亥站起來,談話到此的意思再明顯也不過。「回去時風浪大,祝你一帆風順。」
梁經理猛地站起來。「你們無論如何都不願意讓龍濱區更熱鬧繁榮?」
「我們島上也有娛樂,或許沒有本土那麼精彩但也不至於無聊。唯一美中不足的地方,就是交通不便利;這一點向政府反應多年卻得不到回應。」鍾鎮亥心裡非常不滿。
「只要您答應開放博奕,飛機就可以直飛了!」梁經理急了。「我說的是大客機,飛國際線的!」
「挾政策以利交通?聽起來像威脅。」鍾海仁說。
「若是如此,那還是維持現狀吧。」說完,鍾鎮亥轉身離開。
梁經理杵在原地,臉色僵硬。「你們覺得八千萬太少?」
「帶著你的錢滾吧。」鍾海勇揮手如趕蒼蠅。忽而興致勃勃的說:「我們目前不出海。如果你們還想再來,換個新計劃或者換個高竿一點的人,我們陪你耗。」其實是想看他們出糗。
梁經理只好領著賀協理灰頭土臉地離開。
這次任務果然又失敗了……。
他只剩兩條路,一條是被動離職,一條是留任查看。後者看似很好,但這件任務失敗往後工作更得戰戰兢兢,如履薄冰,也算慢性自殺。誰教他離不開這份高薪又高辛(苦)的工作。
「你剛才太衝動了。」離開鍾家之後,賀協理不悅的說。
「閉嘴!這件事失敗,也有你一份。」梁經理兇惡的朝後瞪他一眼。「鍾家人的臭脾氣你又不是沒看到。八千萬竟然都沒辦法讓他們點頭!難道真要每位居民都給八千萬?我們兩個現在在同一條船上,我沉,也會拖你一起下水。趕緊想想回去要如何對殷董報告。」接著他從口袋裡拿出暈船藥,一下子吞下三顆,希望睡得昏沉沉,暫時不要想那令他傷腦又傷胃的報告。
他們再次經過莎利亞百貨行。賀協理轉頭看,那位老闆娘不在了。他望向遠處海上點點漁船,是歸航的船隻吧。不管有沒有滿載回航,都有關心的家人在等候。本土也是一個海島地形,卻從來聞不到海洋的氣息,只有車輛排放的廢氣,還有從路面蒸騰上來的熱氣。龍濱時時可以聞到一股淡淡的海水鹹味,海風吹拂皮膚帶來的不是涼爽,是黏膩,即便如此他還是覺得不錯,就連由船飄來的油汙味也很好聞,是熟悉的味道……。城市冷冰冰的高樓大廈與擾嚷的車水馬龍,在蝸居裡迎接他的是一室寂寞。這裡有著如砂糖般的白沙和海天一色的海灣,在裡面游泳是城市人嚮往的愜意吧。然而此刻在岸邊疾走,彷彿是一位仍擺脫不了在大都市養成的匆忙腳步的城市鄉巴佬,急於逃離落後、不便。
他到底是想要離開?還是留下?答案已經寫在步伐不是嗎。
兩個礙眼的人要離開了,沒人多看他們一眼,慰留他們。回程的浪真的很大,大到足以讓心臟從嘴裡跳出來。梁經理的心臟沒跳出來,胃裡的東西倒是先出來了。
🚤🚤 🤮🤮 🌊🌊
「你說鍾區長不願意接受八千萬?」
「是的。」
「他覺得太少?」
「他們的想法跟金錢無關。」
「哦?他們怎麼想?」
「他們認為博奕不適合設在那裡。」
站立在窗戶前看風景的殷雄,突然轉過身,朝董事長座椅走去。他每移動一步,梁經理彷彿看到一頭大象一腳一腳地跺過來,踩扁他。殷雄坐下來沉思了一下。然後,眼神犀利地問:「你有沒有仔細地向他們解說清楚?」
「有。」梁經理衣衫內冷汗直流。「我去過七趟了!殷董事長。他們不肯就是不肯。」
殷雄百思不解。八千萬可不是一筆小數目,怎麼會有人不為所動?這價錢相當誘人。難道,他們還想要更多?不,他們不要錢。一個不要錢的人確實不容易收買。那要從什麼地方下手好呢?
「梁經理,你有什麼特別的想法?」
他囁嚅的說:「目前沒有……。」殷董的眼神像兩顆子彈打進他的眼窩,讓他看不見未來。
「賀協理,你認為呢?」
賀協理漫不經心隨口說:「或許可以聯合次要人物說服主要人物。」
殷雄接連點了好幾個頭。看得出來他非常欣賞這個想法。
「好,下次由你去試試。如果成功了,升你當經理。」
賀協理愣住。不是因為聽到殷雄要升他職位,而是隨口胡謅的話竟被當真,而且由他實行。不,他不想再為博奕一事踏進龍濱一步,甚至希望自己從未提議這個地點……。
當初,耳聞政府有意在幾座離島中選出一個做為博奕特區時,殷董立即開會要大家想想哪座離島最合適?每座島各有優缺點,大家說了半天好像都差不多。
惟獨賀協理提議的龍濱區是最完美的,因為它兼具博奕還有觀光,以及適合飛機起降的地形,這三項優點都涵蓋在殷氏的營運範圍裡,殷董立刻積極地和政府有力人士接觸。
政府很快敲定地點,就是龍濱區。
問題來了。龍濱區的區長不答應。
政府吃了一個閉門羹,殷董毛遂自薦促成此事,殷氏企業要先拔得頭籌,比別人搶先一步登陸。可是,迄今目前為止一點進展也沒有。
賀協理想到又要再回去龍濱說服那群頑固、守舊的海人就萬般不肯,因為他們鐵定不會答應。他太瞭解他們了!剛才他真該當個啞巴,什麼鬼聯合次要人物說服主要人物主意……。
「我怕我的份量不夠,人微言輕。」
殷雄抬眼看了看賀協理。他的提議不錯,但梁經理已經是企業中最好的說客,連他都無法說服鍾鎮亥,更別提經驗不足的賀協理。
「算了,你們都出去吧。」
兩人如獲大赦,立即退出董事長室。
原本信心滿滿的計劃,現在變成商場上的笑話,殷雄非常不滿。難道得要他親自出馬不成?
殷雄思索著還有誰可以代表他去?嗯,確實有個出色的人。
他想到那個有才幹但玩性甚重的總經理——殷狄倫。
他在哪裡?肯定又在海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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