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人的反派角色〉
工作以來,仿生人的指尖機乎沒有離開鍵盤,在幽暗的角落獨舞着希聲的變奏,目光從發光機器上水平地移動,生成一顆顆黑色的米粒,為生計建構着無止境的長城。乾涸的眼睛無神至極,走近放大數百倍也不見異彩,煩躁與不安的反社會病毒由髮根開始漫延,乃至四肢百骸,如同飛蛾震翅前的鼓動,身上的每個細胞也在無力拒絕外在信息,像一個易燃易爆的核彈,輕微觸碰也是滅世的災難。
分針和秒針無止境地競爭着,作為僕人的我連奉勸的資格也沒有,想到這心中的無力感又多了分,由異想天開的隕石,被教育鐮刀削平至正立方,再被人情世故磨成圓滑的球體,坐在通往社會的輸送帶上,任資本挑選和議價,僅用了八千三十多天。憤恨地一拳打爆電腦屏幕,拔去電源一氣呵成拋出窗外,與無良傢伙告別,卻因無力償還高空擲物罪的罰款,只能讓時間倒退。厚重的眼皮不爭氣地閉起,感受到魂魄與軀殼發出同步嘆息,啊,既然改變不能,我甘願許下此生和床舖不分離的願望,永眠下去。
活於世上那有不瘋的,程度不同罷了,如同詢問精神病人是否患有精神病一樣,每天扮演着别人眼中正常的自己是仿生人的任務,繃緊的神經被蠻力拉扯至蠶絲的長度,錯綜複雜地構連在一起,成為巨大的蛛網,輕薄而透亮,神秘而忘我,蒙在的頭上,坐以待斃,希望有光明使者為自己揭起約束的迷霧,但這種美好結局是供不應求,面具戴久就會固化,只能在虛惘中拖動着生鏽的枷鎖,伏於地上用溫熱的泥濘,彆扭地抹在臉上,重塑着破敗不堪的石膏像,軟弱地擦着裂縫中滴出的流金,在無盡的日夜深陷在人間。
打從心底佩服能順從心性,撕毁並無視蛛網而活的賢者,哪怕在他人眼中或多或少都沾些毛病,超前於理智的壞毛病,不然怎能像蓮葉表面,滑開來自四面八方的馴化灌溉。說來奇怪,比起慣常充斥激昂的信念感的正派角色,反派角色的腦電波更能與我同頻,或許我本是這一路人,吸引的過程像與乖乖學生擦肩時,其衣服上傳來的一抹淡淡香菸味,令人想入非非,久久不能忘懷。
在善中尋找惡,在惡中尋找善,人們熱愛打亂陰陽兩極的平衡,由塵世中受的壓迫和暴虐累積而成的堤壩,急需尋找排洪的出口,反派正是完美容器,成為離經叛道,投身禁區的替罪羊。最經典的鹹魚翻身得奬者必定是葛咸城的小丑,由襯托主角正義而光速下線的綠葉,發展成為與蝙蝠俠平起平坐的宿敵,乃至由列傳升格為個人立傳,人氣壓倒主角的反派一哥,誰說做壞事無前途,逃避必死命運後開始逆襲之路,如同滋生於陰冷暗巷的「小強」,一次次捲土重來永不言敗,難道不勵志嗎?
痴狂的孤勇,不被認可的志向,自甘墜落的甜美,反派在追求的路上並無星月加冕恩典,無命運女神垂青,無正義之傘庇陰,被釘在恥辱柱上遺臭萬年,卻如孤島燈塔任海風拍打屹立不倒。後果為何物,魚與熊掌不可兼得那就選擇最適合自己的好了,享受着沉淪過程中的快感,靠破釜沉舟的執念促使與主角同台較量,鮮花與掌聲皆為浮幻,令人俯首稱臣才是所羅門的鎖匙。若正派是黑夜中的一彎月,迷途中的一盞燈,那反派定是在繁忙的上班時間站在十字路口仰天長嘯,並向政客宣傳海報樹中指的人,擺脫現實窩囊的先知。
純粹的「善」是白鹿原中等不來的白鹿,是西方海市蜃樓中的虛無極樂,是心存希冀下的孤注一擲,飄渺而疏離,相較下「惡」實在得多,不同宗教與世俗會用故事,設立不同的角色、機關,用近乎恐嚇的態度以告誡作惡的後果和代價,卻對人性之惡的產生及過程隻字不提,大概是默應惡念是與生俱來並更具吸引力,擁有七宗罪的反派靈魂本質上更契合人性。
正邪的博弈是壯烈的,看客只需在鬥獸場的瞭望台之上緩緩落座,觀兩頭發狂的猛獸對上眼,無需烘火,便順理成章戰鬥至死,是世界早已編輯好的程序。眾生平等為前提下,誰都不能接替正義女神掌天秤執利刃,可站在灰色國度的無名客不會甘心,早看透世間玩樂規則皆由強者所定,既然如此何必向不存在的天保持忠誠,舉起路西法的矛成為制定規則的至上神,並能為此付諸行動,與文明的軌跡同曲同調,只有勝者才有編寫正史的資格。
《死亡筆記》是呈現此概念的巔峰,當心存正義的凡人擁有決定他人生死的權能後,能否堅守善良信念。寫下第一名字時,如同祖先當年選擇吃下伊甸的禁果,𣈱享片刻歡愉,刻在基因上對無與倫比美味的嚮往,終局已注定,聰明和野心大方袒露不加掩飾,卻難改妄圖代神審判罪人本質是僭越,遭到反噬才明白自以為是的成神之路僅為悅神的歌劇,自身只是死神用來解悶的戲子,會流下悔恨的血珠嗎?並不,死性不改的頑劣於嘉於其身上是種讚美。
如此終局恰到好處,反派並不無辜,當局者亦不惋惜,談何悲劇,費筆墨洗白是對其人格的侮辱,何等結局也是傳奇中濃墨重彩的一筆。看客們的心情是複雜、多變卻專一,永不能讓自己吃虧。享受反派在鏡中果敢打破道德和法律的約束,嘗到作惡的滋味,但對此其必須付出相應的代價,不然看客在現實生活中忍氣吞聲、奉公守法的日子,就顯得毫無價值,甚至愚蠢。在肅清反派罪孽之時,看客們又能重新站在鏡外,以至高姿態藐視犯惡的人群,符合現實生活中正常人的形象和行為,「代替月亮懲罰你」總能比「我一定會回來復仇的」喊得理直氣壯,鏡花水月的浮動身份和取態,使他們在作品中取得極致的精神滿足,參與感也拉滿了。
比起見證正派主角遇強越強、一往無前的育兒經,看着他人從萬劫不復的深淵中,手指、膝蓋被磨損得血肉模糊,為了生存爆發出澎湃生命力,一步步由谷底爬上來實現慾望野心,或是由高不可攀的天之驕子墜落為地獄羅剎的落差感,能反映人性至惡的成魔路似乎更具看點。
窮途末路的賭徒會發狂地尋找新的玩樂籌碼,當看客心中對某人勾起了興趣的慾望,如同打開潘朵拉的盒子,便會想撕開別人的皮肉,深挖掘着別人的傷口,窺探他們不為人知的過往和秘密,這種近乎變態的癖好,是刻在本能之中心照不宣的存在,你我皆為祥林嫂誰又會比誰清高?看到別人過得比自己苦而不堪,看到發狂反抗的結果,便能認命自己的生活尚可,品格乎合刻版的高尚,繼而又能收起已開刃的長刀,用蛛網蒙着雙眼踐踏他者屍骨愉快地活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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