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世師 - 流浪

好久好久以後，世界恢復了和平。

然而，天空依舊是紅色的。

匡行離開了坎鐸，一個人踏上旅途。

對他來說，這趟旅行是探索，是體驗，更是懺悔。

懺悔自己的無力，懺悔自己的天真，懺悔自己的無知。

懺悔自己的存在。

不需要刻意回朔根源，他便知道自己體內存在著一股力量，一股足以稱霸世界的力量。

他不知道那是什麼，可能是被封印的上古魔獸，可能是最極致的黑暗深淵，也可能是從未見過的東西。

他經常靜下心，閉上雙眼，嘗試與內心最深處對話。

但當他走向黑暗的那扇門，將手按在上頭，總感覺裡頭空無一物。

不僅空無一物，而是一片空白，一個無法進入，也出不去的虛無。

他常常感到無所適從。

不知該往何處，追尋何物，他從來就沒有所謂的理想。

他知道的一切，全都是母親教授的，儘管他從母親的話中認識不少外面的事物，然而行與說是大相逕庭的。

在他踏出安全區的第一步起，就感受到了龐大的惡意。無時無刻都有眼神盯著他，毫無掩飾的殺意在周圍膨脹著。

這些不是幻想，而是真真切切的恨意，這個世界對他的巨大仇恨，就如同當初凱若想一劍刺死他一樣。

這一切，讓他恨不得殺死自己。

流浪第十二天，他「嘗試」死在一頭野狼爪下。

但是，弱不禁風的他，竟然戰勝了野狼。

他拚命閃避野狼的撲咬，在搏鬥時忘卻了身上的傷痕與刺痛，以一隻細枝刺穿了野狼的喉嚨。

氣喘吁吁的他，驚恐地體會著死裡逃生的「敗北感」。

流浪第十六天，他在攀爬岩壁時，一個失誤從凸石滑落，重心不穩的他隨即從數百公尺高的峭壁摔落。

那時，他沒有掙扎，只是靜靜地閉上雙眼，等待死亡接走他。

然而，他又失敗了。

他掉落進崖底的溪流，水的深度延緩了落下的衝擊，讓他大難不死。

失去意識的他，隨波逐流，飄向一片漆黑的未來。

然後。

一望無際的廣闊，散發著強烈的渺茫。

這一次，沒有熟悉的伸手不見五指，沒有習慣的黑色背景，而是一片純淨無染的空景。

一無所有。

匡行反而開始好奇，自從上一次沒有夢的經驗後，這是他第二次體驗夢境的改變。

他隱約覺得有某種規律，每當他即將面對未知的變化時，夢便會如有生命似的轉變樣貌。

「會是什麼呢？」

匡行感到期待，但比起平常更加緊張，或許會有某人走出來跟他說明夢的由來，或者是那個潛藏在深處的不知名怪物。

然而，等了許久仍未見任何改變，匡行的心情越趨低落。

第一次對於夢境有了不同的心情，但卻無法得到結果，令他感到悵然若失。

「沒有嗎？」

漸漸地，睡意湧起。

匡行打了個呵欠，揉了揉沈重的眼皮。

終於，他抵擋不住睡意，闔上雙眼。

吵雜的聲音，模糊地傳進耳裡。

漸漸地，聲音越來越大。腳步聲，金屬撞擊聲，小孩打鬧聲還有交談聲混在一起，將匡行從不知所云的夢境中拉回現實。

睜開第一眼，他意識到的不是自己僥倖活了下來，而是無數個從未見過的奇特面孔近距離地端詳他。

大眼睛、突出尖牙、綠色皮膚，面對未知的生物，匡行下意識地想放聲大叫，卻驚覺自己動彈不得。

眼前的綠膚人見到他睜眼，交頭接耳說著匡行不懂的語言，時而大聲激辯，時而小聲密語。

意識尚未完全恢復的匡行，僅能憑藉微薄的視線勉強觀察綠膚人的表情，內心的慌亂卻無從釋放。

對於眼前的種族，他充滿了好奇心，但同時也明白自己的處境非常危險，因為綠膚人個個散發出強烈的敵意，接下來若非成為食物，就是準備被送上刑台了。

場面越來越混亂，更多聲音加進討論，大部份都是不明意義的大吼與尖叫，匡行可以感覺耳膜快要被震破了。

直到一聲大吼，打斷所有雜聲，這是第一次匡行聽懂他們的話。

「把他們帶過來！」似乎是首領，也是唯一一個額頭上有特殊印記的綠膚人喊道。

片刻後，兩名被銬上腳鐐手銬的人類被帶到首領面前，一男一女渾身髒透、肌瘦如柴，身上還有大大小小的傷口。

他們看見匡行，眼神不經意地露出震驚，但隨即掩飾住低下頭。

「公的還是母的？」首領用人類的話問那對男女，兩人都不敢輕易回話。

首領突然一拳揮向男人，綠膚人與人類的體型差距何其大，男人瞬間飛至兩三公尺遠。

「公的，公的！」女人深怕男人被打死，連聲喊道。

「有用，還是沒用？」首領像是只會簡單的人類語言，匡行分不出他所問何意，但女人第一時間就會意過來。

「有用，有用！」接著，女人又用綠膚人的語言解釋了一大串，雖然因為緊張而吞吞吐吐，但總算讓首領點了頭。

「你們，看他！」首領指向女人，又指向匡行。隨後，他揮揮手，將其他綠膚人帶出帳篷，獨留三個人類。

女人見到綠膚人離開，等了一會兒，隨即衝向男人將他扶起。

「哥，沒事吧？」

「沒什麼大礙，好在我已經習慣他們沒由來的攻擊，這群野蠻怪物真是無法溝通。」男人吐了幾口血，艱難地站起來，與妹妹一起走到匡行身旁。

「先生，你叫什麼名字？」男人問。

匡行已經可以清楚地看與聽，但還無法說話，於是微微地搖搖頭。

「哥，他好像還不能說話。」

男人嘆了口氣，在妹妹的攙扶下坐到椅子上。男人的年齡看似比匡行大上不少，但身材比匡行還瘦小，妹妹也幾乎到了瘦骨嶙峋的地步。

「聽說你是在菲爾納斯河的下游被撿到的，算你可憐。若是我選擇，我寧願被水淹死。」

「哥，小聲點，萬一被聽到你又要被打了。」

「放心，起碼死不了，因為他們知道我還有用處。」男人說話時，又乾嘔出幾滴血，妹妹連忙拿出一瓶藥膏擦在他的傷口處。

「屋……喔......」

妹妹靠近查看匡行的傷勢，發現他的身上佈滿了各式傷口，小如刀割，大則見骨。她掀開匡行破爛的上衣，赫見三道可怖的疤痕烙印在他的胸口，微微的粉紅肉色顯示傷口尚未完全康復。

「我的天，你被什麼怪物襲擊了嗎？這麼多的傷居然還能活著，簡直不可思議，太幸運了！」

幸運？匡行內心苦笑，對一個嘗試多次自殺卻失敗的人來說，這個形容詞格外諷刺。

「我先簡單幫你敷藥，等你有體力後再幫你把骨頭接回去。」

匡行感激地眨眼，看著女人將一大片葉子貼在他的胸口上。

「我叫彌賽爾，這是我哥哥皮爾，我們來自東南方的僑特羅尼爾王國，因為某些原因與遠行的軍隊走散了。」

「迷路的我們不小心闖進艾洛汎族的地盤，被俘虜至此。」

「艾洛汎就是那些綠色的蠻族，他們是東南境最強大的象獸人。」皮爾接著說，雙手畫出弧形，暗示象獸人下巴的兩根長牙。「他們最大的喜好，就是將獵物倒吊懸高，將肚子剖開品嚐滴下來的鮮血，而人類是他們最愛吃的獵物。」

「我們一被抓到就被吊在木樁上，準備變成他們的食物，幸好我跟哥哥都會一點他們的語言，大吼大叫下才讓他們知道我們是軍醫，勉強撿回一條命。」彌賽爾想到被綁在木樁上像待宰的山豬，餘悸猶存。

「雖然我們統稱邊境族群為蠻族，但他們的智商可是高的嚇人。他們必定是打定我們不可能冒著成為叛徒的風險逃走，才省下我們的命。在我們的國家，幫助敵人等同叛徒，死罪一條。」

皮爾刻意壓低聲音，拉近距離，小聲說：「我們會想辦法幫你活下去，但你最好不要想要逃跑，一旦被抓到就不是被吃掉那麼簡單了。」

「我們也不能被人類軍隊發現，以目前的情勢來說，任何誤會都可能導致大戰發生。」

大戰？匡行內心疑惑。

「所以......」

一聲大吼打斷對話，兄妹看向帳篷外。

「哥，看來又有傷兵了。」

「恩，我們先過去吧！先生，你安心休息，我們會讓你康復的。」

皮爾與彌賽爾走出帳篷，留下大難不死的匡行。

那時的他還不知道，大戰早就爆發了。

他的消失，也讓世界掀起滔天巨浪。

這幾天，皮爾與彌賽爾一面治療象獸人，一面照料匡行。每一次換藥，兩人都驚訝於匡行超凡的回復力。

第一次看見匡行時，皮爾憑藉超過二十年的經驗，判斷傷者恐怕活不過三天。但才第二天，匡行就能勉強睜開雙眼；第五天時，他的四肢已有感覺。

第八天，匡行甚至可以開口說話了。

「真是奇蹟。」

彌賽爾一邊幫匡行換藥，一邊呢喃，這已經是她不知道第幾次的驚嘆了。看過上千種傷患的她，從未見過生命力如此強悍的「生物」。

她與哥哥出生遊牧民族，見過各式各樣的野禽猛獸，也遇過不少超乎想像的存在。加入軍隊後，更是見識為了戰勝敵人而誕生的各類非常理怪物。

虎頭人身的混種巨人、鷹嘴狼身的異變種、甚至還有被植入魔族基因的「人鬼」，每一種都是能夠單手撕碎成人的怪物。

然而，彌賽爾從未看過兩種東西—無敵與不死。

惡名昭彰的鬼屍人，專挑深夜時分獵殺落單的人。號稱不死的他，被精靈著名的天鷹陣亂箭射死於沼澤。

自稱天下第一的劍客「源」，五年間打遍所有比武大賽，卻被一名聞所未聞的流浪者以一招擊斃。

世界上沒有所謂最強，只有相對的強弱，生命更是脆弱無比，這是當軍醫十多年的她，領悟出的道理。

但眼前這個骨瘦如材的男人，挑戰著既有的認知，那傷口復原的速度，無法單純用「回復力」來形容，再強的戰士或神醫都不可能做到。

那是拒絕。如果彌賽爾沒猜錯的話，這個男人的身體，正在拒絕死亡。

連哥哥都無法解釋這個現象，因為這個人完全沒有修煉靈子的根基，甚至可以看出他沒有受過戰鬥訓練。

「只能說，我還是太孤陋寡聞。」

彌賽爾撕掉匡行胸口上的布，原本血淋淋的三道巨痕如今剩下結痂的疤，還有微微的紅腫。

「謝謝，謝謝你們。」匡行猶豫了許久，還是決定說出口。

對方鐵定不知道他說出謝謝時的掙扎吧！畢竟，自己可是一心尋死的。

「不用謝，對我們醫生來說，救人是義務，不是什麼高尚的行為。」

彌賽爾拆掉匡行四肢的布，輕輕地抹上藥後，並未再包紮。

「你知道的，我們醫生的最大心願，就是永遠不再需要我們，也就是永遠不再有戰爭、殺戮，但這是不可能的。」

彌賽爾將藥物整理裝箱後，提起來準備走出帳篷外。

「為什麼？」匡行坐起身，直至今日他已經能夠移動身體了。

「什麼？」彌賽爾停下腳步，回頭。

「為什麼，不可能沒有戰爭，沒有殺戮？」

彌賽爾睜大雙眼，愣了一會兒，隨即從匡行眼中領會到無比的認真。

「你應該是從沒有紛爭的鄉村來的吧？沒關係，剛踏入戰場時，我也跟你有一樣的想法。想著憑一己之力救活許多人，阻止鬥爭，甚至感化敵人。」

「但。」彌賽爾垂下視線，她所目睹過的悲劇早已粉碎了那分天真。「不用數年，只要幾天你就會發現一時的和平都是奢侈。因為人，都是貪婪的。」

彌賽爾語畢，伸手要拉開帳篷，皮爾卻在此刻衝了進來。

「怎麼了？」彌賽爾瞧見皮爾慌張的神情，問。

「有人類的騎兵隊經過，來探情報。」

「人類？他們是怎麼進入的？」

「不久前艾洛汎似乎跟南方的烈日達王國結盟，準備大舉入侵東邊，與精靈和妖族宣戰。那些人類好像問到關於一個男人的事。」

「難道，是坎鐸的國王嗎？」彌賽爾有所耳聞人稱軍神的坎鐸國王，在與泰族的交戰中重傷摔落河谷，生死不明。

「不是，好像是一個從坎鐸逃出來的人，不清楚是俘虜還是叛徒。總之，現在各方都在找他，或許他的手中握了某項重大秘密。」

兩人在交談時，並未發現匡行的表情變化，他的神情充滿了不安與後悔。

「希望他們不要供出我們，不然就慘了。」皮爾憂心忡忡道。

烈日達的騎士面對若干巨大的象獸人守衛，體型的差距令他們感到不安。

「隊、隊長，要不要改天再來，感覺他們心情不是很好？」一名騎士對著最前頭的領頭低聲問。

「怕什麼，不過就是一群未開化的動物。」隊長冷笑，他打從心底就對跟野蠻的種族結盟感到不以為然。

象獸人的首領與身旁幾名長老交頭接耳一番，接著對眼前的騎士說：「沒有，沒有人類，只有食物！」

首領宛如猛虎低吼的聲音甚至嚇得幾匹馬蹬足嘶叫，隊長卻毫無畏懼地回：「為了我們兩方的友好關係，還有攸關未來的局勢，讓我們進入搜查一下，可以吧？」

隊長微笑，心裡則嘲笑著這些低下蠻族。首領怒目瞪著他，鼻孔冒出沈重的喘息，像是蓄勢待發的鬥牛。

躲在樹後偷聽的皮爾，聽到騎士要求進入時，頓時緊張不已，只求首領拒絕要求。

但僵持了片刻，不知是否關係到結盟條件，首領竟率先放軟，同意騎士進入搜查。

「糟糕，被發現就完了。」

皮爾飛奔回帳篷，著急地對著匡行與妹妹說：「他們進來了，真是不敢置信，我們趕緊躲起來。先生，你能動嗎？」

兄妹兩人合力扶起匡行，但下半身無力的他立即軟倒在地。

「快，我們躲到糧倉裡。」兩人各自撐著匡行的手，一步一步攙扶著他走出帳篷。

「我、我不明白，如果被人類發現不就可以獲救了嗎？至少你們不用受到折磨。」匡行嘗試腳底發力，但奈何就是使不上力。

「折磨？折磨絕對比被發現好。我不是說過，現在是大戰前夕，任何誤會都可能拉斷戰弦。如果我們被發現，烈日達就可以藉這個機會要脅僑特羅尼爾。因為與精靈開戰的話，我們的國家會是左右戰局的關鍵。」

「我還是不懂，到底為什麼要打仗？如果是因為缺乏土地或糧食，為什麼不和平地共享？」匡行開始喘氣，躺了許多天的他無法負荷劇烈運動。46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kLU3K5FVzA
「你是真傻還是假傻？我從沒看過像你這麼天真的人！」皮爾氣急敗壞地說。

三人走進糧倉，四周除了一些死屍與殘骸，還有墾殖用的糧草。彌賽爾扶著匡行坐下，皮爾則快速地將大門鎖上。

「呼，呼，呼！」匡行氣喘如牛，短短幾分鐘的快走如同策馬加鞭鞭打他的心臟，除此之外他感受不到那些傷口的疼痛。

「好險，關上門瞬間我還聽到不遠處傳來馬蹄聲，簡直是千鈞一髮。」

皮爾壓低聲音，深怕外頭有人經過。片刻後，他才放鬆坐下來喘息。

在象獸人的監視下，兩名領隊各帶著四名騎士進入搜查，不久後便回到出口。

「報告隊長，沒有其他生物活動的痕跡。」其中一名領隊回命，雙眼直視隊長。隊長看向他，也沒有多說什麼，轉身對著艾洛汎首領微笑：「既然沒什麼特別的，那我便放心了，還得煩請首領多加注意使否有老鼠多溜進來。」

隊長招招手，騎兵隊隨著他列隊離開部落。象獸人首領壓抑地看著騎兵陣列，要不是眼下大戰在即，他早就將這些膽大的人類吊起來當晚餐。

一眾騎兵威嚴地行進在森林裡，等到離開森林後，第一個領隊稍微加快馬的步伐，與隊長並列。

「如何？」隊長早就看出他發現了什麼，只是沒有第一時間詢問。

「隊長猜的沒錯，雖然掩飾得很好，不過還是找到了。」

「喔？」

「依大小和深淺判斷，絕對是人的腳印，而且不只一個。」

隊長沒有回話，只是做了一個詭異的表情，領隊見狀也不再多話，放慢速度回到原位。

「不只一個，不只一個。」隊長用只有自己聽到的聲量，詭異的重複著。

經歷一下午的恐慌，匡行暫時擺脫被發現的危機。

令三人感到意外的是，象獸人並沒有對因為他們而遭到人類踰矩一事感到暴怒。相反的，象獸人首領只冷冷丟了一句：「醫好我的人，別想亂跑。」

當晚，兄妹兩人回到原位工作，匡行也在三天後終於離開病床，與兄妹倆一起做事。

一無所知的匡行，在兄妹倆的指導下，開始學習各種醫療方法，還有認識世界運行的根源—靈子。

一開始，皮爾兄妹以為這個看似什麼都不會的青年，會辛苦地撐不下去，但沒想到他不僅在短時間內理解所有靈子的性質與作用，甚至還能舉一反三，試著列舉各種新的方式與醫術結合。

雖然大病初癒，身體也未經鍛鍊，疲弱不堪，但毅力堅強的匡行幾乎不曾停下腳步偷懶休息過。每一天他都試著模擬皮爾或彌賽爾的手法，然後在腦中想像怎麼將其必得更有效率。即使連操控靈子都不會，但他漸漸能看見空氣中微弱的色彩飄動。

令皮爾更意外的是，匡行居然在晚上的休息時間，跟他們聊起了艾洛汎的社會模式。

「你說什麼？」皮爾一邊整理用過的繃帶與縫線，一邊與匡行聊天。

自從上一次的經驗後，他更加不了解這個想法天真到不行的小伙子，簡直是從另一個世界來的。

本來以為上次說的話已經夠誇張，沒想到現在卻聽到更無法理解的話題。

「非常和諧，分工合作的大家庭啊！雖然他們對於外族敵意強烈，而且很好戰，但那都是為了族群的保衛意識。」

匡行坐在草皮上，翻閱皮爾的醫療書。經歷上次的事件後，三人的休息區從小帳篷轉移到了穀倉。

「不僅如此，他們雖然分成眾多階級，但除了大酋長之外，其餘都是各司其職，地位平等。」

聽到此話，皮爾腦中閃過一絲想法。

「你的意思是艾洛汎看起來是低下未開化的蠻族，但其實他們的社會系統是很完整的？」

「未開化應該是人類自己的淺見吧！不論是何種生物，都有一套自己的生存模式，只是我們未必看得出來，其實就跟大自然一樣。」

匡行看到生物體間的靈子差異，眉頭深鎖。他會的文字都是母親教的，但是書上的註解過於晦澀，只能搭配圖解來分析。

「所以你想說，他們的智慧並不亞於人類？」

「不應該用智慧來解釋，而是說差異性。」

「差異性？」

「其實這也只是我自己的想法而已。」匡行將手中的書轉向，指著其中一頁。

「例如這個。」

「靈子的變化？」

「對啊，上面說靈子的變化無窮，大致上可以分成三種—離散、共化與構建。如果簡化來說，就是分解、融合與創造，這跟我們對於物質的理解是共通的。」

「這我知道，不好意思，還是請先生你說重點。」

「別著急，這道理你應該比我明白。我們所追求的無非是和平，在和平之前必須與其他族群達到互利的標準。然而，就像你所說的，艾洛汎之所以被人類稱作蠻族，那就是他們不懂得溝通，所以必須倚賴強大的武力保護族人。人類亦然，即使我們懂得理性思考，但是我們也是需要武力來自衛，兩者在出發點上是相同的，但在結果上卻存在著差異性。」

皮爾想了一下，還是搖搖頭表示不解。

「意志，人類的意志大過一切，隨著意志產生出來的慾望多不勝數，我想這也是為什麼我們將自己擺得比其他種族還要高的原因。」

「這就是你的結論？」皮爾笑了一下，「你覺得人類都是為了慾望而戰，被我們視為蠻族的艾洛汎只是單純的想守護族人？那你怎麼沒想過那些被殺害的無辜平民，怎麼沒想過人類其實好長一段時間都扮演著協調者的角色？」

「我不知道。」匡行感到沮喪，「我只是覺得人類既然擁有更高的智慧，應該想辦法讓戰爭不再發生。」

此時此刻，匡行感到羞愧無比，那份「天真」又再一次顯露他的無知。

每當他認為和平應該是理所當然的時候，總是會有各種現實面擋在他前方，粉碎那份希望。

「孩子，雖然與你認識不過數日，但我想還是應該明白的告訴你，我們救你不是想看你被自己的天真害死。上一次也是，現在亦然，這個世界不會因為你的善良就有所改變，只會讓你不斷陷入危險。如果你不想看見死亡，就好好跟著我們學習醫術，起碼還可以拯救生命，而不是空口說大話。」

匡行感覺臉上被打了好幾個巴掌，他低下頭，又想起那個母親轉身的畫面。

最後那一面，比任何一次的惡夢都要更深刻，更絕望。

皮爾看著匡行嘆了口氣，走到他身旁按住他的肩，說：「孩子，你還年輕，堅持那份善良是對的。善良沒有錯，錯的是自以為善良可以導正一切。」

皮爾撿起地上的繃帶，裝進水桶走向門。

一推開門，他便看見妹妹靠在牆邊，彷彿在等他出來。

「都聽見了？」

「嗯。」

彌賽爾的表情平淡，看不出任何情緒，皮爾走到一旁將用過的醫療用品丟掉。

「你是不是想問，我為什麼要對一個什麼都不懂的孩子說那些話？」

「不。」

「你不覺得我在粉碎他的希望？扭曲一名孩子的想法？」

「不。」

皮爾感到不解，但彌賽爾只是靜靜地看著他。身為哥哥的他，個性急躁不服輸，曾經滿懷熱血想要行醫天下，普世救人。但久了以後，他的熱血逐漸被現實的殘酷與絕情給淹沒，最後剩餘那一丁點對於生命的憐憫。

到頭來，他也不過是個只會救人的醫生罷了。

相較之下，妹妹看似一昧地追隨哥哥，實際上她的腳步卻踏得更大。

「那個孩子，未來將會成就大事。」彌賽爾突然停下動作，異常堅定地看著哥哥。

「你在開玩笑？」皮爾本想脫口而出，但瞧見妹妹的眼神，硬是將話吞了回去。

上次彌賽爾說出類似的話時，不過是個初踏戰場的新手，連穩定靈子都不會。

但她救的那個人，卻成為當今最強大的一國之君，無人不知曉的大人物。

先前不明白，現在依然不解。皮爾自認擁有絕佳的識人之眼，只要一眼就能看出任何人的身份、種族或地位，曾經有一名逃亡的將軍找上他求助，他只看了一眼便知道對方的來歷，完全不必多餘的對話。

但他從不了解妹妹為何總是能夠準確猜中某些未來的事，就連妹妹自己也不明白。

「說實話，我完全看不出他來自哪裡，是何身份。這種狀況我鮮少遇到。」

「確實如此，不像變形術，也沒有任何未知的力量。在他身上，我只看見一片空白。」

「或許是待在沙場久了，我們很久沒有遇見『正常人』了。想必他因為某些原因，迫不得已才離開家鄉，看他說話時認真的神情，不太像裝出來的，真的很天真。」

「但是那份天真，來自於他對人性的信賴，對這個世界的寄望。對於艾洛汎社會的解讀，代表他是以自然的規則角度觀察，並不是以『人』的本位。」

「曾幾何時，我們從相信人可以將和平帶給其他種族，到如今看透人的慾望遠比任何本能還要強大。甚至，我竟然會覺得醫治人類比流亡沙場還要可怕。那名被妳所救的英雄，此刻終究還是淪落為一名好戰者。」

「救人兩字，旨於救。不因身份、種族、位階，即使是罪惡深重的人，我們還是要把他從鬼差手中拉回來，這是你教過我的。我相信當初的我，一如我始終跟隨你。」

「但是那個人罪該萬死，你也無法斷定他是否會改過自新，那......」

「那是他的人生，我沒有審判的權力，他也沒辦法重新定義我的職責。」彌賽爾打斷他，斬釘截鐵的回應。

皮爾點點頭，但隨即又搖了搖，腦中思緒亂成一團。

他從不把救人這件事當成至高無上的行為，甚至曾經因為救了好幾個罪及萬千死刑的惡人而數度放棄身份，但到頭來還是會因為心中的憐憫而重拾行醫之心。468Please respect copyright.ＰＥＮＡＮＡC3zvBa7m97
即使是現在，他還是會一邊醫治艾洛汎，一邊懷疑自己是否不斷在背叛人類。

皮爾捂著臉，沒看見突如其來的拳頭飛來，臉上頓時感到劇痛。

「哥！你救的那些人並不是你的責任，就如當你為了我而殺人時，那也不是你的責任。」彌賽爾抓住皮爾的衣領，憤怒地大吼。

「因為我不夠強，所以才害你殺人！那些將死之人被救起是因為你的使命，而不是他們值得，所以也不是你的責任！與其想著救什麼人，不如想如何讓更多人不必被救，這才是我們的最終目標，不是嗎？」

「這些都是你從前教過我的，你憑什麼反過來懷疑自己？」

激動過後，彌賽爾摸了摸哥哥的臉，溫柔地說：「與其殺人，我寧願救人。」

「就算被祖國背叛，就算成為俘虜，你從未想過放棄？」

「一絲未有。」

皮爾搖了搖頭，露出無可奈何的笑容。

他的妹妹若是生於武家，現在肯定是赫赫有名的大將軍。

長達不知多久的俘虜日子，在這名陌生男孩出現後，終於喚醒他過往的熱血。他也了解到，對於妹妹的顧忌太過多餘，反而成為他自己的怯懦。

而這樣的日子，該停止了。

「十天後的月圓。」

皮爾露出久違的堅定神情。

「等你這句話很久了。」

彌賽爾淺淺一笑。

就在這對兄妹重新振作時，他們沒料到另一個人全程聽完他們的對話。

這段對話，也造就日後這位男孩堅定不移的信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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